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晟下床,掖好裴紫苏的被角。房间里没有取暖,很冷。他穿好羽绒服,想出去走走,推开房门就是无边无际的原野,覆着薄薄的一层雪,阳光下带着圣洁的白。天是蓝的,深海般通透的蓝。空气静止,冷气沁心。深呼吸,仿佛能把天尽头的气息吸进肺里;再呼出,人便是这天地间的一粒了。余晟从未体会到世界可以如此干净、辽远。他静静地站着,像雪景中的人物。几十米开外,是石块垒成的敖包,那是宝音家的大门。余晟站在“凹”字形的三排砖瓦房前,旁边是两处大蒙古包,再往后是羊圈,有咩咩的羊叫声。余晟循声走过去,看见宝音长靴、棉帽,在羊圈里填草料。看见余晟,宝音笑,牙齿雪白:“大夫,好了?”“好了。”余晟攀伏在木栅栏上看羊群。一只小羊羔好奇地瞅他,余晟捡了根草料逗引。小山羊犹豫、徘徊、留恋,最终还是过来嚼余晟手里的草,三绺胡须抖动,一副稚嫩的老态。余晟想摸小羊的头,小羊吓得撒开蹄子跑了。余晟笑,想着裴紫苏肯定会喜欢小羊。宝音是干活的好手,一边利索地整理着羊圈,一边说着余晟不知道的事:“昨晚你晕倒,吓坏我了。大夫你身体不好!女医生吓哭了,你娶了个好媳妇,会看病,还好看。我不娶那样的女人,不会修羊圈,不会做奶豆腐,不会炖羊肉……”余晟唇角噙着笑,裴紫苏要是知道宝音这么嫌弃她,会不会学习养鸡、喂羊?“……吃了早饭,我开皮卡送你们去集合。”宝音关好羊圈的门,一身羊膻味儿地出来了。“能开车?”余晟想起了昨晚的鬼门关。“雪不厚。”余晟回房间,看到裴紫苏睡得像个孩子。他低头吻她的唇:“起床,该走了。”裴紫苏的睫毛抖了抖,又静了半天,在睡和起床间挣扎,最后还是醒了。她迷糊地坐起来看看余晟,噌的跳下床,叠被子。怎么就只有一床被子?那她和他昨天晚上……裴紫苏脸和脖子都红了。余晟使坏,偏就不说话,看着她笑。收拾脸盆、毛巾的时候,裴紫苏絮叨:“那么大个头的男人,林妹妹似的不经风吹,我还没事儿呢,你就病了。”“还没好,你摸摸。”余晟抓着她的手往自己额头上放。裴紫苏甩开他。不用摸额头,他的手现在还是热的,大约有三十七摄氏度。“吃饭了!”宝音在门外喊。他已经彻底把这俩人当一对小夫妻了,房间门都不进。裴紫苏向外走,余晟跟着,看见她连后脖颈都是粉红色,好笑:“一张床上都睡过了……”裴紫苏忽地转身,脸盆照着余晟的脸捂上去。余晟忙后退,贴在了墙上,脸盆就扣在他胸口,像个护胸镜。余晟笑得开心,举手:“我投降,我投降……”裴紫苏凶相毕露,威胁:“管好你的嘴巴!敢对第二个人说这样的话,我就用针淬了马钱子的汁儿扎你的膻中穴!”熬夜的眼里有红血丝,眼睛也浮肿,头发乱蓬蓬的,刚起床的裴紫苏不算漂亮。余晟敛了笑,手臂费力地绕过脸盆,整理着裴紫苏的乱发,说:“好。”不抵抗政策,加怀柔大法……裴紫苏软软地放下大脸盆。余晟搂裴紫苏入怀,越搂越紧,温存如深海、如药,是个陷阱。“以后别躲我了,跑这么远,我追得太累了。”余晟说。“你傻的……”裴紫苏叹。她抬手,脸盆磕在墙上,嗡的一声很煞风景。余晟笑,一手拿过脸盆,一手牵了裴紫苏出门。门是一个魔法,推开就是一幅壮丽辽阔的草场雪景,碧蓝天空,凝固的水晶天地。身后的裴紫苏哇的一声惊叹。余晟笑:“土包子。”宝音家的早餐是足有裴紫苏半个脸大的“蒙古包子”,熬制的奶茶,还有奶皮,是塞外的香气。这一路义诊走的地方都很偏僻落后,但当地人对医疗队的医生都盛情款待。人心赤诚,总是在最困难处才见,如这一顿早点,和昨夜宝音的冒死相救。裴紫苏时时惭愧,他们随行带的设备都是小型简易的,送的药也有限,很快就吃完了,所以他们的帮助很有限。