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某一天,只怕还是有机会交手吧,和那个人,那道任何武林中人都会为之兴奋的青光。 他淡淡笑着,俯身向身侧另一个没被移动的软轿中说:“喂,你还没死吧?” 这顶软轿上围的却不是轻纱,而是黑色的厚绒布。 轿子略微晃动了一下,接着传出一个被黑绒闷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再不抬我回去睡觉,就真的要死了!” “啊?我还真的以为,你为你的知己抛头颅洒热血,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呢!”白衣年轻人笑着说,却还是很快就拍了拍轿夫的肩膀,“麻烦抬稳一些,里面有伤者。” 里边哼哼地又说了些什么,不知道是因为声音低沉,还是绒布隔音,让人听不清楚。 隐约地似乎有一句是“为你也会”。 白衣年轻人没有听清,他也并不打算去听,只是脚步慢慢地跟着走在黑绒的软轿旁,悠闲怡然,手掌扶在轿身上,稳住不重的颠簸。 避开那个热情地来拉他们入席的流云庄大小姐,苍苍牵着萧焕的手,刻意离那些热情高涨的武林人士远一点。 在灵碧教败退了后,这些人居然全都涌到**山脚下的流云庄里,开始享用武林盛会后惯例的酒宴。 方才群情激奋的人们,现在凑到一个大桌上,相谈甚欢。 那个流云庄的庄主秦时月,还给萧焕留了一个正中的位置,遣自己的女儿过来叫他们入席。 热心和不计前嫌的架势,让苍苍不由得怀疑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实就是这顿闹哄哄、皆大欢喜的酒席。 留在酒席上,铁定是要被不停灌酒的,就这么站在边厅里推推让让,都过来了好几拨端着大海碗敬酒的武林豪杰,要真坐下了,那还得了。 避到最后,苍苍索性拉萧焕从小门中溜到了庄外的大街上。 “以后绝对不参加武林大会了!”苍苍咬着牙下了这么一个结论,回过头来,手里的伞还是举得高高的,遮住两个人的头顶,小心抚住萧焕受伤的右手,“还很疼吗?” 赴宴是赴宴,流云庄还是早早地就让自己庄中的大夫给萧焕裹好了伤口。他身上几道小的伤口都很浅,那穿掌而过的一刀,虽然幸运地没有切断经脉,但留下的伤口不容易愈合,到现在,细白的绷带上,还有点点的血迹渗出。 “没有关系。”萧焕笑着低头看她。 “说谎!”苍苍皱着鼻子不客气地反驳他,停了停,突然说,“萧大哥,我们回京城吧。” “回京城,为什么?”萧焕有点惊讶,她怎么突然要求回到之前她一直讨厌的京城? “想回去就回去了,还问什么?”苍苍狠狠瞪他一眼,接着拉住他的袖子,“走了,走了,回客栈吃饭休息去,干站半天累死了。” 萧焕抬腿想要跟上她的步伐,胸中却猛地滞了一滞,身子有一刹那不能移动。 这个身体,果然不适合打斗。 施出纵火术,其实已经是他的极限,后来刘怀雪上台,他虽然做了请的手势,但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在交手的途中就力竭而退。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来,但如果他不来,那么征服中原武林之于灵碧教,就不再只是一个威胁。全江湖都将卷入一场血战,为了灵碧教教主想要表达的一个决心:为了最终的那个目标,她会利用所有的手段,牺牲所有的东西。 仅仅为了向他宣扬这样一个意图,会有无数的人丧失生命,无数的尸骨堆积。 “萧大哥?”苍苍感到了他的迟疑,立刻回头,打量他的脸色。 萧焕笑笑:“走吧。”他任她拉着自己,向前走去。 微雨的街巷里,那一柄淡黄的雨伞,被雨水冲刷得鲜亮如花。 “比武两场,对方退走,此役得胜。”蛊行营侍卫首领班方远垂手站在低垂的茜纱帘前,低头报告。 “知道了,辛苦你了。”帘后的人轻声开口,声音雍容柔和,她顿了一下,接着问,“皇帝呢……什么时间回来?” “回太后娘娘,或许还需耽搁几天。”班方远答了,停了一下,又说,“陛下旧疾复发,身子不大好。” 良久,帘后的人才轻叹一声:“真是胡闹,一国之君,就这么在江湖上抛头露面,还耽误这么久。”她又顿了一下,“你去告知皇帝,叫他速速回来,务必赶在腊月之前。” “是。”