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桃桃并没能安然度过唐泽回来前的这四天。
第二天是星期二，经理外出，而吴成和另外两个同事在外谈户外广告的事情，办公室就只剩下了孔桃桃、肖晓和陈美玲。
五月份偶然听见她们的埋怨，孔桃桃还能自我消化当作什么都没听到，毕竟那天她们两个突然要加班，跟自己多多少少也有关系，她们的抱怨情有可原。但昨天那番为了吴成而发表的言论，让她连表面的和平都不想维持。
漠然地拒绝了一起午餐的邀请，孔桃桃连一些场面的交谈都省了，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情，完成工作就下班。
矛盾发生在星期三。
这一天，吴成生病请假没来上班，办公室的气氛微妙到极致。
孔桃桃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心里装了想法，所以变得十分敏感。一整个上午，她都时不时觉得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抬头，所有人又全部避开了她的视线。
这种无声的干扰让她心绪不宁烦闷不已，根本无法工作。
十一点出头，只有断断续续键盘声的办公室响起了一道女声：“我们今天下班要不要去看看成哥？”
说话的人是跟着吴成一起做这次项目的户外投放的女生黄莹。
肖晓和陈美玲都没吭声，只有另外一个跟着吴成的男生李志回道：“可以啊，我们提前去买点补品吧，成哥最近太辛苦了，都累坏了。”
“能不累坏吗？”黄莹蓦地扬声，在安静的办公室声音尤其响亮，“差不多一个人做了一整个项目，什么都是他做的，功劳却没有一半，我要是成哥没病都要气出病了。”
孔桃桃一上午都像是被关在一个鼓鼓囊囊的气球里，黄莹的话就像是一根针，给气球扎了一个小孔，于是她猛地抬头，看向黄莹。
这一眼，让办公室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风言风语听了那么多，她从来不予回应，所以，这些人就开始觉得，哪怕当着她的面，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她也会当作听不懂？
之前觉得解释无用，只会激化矛盾，她现在觉得沉默更是一把朝向自己的刀，无声地纵容着他们把自己的心戳得鲜血淋漓。
他们是谁？他们凭什么伤害自己？
而她为什么要活得这么憋屈？
于是这一次，孔桃桃不再选择装聋作哑，而是面无表情，冷冷地开口：“你是想说，我什么都没做，却抢了吴成的功劳，是吗？”
“你误会啦。”陈美玲开口，“桃桃，黄莹不可能是这个意思啦，你不要多想，她就是因为成哥病了，太担心成哥了。”
黄莹却没有顺着陈美玲铺垫的话说下去，而是道：“你没有误会，我就是那个意思，你自己难道……”
“黄莹！”李志大声制止黄莹说下去，“别乱讲话，工作还要不要？”
“大不了就不要这份工作了呗，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我今天一定要给成哥抱不平。”黄莹整张脸都因为激动而涨红，冲孔桃桃道，“产后修复的项目本来就是成哥一直在负责，凭什么成哥辛辛苦苦做的方案，你就直接拿去用？三天谈妥了所有的医院合作很厉害吗？要不是有成哥的方案在，现实吗？你的能耐不就是你的家庭背景嘛，要当大小姐回家当去，在这儿装什么？我们又没有义务惯着你！”
黄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没有人阻拦。
孔桃桃是想看她当着自己的面到底会说些什么出来，而其他人的想法，不过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些愤愤不平的话同样也是他们想说的话，能借由别人的嘴说出来，又不会得罪孔桃桃，再好不过。
陈美玲：“黄莹，你说这话真的太过分了，项目之前是成哥在做没错，可我们桃桃接手后又不是什么都没做，她每天都加班的，这段时间也很辛苦。”
“就是啊，你这样说我和美玲都不同意。”肖晓跟着附和，“而且这个项目本来就是经理交给我们桃桃的，又不是桃桃主动要做的，你有意见你去找经理说呀。”
在这场黄莹和孔桃桃的对战中，她们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和孔桃桃统一战线。
“恶心。”孔桃桃站起身来。
肖晓：“对啊，这样说话是有点恶心了……”
孔桃桃的目光却落在陈美玲和肖晓身上：“我说你们，真恶心。”
一口一句“我们桃桃”，真恶心。
陈美玲和肖晓一时语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指了指自己：“我……我们……”
“对啊，你们。”孔桃桃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五月躲在办公室门外的自己，昨天在厕所隔间的自己全部穿过记忆与此刻的自己融合，“黄莹至少有把自己想法说出来的勇气，而你们两个，当面一套，背地一套，让人反胃。”