像宝音的奶奶,会赶很远的路去大城市寻访名医、排队挂号、择期做手术?只怕宝音连余晟的专家号都挂不上。“宝音,你若是去我们那里,给我打电话啊。”裴紫苏说。宝音高兴:“我夏天去城里打工,也可能去你们那里。”裴紫苏要拿手机。桌子底下余晟的手摁住了她的手,桌子上面余晟拿过宝音的手机,把他的手机号码留下:“找我们的时候,打我的电话。”“我不敢麻烦你们。”宝音憨笑,“这里的大芸好,春天就收了,我要是去就给你们带些。”裴紫苏在喝粥,闻言闷声咳嗽。余晟不明白。宝音给他解释,生怕余晟听不懂:“大芸!大芸!大芸嘛!”裴紫苏给余晟来了个干脆:“就是肉苁蓉。”余晟恍然,他不是中医大夫,但对肉苁蓉的大名还是有所耳闻的,“补肾”强品!余晟推让:“不用客气,千万别……”宝音憨直,礼物还没送,已经觉得余晟的拒绝是“看不起他们这里的肉苁蓉”了。余晟忙先感谢,宝音这才开心。宝音开了皮卡送两人去集合,转了N手的皮卡与宝音的吉普是同系列:旧、漏风、碰哪儿哪儿掉,时间久了能把司机训练成修车能手,车颠起来更是带劲。经过昨晚翻车的地方,侧翻的吉普被一层沙土一层雪地掩盖,像辆报废车。宝音对着他的宝贝喊:“我找人来接你,等我啊。”裴紫苏和余晟回头看,如果昨夜下的是一场暴雪,那辆吉普或许就是他们的墓地了。而沙暴过境后的草原却清宁可爱——恶魔脸一抹,就是天使。因为余晟和裴紫苏的脱队,医疗队原定今天一早出发去B城的行程耽误了。等到人齐了再出发,赶到B城的时候怕是已经夜里三点多了。上午又得到消息, B城大雪,高速公路被封闭了。天要留人,怎敢不留?所以,方明一众人今天除了等余晟和裴紫苏,以及在屋子里烤火、在旷野上疯跑,也就只剩你看我、我看你了。在医院里共事一辈子,见面的机会也没有这几天多。时近中午,当地的接待忽然想起个地方——温泉。“你怎么才说!”方明一分钟也等不了,“走!”“不等余晟和裴紫苏了?”“那对小鸳鸯啊,未必喜欢和咱们这帮老家伙建立友谊,咱们先走!”宝音的车赶了两个小时到集合地扑了个空,又追着奔向温泉。这一程的路就好走了很多,很快有了柏油路,总算是不颠簸了。正午时,一片盛大的建筑群出现在地平线尽头,海市蜃楼般华丽。渐近,是蒙古族风格的楼宇,蓝白色调的温泉酒店。停车场里是各种豪车。同一片草原,这边是有多少钱都能吸干的温泉会所,那边是没钱看病但必须给羊吃草的牧民家。贫寒、富贵,一片天,两路人。宝音的皮卡在门口一刹车,掉下一层沙土。裴紫苏和余晟下车,从鞋到帽子都是拍不完的黄尘印子,双肩包、医药箱,尤其是裴紫苏的头巾——难民,大概就是如此。宝音的护送任务完成,余晟留他一起泡温泉,宝音坚决摇头,他要在夜幕之前赶回家。皮卡突突冒着黑烟,开出酒店。手机终于有信号了,余晟联系方明。方明正泡在温泉里,这一路的寒冷干燥把他快吹成人干了,被温水煮得舒服,他怎么舍得出来?“你和小裴医生自己玩吧,吃点东西开个房,今晚住这里,明早高速路通了咱们就走。”余晟能想到方明那腐败的模样,说:“方明,几十个人泡在一盆水里,你小心肚脐眼长脚气。”“成天和传染病人在一起,咱还怕这个?”医生可以分两种:一种人被深度净化,能把对病毒、细菌的感染控制工作做到自己家床底下,每天都用酒精棉球擦手机;另一种人则是见怪不怪,各种细菌病毒都玩过了,我看这世界是不可能干净了,不消毒死不了人。余晟是第一种;方明是第二种。裴紫苏介于二者之间,她是间歇性的,洁癖犯不犯只看心情。余晟去开了两间单人房,和裴紫苏各自回房间洗澡、睡觉。晚饭时方明的电话扰醒余晟。“还在睡觉啊?和小裴……”尾音绕梁,谁还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余晟不客气地道:“别胡说!”