班方远躬身低头。 “等等,”帘后的人突然出声叫住他,“你还拿了什么东西?” “回太后娘娘,”班方远看了看手上那沓东西,回答道,“是吏部年底需要着重考核的官员名单,陛下命卑职带回来交予养心殿。” 上边有近百个官员的司职、籍贯、资历、能力,对每个人还有简明扼要的评语。工整隽挺的小楷细致地写满了长长的书折。那个人把这些交到他手中时,脸上还有着彻夜未眠后的倦意。 其实这么久以来,他们不时地行走江湖,没有一次是和那些重要的政事冲突着的,除了每天在呈上来的票拟上批朱这样的例行公事,不曾有哪一次真正延误过朝政。反倒是因为担忧政局,他们这些暗卫,会时不时地被联络出来,受命送一些询问或指示的信函到易容在养心殿顶替皇帝的杜郡主手中。 静了一会儿,帘内传来的话声依旧冷淡:“你下去吧。” 班方远再次行礼,退身出去。 “萧大哥!”清脆欢快的声音瞬间充满车厢,苍苍兴致勃勃,“我们到汴梁了!” 萧焕慢慢拿下盖在脸上的那本书,轻咳了一声,才坐起身子,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笑起来:“到汴梁有这么高兴吗?” “当然有了!”苍苍用力点头,“我还没来过汴梁,我早就想来这里看看了!” “那咱们今晚就住在汴梁好了。”萧焕笑着。 “太好了!”苍苍高兴得一下跳起来,差点撞到车顶,“咱们去吃天下第一楼的灌汤包!” 赶了一整天的路,现在已经是暮色四合了,马车穿过即将关上的汴梁城门,走入青石铺就的街道中 。 六天前,雨还没停,他们就从苏州出发,这几天日夜兼程,总算到了汴梁。他们走的时候那个神医郦铭觞脸色不是太好看,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也没有一起跟着来。于是同行的人就只有她、萧焕,还有两个随行赶车的,以及安排食宿的黑衣御前侍卫。 车子在完全不同于苏州狭窄街道的宽敞道路上穿行,还没在“天下第一楼”门前停好,苍苍就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还不忘站在台阶上向车内的萧焕招手:“萧大哥!” 萧焕笑了笑也跳下马车,转眼间,却突然愣了一下。 “萧大哥……”苍苍有些奇怪地去拉他的手,就觉得自己的肩膀上猛然被搭上一只手掌。 紧接着,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毛丫头,你是不是想让你哥哥我找你找到死啊?” 苍苍连忙回头,果然就看到了一张几乎要贴到她脸上的巨大脸庞,龇牙咧嘴。 苍苍“啊”的一声跳开,喘气都顾不上,一溜烟钻到萧焕身后,扯住他的袖子,冲对面大喊:“不准再打我屁股!” 英气的黑衣年轻人一面撸着袖子,努力龇牙做出狰狞的样子:“不打你屁股?不打你屁股,你能记得住我是你哥?不打你屁股,你能记住我在外面风餐露宿找了你整整一个月?” “嘁!你风餐露宿!”苍苍不客气地吐舌头努力和他同样狰狞,指着面前“天下第一楼”的巨大金字招牌,“你风餐还来吃灌汤包!” “好你个狠心的毛丫头,真让你哥喝西北风是不是?”黑衣年轻人恶狠狠地挥拳,却在下一刻就换上爽朗的笑容,长长的手臂伸过来,拍上萧焕的肩膀,“云从,好久不见。” 萧焕笑着同样拍上他的肩膀,脸上有乍见老友的惊喜:“好久不见,绝顶。” “啊?”苍苍被面前的一幕搞得有点糊涂,“哥,萧大哥,你们认识?” 她哥哥,凌府的大公子凌绝顶根本就没再理她,笑着向萧焕说:“真是麻烦你了,云从,照顾这毛丫头这么久。” “没关系。”萧焕笑,“况且苍苍也不麻烦。” 凌绝顶上下打量着他,英俊的脸上流露出一点儿带着揶揄的笑意:“这么为我家这个小丫头说话啊,云从,你让我这个做哥哥的显得很见外啊……” 萧焕毫不回避地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苍苍对我来说,从来都不会是麻烦。” 凌绝顶同样也看着他的眼睛,突然笑着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总归早晚要交到你手上。” “我又不是东西,交什么交?”明白过来他们是早就相识,苍苍哼了一声**话来,问,“哥,你是怎么和萧大哥认识的?” 