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昀昀生平最大的梦想就是不用再费神的攒钱、理财、保值。实现这个梦想的终极就是——有花不完的钱。但被关在宋桥的家里,就算因由是“暂时避祸”,她也快疯了。她还带着沐浴后的清香和潮气,坐牢似的趴在玻璃前向外望着,问身后的宋桥:“宋老板,怎么才能让我出去透透气?付你钱也行,你开个价。”宋桥笑,他是被关得麻木了,忘了这一只刚进了笼子的还不适应。“去度假吧,海边。”宋桥说。潘昀昀最快一次的扭回头看他,眼睛亮亮的:“成交!”话音未落,她已经冲进了更衣室。宋桥看表,给她计时。四分钟,潘昀昀换装出来,居然背了宋桥的双肩包:“好了,走吧。”“等我收拾一下。”宋桥说。潘昀昀跳一下,屁股掂掂身后的背包:“已经准备好了,都在包里。”都是潘昀昀最喜欢的:他那件格子的衬衫、他的运动长裤、他的皮带、他的内衣墨镜剃须刀……还有他的钱夹子。“你怎么装进去的?”宋桥知道那个背包,真的不大。“都卷起来,很省地方。”潘昀昀很有经验的比划着,扯了宋桥就走,“不要拿太多东西嘛,像逃难的,海边肯定有卖泳衣的。”但宋桥要拿的是他的“随从们”,潘昀昀可以不等宋桥,但不能不等那些保镖大哥们。所以错过了几班飞机后,夜幕里才到了海滨。第二天宋桥换衣服,从她的背包里捏出那些皱巴巴的衣服,恶心得实在是不想穿上身。他谴责的看潘昀昀。潘昀昀夸张的:“哎呀,这么贵、这么高级的衣服居然会皱,啧啧啧。”她觉得宋桥的衣服毁掉了她对高档货的美好印象,闲闲的走了。老郑叹气,找了熨斗给宋桥熨衣服——男保姆也是保姆,该会的都会,他拿那么多钱是有道理的。两天的海边之游,因为到达太晚变成了一天。回程机票定在了第三天的凌晨,宋桥要赶回公司开八点的会。时间有限,抓紧玩乐。宋桥是个慢吞吞的男人,潘昀昀实在等不及他,就自己忙乎自己的。清晨起来在酒店买了泳衣,裹着大浴巾就去了沙滩,一头扎进了海里。除了上岸吃饭、喝水,她就一直在海里漂着,自由得像只鱼。宋桥就在岸边吹着海风,偶尔抬头在湛蓝的海水里找她的红色泳帽。潘昀昀一直漂到星星亮起,快涨潮了,才肯上岸。宋桥在夜风里站着,衣裤被吹得像个稻草人,他和保镖、助理、秘书、司机……站成一排稻草人。虽然还是人多势众,但是离开压抑的A城,宋桥像是变了个人,他身外那层无形的壳消失了,人也松散从容。他帮潘昀昀擦着身上的水,顺手揩油。潘昀昀的脸皮被磨炼厚了,和他的亲昵时心里素质过硬——已达如入无人之境的境界。老郑他们要是想看,那就看吧,反正她也没什么办法的。潘昀昀忽的偷袭,往宋桥脖子里塞沙子,追逐嬉戏,最后被他摁在了沙滩上,直求饶,但还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游得太累,潘昀昀舒展开身体躺着,看天上的星星、看宋桥的眼睛,看他挡住半个夜空的深刻脸庞,无比英俊。潮汐翻卷,海风揉乱宋桥的发丝。潘昀昀双臂圈住宋桥的脖子,欠起身吻他,很满意的感觉到了他对她的致敬。潘昀昀得胜了似的哈哈笑。宋桥恼火,反制她——他其实挺害羞的,而且比较假正经。潘昀昀在他的颈窝里望着清澈的夜空——太棒了!这一幕星光下的快乐,她应该能记一辈子。待天色彻底黑下来,两人手挽着手沿着海岸线回酒店,时跑时走时停、深深的拥吻,腿脚上裹了厚厚的沙子,又被冲上来的海浪荡净。回到房间又嬉闹了一阵子,都懒了。