方明立刻找台阶下:“我是找小裴医生……”“在她房间,你给她打电话。”“那好,你来餐厅,吃晚饭了。”方明又给裴紫苏打电话,叫她吃晚饭,裴紫苏同样是被惊了梦的呓语。方明对裴紫苏就是兄长做派了,把这辈子的正经劲儿都送给了裴紫苏。裴紫苏虽然接触起来是亲善温柔的风格,但却是独来独往的个性,甚至是有些不给面子的孤僻。方明是个老少通吃的热闹人,但和裴紫苏总是隔着一层似的。两通电话打完,方明确认:余晟和裴紫苏还没在一起,余晟这位博士在很严肃认真地追一个女中医。学英语的追学医古文的,真是有些跨时代啊。余晟领着裴紫苏走进包厢的时候,原本热闹的人群忽地就静了。洗去风尘犹如擦亮一幅画:余晟英俊轩昂,裴紫苏清丽明艳。两人只是相随,没有说话,更没有甜腻的动作和眼神,但就是知道这是一对恋人,天生就应该在一起。余晟为裴紫苏拉开座椅,两人挨着坐下。见大家都看着他们,余晟问:“怎么了?”方明笑眯眯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余晟瞧了方明一眼,那意思是:你的水平,也就是重复这种老话了。余晟手不停,用开水烫餐具消毒,烫完了自然而然地摆在裴紫苏面前。他不知道自己抢了裴紫苏的差事:这种帮诸位大哥、大姐用开水烫餐具的活儿一路上都是裴紫苏承包的。众人看着,又是一阵“啧啧”。方明想解馋,请示裴紫苏:“小裴,算一卦,今晚能不能喝酒?”“今晚谁都能喝,唯独你方医生不可以。”裴紫苏说。方明不干了:“为什么!算得不准!重算!”裴紫苏好事不做二遍:“不信我,还算什么算?”“你会算卦?”余晟倒是好奇了。裴紫苏低声说:“闹着玩的,路上解闷。”而方明让裴紫苏算了卦却不合心意,他自己也“卜”了一卦:明天不看病只赶路,今天塞外大雪室内温暖——温泉小聚,不来个小酒怡情怎对得起长生天!于是他倒酒。余晟逆潮流,撤掉了自己的酒杯。方明恨铁不成钢:“就冲着小裴坐你身边,你也应该喝醉,懂不懂!”余晟笑了笑,摇头。方明了解余晟,知道多劝无用,给裴紫苏倒酒。裴紫苏比余晟爽快多了,不推辞。她这痛快劲,比余晟更合方明的脾气。余晟眼睛黑亮,映着裴紫苏杯里的酒光,问:“还记不记得那晚荷花池边喝啤酒,我送你回家?”裴紫苏汗颜,那天她被老裴骗去见江晓城,借酒撒气,但是酒品不太好反而拖累了余晟。“今天若是喝醉了,可没人送你回家找爸爸。”余晟修长的手指在她酒杯边的桌上用力一敲。这是警告?裴紫苏还真不吃这一套,挑眉看余晟。余晟眼里有光、唇角有笑,打量着她。但他不是担心,更似有邪气,像守在她身边的狼,等着她跳下陷阱。陷阱和狼,对羊都是有所图的。羊被这图谋吓到,本能当然是“跑”,裴紫苏端起酒杯去给领队敬酒了。贴在一起的磁铁,分开时才能感到彼此间巨大的吸引。余晟看着裴紫苏,她装不知道,余晟端起茶抿着。方明见他落单,凑过来和他聊医院的事情:“哎,那台手术还是做了啊。”说的是七十四岁腹部长了巨大肿瘤的那位老人,方明走的时候还没拿准是不是做手术。余晟:“你听说了?”“都上新闻了,你没看?”方明把手机递给余晟看。他昨天看到通讯报道,立刻截屏留念。余晟接过手机,是他主刀的手术,他看得自然也会仔细些。“岳主任居然敢接这台手术,‘大佬’的名头真不是盖的,艺高人胆大!”方明是真佩服了。刀霸,也不是谁都能“霸”得住的,一“霸”几十年,没有过人的武艺怎么可能?余晟不动声色,把手机还给方明。报道的内容很简短:此例手术不是靠一个医生能够完成的,而是岳主任带领下的肝胆胰外科的医生团队精诚协作,承担着巨大的风险和心理压力完成的。