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小时时差之外的宋桥,正要登机,往A城赶。家里的助理说潘昀昀已经睡了。宋桥挺高兴,叮嘱:“我回去的事情不能告诉她。”遥想着自己忽然出现,不知道她会是什么表情……宋桥被自己这个念头搅得一路心神雀跃,总是笑。老郑眼贼,偷笑。但他装没看见——秘密嘛,不憋着怎么能有乐趣呢?对吧,小毛?宋桥落地后直接去了公司,开了个紧急会议,关于亳州的中药厂的事情。飞检结果很快就会公布,这场注定的丑闻会算在宋辰药业集团的头上。韩映汇报了事件的情况,反馈回来的消息很不乐观:飞检时生产车间的现场很混乱,被调走的记录就更别提了,据说生产批号都对不上的。“应该会收回GMP证书。”韩映说。收回GMP证书,中药厂就不能生产经营,关停。李董很不以为然:“收回就收回,不做就是了。”不就是关停个厂子么,停就停了,一了百了。全国每天多少厂子关停的?李董和在座的老董事们都是经过风浪的,什么世面没见过?宋桥和韩映这些人,都在坐享他们打下的江山,一群奶娃子!被个飞检就吓得像是天塌了。“只怕还会被立案。”韩映说,瞧着众人的脸色。众人都事不干己,但知道企业会被连累、会亏钱,有些恼怒、却也没办法。李董吊着眼皮,很不在乎。此时僵局。宋桥进门口就没说话,他看向了财务总监——方总。老方心头一跳:这个逼他站队选立场的时刻,到底还是来了。昨天夜里,李董给他打电话:“……尤其是你,一定要咬死了!”而昨天上午,宋桥让韩映亲自找到他,当面深谈:“老方,宋桥就是要跟你托个底,你到底有没有参与?如果没有,宋桥就放心了;如果拿了他们东西,你尽快补上,把自己从这里摘干净。咱们都是兄弟,兄弟还是要尽量保住的……”方总手心冒着汗,两边胜负未定,他不好选,选谁都是通往死路:站宋桥这边,李董饶不了他;站李董这边,李董这边怕是要坏事了。在宋桥的注视下,方总咳嗽一声,闭嘴了。宋桥失望了。李董轻蔑一笑,很得意。韩映也看出来了,心里冒火:老方这人真是出尔反尔的小人,昨天是怎么给他承诺的?韩映正要发作方总,宋桥发声了:“李董,我记得一个多月前,集团从账上挤出了上千万,拨给了这家中药厂支持生产。这钱,他们还没花吧?”李董翻脸:“问我做什么?我怎么可能知道?”“那就派人去问问,您看,派谁去?”宋桥把皮球踢回给李董。李董直指财务总监方总:“财务上的事,让老方办吧。”“就这么定了。”宋桥顺水推舟,散会。宋桥走了,再没多看方总一眼。方总却是盯着宋桥想说话,未果,就盯着韩映。韩映笑呵呵的打起了官腔:“方总,你就辛苦一趟了。”碰了一硬一软两个钉子,老方又去追李董,跟进了办公室。门一关,李董就骂老方:“你跟着我干什么!”方总急了:“这事儿我不能查!谁都能查,就我都不能查!”李董按捺住火气:“蠢!只有你去查,那些事儿才不会被翻出来!”方总:“我要是说没事,宋桥能信?还得重查,再查、很可能就委托第三方会计师事务所了。到时候更完蛋!”“那也得你去查,就拖着,拖死宋桥。”宋桥回到办公室,韩映也过来了:“你让老方去查,那老滑头不放水才怪,又是一场白折腾。”“我提别人,李董也不同意嘛。”宋桥讥诮的说。韩映太悲观了,那个中药厂现在是充满静电的水晶球,只要碰一下就会被带了电,不可能“白折腾”。宋桥问韩映:“你说过中药厂和一家私营医院账目有问题,有没有进展?”“有,一家规模很小的私营医院,每年从这家中药厂购进的中成药就堪比一家三级医院的年销量。但是,”韩映顿一下,为了引起宋桥的注意,“这家医院采购了药品,近四年多时间里几乎没有给药厂付药品采购款。欠药厂款都上千万了,药厂连张律师函都没医院发过。”这种情况,确实有可能是医院赖账,欠款不还。但是药厂呢?就认了?只卖药、不要钱?学雷锋呢?宋桥说:“不要惊动他们,以防狗急跳墙,他们会毁灭证据。暗中查。”“已经很小心了,所以进度很慢。问题是查清了,怎么办?”韩映问。