宋桥躺在床上假寐,潘昀昀的腿搭在他的肚子上,刷手机。是潘十七先打来电话、还是老郑先敲门进来的,潘昀昀没有太在意。但她很清楚的记得自己正在看朋友圈,大家都在晒A城被秋雨暴袭,冷夜冷雨黑云压城。她在担心明早的飞机能否顺利落地,不要耽误了宋桥开会。潘昀昀接起电话就变了脸色,下床去了套间里面。宋桥察觉到异样,缓缓的坐起来。老郑就跟宋桥赶快说:“潘家出事了,上百个人在潘掌门家里打起来了。潘十七被揪过去险些挨了打,趁乱被护着跑了出来。老田派车接了潘十七夫妻俩,安顿在了咱们公司在郊区的研究所宿舍里。”潘昀昀也从套间里出来,看她脸色也应该知道这件事了。潘昀昀有些紧张:“宋桥,我得现在回赶回家去。”“现在没有航班,而且飞机都停飞。”宋桥说。“我坐动车先走,两个小时就到了。”潘昀昀说着,已经在整理自己的东西了。“你回去是半夜,什么都做不了。而且伯父伯母也很安全,你让他们也睡个安稳觉。”老郑劝,这话也很有道理。潘昀昀犹豫,父亲的电话里刚才也是一再叮嘱:“昀昀,这几天你都不能回来!不能回来!记住,不能回来!”潘十七很少有这么坚定的态度,潘昀昀感觉他还有话说,但是电话里不好说、也可能他身边有人。潘昀昀还是想回A城,消息来得快、她也能随机应变。事关父母,她更是心切。现在是夜里十点,潘昀昀和宋桥商量:他按原计划明早的飞机走,她现在坐动车先回去。A城暴雨,潘昀昀让宋桥安排那边的接站,而且她还要住在他的家里。宋桥却是直接下床换衣服:“一起走。”潘昀昀心头一热,眼里动了情。宋桥在她唇上一啄:“快去收拾东西,乖。”那边老郑是真的想哭了:又是说走就走!还是坐动车!这安保可让他们怎么做!乖?这女人能说乖?亏宋桥能想得起这个字来。雨夜奔波,好在一路无事,子夜十二点进了宋桥家。潘昀昀也觉得自己足够麻烦,搅扰得宋桥也不得安生。但宋桥更忙,避开她,在楼下一直打电话。潘昀昀直觉他也是在安排潘家药厂的事情。等不到他上楼,潘昀昀就自己先睡了。凌晨四点,她莫名其妙的醒了,手机屏幕在枕边闪。回身看,空床,宋桥一直没回来。她翻手机,是微信,全是二世祖发来的。都是最肮脏的咒骂,还发了她和宋桥在一起的照片。最后一条是逼她出来“谢罪”,不然就拿潘十七“开刀”。潘昀昀嗤笑,把这些消息删个干净,嫌脏了她的手机——地痞小人也就是这么三板斧。她真正害怕的是这后面的事情:潘家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闹腾得像火锅乱炖。潘掌门、义叔、宋桥,甚至二世祖,都不是善茬儿。一天里最暗的时分。听声音,外面的暴雨还没停,湿气饱和。冷雨浇窗,什么也看不到。潘昀昀心想着明天要早起,她得挨个找找潘家的人、问清楚事情。此时宋桥不在身边,潘昀昀恢复了一个人的思维,忽然悟出自己之前做错了:她不能躲起来。她是潘家人,怎么和潘家的每个人相处她最有心得了。宋桥帮她处理的是“事”,只有她自己能处理好和潘家人的“情”;宋桥是要收购潘家药厂的人,他不了解潘家,不能全听他的。有人进了房间,听步声是宋桥。潘昀昀闭了眼。他在她对面躺下来,大概是看了她很久,轻轻吻她的手指,靠近些,就再没动静,像是睡了。潘昀昀迷迷糊糊的就又睡了。再醒,是宋桥拨弄她的头发,一睁眼,阳光灿烂。“你父亲在医院。”宋桥说。潘昀昀在光里,看着他,觉得自己幻听了。宋桥静静的看着他,那么安稳的表情,她一定是幻听了。