万人之上(上)

朕垂髫之时就知道朕会是大周皇帝,因为朕梦见了。朕刚登基就知道大周三年内会踏平匈奴,因为朕梦见了。人人赞朕英明神武,只有朕知道朕未卜先知。可眼见着谢镜愚官拜宰相,功劳赫赫到即将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朕还是没梦见他。朕真有点烦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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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不得父皇自己也中意此处,朕随便想着。而后,朕又想到兴京。侄子雍昶只是爱撒娇,并不需要如何- cao -心。可两个外甥确实调皮,假日里变本加厉,不知道阿姊这会儿有没有在头疼。班驸马也是,虽说公主为大,但也不能总纵着两个孩子胡闹啊……

    突然,一声沉沉的叹息传来。

    朕愣了愣,这才意识到塔上还有人。因为听着耳熟,朕轻手轻脚地拐了个弯,果不其然地看见了谢镜愚。“谢凤阁,真巧啊。”

    “陛下?”谢镜愚没想到朕会从他背后冒出来,实打实地吓了一跳。“臣见过陛下。”他赶忙行礼。

    朕摆摆手,走过去和他并排站在一起。“难得中秋,就别搞这些虚的了。”

    谢镜愚显然没把这话当真。一看朕过去,他就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陛下怎么离席了?没人发现么?”他往楼下望了望,黄河边上依旧觥筹交错,热闹得很。

    “朕让他们别跟着。”朕简短道,“倒是谢凤阁你,什么时候偷溜的?”

    “臣……”谢镜愚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

    朕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为难。他生在前朝,怎么敢当着朕的面说他思念家人?然而,即便朕能许他高官厚禄,也不能让人起死回生。说到底,和死人争是最不明智的事;朕已犯过一次错,不可能犯第二次。“不管你今日说什么,朕都不治你的罪。”

    “臣谢陛下恩典,”谢镜愚低声解释,“但臣确实无事。”

    朕扶着栏杆远眺,闻言忍不住回头瞥了他一眼。“那朕刚刚是听见鬼在叹气?”

    “陛下,鬼神之事,不好妄言。”谢镜愚劝,口气不甚赞同。

    朕懒得和他解释世上根本没鬼神这档子事。“那朕就来和你说说活人。人死自不能复生,然而还要时常大举拜祭,朕觉得,这纯属浪费国力。”

    谢镜愚震惊地瞪大眼睛。朕刚刚祭过建陵,这话算得上大不敬了。“陛下,您……”

    “有这些钱,还不如赈济百姓来得实在。”朕继续道,根本不管谢镜愚想说什么,“朕已经吩咐郭州牧,此次祭祀所用的物品,能再用的收进库房,不能的统统赐下去。随他们吃了用了,都比白白放到烂掉好。”

    谢镜愚慢慢张开嘴又合上,显然有些震动。“陛下如此体恤万民,实乃我朝大福。”他顿了顿,又道:“臣从不知陛下如此豁达,臣自愧不如。”

    但朕的话还没说完。“这依山造陵,气势确实宏伟,然而也确实太费工了。若朕百年,朕只想要一座墙够厚的陵墓,不要陪葬也不要华表。身侧无贵重之物,自然能长久安眠……”

    “陛下!”谢镜愚被朕的话外之意惊得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就跪下了,“请陛下慎言!”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有什么可慎言的?”朕斜着眼睛看他。

    “陛下乃真命天子,如何能与常人一般?”谢镜愚急道,“陛下自当天保九如、万寿无疆!”

    “活万岁,那朕岂不是变成老妖怪了?”朕不由失笑,存心挤兑他。

    “----陛下!!”

    看他脸都白了,朕实在不好继续吓唬下去。“行了,朕和你开玩笑,起来吧。”

    谢镜愚面上的神情显示他认为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但朕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和朕犟嘴,只好起身,一张俊脸板得死紧。

    朕还没见过谢镜愚对朕摆这种脸色,不由稀奇地多看了两眼。这人到底都把朕的什么话往心里去啊……“所以你还说不说了?”

    谢镜愚愣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朕还没忘记先前他为什么叹气这个问题。“臣……”他犹豫了下,还是说了下去,“臣不是思念故土,只是有些触景生情。”

    “说来听听。”

    “天下大势,分合趋之;朝代更迭,山河不变。臣生在其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无法力挽狂澜,故有一叹。”

    这话说得倒是十分有理。朕点点头,“确实如此。”而后,朕突然又想起,在去慈恩寺的马车上,谢镜愚神情寥落,与他刚才的沉寂颇有几分相近。“去慈恩寺的时候,你也想到了这个?”

    闻言,谢镜愚有些惊讶。“原来陛下发现了……”他望向朕,眼中盛满恳切,“不管以前如何,现下臣惟愿随侍陛下左右。”

    朕瞧他如此神情,心中微微一动。“朕信你。”

    区区三个字,谢镜愚脸色就立时- yin -云转晴。不得不说,他带着微微笑意的模样比板着脸好看多了。“臣谢过陛下。”他说着又要跪。

    朕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得了,你不嫌累朕还嫌麻烦呢。”见他一脸惊愕,朕才意识到朕做了什么,赶忙轻咳一声收回手。“朕还有事要说。”

    “但凭陛下吩咐。”谢镜愚立即道。

    朕莫名地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轻快,心道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家伙。“昨日里,郭州牧不是请朕去普救寺么?去的路上有条渠,你可记得?”

    “回陛下,臣确实记得,是永济渠。”谢镜愚对答如流,又接着问:“永济渠年久失修,多有壅塞,陛下可是想重新启用?”

    朕点点头。“郭州牧说,城郭两侧山势险峻,每逢大雨,水流直灌州城,怕是已有此意。”

    谢镜愚敛眉,片刻后道:“水利漕工,都是造福地方的好事。”

    “没错,”朕肯定道,“刚刚朕看了城外山水之势,觉着黄河汛期水流怕也甚是凶猛。若要疏通永济渠,不若做得彻底些----将它从城东延至城西,另设分水渠,再以铁牛镇之。要是诸事顺利,便是五六月间,百姓也无需担心洪水淹没良田,还能自行引水灌溉。黄河上的津桥,朕估计着,也用不着年年花钱修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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