韩映这一问、对于宋桥就是最后一步的“将军”。宋桥的脸面波澜不惊:“报案。”宋桥在公司忙到深夜才回到家,远远看,二楼整层暗着。潘昀昀睡了?他在楼下冲了澡,跑跳着上楼。他脱了鞋进房间,走路无声。夜光里,床上的女人呼吸匀静。惊喜没了。宋桥凉凉的,在床边坐下。看着她,睡得酣甜。他小心翼翼的躺下,怕惊了她的梦。宋桥歇了心,闭了眼,惊喜还是等明早吧。外面大概又飘起了雨,是这城市特有湿润的清凉味道。窗外乔木的香气和女人的温热搅扰在一起,如此躁动、如此安稳。大腿忽然一丝冰凉,宋桥一个激灵。是潘昀昀梦里乱动,脚蹬住了他的大腿。宋桥好脾气,就由她蹬着,不敢动。那只脚又挪了下,寻找温暖似的钻进了他的两腿之间。宋桥身子绷紧了,盯着她的脸。潘昀昀睡得没心没肺,再没乱动。宋桥闭了眼。静夜,极静。她的脚在他结实的大腿中间渐渐温热,他的肌肉紧绷,时不时的隐动。几乎是同时,她的脚抖了一下,宋桥跃身压住了她。暗光里的赤裸的身体光泽柔和,起伏着。双目纠缠间都是极亮,隐忍着巨大的欲念。潘昀昀缓缓的仰身拥贴住了他,她主动挑起了烽火。厮磨着他、引诱着他,从未有过的放纵性感,腰肢柔韧有力……宋桥被她撩拨得心慌气短,一波一波的快感冲过来。这一次,是她弄他……这是、惊喜哈?宋桥喘息着:“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我就,知道……”她眼神迷离、如贪婪引诱的蛇,胸腹扭动妖魅,肆意癫狂。宋桥如遭五雷轰顶,被劈开了……窗外雨声淅沥,潮热的夜如同生长旺盛的雨林。他们像动物一样,是雨林深处、水边的一对缠绵的蛙。恰好都成熟,识得了世间最美的滋味儿,识得最契合的伴侣,扑腾着,寂静里交合的水声激越欢腾。方总从部门里抽出人手派到了亳州。人数:二。带队的是多年老人,和老方关系非同一般,任谁都能看出这一趟检查是不会有什么突破了。为了掩饰要放水的主要目的,就又派出了一个新人做协同——甚至还没过试用期。这种浅薄的资历,发言权是没有了、当替死鬼倒是足够了。韩映拿到名单,却觉得峰回路转,很可以做些文章。他去找了宋桥,宋桥对这个新人的名字挺耳熟:“岳萧?”韩映提醒:“收购潘家药厂时,给潘昀昀跑腿的那个XX财大的优等生。人很机灵、也很有个性,听说在潘家的时候就敢跟潘义对着干。”宋桥有了些印象。收购潘家药厂后,原则上潘家的人一个都不留。但是韩映看中了岳萧,认为培养优秀的财税人才对药企的未来会非常非常的重要,韩总硬是和宋桥争得面红耳赤,把岳萧留下了。当然,岳萧本人、甚至宋辰集团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这翻原委。另一个就是潘老大,这是宋桥破的例:宋桥把这个学徒出身、在药材堆里滚了几十年的老药斗子,安排在了做中成药的子公司,甚至给了年薪,让潘老大全权负责中药材原料的采购、把控质量。当时韩映还感慨过:“潘家只两个人能用,都是潘昀昀留下的。”宋桥识破了韩映的算计,问:“你想用岳萧?”“对。”韩映笑,“但是我还得跟你借一个人,不然这种小事儿我就不劳烦你宋老总了。”借人?宋桥的目光一直在院子里。潘昀昀戴着草帽、拿着铲子在给草坪里铲杂草。据她说,这些杂草都是野菜,能吃,味道“奇特”,她准备中午给他调一盘凉菜——跟着植物学博士没学会什么真本事,只知道草也能吃了。韩映向他借人,除了她、还有谁?宋桥:“不‘借’,这个脑筋你别动。”韩映对宋桥简直是无语:“老大,为了工作,你能不能不这么狭隘自私!啊?”宋桥不动,只给韩映后背看,他专心致志的看楼下的女人。潘昀昀终于站了起来,应该是蹲久了腿困,走路时像只瘸腿的小鹿。阳光忽然一阵昏花迷蒙,宋桥想起了昨晚的情潮,她可真是放得开……宋桥燥热,人在阳光里也很是不自在,心惊肉跳的荡漾着。韩映没得到回应,气得拂袖而去:这种旷工、不敬业、有了女人不上班,好色贪欢本性毕露的老板,以后他再不指望!