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邹得林说:“吵个什么呢?我都替你解释了。老人嘛,天上掉金花,受宠若惊。看到自家娶媳妇人漂亮,早早上门来,而他们习惯女方应跟男方猛要骋礼,俺几个姐这样嫁出去的,婚后打仗不管。而你大轿子去抬不一样,总归是有点闲话的。我大伯家比我俺家的家境还好,他家的老二取媳妇硬是用我堂妹子换亲换回来的。我爹妈本来也为我的亲事愁得不得了,一天只吃两顿饭,替我攒钱。还说如果攒不了钱来,也就只好拿我表妹去换亲。还好,我碰上了你,没花多少钱你就肯上门。这事有些突然,我爹妈一直还没拐过弯来。闹不清我家媳妇怎么没花钱就肯过门。就这简单,你听着不就是了?” 孙楚丽更加气炸了肺,却什么也说不清,吵吵嚷嚷地一通大闹。邹得林解释烦了,也不再赔小话,倒是懒懒地有一句无一句地搭腔,一副嫌麻烦的架势。孙楚丽吵痛了嗓子,人也累了,肚子也隐隐地有些疼,怕坏了孩子,便不敢起劲往下吵。休息一会,喝杯水,嘴不说什么时,就立即觉得婚姻真是没意思透顶。邹得林比她想象的要无趣一万倍,而公婆转眼间在心里已是仇人。孙楚丽在台上会做戏,打情骂俏,能把欢乐带给观众,能赢来观众热烈的掌声,在过日子中却不会。她心里存有对公婆的怨恨,相互见面时,脸上便露不出好颜色。说话时常阴一句,阳一句。村里稍有鸡飞狗跳,孙楚丽便跑出门看热闹。回来后自顾自地唱,你爱我,我爱你的歌,一副全然不把公婆放在眼里的派头。公婆年长,与年青人之间本来就有代沟,又缺少自我批评与沟通,自然加深了家庭矛盾。 公公是大男人,封建意识强,在鸭皮村也不是省油的灯,自己封自己为“大”。自己本是长辈,媳妇嫁进来,就得垂眼低眼伺候他们,就得烧火做饭挑水劈柴喂猪喂鸡,就得屋里屋外忙进忙出做事,做得身影像旋风,就得隔三岔五向公婆请安递茶、倒洗脚水,这才叫媳妇。否则娶你回来做什么?光娶你来生个崽?只要儿子有本事,找哪个娘们生崽还不一样?一个家里有公婆有男人有小叔子,哪能由得你个小媳妇这样嚣张?这样想过,公婆两人便也把脸色挂了出来。本来正同小叔子说说笑笑,一见媳妇,脸皮立即拉长。孙楚丽肚子里有话,存不住。不让孙楚丽说出来,像肚子里有条蛔虫在爬,难受得很。孙楚丽夜里便对邹得林说:“每天我一出门就先见到两匹毛驴子,活蹦乱跳!” 邹得林说:“我家哪来的毛驴子?” 孙楚丽说:“你没看你爹爹的脸呀,比毛驴子验还要长哩。” 邹得林这时只说了一句:“他妈的!”不知是说孙楚丽的刻薄,还是骂他爹爹的毛驴子脸长。 夏天刚过完,孙楚丽的孩子出世了。是个儿子。眼睛大大的,哭声嘹亮。孙楚丽一不小心生了个儿子,就好像从身上掉下了一块肉,按理说在农村头胎生个儿子足够了,虽然她心底一块石头落了地,但是她却是手忙脚乱的。公婆新添了孙子,高兴得屋里屋外不知道忙什么好,上医院看孙子时,孙子被孙楚丽抱在手上,公婆的毛驴子验一齐变短。两个花白的脑袋凑在一起看孙子小小的样子,糙手在小脸上刮去,乐得嘴都合不拢。孙楚丽却仍然一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嘴脸,心想,我给你们生了孙子,看你们还敢给我脸色看? 满月时,邹得林又摆了酒席。邹得林有了儿子,觉得自己在鸭皮村有了几分威武,几分骄傲。这份骄傲传到了孙楚丽眼睛里,就是慌乱后满脸的得意。酒醉饭饱,邹得林躺靠在被子上,边用手指头抠着牙缝里的菜筋筋,斜着眼,边痞着脸说:“不是我有两下了,你生得了这好的儿子?”孙楚丽便大骂他一句:“活脱脱赖皮,臭不要脸!” 邹得林没说什么,心想孙楚丽过去算是一朵鲜花,吉山只会欣赏,而自已却把她掐下来据为己有,不要脸也就不要脸了。还多亏老子不要脸,三两下就把你弄到了手,把儿子塞进你的肚子里。要是光晓得要脸面,说不定老婆还没讨到哩。邹得林这么想过,心里越发有得意感,油然生起自豪,觉得自己很是了不起,差一点自封为英雄了。 躺到热炕上。两个人挨着,一转脸,能互相看得见。平常两个人躺在热炕上,总要脸对脸说一会儿话再睡。可这会儿,孙楚丽拽个枕头,抱上被子,离邹得林远远的,躺在炕梢上,把脸转到另一边,冲着墙。邹得林看到孙楚丽这个样子,也七窍生气,躺在炕头上,两人一夜无话。 轮到孙楚丽回娘家了。