宋桥小心翼翼的,又说:“昀昀,我送你去医院,你父亲不好了。”潘昀昀回头,被窗外的光刺伤了眼。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梦还没醒:那场倾城冷雨,怎么就变成大太阳了?潘十七是超级胆小的人,这两天是被潘家人盯紧跑不了、不然他早就跑没影儿了。和年轻时逃债不同,人老惜子,潘十七学会惦记孩子了:幸亏昀昀没被困在这里,不然女孩子不知要吃多大的亏。潘十七还是太乐观了,觉得都是潘家人,自家人能把自家人怎么着?谁知道大雨夜的,他又被抓去了潘掌门家。路上就被浇了个湿透,潘十七被冻得直哆嗦,他多少年来颐养富贵,很久没这么遭罪了。潘十七就跟七爷爷服软、认怂:“真没我什么事儿啊,祖产里也没有我一分钱了,我从来不掺和你们的事儿啊。”但七爷爷这种不掌实权的老骨头,也就是个“辈分高”,不在二世祖这种泼皮的眼里。今天反了的不是别人,是潘掌门家的传人——二世祖。二世祖都敢揪着他亲爹算算账:“厂子里有我的股份!破产,你说破产就破产?我的钱呢?把我的钱先给我,你们想破就破去!”潘掌门一世风雅清俊,也气得抡棍子要打儿子。二世祖不让打,亲爹俩就撕扯起来了,场面十分难看。潘十七就看热闹,他奇怪的是,潘义怎么和他一样也只是看热闹?潘义是潘掌门的谋士啊,居然不帮潘掌门?各门各户的人都撕破了脸,其实都和二世祖一个心思:家业要倒,抢钱要趁早,这个时候就别客气了,谁抢了算谁的。当然还要骂,骂来骂去最后统一了——骂潘昀昀、潘十七。不是这父女俩,潘家倒不了。后来不知谁忽然吼了一句:“就没人管潘昀昀的?能让她一个狗屁权利都没有的女人,就把拍卖的大事办了?”瞬间就静了,又有人小声嘀咕,恰是谁都能听清楚:“拍卖会不是潘玥去的嘛,大小姐那漂亮,还上报了的……”回过味儿来的人越来越多。这回都集中向了潘掌门:到底是谁让潘昀昀这么做的?这份祖业是谁弄到这个地步?破产拍卖,能分到几个钱?怎么分?凭什么你要拿那么多……潘十七直往角落里躲,有人扯了他一下,示意要带他走。潘十七寻思去哪儿也比在这里强,就跟着走。院子里下冷雨,黢黑,潘十七瞬间又成了落汤鸡,冻得直喊“遭罪”。出了潘掌门家,外面有车、车上还有他老婆,开车的说是潘昀昀安排来接他们。潘十七一把辛酸老泪落下——终于不遭罪了,他身体白胖虚弱、上了年岁,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黑雨夜,潘十七老两口也看不出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总之干净暖和,条件很不错。老婆絮叨:“昀昀还挺有本事。”潘十七给潘昀昀打了个电话后,反倒安静了。凌晨,潘十七忽然踢醒了老婆,说重感冒浑身疼得要死。这里的人就又送潘十七去市区的医院。还是昨晚送他们来的车,潘十七今天不急着避雨,看清楚了,是辆豪车。再回头,楼顶上的牌子,是宋辰药业集团巨大的LOGO。潘十七更是一惊:都是真的,二世祖骂他女儿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潘昀昀啊,你像你爹妈这样、自己赚点儿小钱自己花,不好么?宋辰药业里的那些人,如狼似虎的,比潘家的人还招惹不起的。车往市区开,走最快的机场高速。临近市区、刚从机场高速下来,就看见匝道上来一辆满载砂石的工程车,雨天路滑,它拐弯急,惯性大,斜斜的就向潘十七这辆车栽倒过来。