韩映不打算听宋桥的,潘昀昀—岳萧,这样的关系若是浪费,他才是个傻子。不能明“借”潘昀昀,韩映就“偶遇”了岳萧。岳萧当然认得韩映,加班时偶遇,底层员工向高管打了个招呼。不想,韩总像是忽然记起他是谁了:“我记得你是……岳……萧?来宋辰小半年了吧?”岳萧受宠若惊。韩映都走过去了,又折回来,对岳萧说:“昀昀回来了,你有空去见见她。她朋友少,我和宋桥也没时间陪她——你有她新手机号吧?”岳萧没有,韩映就给他找。岳萧欲言又止。韩映低头翻着手机,问:“你有问题?”“我能来宋辰,是您的关照吗?还是因为……潘昀昀?”岳萧问。韩映方才寥寥两句话,让岳萧想通了很多的困惑。他能从潘家“千里挑一”的被留在宋辰,或许和他的能力并没有直接关系,他还是沾了潘昀昀的光。这让岳萧心里有些感激,但更多的是对自己的灰心。韩映笑话岳萧的小家子气:“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昀昀为什么会选你,我又为什么会选你?我们不是讲友谊的人,是要最优秀的人才。不是随便谁,我都想关照。”岳萧的眼渐渐亮起。一起下楼,多聊了两句。说到岳萧即将出差去亳州查账,韩映开玩笑似的唱高调:“遵守会计的职业道德,工作依据还有《会计法》嘛。”岳萧愣怔:会计法?职业道德?韩映潇洒的走了,让这小帅哥自己去想吧。第二天一早,韩映收到了一条短信:我是岳萧。韩映存了号码,打过去,聊了两句,确认是岳萧。韩映非常满意:岳萧,聪明人!第三天,岳萧发给韩映几张照片——是亳州药厂和那家私营医院的账目往来,只见药品出、不见资金入。岳萧都一眼能看出异常,财务总监方总却瞒着公司?韩映回复:查医院,注意安全。宋桥得到的消息,是方总汇报调查小组在中药厂的调查情况:那一千万,一眨眼的功夫——花完了。宋桥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怒火中烧!心疼呐:一千万!能做多少事情!那是多少员工一片药、一只安瓿的赚出来的!为了能同美国的跨国药企讲下来一分钱的价格,整个团队废了多少心思!再数一数去年本市纯收入在一千万以上的药厂有几家吧,就知道这帮家伙有多贪婪!恶毒!宋桥像盯着一个贼似的,直盯盯的看着方总。方总还在耍花腔,在痛骂中药厂:经营不善、负债太多、活该被飞检,关停了算了。关停?一了百了?想的真美啊!宋桥忽然发声:“老方,你知道李董昨晚跟我说什么?说已经收到了律师函,还需要三百万才能还完这家药厂的各项欠款。”老方吃了一惊,这个他确实不知道。宋桥凑近方总,脸阴鸷的扭曲着:“我就不明白了,当年为什么要买下这家厂?就为了赔钱?都赔成这样了,你这个财务总监在干什么!”宋桥陡然拍了桌子,怒目瞪着他。方总吓得一哆嗦,大气都不敢出。面对这位比他小二十岁的年轻人,他一直很怯场。宋桥暴躁着,赶紧挥手让他的财务总监滚蛋,否则他会忍不住上拳头。方总强撑着镇定走出来。关门时,瞥见宋桥坐在阔大的办公桌后面一直看着他。方总竟生生打了个寒噤,宋桥那黑森阴狠的目光,像是时时刻刻的粘住了他。老方预感,那些钱他怎么吃进去的,宋桥就会怎么从他身上挤出来。宋桥坐在空荡荡的大办公室里,就看着那扇门。进进出出的人,来来去去的财势名利,你争我夺都拼了命的。一张张脸或虚伪、或扭曲,像是现了形、又像是变了形。都是钱闹的。宋桥没有多大的胜算,对局面的控制也越来越无力。那股暗中的势力已经疯狂,正卡着他的喉咙,也在努力的把他撕碎。犹如在山崖颠顶走钢丝,掉下去粉身碎骨,只能前行。宋桥自觉快坚持不住了,想哭,想叫,想放手,想着掉下去也就掉下去了。他不是父亲那般的钢骨强人,他时常偷懒的想成为一个懦夫,苟且活着也不错。但这世上给他的选择题,除了赢、就是死,容不下他卑微的温饱。宋桥颓然,瘫进座椅里,闭了眼。眼前光线暗了,有人坐在他的办公桌上,应该是在低头观察他。宋桥伸手摸到她的小腿,就握着,把玩。