陈美玲和肖晓对视了一眼，因为心虚两人都红了脸，嘴唇颤了颤，反驳的话都显得底气不足。
“桃桃，我们在帮你说话啊，你怎么还这样说我们……”
两人嘴唇发颤，一脸委屈，就差落泪了。
可惜事实如何，孔桃桃心知肚明，不想再因为无关紧要的人受委屈，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模仿肖晓的声音，道：“天，我要是成哥，我早上得气死，自己辛辛苦苦做的方案，给别人直接拿去用，功劳还全是她的。像这种千金大小姐，不就是从小被捧着长大的吗？一路听到的都是夸奖的话吧。”
闻言，肖晓的脸瞬间惨白。
孔桃桃又开始模仿陈美玲：“假话听多了只怕自己也会觉得是真的。”
这是她们昨天午休时在厕所说的话，一字不差。
看着两人慌乱的神情，孔桃桃眼眸里的攻击性更强：“那么你们两个，说了那么多的假话，是不是也觉得都是真的了？”
“……”
“心里跟着黄莹骂了我几百遍了，面上还要‘亲密无间’地维护我，不累吗？你们两个这样精湛的演技，留在小小的市场部真是屈尊了，不如进入演艺圈吧。”
一旁的黄莹并不感激陈美玲和肖晓把战火引走，也起身试图把孔桃桃的注意力吸引回来：“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说明大家对你的工作能力和态度都有目共睹！大家都清楚方案不是你写的！”
“……”
“你以为成哥就只是请病假吗？我觉得成哥就是不想做了，要是成哥离职了，孔桃桃，这个项目你觉得你自己能负责得起？”黄莹越说语气越高昂，“你用不着摆你大小姐的谱，给大家脸色看，有本事你就去给院长告状，把我们大家都开了，你看看市场部只剩下你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大小姐，没人给你鞍前马后打下手，还怎么运转！你这么转，不就是因为自己有个好爸爸、好姐姐吗？”
你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大小姐。
不就是因为自己有个好爸爸、好姐姐。
这两句话不住地在孔桃桃耳畔盘旋，困住她的气球终于完全爆破，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大脑冲。
她没有立刻反唇相讥，而是俯身滑动鼠标，给所有人群发了邮件，然后拿上U盘疾步走向打印机。
大家都看不懂孔桃桃这是要做什么，但一个个的注意力都只能警惕地追随着她。
片刻后，孔桃桃拿着一沓打印好的文件，按距离远近挨个发到每个人的手里：“这里是吴成的方案和我的方案，我不仅打印出来了，也给你们发了邮件，麻烦你们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这两份方案是不是一模一样，我是不是什么都没做，就直接拿来用了。”
最后，孔桃桃停在了黄莹面前，直直地盯着她：“我从不否认吴成的功劳和辛苦，但这不代表我就什么都没做。三天谈成和其他医院的合作是不够厉害，但仅靠一份方案你觉得就能谈妥，现实吗？”
回忆起去医院谈合作的情形，孔桃桃自嘲道：“事实是哪怕就算我觉得自己加班加点费尽心思改良了方案，这些医院的负责人也都没看我的方案，就答应了合作。”
“那还不是因为你姓‘孔’……”黄莹反驳的语气已经弱下去。
“没错，你说得对，因为我姓‘孔’，所以，功劳应该算在方案上，还是算在我的姓上？人脉和社会资源本来也是个人能力的一种体现，真遗憾，这种能力只怕你们就是瞧不起也同样羡慕不来。”
“……”
“工作能力的评判方式见仁见智，我不强迫你们认同，但可千万别说我什么都不会，我有个好爸爸、好姐姐、好的家庭背景，说明我有好的投胎能力。”孔桃桃往后退了两步，从面对黄莹变成了面对所有人，似笑非笑道，“哦，除了那些，我还有‘好脾气’，不然也不会忍到今天。”
孔桃桃这番话说下来，在场的人全部心绪复杂，黄莹和李志更是目瞪口呆。
“对我有什么不满可以当面说，表里不一可真low。”
语罢，孔桃桃抬脚走回自己的位置，把手机塞回包包里，没看任何人一眼，走出了办公室。
不都觉得她是有恃无恐的千金小姐，来上班只是玩票，每天无所事事嘛，不翘个班都对不起她收到的“摆大小姐的谱”“转”这样的骂名。
都是第一次做人，她孔桃桃不受这份委屈。
出了医院其实也不知道可以去哪儿，孔桃桃开着车漫无目的地晃荡了一大圈，最后随便开入了一家商场，从一楼逛到了五楼，她小腿酸胀就去了顶楼的花园咖啡屋。
其间她瞄了眼手机，公司的群一片太平，也没有收到办公室同事的私聊消息。
真好，那些虚假的关心都消停了。
下午三点出头，孔桃桃的手机开始振动，屏幕上跳跃的是经理的电话。
孔桃桃没有接，两个电话过后，经理给她发来微信：“桃桃，下午怎么没来上班，身体不舒服？没出什么问题吧？”
看样子，上午外出了的经理对办公室发生的事情并不知情。