刺耳的刹车声、防抱死的颠簸里,潘十七来不及看清,就知道自己撞上了载重二十吨的工程车。他感觉自己的头被什么狠狠的撞击,一鼻腔的血腥……撞击、碾压、扭曲,都是瞬间。工程车上的砂石又倾覆,掩埋了那辆豪车——宋辰药业集团的董事长、宋桥的座驾之一。按宋桥的航班信息,他今早会抵达A城,由专车接回宋辰药业总部开会。机场路,是必经之路。意识在漂浮,像一粒虚空里的尘埃,停在光芒的海里。就像人的麻木,靠不了岸,也不愿回头看。潘昀昀站在追悼会最瞩目的亲属位置,脑海里就是这样的一片虚空。从潘十七出事到现在,她都是这样一幅神游状态。母亲哀恸太过,承受不了这样的场合。潘昀昀孤零零的一个人站着。当然,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潘家的亲戚,他们都看着她。因为潘家药厂突然的衰败、资产巨幅缩水,这个女孩是目前潘家各门各户里,继承遗产最多的一个人。据说她和宋辰的宋桥有“不同寻常”的关系,所以未来她的钱可能会更多。谁能料到潘十七这样混日子的人,居然最后是潘家最兴旺的一支,可惜传人是个女娃子。人们依次从潘昀昀面前走过,会握握她的手、拍拍她,更亲密些的人会抱抱她。潘昀昀默默的点头,不哭不笑。握手过半,潘昀昀抬头在人群里寻找。待看到潘掌门、潘义,她的眸子变得深黑无光,怨恨极其平静的流淌了出来。在场人都看出了这其中的蹊跷。潘掌门和潘义都老成持重,很自若,不和这个重孝在身的晚辈一般见识。但轮到他们时,潘昀昀不抬手,她拒绝和这两位长辈握手,对峙般的看着他们。两人不在意的笑笑,径自走过——这是个仪式,潘昀昀你若是不识抬举,也就算了。潘昀昀紧紧看着那对微老的背影远去,泪光在倔强的眸子上一闪而过。她回身看父亲的遗像,即使是黑白照片、潘十七也笑成一幅和气生财的圆润摸样。潘昀昀生生的把眼泪逼回去:她这样的女儿,在父亲的遗像前没有哭的资格。待一切结束,潘昀昀等到骨灰盒、她颤悠悠的抱紧,几乎俯下身去。蜷得太久、太低,她就在地上蹲着了,泣不成声。“姑娘,走吧,”工作人员劝她,“想开点儿。”潘昀昀止住泪,深呼吸整理情绪,扶着墙缓缓站起来,向外走。外面阳光暴烈,打得她睁不开眼,像另一个世界。待适应了光线,潘昀昀卡清楚了,空地上站满了人,她都认识——是潘家人,老老少少的。潘昀昀走下台阶,在众人面前站定——这些人等了她很久了,等到今天,也不容易。要对一个还捧着父亲骨灰的人发难、还大家还都姓潘,亲戚们多少有些抹不开情面。最沉不住气的是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女孩子,一开口,就不客气:“四奶奶,咱们的厂子被你害死了,你知道不?”“不是我害的。”潘昀昀回答,嗓子哑得几乎听不到。“就是你害的!”女孩子的妈妈指着潘昀昀开始大骂:潘昀昀你和潘掌门勾结、和宋桥勾结,里外两处拿了不知多少好处,事情败露后躲起来不见人,要不是爹死了都不露面,害了全族的人,不亏心你躲什么……火灾都是从火星开始,因为都是易燃物。这话点着了所有人的一口恶气,咒骂的人越来越多,不受控制的围向潘昀昀。潘昀昀解释,根本没人听、大家也不想听。就是来找你晦气的,管你说什么?说什么都不听!就是来骂你的!潘昀昀眼前全是指头、唾沫横飞的嘴、愤怒的眼,所谓被人戳脊梁骨,也就是这样了。