潘昀昀最近无事可做,宋桥带着她上下班。她呆在他办公室的套间里,能上网、能运动,还养了几条鱼、几只蜥蜴、几盆花。带女人上班?宋桥的名声上加了“淫乱”,潘昀昀的加了“放荡”。宋辰集团可能真的气数已尽了。宋桥毫不避讳潘昀昀,他要让她知道这个企业最核心的秘密、最阴险的角斗。他就是想把她拖进他的泥潭里。他渴望她了解他,知道他,爱他。但潘昀昀装聋作哑的本事超一流,她应该是给自己定位了:只做他的枕边人。食色、性也,除此之外她什么狗不往心里记。果然潘家药厂的那件事,她心里对他的芥蒂还没有消。人回来了,心还远。现在,她是来安慰他的,但别指望她会说一句话。桌面光滑,宋桥轻松的把她扯落到怀里。他埋首在她温暖的怀里,叫着:“潘昀昀。”潘昀昀不说话,安慰式的抱着他。宋桥有些失望,捧着她的脸,看她的眼,探寻她的心。潘昀昀微微的叹,窗外烟雨迷蒙,不见太阳的雨季。宋桥被困住了,她也被困住了。她垂头吻他,略有疼惜。宋桥回吻:慢慢来吧……潘昀昀晚上接到了岳萧的电话,这很奇怪。岳萧今天去医院看了看帐,他听韩映的告诫,不多问、不多说、只看,回来自己一个人琢磨。医院的帐岳萧没接触过,看不太懂。潘昀昀在潘家药厂做销售时,经常去医院对账、要钱,她能看懂、很明白。岳萧不方便问宋辰的其他会计,潘昀昀是宋桥的人,他觉得问潘昀昀理所当然。潘昀昀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只当帮忙。她打印出来账页,坐在床上盘着腿,一笔一笔的仔细对。潘昀昀建议岳萧:“医院的年度总收入并不高,实际药品库存也不大,买进来这么多的药都去哪儿了?……或者,药厂的账有问题?……你可以查查药厂的销售记录。有没有这样的可能,一批药品卖了很多次?药厂多做销售记录、高开发票?”宋桥警觉,问:“你在跟谁说话?”潘昀昀应付他:“一个远房亲戚。”宋桥:“岳萧?”潘昀昀惊疑:“你知道岳萧?”宋桥心里暗火:这个韩映!不让他用岳萧、他偏是要这么干,这不是要坏事么!宋桥这次派人去“查”中药厂,没有目的、只有过场,要的就是“查”这个动作,为日后埋个雷。飞检的情势如此糟糕,自有人心里着急,中药厂可能还会被立案调查。那就不是集团的内部调查了,而是执法部门查。到时候,宋桥会再翻回手来,把这次方总派人“调查不利”的事情一起追究,中药厂这个祸根就算是连根拔起了。如此,既不会立刻激化矛盾,又能进行得很平稳。但是韩映擅自来这一手,岳萧又太聪明,若是此时就把中药厂的根刨出来,很可能造成狗急跳墙的局面。宋桥的安排就被打乱了。尤其是还牵扯着潘昀昀,而潘昀昀对岳萧显然很不一般。宋桥的沉默,愈发让潘昀昀感到这件事里另有乾坤。宋桥的身边从来都是阴谋密集,他的每个动作都有意义、都是布局,在他身边稍不留神就会被波及。这是她亲自吃过的亏,记不住就太蠢了。所以潘昀昀再回他身边,死活都不愿、也不敢掺和宋桥的事情。潘昀昀立刻给岳萧打电话,问清楚来龙去脉。“岳萧你听着,”潘昀昀异常郑重的,“你不能再查了!”岳萧很自信:“我会小心。”潘昀昀恨不得揪住他的耳朵喊:“不许查了!听见没有!”“好好。”岳萧笑了:这个天老大、她老二的潘四奶奶,竟然也变得小心谨慎了。挂了电话,岳萧出了酒店。他独自去了那家同中药厂关系暧昧的私营医院,找夜班医生开了几盒治颈椎病的中成药,都是中药厂生产的,贵的要命。药店、花店、水果店、小饭馆、钟点房、花圈店……这些是包围医院的几大行当。尤其是医院门口的药店,光捡两口医院掉下来的面包渣,都够养家糊口的。岳萧从医院出来,挨个进药店。他拿着从医院开出的药,问驻店药师:“医院的药也太贵了,店里有没有?多少钱?”所有的药店都摇头:“这个厂子的药只做医院,不做药店的,我们也进不来。”岳萧愈发觉得有意思了,中药厂和这家医院之间,还挺配套的。宋辰集团输送给这家药厂的钱,好像从一个漏斗里漏掉了。若隐若现的,岳萧觉得自己离这个漏斗很近了,已经能感觉到它的旋转。