凌绝顶斜着眼看她:“这时候想起我是你哥了?”抱怨归抱怨,他还是简明地把两个人相识的经过说了。 说起来也简单得很,凌绝顶和萧焕是在京城附近一次漕运帮派冲突中认识的。当时两个人都刚好路过。凌绝顶一向都乐于参与江湖事务,就上前帮助主事人平息争斗,也就认识了纷乱告停之后给受伤人员治疗伤势的萧焕,与他成了点头之交。 后来也很巧,凌绝顶有次在京城的花楼中喝多了酒,醉意大发,顺手拉住一个人就往床上滚。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清楚,只知道等他被一杯凉茶泼醒的时候,脸上多了块伤,他在床前看到了一个笑得温润的青衣年轻人。 他们已经坐在“天下第一楼”里享用灌汤包了,听到这里,苍苍差点把一口汤喷出来:“哥,你把萧大哥抱床上了?” 凌绝顶一脸苦笑:“事实上是我被那个我想抱上床的人一拳打到了床上。” 苍苍大感兴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只好赔罪了。”凌绝顶笑,“捧了两坛陈年好酒出来才让云从消了火。” 苍苍恍然:“啊!是不是你偷了师父两坛葡萄酒,被师父追着臭骂了一顿那次?我说你怎么有胆子去碰师父的心肝宝贝!”说着继续追问,“后来呢?你们两个就成朋友了?” “一人一坛酒蹲在鼓楼的房顶上喝到太阳升起来,当然就是朋友了。”凌绝顶笑,“我这辈子可就陪这么一个人看过日出。”他摸着脸,“何况那一拳可让我的脸青了足足半个月。” “活该!”苍苍笑着吐舌头,“谁让你没事就往妓院钻,萧大哥怎么不多打你几拳?” “哎?”凌绝顶不服气了,“云从也去了妓院,你怎么不说他?” “那还用说?”苍苍挥手,“萧大哥会去妓院,肯定不是有别的事情,就是去给人看病的,哪像你,就是去泡姑娘的。” “小丫头,你太偏心了啊!为兄要生气了!”凌绝顶竖起两条浓黑的长眉,故作生气的样子,去揪苍苍的耳朵。 苍苍嘻嘻哈哈地往萧焕身后躲:“就偏心了,你怎么样?” 三个人打闹成一团。对眼前这一对见了面就斗个不停的兄妹,萧焕笑着高举双手,表示谁也不帮。 一顿饭好不容易吃完,路上苍苍又拉着两个人溜到龙亭湖逛了一圈,夜深了,三个人才走回客栈。 到了客栈后,萧焕就回房休息,苍苍虽然还在兴头上,但也忍着没再去拉他,回了自己房间。 梳洗完毕,萧焕刚解下了发髻,房门就响了几声。 一定不是苍苍,她进他的房间从来不敲门,走过去打开门,门外果然站着凌绝顶。 “云从,”他晃着手里提的小酒壶,“一起喝两杯?”说着一笑,“性子很温和的酒,你身体没问题吧?” 萧焕笑了,两人见面后,他没有一个字提到自己的身体,他却已经注意到了。 萧焕侧身让他进来,用丝带系好长发,拿出桌上的两个茶杯充当酒杯。 酒是温的,酒壶也不大,凌绝顶只给两人各倒了半杯酒,擎起酒杯:“我干了,你随意。” 萧焕笑笑,举杯浅啜。 放下杯子,凌绝顶笑了笑:“云从,我家小丫头真的喜欢你。” 萧焕定了一下, 笑道:“我知道。” “别看这丫头没心没肺一样,对在意的人从来都是很用心的。”凌绝顶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有一年我们爹病了不能起床,她在药房里蹲了三天熬药。笑话闹了无数,不知道打碎了多少药罐,手上被划了两道口子,还死活不让我去告诉爹,说是怕挨骂。” 他抬头看了看萧焕:“她现在对你的样子,比那次也差不了多少。”说着,又笑了笑,“云从,皇宫是个什么地方,你清楚,我也清楚。如果那个人不是你,我绝对不会把她交出去。” “我想让你向我保证,云从。”他顿了一下,直视萧焕的眼睛,“保证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伤害她,不管是现在的你,还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你。” 萧焕同样看着他的眼睛,点头答应:“我保证。” 仿佛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干脆地回答,凌绝顶一愣,随即又笑了,举起酒杯:“云从,我有时候会想,如果你不是那个人,该有多好。” 