重点写的是病人家属对岳主任的感谢,还附了肝胆胰外科医生、护士的一张集体照。能把医疗动态的报道写得如此官僚,也是一种才华。虚名浅薄,却是心魔。方明遗憾的是,本来是他的病人,可惜他正巧外出医疗巡诊,否则也能上一次新闻刷个脸。他羡慕地看着集体照,咦了一声:“余晟,怎么合照里没你?”“我不在。”照片是这两天拍的,他已经请假离开,来追裴紫苏了。余晟看向裴紫苏,她和领队的女医生正聊得开心,他的眸光变得柔和。方明还在絮叨:“岳主任主刀,你上台了没?医院肯定大力宣传这台手术,连手术的一助、二助、三助都很风光吧?麻醉师是谁……”“方明,”余晟打断他,“别把看病人、做手术的事情当宣传资料捞资本、抢声望,拿刀的人改行玩文字游戏做投机,真是让人看不起。不如去吃点肉苁蓉,起码腰杆能挺直了,还能生活幸福。”余晟鲜少这样说话,刻薄、毒舌加傲慢、鄙视。方明刮目相看:“你这是在嫉妒?”余晟不耐:“不想钓鱼,却想吃鱼,怎么办?”“花钱买喽。”“终会有一条鱼你花钱都买不到。”余晟正色,指关节用力地敲在桌面上。这无名火……方明还要说话,余晟走了。旁边的医生见状,问方明:“你怎么惹余晟了?”方明比余晟大好几岁,而方明此时深觉冤枉:“他是我老大,我敢惹他?那不是找死?”方明这是玩笑话,余晟什么脾性,他早已经摸透了。余晟傲,极傲,是真傲。余晟虽傲,却人缘极好,更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因为鲜少有事情能让余晟舍得花时间、精力去争抢,他只关注自己在意的事情。奖金谁拿得多、谁多排了值班、荣誉给了谁……这些事情余晟都当过耳风。但余晟在一件事情上是千万惹不得的,否则他是绝对的一根筋,很难缠,那就是做手术、管病人。所以余晟一掐架,就挑了肝胆胰外科的“天”——岳主任。因为岳主任狠踩在余晟的死穴上——想把他从肝胆胰外科赶出去,最起码也得闲置。但今晚、方才,余晟罕见地动了肝火,这方明就看不太懂了。他想跟出去问问,但有人比他快,已经不声不响地向外走了——裴紫苏。方明开心了,余晟孤傲,裴紫苏孤僻,两个冷清的人正好一对,谁也别嫌谁态度不够热情。谁让女中医会号脉呢。裴紫苏出了包厢,没有看到余晟,就给他打了电话。她软软地靠在墙上,微仰的脸熏着轻薄的酒意,对通道里走回来的余晟笑。这笑,妩媚撩人。“每次喝了酒,都很开心,嗯?”他的声音低沉,有醉意。“你好像不太开心?”裴紫苏伸出两根食指去戳他的唇角,想戳起开心的弧度。余晟牵强地笑了笑:“陪我出去走走。”夜里的雪原黑得透明。一对身影相随,离酒店的灯光越来越远。余晟烦闷,那通报道终究让他不痛快。琐碎俗世中不得舒展的日子太久,他厌倦了这种无意义的消耗,却找不到解脱之路。他的压抑在黑暗里蔓延开来,似一块冷硬的岩石。裴紫苏知道他为什么不痛快,方明和余晟能聊什么,无非就是肝胆胰外科里那些乌烟瘴气的事情。走了很久,到了一处亭子,两人拍掉木栏杆上的积雪,靠着休息。裴紫苏说:“余晟,老裴曾经说过你未必会在这家医院待很久,宋老师也建议你进博士后流动站,其实你有很多选择。”余晟说:“人们都在猜我什么时候会离开,没想到你也是其中一个。”“你没想过?”“没有。”裴紫苏不相信。余晟问:“你想我离开?那你呢?”“你抢了我的台词,这句话应该是我问‘如果你离开,那我呢?’”“我不会走的。”裴紫苏低头,踢着脚下的积雪:“肯定不是因为我。”她很精明,是不形于外的精明心思。余晟领教到了。裴紫苏的故乡对于余晟来说是彻底的异乡,他来工作不是因为裴紫苏;他轻易不会离开,当然也不是因为裴紫苏,是因为他对人有过承诺。那是另一个女孩,生命停在他的记忆里。