孔桃桃依旧没回，又过了二十来分钟，手机再次振动，只是这一回，上面显示的竟然是吴成的电话。
她最近遭受到的风言风语，归根到底都跟吴成有关，想到之前黄莹说起吴成要离职的事情，她觉得她需要跟吴成谈谈。
“喂？”孔桃桃按了接听。
“对不起，黄莹和李志都是因为我昨天晚上多喝了几杯，没控制好情绪，在他们面前吐了苦水，他们今天才想着为我出头，说了那么多冒犯你的话，在这里我跟你道歉。”像是早就备好了台词，电话那头的吴成滔滔不绝地说着，“你不要迁怒他们，等完成了这个项目我就辞职，或者你需要我现在就辞职才能解气的话，我明天就回医院办离职手续。”
听到这些话，孔桃桃不难推测现在是什么情况，估计一开始大家只当她是一时情绪上头，缓缓就会回去，所以安静地观望。等到下午也不见她的人影，回了医院的经理肯定在打探她的去向，他们可能觉得事情严重了，于是给吴成打电话。
是怎么个语气说辞，孔桃桃甚至都能想象出来，一定是无辜又委屈还夹杂着一些担心被她报复的害怕吧。
孔桃桃没有接吴成的话，而是问道：“你身体好些了吗？”
吴成愕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孔桃桃又接着问：“电脑在你手边吗？或者你现在方便查看邮件吗？”
吴成还是摸不着头脑，但听她语气平常，听不出火气来，担忧就散了些，回道：“方便，怎么了？”
“我把我自己做的方案发到你的邮箱了，耽误你几分钟的时间，我希望你可以看一下。我知道你一直在负责的项目突然交给我，你的不甘心不开心我全部都能够理解，但一直被说成不劳而获，抢人功劳，我的委屈也希望你能了解。”
吴成是事情的起因，却不是让她觉得受伤的主要原因，所以孔桃桃和他说话的语气并不冲：“你不用跟我道歉，同时我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接这个项目并不是我自愿的选择，且不论我的工作能力到底怎么样，至少在工作态度以及最后给医院带来的效益来看，我问心无愧。”
不管那些医院是出于什么原因选择了维美医美，但合作谈成是客观事实。
电话那头的吴成久久没有出声，这一长段话听下来他在惊诧之后就是内心对孔桃桃看法颠覆性的震惊。
孔桃桃坦荡又直接地表达着自己心里的看法：“可以说我心胸狭隘不够大气，但我觉得他们是欠我一句‘对不起’的，这三个字你代替他们说没有用。”
吴成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已经不紧绷了：“但是桃桃，大家都是同事，没必要因为我闹这么僵，以后相处起来会很尴尬。”
“没有以后。”一提起他们，孔桃桃语气骤冷，“我和他们不是同事。”
“你不能这样做，他们在市场部待了这么久，你一时意气把他们都辞退，对医院也没有好处，这是很不明智的做法。”
果然，说再多她在别人眼里还是个任性的孔二小姐啊。
孔桃桃嗤笑出声，玩味道：“我们医院是正规医院，你们也都是和医院签了劳动合约的正式员工，院长是我姐姐不是我，我可没有一句话就辞退你们的本事。”像是自我调侃一般，她慢悠悠地补充道，“你们都太看得起我。”
吴成为自己狭隘的思维感到羞窘，但想到之前孔桃桃说的话，不解地问：“那你刚刚说没有以后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不干了。”
“什么？”
“好好养病，可以的话我明天就把项目交接给你。”孔桃桃不疾不徐地说着，声音里没有赌气也没有留念，“比起我，医院确实更需要你们。”
孔桃桃并不期望吴成有什么回应，她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舒爽地挂断了电话。
抿了口脱脂冰拿铁，她一鼓作气地点开了和经理的聊天框：“没有不舒服，我决定辞职。”
经理秒回：“为什么突然要辞职，是跟同事之间有误会？”
为了加强说服力，孔桃桃没有打字，而是拿起手机长按语音键，用着轻快的口吻说道：“没有误会呀，原本来做市场也是抱着试试的心态，试了三个月我觉得不太适合我。而且我最近加班好多，觉得挺累的，所以我要休息一段时间。”
这条消息发出后经理沉默了很久，最后回道：“辞职不是小事，我也不能单方面许可，你找孔院长谈谈吧。”
孔桃桃扯了扯嘴角，仿佛毫不在意一般，一派轻松地回了个“好的”表情包。
她在咖啡厅发了很久的呆，积压的情绪发泄完后，心就像挖了个洞，空荡荡的。
孔敏敏的优秀是她始终追赶不上的，于是她做什么都显得微不足道。
在大学毕业后，她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迷茫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可以做什么，好在家人对她都宽容，她近一年没有工作，满世界旅行乱跑也没对她有过半句微词。
来维美医美是孔敏敏的提议，她抱着“试试就试试”的心态办理了入职。
事实证明，这个尝试有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