不知是谁第一个推了她一下,潘昀昀被推歪,随即又被第二个、第三个……潘昀昀趔趄着摔倒,为了抱紧骨灰盒,这一跤摔得很惨。怒骂声忽然一声爆吼劈开,所有人都是一怔,竟是那个结巴残疾的潘老大,拦在潘昀昀前面,刀疤独眼的脸狰狞着。潘老大张着嘴,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啊”的一嗓子怒吼。忽然的静寂,潘家人不知是被潘老大镇住了、还是被掉在地上的骨灰盒吓到了,都无声的看着潘昀昀,她在费力的往起爬。待她坐好,摩挲着骨灰盒看到没磕碰坏,她心里跟潘十七说着:摔疼了吧,对不起,不孝女连你的骨灰都守不好。潘昀昀也不看众人,但努力扯着嗓子说话,声音斯啦斯啦的很难听:“我只是做潘掌门和义叔分配的工作,我在厂子里没权没职、我一个人定不了那么大的事。你们可以问他们。”“他们说是你和宋桥勾结,他们也是被你骗了!”“不是的!”这一声愤怒,是成年男人难得的清亮嗓子。潘老大也没想到,看过去,是岳萧。岳萧面对着众人:“义叔就亲自给我打过很多次电话,让我汇报竞拍药厂的预算。不然潘掌门和义叔现在在哪里?他们为什么不敢问我们?他们怕什么、怕当面对质吗?”静默。在陵园,这本是最寻常的气氛。人们渐渐低下了头。这些天,这样的怀疑也在每家每户里被讨论过。但每个人都更愿意相信潘掌门,都不傻、私心暗处都有计较:潘十七家里更有钱,剩下个寡妇和孤女、更好要账清算……潘昀昀看岳萧,他的背影也很帅。岳萧旁边的潘老大,蹲着马步、曲张着臂,滑稽可笑。她低下头,眼睛一阵阵的发涩。“你们到底要把厂子怎么样?”有人问。岳萧:“那得去问潘掌门、义叔,我们跑腿办事,凭什么最后还要被你们欺负!”岳萧口齿伶俐、脑子快,又是一副豁出去的劲头,真是被逼急了的兔子似的。不然以他在潘家的位置,根本就没有说话的份儿,也更犯不上蹚这趟浑水。潘昀昀站了起来,手上破了皮,有血丝。众人骂骂咧咧的散了。最先开口的女孩子回头:“不要脸!怎么出门不被车撞死!”岳萧的拳头嘎嘎响,很想挥一拳头上去,忍了。潘昀昀厌倦的转过了身。潘老大跟上来,陪着她走。岳萧要帮她拿骨灰盒,潘昀昀不放。她问:“义叔给你打过电话?”“没有,”岳萧愤怒,争辩,“就许他们假话连篇,咱们就不能?”潘昀昀隐忍着恨意:“能。”她又想起了宋桥,宋桥只说真话、他真犯不着说假话。但他强势的掌握着权利、控制着局面,真不知他在尔虞我诈里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佛面慈悲,一定还有一张凶煞的脸,比魔更狠戾、更有杀气,才能驱魔震邪,立地成佛。但潘家的这件事里,全是魔,没有佛。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她敢摸着良心发誓自己没有私心?宋桥?也一样。他们真是一对“狗男女”。这样想着,潘昀昀在心里“呸”了一声。潘昀昀把骨灰放回家安置好,接了母亲,下午一起去了“玩石间”的店里。店里的事情潘昀昀平时也会搭把手,尤其是潘十七很不擅长的财务账目。但是潘昀昀这几天发现,潘十七手里还应该有一本账,她翻遍了家里、店里,都没有找到。知道这笔账的存在,还是因为从潘十七出事的当天下午,就陆续有人打来电话要账。都说是潘十七从他们手里借了钱,数额都不小,少得十几万、多的几十万,汇总一算,几百万。