所有的漏洞都需要一个漂亮的账面伪装,这帐又是怎么做的呢?破绽在哪里?潘昀昀建议他查药厂的销售、查医院的销量,也是很好的方向……岳萧边走变想,失了神。夏日的亳州城,傍晚清朗。岳萧英俊出众,鲜明亮眼,是人群里一眼能看出的外地人。他身后,就总有人指指点点。A城,潘昀昀在对宋桥发飙:“你怎么能让岳萧去亳州查?这么大的事情、还涉及到那么多的钱!查账的会计、中药厂的人,只有岳萧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你这是把他丢进狼窝里!你是不是要害死他!”宋桥辩解。潘昀昀听完,把宋桥的手机递给他,眸光极亮,极固执:“现在就下命令把岳萧调回来!”宋桥略沉吟一下:“他现在不能回来。”“为什么?!”“把岳萧调回来,那些人很可能会误判岳萧掌握了线索,对于岳萧、对于全局,只有坏处。”潘昀昀急了:“我不管你的全局,我要岳萧安全!”宋桥意外,怔怔的看着她。潘昀昀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她正了色:“宋桥,我现在看岳萧、仿佛他就是收购潘家药厂时的我,不知道自己站在多深的泥潭边缘,只听你的、为你傻干。宋桥,我身边的任何人都不能再卷进你的事情里。”去年秋天雨夜后的那场车祸,到现在还没结果呢。宋桥脸色几变,惨白难看。他机械式的应着:“我明白,我明白……”宋桥从她手里接过手机。他拨给老郑,要老郑想办法保护亳州的岳萧,而且不能惊动任何人。宋桥打给韩映,把韩映臭骂了一顿。宋桥又直接打给岳萧:“岳萧,我是宋桥……不许你擅自做任何调查,当好你的跟班就行。明白吗?立刻停止!”做完这些安排,宋桥问:“你看这样行吗,你还需要我怎么做?”宋桥高大的身量,人却好像很低很低,准备对潘昀昀惟命是从。潘昀昀心间滞涩。她不喜欢宋桥对任何人妥协、低头,特别是她自己。这让她觉得自己对如此强大、骄傲的宋桥犯了罪过。她爱看宋桥高昂宽阔的样子,让她迷恋向往。潘昀昀:“谢谢。”宋桥心里一直有个裂痕,此时碎了。他木然:“从前的事情,你一直没有原谅我,虽然你就睡在我身边。”“不要这样说,谁也不欠谁的。”潘昀昀铁齿,不认。宋桥苦笑:“言不由衷的话就不要说了,你不是那种人,装都装不像。”从美国到A城,他们的身体越来越互相迷恋、越来契合、越来越热烈狂热。但她心还是在匹兹堡的老房子,靠着陈旧的马赛克墙,对他说“真分裂啊”。潘昀昀避开他的目光。她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也自认了解宋桥。她说:“你想多了,心思别太重,人会很累。我的心你就别操了,你也管不了。”宋桥点头,他确实管不了她。第二天一早,潘昀昀给岳萧打了好几个电话,始终关机。她心浮气躁的追到宋桥:“我找不到岳萧。”宋桥静稳,安抚她:“放心,没事,我让老郑找。”潘昀昀紧紧的攥着宋桥的手,心里踏实了些。有宋桥,岳萧不会有事的。是她的心太坏了,盼着岳萧出事似的,是想验证“同宋桥沾边就会出事”这个恶念在作祟?宋桥心里并没有如他表面那般笃定、踏实,潘昀昀的慌张和焦虑是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从昨晚到现在已经推倒了宋桥。老郑的电话很晚才打回来,宋桥看向潘昀昀,她的预感是对的。潘昀昀起了一身鸡皮,心头的“恶念”落了地,不敢问了。宋桥说:“昨晚有打群架的,岳萧经过时被人误伤,人现在还在医院里抢救。老郑的朋友若是再晚些找到他,只怕……”潘昀昀的大脑都僵硬了,这一切如她所料、如她所愿、如她所咒……她缓缓的转身,走出去,喃喃的数:“第三个。”办公室里,只剩宋桥一个人。他唇角抽一下,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是第四个。”潘十七,与潘十七同车的司机,岳萧。