他在和他熟识不久后,在那个封赏他爵位的朝会上抬头看清那个年轻皇帝的面容时,居然忍不住心头的震动。 那个人,那个目光深邃又澄澈的年轻人,是被禁锢在皇位上的。压着他的那些东西,君权和家国,居然沉重到让他这个旁观的人都会觉得窒闷。 如果他不是那个人的话,凌绝顶不敢想象,他看到的将会是怎样一个飞扬璀璨的生命,那样的光彩,又将会怎样地惊艳世人的眼睛。 愣了愣,萧焕笑起来:“如果我不是那个人,岂不是就要和皇帝抢苍苍了?” 凌绝顶也哈哈笑起来:“说得也是。”他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说,“时候不早了,赶了一天路,你也该睡了。” 走到门口,他忽然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对了,我来的时候我师父让我给苍苍带信,说让她回京前到黛郁城去一趟,我师父要见她。” 萧焕点头,问:“绝顶不和我们一起回京?” 凌绝顶摇头:“我还要到滇南去一趟,送你们两天就分手。”说着笑了,“你们可一定得去,这话师父一个月前就告诉我了,我等了这么久,才终于逮到那小丫头。” 萧焕笑道:“好,我转告苍苍。” 凌绝顶一笑,推门出去。 十一月的黛郁城,阳光灿烂的午后,天空中有金黄的枫叶飘落。 在回京之前,苍苍拉着萧焕一起到这里的别苑看望自己的老师,时间不急,他们就住了下来。 现在她脚步轻快,走向庭院后的花园,手里端着一壶刚刚沏好的新茶,茶壶旁,并排放着三只茶杯。 她前天晚上醉了,一觉睡到午后才起床,刚醒过来,就听到用人说师父和萧焕都去了那个花园,于是就飞快梳洗好,泡了一壶碧螺春,也往那里去。 阳光很好,她边走边走神去想昨天的事。 昨晚见到师父后太兴奋,她喝得有些多了,整个身子都蹭在萧焕怀里,歪着头问他:“萧大哥,不光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我才喜欢你,你怎么这么好啊?” 萧焕比她清醒多了,笑着看她:“我其实也不是多好吧……” 她反倒较起真来,拼命摇头:“不准你说你不好,你就是好!”她眯眯眼睛,“萧大哥,你跑到江南去找我,做了这么多事,是不是因为喜欢我啊?” 萧焕笑着点头,没有犹豫片刻:“是啊。” “真的啊!”她高兴起来,摇摇晃晃扳住他的脖子就凑到他脸上吻,“这么好的一个人喜欢我,我真是赚了……” 她边想边走,鼻尖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种很淡的草木清香,她偷偷地皱鼻子,吻他的感觉总是那么舒服,下一次吻久一点应该没有关系吧? 她嘴角的笑意越放越大,有人很低地在远处说了句什么,她没注意,轻跳了一步,就跳到了花园那个圆形的拱门前。 然后她转身,抬头,看到了挥下的短剑。 有着青色的美丽光芒的剑,不带一丝犹豫地挥下,剑刃切入肉体,响起极轻微的混沌声音,言语难以描绘。 鲜血从脖腔中喷涌而出,不大的头颅掉落在地,她所熟悉的那个和蔼面容,沾上灰泥。 青衣的年轻人把目光从满地血泊中抬起,脸上闪过惊讶,还残留着恍然的悲痛,他叫她:“苍苍……你怎么来了,你师父……” “啊!啊!啊……”尖厉的嘶叫声仿佛不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的,茶壶从她手中滚落在地。 “苍苍!”他还在叫她的名字,跨出了一步想要过来,却突然脸色苍白地停下。 他的手指抓住腰间的软剑,昨天才从师父那里得到的有着淡绿光芒的剑,不受控制地从她手中刺出,贯入他的胸膛。 鲜血再次喷涌而出,洒上她的脸庞,和着源源不断流下的泪水。 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她转动手腕,还想把软剑插得更深。 血的气味是如此浓重,盖住了她喜欢的那草木一样清爽的味道,也把她的视野染成了一片血红。 有只手很轻地滑过她的脸庞,落在她的颈中,柔和的劲力顺着指间传来,带给她短暂安眠。 德佑七年十月初三,远在黛郁城的鲜血铺展之前,在**那场盛大的武林大会开始之前,在苏州药店里的那场重逢到来之前,在毫无防备的凌绝顶笑着说出那句“你们可一定得去,这话师父一个月前就告诉我了”之前。 