潘昀昀要了借条看,确实都是潘十七打的,有潘十七的章、还有店里的章。再问母亲,她也认,因为借条上她也签了字。但再问母亲借钱的缘由,她只说是潘十七买石头用的。但这一本账放在哪里,比潘十七还糊涂的老妈就不知道了。潘昀昀就约了这些债主们今天下午来店里拿支票。这一切都尘埃落定后,潘母算算家当,除了一房子的石头,还有就是她自己知道的银行贷款了,账面上是赤字……潘十七这辈子,到了最后还是个败家子。潘昀昀就给母亲又重新算,她自己的存款、股票、基金,她自己名下的房子、车子、金子、珠宝……潘母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女儿:“昀昀啊,你到底有多少钱?”“这你别管。”潘昀昀此时当了家,有些杀伐气。她说:“这些钱,是你和我的,但是要放在我这里,我每个月会给你户头上打五千块钱当花销。你不可以借口爸爸过世、就大手大脚的花钱,那样的支出我不给你。这间店,转出去。石头,锁起来,不卖了。”潘母眼泪汪汪的瞅着她,潘昀昀这些安排中没提到她自己,潘母有种不好的预感。潘昀昀紧抿着嘴,再不说话。良久,她去跟店员结清了帐,又让店员送母亲回了她在市区的公寓——祖宅她们是绝不可能再回去住了。潘昀昀从里面锁了店门,灯也不开,躺在潘十七的摇椅里,团成一团,脑子里逐渐清明了。这些天打理丧事,潘昀昀几乎没怎么睡。宋桥安排了一些人过来帮她,但潘昀昀让他们都走了。那天在医院看到父亲破碎的尸体,她对宋桥发了疯,说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为了激化潘家的矛盾、最终入股潘家,不让她回去解释,反而在潘家里挑唆。否则她就能和潘掌门对质,说清楚,父亲就不会被雨夜揪出去,就不需要躲到郊区,就不会高烧、清晨去医院,最后横祸惨死。那一车砂石倒下来,光往出挖车、挖人,就挖了几个小时。而她最终连父亲一面都没有见到,只是彻底成了一个不孝女,在外陪男人风花雪月。陪的还是宋桥!潘家的仇人!宋桥任她打骂,只是想紧紧的抱着她,一声声的:“都是我的错,别哭别哭……”宋桥,她爱的男人,他从来都不服软的。而且宋桥的司机也当场死亡了。潘昀昀愈发的恨自己——祸水。一室冷清,像个棺材,陪葬的都是石头——都好贵的,她可真有钱。商人渲染,说石头有灵气、和人有缘分,与人会日久生情。那些话是为了做生意,信则有、不信则无。人和人都没感情,互相利用,凭什么又扯了那些石头,让石头有“感情”?要求太高。迷迷蒙蒙的,潘昀昀醒了睡、睡了醒。手机响,是韩映。韩映这两天成了妇女之友,每天会给潘昀昀打电话,观察她的情绪、问问情况,也会很周到的替她想到些事,先办妥了,再告诉她。韩映从不提宋桥,但他身后全是宋桥的影子。今晚,韩映提到了宋桥,没有拐弯抹角,很直接:“他想见你。”“我在古玩街的店里。”潘昀昀说。很快,整条街都歇业的沿河步道上,夜色里停下了几辆坦克般硬朗的车。宋桥下车,走上“玩石间”的台阶,防盗门上贴着两张纸:一张是此间店铺转让;另一张是卖车的,新车,刚购入月余。轩窗里漆黑死寂,他敲了敲门。门从里面打开,随之也亮起了灯,照出一个女人苍白的脸,一身黑色的套装,重孝。宋桥走进去,轻轻的关上了门。潘昀昀很随意,指指座椅:“随便坐,喝水么?”“不喝。”宋桥的目光紧紧的粘着她。潘昀昀就省了事,坐下,拿出一根烟。宋桥目光惊异。潘昀昀垂眼,睫毛弯长。