她是余晟亲手送走的第一个生命,她奄奄一息的时候眼里都是对生的渴望,还有对死的不甘心。余晟一点点地扒开那段记忆:“我是答应过一个人留下来。我欠你一个解释。昨晚在沙暴里,我以为自己要死掉了,想跟你说,那时候你不想听。现在呢,你想听吗?”“你明天就回去了,今天我也不想听。”既然如此殇,他们就都不要惊动那段过往了。她的意思他明白,很明白。余晟缓缓地呼出口气,黑暗的记忆又关上,像是救赎。心底坚硬的块垒伤痕被烫得温暖,有松动的裂口。裂口处很疼,让他暖痛交加。余晟攥着她的手,良久一声叹:“裴紫苏。”“嗯?”“裴紫苏。”“余晟。”冬夜小聚酒是点缀,缺席的是半路追来的编外人员余晟,还有被编外人员拐走的裴紫苏。尽欢散场,那两人都没回来。去敲了两人的房间,都是没人。打电话,双双不在服务区。领队赵医生不放心裴紫苏,老裴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关照好宝贝女儿。方明则觉得多余:“大姐,瞧你这婆婆妈妈的操心劲儿,两个成年人能出什么事儿?”这句话捅了马蜂窝,赵医生更要把余晟找回来了——裴紫苏要是和他一夜不见,就方明这张贱嘴,回医院后不定说出什么段子来。老裴还不得气死?而且一定要让方明跟着她去找,要让方明亲眼看见那俩人进了两个房间。方明痛苦死了,门外能冻死狗,他皮薄怕冷,索性又喝了几杯烈酒热身,才出了门。酒店占地面积大,黑冷的夜里找两个人更是困难。转了一会儿,方明罢工,赵医生也累了,妥协,返程。却在回去的大路上听见有人叫他们,看过去,月光里两个细高的影子在亭子下并排站着——可不正是余晟和裴紫苏。赵医生有点儿生气:“到处找你们!集体行动你们脱队!有没有组织纪律!”余晟认错。方明也生气:“余晟你就不能开手机?电话打死不接!”余晟也不解释。其实此地荒凉,到了室外手机就没信号。方明在身上找手机,想给余晟证明:“你看看我给你打了多少通电话,二十多通,你就是不接……”赵医生责备余晟:“这么晚了你还不带小裴回去,不像话啊。你们去哪儿了?”“就在这儿站了一晚上。”余晟说。裴紫苏一直在听,忽然觉得她和余晟真挺傻的。赵医生当然也不信:“不老实!”裴紫苏只是笑,食指向上指了指天。赵医生顺着她的指尖仰头,被璀璨的星空震撼到了。冬季的星空格外明亮,碎钻满天,星光照亮了高原。裴紫苏给赵医生指天狼星,那是全天最亮的星;接下来是小犬座的南河三;最后隆重介绍猎户座,那是裴紫苏最钟情的星座。赵医生真心觉得自己是瞎操心——俩夜观天象的书呆子能出什么事儿?方明没参与星座讨论,他在身上摸索了N遍还是没有找到手机。这就想不清楚了,方明嗷的一嗓子:“我的手机!啊呀!丢了!”半路上方明还给余晟打过电话,赵医生回想觉得八成是那会儿丢的。没办法,四个人沿着原路返回,找方明的手机。黑灯瞎火的,一圈转下来大半夜过去了,没找到。方明还要找,手机丢了不可惜,但得花大价钱再买一个就心痛了。“别找了,我给你买一个新的吧。”余晟求饶,他还在低烧,熬不住了。裴紫苏附和:“我赞助一半的手机钱。”方明被触动了小小的自尊心:“不是钱的事,我手机里存着这一路义诊的所有病历和资料。余晟你陪女朋友能站一晚上,就不能帮兄弟找手机?”理由完美,无法反驳,找!低着头又找了一遍,四个人冻得直哆嗦,方明折腾累了站住了喘气,大家就都站住了。右侧不远处是一层水雾蒸腾,与夜色混淆便不引人注意,应该是露天的不冻温泉。一串不起眼的昏暗的灯点亮了木板通道,延伸到温泉的水面之上。夜里的水面暗光细碎,与星光连成一片,不留心还真是容易忽略。“原来真有温泉。”方明惊讶。他在室内温泉里泡了一下午,一直判定是大锅炉烧的开水。