京郊凌府别院吹戈小筑中,那个白衣的丽人微笑着在桌上放下那把有着纤细铭文的绿色长剑之后,转身走出庭院。 院门的马车外,静静站立着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一阵风吹过,吹动他的白衣,也吹动盖在他面庞上的薄薄面纱,涟漪一样的颤动中,他轻笑出声:“恭喜陈教主。” “哦?”白衣丽人走过他身边,淡淡一笑:“恭喜我什么?” 低沉悦耳的笑声中,同样一身白衣的男子侧身弯腰,伸臂为她掀开马车的车帘:“自然是恭喜陈教主安排下大计,那人已到穷途末路。” “你这么快就看出他要穷途末路了?”白衣丽人低头上车,“你还不知道我的计划吧?” 男子也随在她身后上车,他把头上的斗笠摘下,面纱后是一张艳丽到可以颠倒众生的容颜:“因为我清楚,他的弱点是什么。”他嫣然一笑,把手伸出,按住自己的胸口,“在这里,再如何冷静缜密,也掩盖不了的弱点。他的心,太温柔。”又是一笑,那双浅黛色的眼睛中波光闪烁,“我的那位皇兄,他那种愚蠢的温柔,已经足可以致命。” 白衣丽人淡淡看他一眼:“你很聪明。那么你听说没有,有一种武功,练的人进步神速,却于自身有损。练了这种武功的人,一旦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开始日夜受其煎熬,疼痛不断,生不如死。所以这个人会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找到一个自己信任的人,让他亲手杀了自己。” 她说着,淡然一笑:“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是你恋人的至亲,他来告诉你,他正为这种武功所苦,亟待解脱,请求你帮助他斩下他自己的头颅。他的言辞是如此恳切,他的神态是如此痛苦,以至于当你拿起长剑把他的头斩下来时,甚至顾不上考虑,要不要找个人在旁做证,或者是立下一个字据,以保证你不会被当作杀人凶手。顾不上考虑,假若当你的恋人看到了这一幕,她会不会就此把你当作敌人,会不会要杀了你而后快……” 绝色的白衣男子微笑着倾听,脸上没有丝毫变色:“果然是好计划,只是我想,纵然已然很愚蠢,要接受这么一个简直违背常理的谎言,也不是完全不会怀疑吧?” “这不是谎言。”白衣丽人淡笑,“这种武功是真的,练这个武功的人最后会希望得到解脱也是真的。”她抬了眼去看他,“我或许会利用一个朋友来达到我的目的,但我还不会让他为了我的目的去死。这或许也是一点儿残留的,在你眼中很愚蠢的温柔。”她笑了一笑,“可能你不会明白,因为温柔这种东西,你从来不曾拥有过,楚王殿下。” 绝色的男子也笑了,他微微颔首:“多谢赞扬,陈娘娘。” 马车开动起来,白衣丽人微笑:“不用客气,我不是在赞扬你。” 她说完,转过头去,合上眼睛。 绝色男子怔了一怔,笑容依旧完美无瑕,他也把头转过。 正对着他的视线的,是热闹的京城的街市,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在京师的闹市中,他低下头,很轻地说:“那种只会让人愚蠢起来的东西?我不需要。” 这个时刻,距离他出现在坤宁宫的大殿下,用他的双手改写帝国的历史,还有长达一年的时光。 距离他终于明白,原来会有那么一个女孩子,只用微笑就能够让他心疼,则更加久远。 德佑七年的深秋,在难得地晴朗了几天之后,迎来了一场自北往南的阴雪。 对京师来说,这场雪的到来十分平常,湿冷的秋雨下了一天之后,在那天夜里,无声地变成了飘扬的雪花,绵绵延延,降落在街道和房屋上。 岁暮天寒,帝都巨大的城池被装点成了一片素白。 大婚的红光铺满乾清宫,被浩荡的仪仗簇拥,身着九凤四龙金红礼服的皇后,把她冷冷的目光对准白玉丹陛之上盛装的年轻皇帝。 迎接那个跌宕起伏、被史书所铭记的德佑八年的,是比以往多年来更甚的沉闷平静。 日复一日,不见尽头。 当这个严冬终将过去时,腊月的京师,寒冷无人的长街中,微服的年轻皇帝静静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少女。 那个即将成为皇后的少女,紧紧挽着一个黑衣年轻人的手臂:“我虽然蠢得去喜欢你,但是不会蠢得无药可救,我现在爱的人,是冼血。” “对不起,我不能爱你。”