她“叮”的一声打开打火机,火苗拢到唇前点着烟。指尖纤长,眉目清秀,被一片烟笼得发青。潘昀昀吸一下,气不够用似的赶快呼出去。她歪着头,目光倾斜,看宋桥:“怎么,没见过女人抽烟?”宋桥目光停在她的手上,问:“手怎么了?”潘昀昀看看擦伤:“摔的。”“怎么这么不小心?”“难免的。”没什么话可说了。这感觉很想初相识的时候,很尴尬的静、又想就这样静下去。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像有很多话要说。一根烟尽,潘昀昀摁灭在潘十七的烟灰缸里。她问着:“怎么不说话?”问都问不出话来,宋桥就只看着她,就像最初相识时。两人都动了唇角笑笑,欲说还休。手机响,是宋桥的,他挂掉了。“你接吧。”潘昀昀说。她起身去喝水,嗓子疼得厉害。宋桥接起电话,看来他确实有很重要的事情。潘昀昀听着他低哑的声音,失神的捧着水杯,想起和他第一次吃饭。那晚宋桥接了个电话,脸色不变的关了手机,明显不愿被烦扰。潘昀昀当时就知道,宋桥给了她极大的面子。事后知道那通电话是向他汇报大事的,当晚,宋辰药业被卷入了药品不良反应的事件里。那时候,他对她也还很生疏,她还挺不喜欢他的。“……不行,吊死他……”宋桥说,声音凌冽。潘昀昀能猜到他的表情,有岩石一样的棱角嶙峋。潘昀昀觉得,宋桥说的是潘家。宋桥的策略是以静制动,现在到了他反制的时候,出手的节奏恰到好处。潘家依照同宋辰集团的约定拍下了药厂,却忽然反复,不再同宋辰集团联络。潘掌门暗地里接洽其他资本;明面上,又在家族里挑起事端、找替死鬼为他背“卖祖产”的骂名,搅起一片乱局。而在多处衡量、对比,发现宋桥开出的条件是最好的,潘掌门又回头,急于要求宋家履约、注入股份。潘掌门也不得不如此了,他在潘家已经四面楚歌,厂子的经营更是无法支撑,甚至有潘家人开始偷抢厂里的值钱东西。潘老大说过,潘家人都是蛇。贪蛇前行,必忘其尾。当蛇遇到了狼,现在,玩拖延的换成宋桥了。宋桥是狼。明知道被人摆了一道、还会大度的按原定协议履约的人,不是宋桥。若是你好我好、共谋大事,宋桥可以开出最好的条件;但面对着反复无常、阴谋诡计,宋桥说了:吊死他。潘家药厂是百余年的老字号,“轻骨贴”是潘家祖上创制的骨伤科名药,就此都被宋桥收在手里了。先人有知,不知是怎么样的心情看着现世的这些子孙,尤其是她——潘昀昀,她是把这一切递给宋桥的最后一只手。潘昀昀凄然。有温暖的怀抱从身后环住了她,愈拥愈紧,她像被有力大的手攥紧了。宋桥低头在她耳鬓厮磨,唇贴在她的颈窝里,却不亲吻,烫热的贴着。冷夜,只有与另一个有温度的肌肤相贴,才能感觉到自己不是彻骨的冰寒。“你瘦了。”他说。“我要走了。”潘昀昀说。他僵了一下,手臂如铁箍。“以后,不要联系了。”潘昀昀的嗓子破,被他箍得气短走音,语调难听。“潘昀昀……”宋桥的声音在抖,强壮的身子也在抖。潘昀昀仰脸,从最高的一扇窗向外望。街灯和夜色混沌在一起,不知何时飞起了毛毛雨。夜光浮在水汽之上,始终被隔绝在黑暗之外。她的脑子里又是一团虚无在飘荡了,仿佛又站在了葬礼上。宋桥见她无动于衷,火了,把她扳过来,却看到一张冷清的泪脸。宋桥也红了眼。他把那张脸用力的摁进胸口,他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喘不上气来。诅咒,离别的诅咒。他此生一直在不断的和亲人离别,终于变成孤家寡人。