孙楚丽打开衣柜,对现有资源进行重新组合,绞尽了脑汁。如果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问题就好办多了,青春活泼,奇异另类,雍容典雅,青纯质朴,怎么穿都是风格,都是气质、性格,都让人说不出什么;但对于结了婚,做了孩子叫娘的女人,路子就窄多了,严格说,似乎就剩下一条路可选:如何打扮成雍容典雅。但是,雍容典雅是你想就能有的吗?那是物质和精神有机结合后才能出的效果。孙楚丽气质尚可,可惜翻遍衣柜,竟找不到一套能与之相匹配的衣服。最后,只好把两套套装拆开来重新搭配:中式短款黄底浅棕色花的上衣,配深棕长裙,白色皮靴。装扮上对镜照照,效果还算凑合,竟然有了那么一点雍容典雅的味道。 这是生了孩子后头一次回娘家,孙楚丽不想自己太窝囊,便涂脂涂粉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虽说已是孩儿的妈,可孙楚丽并未满二十二岁,脸色红扑扑的,如果不看因喂奶,她十足是一副青春少女的姿容。孙楚丽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容貌,看着看着,便禁不住叹息。觉得自己本应该有一个漫长而快乐的青春年华,她可以随着魏四班走乡串街地到处唱歌表演。有利有名,说不定事实上,她就能唱成一个人见人爱的歌星,成为一名货真价实东北二人转表演艺术家哩。就算那不成,她也可以多谈一阵子恋爱,身边有三五个男人追求,与他们一起打情骂俏进城逛街,不也是快乐无比的事?然而她刚刚情窦初开,她的青春期像鲜花一晃而过,无意之中她却偏偏糊糊涂涂地怀上邹得林的孩子,自己这辈子青春仿佛就在不经意间给断送掉了。孙楚丽抚着自己的脸,心里像翻倒五味瓶,酸甜苦辣麻。 孙楚丽正想得心潮澎湃,儿子哭了起来。儿子名叫小豹子,是公公起的名字。起先孙楚丽不干,脱口而出叫金宝,说凭什么、为什么我儿子叫动物名?公公嘴一撇说:“老规矩都这样,起个动物名字好养活。金银是身外之物,名字一金贵,成为宝了,更是你抢我夺,就要伤儿身,你懂不懂?”婆婆一边还帮腔,说:“我们邹得林小时候就是叫老虎子,过了十八才叫邹得林,你看他长得多壮?”孙楚丽气得直咬牙,不想顺从公婆之意,可又怕万一叫个金宝的名字真的会伤儿身,便又忍了。忍下之后,心里却像是给套了双小鞋,鞋里又进了颗大砂粒,硬是硌得慌。 小豹子是个哭夜郎,白天睡觉,晚上哭得哇哇啦啦的,孙楚丽知道他是撒尿了。小豹子的尿特别多,满屋里都有他的尿臊味,孙楚丽起身过去给他换尿布,嘴上骂道:“拉拉拉,拉个死呀,这么多尿!真是个毒蝎子,要累死娘么?”换时心里便发烦。小豹子的肉软软的,像海绵,摸起来很舒服,孙楚丽摸了两下,又舍不得打了。 邹得林翻过身来,说:“嗯,好臊。孙楚丽,想跟你商量个事情。” 孙楚丽没好气道:“你肯定是没好事的,说!” 邹得林说:“那不见得。是这样,我爹妈盼孙子盼了好外,你生了小豹子,他们高兴得不晓得怎么办好,想要给我们带小豹子,你说呢?” 孙楚丽心念,我的爱情磕磕碰碰,己经倒了八辈子霉。你们以前嫌我,现在倒来求我了,我就是不让你们如意,怎么样?想罢便说:“休想。儿子是我生的,凭什么交给他们?想带孙子自己生去。” 邹得林笑了,说:“俺知道,你嫁给我是鲜花插在牛屎上,可我妈要生就是生儿子,哪能生得了孙子!这家里,除了你,哪个又有那本事?” 孙楚丽没笑,一个心眼认准了就要是跟公婆两人顶着。孙楚丽说:“我管什么儿子孙子,我自己的孩子自已养,他们别想碰。” 邹得林说:“你这是发得哪门子犟?我爹妈替我们带孩子,那我们多省事?起码这屋里臊味都没了。小豹子这个狗东西,屎尿不晓得这么多。” 孙楚丽心里是火,脸上却在笑,“屎尿多,也是我的儿,我喜欢。” 邹得林叫孙楚丽这么呛过几口,也不悦了,说:“好好好,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到时候你带儿子,带得叫苦连天,莫要找我。我晚上是要出去打牌的。好好的事,叫你享福不享,真他妈的是小豹子的妈,傻瓜一个呀。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