潘昀昀少数了一个:他的父亲、宋辰集团的前董事长,老宋董事长。方总找到了李董,在会所的包厢里。大集团药业的财务总监急得抓心挠肝,可他一个高级打工仔无权无势,只能靠一张嘴游说、劝说:“李董,可不能再蛮干了!再闹下去怎么收场呐!”李董今天的阵脚也有些乱,他已经狂抽了几盒烟,气急败坏的:“你以为是我干的?李治国那个混蛋疯了!岳萧死了没?”方总一屁股坐下来,垂头丧气:“不知道,宋桥请了最好的医生赶去亳州。这个李治国,怎么就要去动岳萧呢?那么小的角色,也值得动刀子?唉!”李治国,就是远在亳州的中药厂的厂长。李董也是气得哆嗦:李治国不听话了。李治国今天凌晨给李董打电话,说“失手了”,那个小会计怕是被弄死了:“必须出手了,昨晚那小子就在给宋桥打电话。我也只是想让他住两天院,好歹拖出些时间让我拿钱跑路啊。可那小子折腾得厉害,找死!我说李董,你给我准备的钱呢,啊?”眼前,老方还在絮叨,倒像是被宋桥派来乱他阵脚的。李董两道长眉如钩,隐隐的抖着:老方这种软骨头就是容易坏事,拿钱的时候嫌少,刚有风吹草动就被吓破胆了。“老方,”李董吁出口长烟,“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干净?想跟兄弟们分清立场,叛变啊?”老方一哆嗦:“不是不是,是李志国太出格了,万一出了事儿……”“已经出事儿了。老方,多年的交情,别逼弟兄们防着你。”老方颓然坐下,他像是忽然醒了,又像忽然傻了,总之是安静老实了。自打宋桥查账,李董就开始厌弃老方,但还是得用这个财务总监,人家是财神爷嘛。李董耐着性子哄:“你先去弄三百万出来——这是最后一笔,给李治国一百万,打发他滚蛋。这些年来所有的事情都是李治国干的,你怕什么?你自己拿一百万,跟着担惊受怕的也不容易,压压惊。”还剩一百万,老规矩,给李董。方总的心缓缓的就定了:让李治国顶了所有的罪、等他人一消失,大家就都太平、都干净了。他自己也能最后捞一笔,不白辛苦。“我去办。”方总说。暗忖:这钱要速办,得铤而走险了。三百万,不多,但不好整啊……方总脑子里的一个隐坑忽然被这个数字触动——这就是宋桥说的那三百万!李董跟宋桥讨要,说是中药厂要“还债”。这个李董,李志国讹他一百万、他就要宋桥出三百万,一毛不拔的!但是李治国等不及,已经来了。岳萧的事情真是没办好,动手的那几个混混第二天一早就被警方控制了。按这速度,李志国中午就该进去了,他于是火速跑了。幸亏早有准备,钱都转移了。晚上,他从后门进了李董家。李董给李厂长吃了顿饱饭。李治国当年被李董点石成金,混了几年的“老板”当,体面滋润的像个人。如今逃窜,他也是如鱼得水,地痞的生存能力立刻复活。李厂长原形毕露,在李董家骂骂咧咧一晚上:骂宋桥、不给活路;骂老方、鸡贼一个;骂李董、不仗义。李志国翻着大白眼:“李哥,我的钱呢!快点儿啊!”“治国,你等我协调好……”“你是不是不想给啊?得!我找宋桥要去。中药厂是他宋家的,债也是他的,我跟他要。”无赖,就是活生生的妖。钱,是硬邦邦的镇妖塔。没了钱,妖会立刻现形。李董自认一世枭雄,岂能受一个混混的气:“李志国!你敢威胁我?没有我,你早被狗吃了。我给你行,不给你也行!”李治国的眼里,李董和自己是一路货色。区别在于李董的钱多、混得大、泡的妞儿高级些,装个上流社会。李董也别给他耍横,他最不吃这套:“我可没少给你捞钱,我连人都帮你干掉好几个了!”李董心底处虚了,有几分忌惮。他在暗处抽烟,李治国在光下喝酒吃肉。小混混看不清老董事的脸,不知道李董青白薄皮的脸上青筋暴跳,狰狞狠戾呼之欲出。小混混想想这几年钱真是赚海了,可惜的是这个厂长没当一辈子,都怪李董不成器。他抱怨:“李哥,你到底行不行啊?我都这样给你卖命了,你连宋桥那才几岁的小子都弄不倒?你说你要是混大了,咱们不就都好活了么。”李董凝固在黑暗里,良久,捏灭了烟,从烟气缭绕中走出来,一张脸底色阴沉。