唯有潘昀昀是走近他的,自由得像一束轻盈的光,不想最后又是离别。“昀昀,不要这样。”宋桥捧起她的脸,逼着她看着自己,“我们好好的,啊?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我们的错,能想明白吗?”“我明白我明白,”潘昀昀的眼泪更多的涌了出来,“是我自己想离开,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个地方……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我自己……”“那我们离开这里,你说去哪儿、我陪你去哪儿,咱们搬过去再不回来,好不好?不要任性,啊!”宋桥殷殷的等着她点头,他像是捧着自己的命运似的,没人知道他心底有多恐惧。但潘昀昀的泪脸在摇:“我爱不下去了,宋桥……我和你在一起就难过,快要死了……”这叫什么话……宋桥的血凉了。他忽然低头吻她,吞噬般的吻着。知道什么是爱吗?这样热烈的爱你舍得不要吗?但潘昀昀在回应他,她想牢牢的把这个男人镌刻在心上、身上。天知道她有多爱他……明明炽热的吻,宋桥却越来越绝望,他放开她、快要被她逼死了:“昀昀,要我求你吗?我求你行吗?啊?那我求你!”潘昀昀的指尖按住他的唇,眼泪汹涌得看不清眼前:“别说这样的话,我的宋桥是最骄傲的男人,不对任何人低头……你求我,我会更恨我自己……”宋桥理解不了她这话,他求她都不可以了?那还能怎样?宋桥双目赤红,浮起一层清亮的水色。他猛地推开她,转身间狠狠的挥出一记空拳,迸出一声低吼。他肩背上圆滚的肌肉紧绷,隐隐的抽动,头却是无力的垂着——终有人,能让他低头。潘昀昀扶住桌角,虚脱了似的坐下来。又冷又饿,瑟瑟的抖着。红尘男女,聚聚散散,谈几次恋爱分几次手,再寻常不过。宋桥此人冷练异常、又是非缠身,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回忆一个露水情缘的女人。她呢,正相反,有的就是无事可做的大把时间。所以他们之间,回忆,就都交给她做吧。一生一世一双人,这话太老套了。分离,潘昀昀在产生这个念头的瞬间,就知道自己想起的是结局。因为人言可畏?不是。二世祖在网络上到处散播她和宋桥的照片,骂她、也骂宋桥:谋潘家的钱财、搞潘家的女人。现在全城没人不知道潘家有个心机女,是宋桥的“姘头”。这些恶人恶言,潘昀昀从来不在乎,太在乎名声活不好。还是因为在潘家药厂的事情中她充当的角色,无颜面对潘家人?比如,今早的葬礼上她险些吃了亏。潘昀昀也不怕这些,她会自己去做个了断。就是因为,真的爱不下去了。父亲的车祸,那是血淋淋的两条人命。都和她有关,这不冤枉她吧?因为她才生出这些事情的吧?能怪宋桥吗?他处处为她着想。都是因为她自己的无能。没有在利益的大漩涡里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却不自量力、强要出头。最后为了躲避麻烦、推卸责任,让无关的人为她费心操劳、甚至卷入其中。“宋桥”这个名字,已经同她最憎恨的事情、最蔑视的人、最留恋的亲人,绞扭在了一起。像一把大刷子无情的一通乱刷,世界混乱的像个精神病,却把噩梦的颜色刷得鲜明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