皇帝的语气冷淡,“所以至于你爱的是谁,跟我没有关系。” 似乎不想多留,说完他要转身。 “等一等!”少女猛然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在江南时,你对我好,是不是想利用我牵制我爹?” 他淡淡看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转身离去。 “萧焕,我恨你,但我还是会嫁给你,做你的皇后。”在他身后,她一字一顿,“你最好记住,有一天,我会把你欠我的,一件一件,全都讨回来。” 他的脚步不停,径直走开,走出她的视野。 那是直至大婚前,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那天,年轻的德佑皇帝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漫无目的地走在京师的街道上。 寒冷的冬日空荡荡的街道中,他顺着京师四通八达的方格街巷,一直走下去,走到夕阳西斜,走到暮色四合,收拾好货摊的商贩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他走到一处破败残旧的院落前,那里面有个苦读的孩子,这样的日子里还在认真朗读:“……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 疑问的语调,清脆的少年的声音。 人这一生,似乎总是问题太多。问天为什么是蓝的?问天地究竟有多大?问过去为何永不回来?问未来又有什么值得期盼? 他终于能停下,站在墙外默默倾听,按住胸口,弯腰把口中的血咳着吐出来。 ###0###番外一 心香 宫中的海棠花开过十三次之后,她明白,这是她应该离开的时间了。 不是没有想过,一辈子留在那个人身边。 也不是没有想过,就这么沉醉在那个温柔的微笑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问,任时光匆匆而去,青丝染霜,红颜凋零,那么很快地,就也能用尽这一生。 然而,他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给她。 幼年时,她没怎么注意过他。 那时她的父母还健在,她还是那个娇生惯养的郡主。对于他的印象,也只有在一次大型的庆典上,远远看到的那个身影。 彼时远处有些瘦弱的少年,裹在明黄色朝服里,安静地站在御座之下,很容易就会被忽略的 模样。 事实上,那个时期满朝上下对他的态度,也近似于忽略,在先帝驾崩之前,甚至在他亲政之前,几乎都没有人认为他的存在会对帝国产生什么重大的影响。 也许总有些什么人是要经过时光的磨砺,才能渐渐地露出光芒来。 而也总有些人,是慢慢地走进心里去的。就那么一阵笑语,一抹温情,从容琐碎,一点一滴,等到惊觉的时候,再回头,填满胸间的,已经全是那个人的笑靥和身影,烙印在最深的梦里,无从挥抹。 他就是这么走到她心里去的吧。 六岁那年突丧双亲,被柳贵妃怜惜收为义女进宫生活。刚入宫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无措的年幼孤女,面对着完全陌生的人和物,孤寂和恐惧像是鬼影一样,随时都跟随在身边。 在那最难熬的日子里,第一个向她走过来的,是他。 也是他,向她展开了温柔的笑容,带着她逐渐走入沉闷的深宫生活中。他会在她苦恼的时候,开上一句漫不经心的玩笑;会在她努力之后,给她一个鼓励而赞许的眼神;也会在她遭受轻视时,默默替她挡开那些闲言碎语。 不知不觉中,她开始觉得那个少年淡淡的笑容,亮得过任何耀眼的光芒;那个少年并不温暖的双手,握在手里就是最安全的庇佑。 那段时光是那么美好。初入深宫的孤独幼女,温和清秀的少年,御苑中的莲花并蒂而开,又并蒂而落,金水河的清澈河水静静流淌过红墙金瓦的禁宫,也静静地流走了两载岁月。 想起来也是有些傻气,最初的时候,她以为这就是一生。 又有谁不是如此呢?年少时遇到那第一个人,就会以为他所有温柔细致,都只给予她一个人,从此之后天长日久,全是青梅竹马的神话。 碎了她的神话的,是那个小女孩,那个比她还要小上两岁的女孩子,首辅凌阁老的女儿。 