李董:“治国啊,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他这大半辈子,头上始终被宋家人压着。那滔天的财势总在触手可及处,但费尽心机,他这一步却无论如何跨不上去。现在他的大船也不稳,唯有破釜沉舟。路选来选去的,走到最后,往往就只有一条了。宋桥亲自请到亳州的医护团队,是重金动用了国内顶尖的普外科医生团队:余晟。余晟带了一位手术助手、一位麻醉师,同时还有一个护理小组,坐宋辰的专车急速赶往亳州。他们在路上研究岳萧的病例,准备了多种手术方案。宋辰集团里有了议论声:一个小职员出差时不慎被伤,搞得像有重大影响的外交事件,难道亳州的医生不会做手术?今天的会上,宋桥格外沉默,却说起了岳萧的事:“不要说没人情的风凉话,岳萧是为宋辰集团工作,集团里资金困难,这个钱我个人出。”今天的会也有意思,两个老资格的打工皇帝忽然掐起来了:两任总裁特助、现在被宋桥任命到新子公司出任老总的老田,当场对集团多年的财务总监老方发难了。老田得了势,越来越强硬、对宋桥越来越死心塌地:“方总,为什么少给我们拨了三百万的款子?财务手续呢?你给个解释。”老方虚了:“哎?有这种事儿?我过问一下。”老田对这话嗤之以鼻。宋桥心动:三百万,谁敢弄错三百万?财务上的错误,内里都有乾坤。他斜斜的看向远处的老方,眼缝眯得比针都细了。老方低头装没看见,桌下的腿抖做一团。宋桥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眼光森白:“冻结。查账。”众人一惊,查账?老方结巴:“查……怎么、查?”宋桥阖上桌上的笔记本,对老方笑笑:“请会计师事务所来查。”老方被这句话钉死了一般。李董正要说话——宋桥不容他说,抢了先:“亳州的中药厂就不要再查了,飞检结果出来了:回GMP证书,立案调查——方总,亳州那里也有人替你查了。”李董瞬间回过味儿来:宋桥这几天一直不反击,都以为他是沉溺女色,原来是在等这个飞检结果。现在宋桥陡然打出了一套组合拳——这小子是要动手了。宋桥起身走人:“散会。”方总抱着一摞汇报材料,追宋桥:“这、这、宋总,这……”宋桥步速很快,不理他。方总急的看李董:“这、这、这不行啊……”李董向外走,呵斥:“滚!”老方傻了。潘昀昀是想跟着余晟去亳州的,被老郑劝住了。余晟下了手术台先给潘昀昀打电话:岳萧的伤确实很重,好在岳萧很坚强、身体素质也好,挺过来了。人已经进了ICU,虽说还有风险、大多可控。余晟会亲自守岳萧两天,她和宋桥可以放心。潘昀昀的心一直像注了水似的,沉,此时终于轻松了些。宋桥一整天都不在,是忙、也是有意无意的想避开她。两人的关系像碰过几次的瓷器,岳萧这事儿,在这瓷器上震出了一道裂隙。潘昀昀给宋桥发了信息:岳萧很好,谢谢。宋桥没回复。他直到晚上才回来,跟来了好几车的人。除了韩映,竟然还有刑警老周,再其他就是宋辰集团里的老总们。潘昀昀听见动静,下楼来看,见韩映在会客厅门外的咖啡机边调咖啡。“要开会啊。”潘昀昀问。“嗯,出事了。”韩映一脸倦容,进去开会。潘昀昀担忧的看向里面,见宋桥正和人说着话。他有感应似的抬头看见她,起身走出来:“找我?”潘昀昀想起来了,她没事。就说:“你早点睡。”这是,关心?宋桥皱着眉头想。潘昀昀在上楼,她不是风情女人,身材娉婷但走起来不够袅娜,骨子里都透着不好摆弄的硬邦劲儿。但宋桥就是愿意跟着她、看着她。仿佛她那股子倔恰是因为不够随和,才能照进暗室里,自在的绚烂着。楼梯转弯,潘昀昀发现宋桥还在楼梯下,仰望着她。此时夜半,他形影模糊,眉弓处阴影尤深。潘昀昀一直认为宋桥若是消瘦单薄,皮相的清俊才能显露出来,变成翩翩佳公子。但他庞然大物一般的立着,时间久了,她反而习惯了。跟在宋桥身边连体婴般的这段日子,她知道他深陷阴谋漩涡,在拼力强撑。但他脚下却是个流沙坑,不断的下陷想要吞噬他。潘昀昀心软了:“岳萧的事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对不起。”“没关系。”宋桥转身离开。宋桥回了会议室,坐下。刑警老周看着宋桥,是老男人嘲笑傻小子情窦初开的那种:“宋老板,该健身了。”一桌的男人都笑了。他们都是人过中年,在婚姻的烟尘里滚出一身茧,偶尔出墙在风月场里寻过开心。此时的笑声,似笑恋爱的情长、也笑恋爱的痴傻,却也有些羡慕。唯独宋桥绷着脸,很没见过世面一般的,隐隐的红了些脸。他脑子里是潘昀昀方才上楼时的一把腰臀,夜深了,他自己就加了些情色。“这小姑娘,”老周瞅着天花板,挺高深,“是个小富婆。”一房间的人都是活成精的,看向老周。老周却只斜眼瞧宋桥,颇有深意。宋桥“哦”一声:“怎么讲?”潘昀昀清晨醒来,发现宋桥一夜都没上床来。她下楼,一楼卧房门外守着保镖,说宋桥熬了通宵,刚睡下。这不太对——宋桥从不担心会扰她的清梦。潘昀昀去了院子里,难得敞亮明媚的天,可爱得像水晶。花匠在给花草剪枝,潘昀昀戴了草帽去帮忙。手机响,陌生号,潘昀昀不接。那号却发来条短信。潘昀昀摘下墨镜看个清楚,她把电话打过去,缓缓的走回了室内。过了一会儿,潘昀昀像平常一样出门。她日常出入有专车,司机和陪同是老黑。车开到城郊,在一处建筑工地边停下。潘昀昀打手机:“我到了,你在哪儿?”老黑在四下看:工地停工,吊车纹丝不动,黑黢黢的烂尾高楼连成片,浩大的气势,空无一人,静的诡异。潘昀昀跟电话那边的人生气了,说:“我听你的来到城东,你又让我去城西。不就是一个账本么,我不要了,跟我又没什么关系。”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潘昀昀又答应了:“这回说好了,我现在就把十万块打给你,你把东西放好,我过去拿。就算被你骗了我也认了。”挂了电话,潘昀昀对老黑说:“那家伙有同伙藏在这片楼区里,他要看到你下车,让我自己开车过去——就按他说的办吧。”“不行!”老黑坚决不同意。车子没熄火,他调转车头要原路返回。“周哥跟着我呢。”潘昀昀说着,把衣服上的胸针给老黑看,那是一个微型定位跟踪器。老黑迟疑,给刑警老周打了个电话。老周也犹豫,最后还是同意了。老黑万般放不下心,看着潘昀昀。潘昀昀心里也害怕的发潮,各种胡思乱想,语音都不稳。她没遇过什么凶险情境,没经验。就算见过,她胆子小,也训练不大。但潘昀昀嘱咐老黑:“记住,别告诉宋桥。”老黑下车。潘昀昀上了黑色的悍马车直行远去,扬起一路沙尘。老黑步行往市区走,给老郑发了条短信:我和潘昀昀分开了,你联系周警官。下一秒,刑警老周的手机响了,是老郑打过来的:“周哥,昀昀怎么样?”老周身边是高度紧张忙碌的刑警们,此时所有的警力都聚焦在潘昀昀身上,仪器声、电话声、通话声忙而不乱。老周走出去,说:“这个人不是单纯敲诈,是布了一个局。我盯着呢,暂时别告诉宋桥,这次应该还是冲着宋桥来的。”敲诈潘昀昀的诱饵,是潘十七的账——那本只存在于推测中,隐秘到连潘十七的老婆、女儿都不知道,找不到的,大额资金往来账本。现在是什么时候:宋辰股权之争已经引发了诉讼,内部恩怨悉数浮出水面,宋辰药业运营走入困境,亳州的中药厂刚出了大案,潘十七的案子还在查。这个账本专挑在此时出现,蹊跷喽。让潘昀昀独自去拿,确实有些冒险。这决定也是基于专案组的一个判断——这事依旧是冲着宋桥来的,因为潘昀昀这个人的社会关系目前简单到几乎为零,只剩宋桥一个了。这饵要钓潘昀昀,潘昀昀是另一个饵,钓宋桥。因为宋桥身边几乎没有破绽,想动他、很难了。敲诈人的条件是:不许报警。不报警,但这事一定会惊动宋桥。有趣的是,潘昀昀第一时间做的事就是报警、却瞒着宋桥——很不任人敲诈的倔姑娘,庇护宋桥的心思昭然若揭。老周盯着大屏幕,潘昀昀的移动定位一直在动——宋桥,你总算有个贴心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