那段时间内,宫里盛传着陛下要替他选定一个太子妃,她并不以为意。对她来说,成亲实在是太遥远的事情,况且在她婉转的情思里,除了他和她之外,从来也没有别的女孩的影子。 但是那一天他在养心殿见过陛下之后,她见到他,意外地发现他一向白皙的脸上竟然挂着朵红晕。 她以为他是被先帝训斥了,所以身体不适,连忙上前询问。 他却摇摇头笑了,神色似喜似悲:“父皇说要选她做我的妻子。” 她有些不明所以,他就笑着解释:“是凌先生的女儿。”说完了像是怕她不熟悉一样,接着形容,“很有生气很会说话的一个小姑娘。” 她点头,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还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如此多的情绪。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着,明明是想笑,那双秀挺的眉毛却微微地皱在一起,一双深黑的眼睛更像是被什么点亮了一样,不时地闪出光来。 她带着些微的酸楚和说不清楚的期许,开口问:“焕哥哥,你喜欢她做你的妻子吗?” 接着听到的回答,她一生都无法忘记。 似乎是愣了一下,那个少年扬高的嘴角慢慢放了下来,皱起的眉头也缓缓放平,他最后笑了笑,眼眸里一片沉静的温柔:“如果我能让她幸福的话,我喜欢。” 她看着眼前微笑着的他,很勉强地扬唇而笑,别过头,胸中却是一片苦涩。 这是嫉妒吧,生平第一次,她平静的生命里,住进了一个这样的东西:怨恨而不甘,酸涩而苦楚,针一样地刺入心底,摆脱不了。 她开始深深地怨恨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她只不过比她早了一步而已,只是早了一步,就已经占去了所有的幸运。 有些什么已经悄然改变,她的深宫生活却还是一如往常地过下去。 她入宫前聪慧已经京城闻名,于是疼爱她的柳贵妃就让她做了太子伴读,每天做功课的时候,他都和她在一起。 除了她之外,和他更加亲昵的,是小尾巴一样拴在他身上的荧,他唯一的异母妹妹。 功课之余,他也会带着荧到她的住处看她,说一些闲话,和聪敏强识的她聊些诗书琴棋,自然熟悉,有着安稳的亲密。 就这么匆匆数年过去。其间陛下驾崩,他登基称帝换了年号,荧也不再整天跟着他,那位凌小姐也成了他的未婚妻,钦点的未来皇后,他们的关系却依旧如常。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暗暗地希望他能把目光放到她身上,毕竟他们的心性那么相通,甚至连喜欢的词人、爱读的诗都如出一辙,而那个女孩子从来都不在他身边,他们之间几乎称得上一无所知。 还有,那样一个女孩子,简直没有一点儿长处! 她时常留意着凌家大小姐的消息,全都是些不好的传闻:粗鲁泼辣,缺少教养,琴棋书画女红,没有一样拿得出手,唯一一项尽人皆知的,只有她那一双总是打架闹事的拳头。 这样的女孩子,她有些自负地想,怎么都不会比她更能配得上他吧? 然而随着他们年岁渐长,他对她的态度一如少年时,却慢慢地开始留意一些男女之防,看向她的目光,也少了幼时的狎昵,逐渐变得尊重客气。 她心里酸酸涩涩的,拿不准他是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那天闲下来,她和他一同看一本词集,他的目光落到一首词上,嘴角突然浮现了一丝笑意。 她怎么看也看不出那首词有什么可笑,就打趣地问他好笑在哪里。 他嘴角的笑意更浓:“只是看到这句词,就想起一个人来了。” 她好奇地问是哪句,他就笑着用手指住其中一行。是个乍看之下没什么特别的句子:“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 她心里酸了一下,却依然笑着问:“是想起凌小姐了?” 他居然毫不避讳地点头,连眼底都有了笑意:“今日上午听石岩说,她因为替街边的小贩打抱不平,把礼部侍郎的公子打了。”说着含笑叹气,“这总是暴躁的性子,什么时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