要知道这里可是干燥的半荒漠,水怎么可能有机会在蒸发干之前聚成泉?方明走向温泉,赵医生和余晟也跟了过去,裴紫苏没来由地抖了一下。发现裴紫苏没跟上,余晟回头:“怎么了?”“我怕水。”裴紫苏退了两步。余晟走回来:“不会游泳?没关系,在岸边远远地看看。”“我在这里等你们。”水光很美,裴紫苏却看着眩晕,又后退了两步。方明和赵医生已经在木桥的尽头,是悬在水泊之上的木板平台。人停在星辰和水光之间,热气氤氲,空阔眩晕。方明兴奋地喊余晟和裴紫苏过去,赵医生把方明往后拽。平台周边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根木桩用铁链连着,这种护栏其实就是个标识:危险,别靠近,我保护不了你哦。方明安抚赵医生:“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儿,我检验一下这水是不是温的。”“不是温泉早就被冻住了。”赵医生摇头叹气,酒喝多了真的影响智商。方明在平台边沿蹲下,手向下探想摸到泉水。水面很静,距离平台不足二十厘米,即便多喝了两杯酒,方明这个动作也不是高难度。他左肩高、右肩低,侧歪着身,厚棉衣胸口的口袋里忽然滑出一个黑亮的东西,摔在平台的木板上,颠了几下。夜里光线很不好,方明刚看清楚那是什么,黑亮的东西朝水里歪了过去。“我的手机。”方明伸手去捡。酒精不仅会发热取暖,也会延缓神经和肌肉的传导时间。方明的肌肉动作果然慢了,手机没等到他,一歪,掉了下去。方明的神经传导速度也慢了,没意识到收手,还在努力去捡掉落的手机,动作幅度就超预期地有些大。咚的一小声,手机掉进了水里;扑通一大声,方明落水了。赵医生一声惊叫,往水下看,只见水花,方明不见了。这水是有多深……落水声、赵医生的呼救声,余晟和裴紫苏看过去,黑夜的水边只有赵医生在焦急地大喊着。余晟跑过去,赵医生给他指清方明落水的位置,余晟已经扯掉棉衣跳了下去。又是落水声。裴紫苏惊恐地看着木板路的尽头,夜幕、广阔的水光,黑暗里无尽的光。余晟和方明都在那里。她强压住恐惧走过去,水光越来越亮,水声越来越响,汹涌而来。裴紫苏努力地呼吸:没事、不怕,余晟在那里,他有危险,她要去帮他……能听到余晟的说话声越来越大了,他找到了方明,方明有难受的吐水声和呻吟声。这嘈杂声和噩梦里的一致,裴紫苏忽然有些耳鸣,震得她头疼。当年的声音却清晰了,就在身边、眼前——水声、抢救声,还有吵嚷打骂声,她被人搬来搬去……有人急疯了,狂喊她的名字,是江晓城的父亲江遇:“苏子!你别吓江伯伯!苏子!”这是回忆,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她还活着……裴紫苏什么都清楚,但她就是困在这个情景里出不来。眼前是蓝色清澈的水、夏天清早明亮的江家泳池……护栏形同虚设,是因为这处的温泉水并不深,一米四多。但方明是微醉状态,一掉进去就没顶,他惊恐地挣扎。余晟也以为水深,跳下去险些砸到水底,哭笑不得地站起来,从水花里捞住了方明的衣服,摸到他的头发抓牢,用力把他拽出了水面。方明挣扎着不配合,加上两人的棉衣都吸饱了水,余晟很吃力,几次摔倒。呛了水的方明一通猛咳。零下二十摄氏度的北国,两个湿淋淋的男人站在水里,在滴水成冰的空气里被冻得全身如刀割。赵医生想拉方明上岸,余晟决定先在水里取暖:“我扶着他在水里泡一会儿,你去找酒店的人来帮忙,拿些棉被和衣服。”赵医生转身,恰和裴紫苏撞在了一起。她招呼裴紫苏一起回酒店找人,但裴紫苏踉跄了一下还在向前走。赵医生想拉她,又想她是要去看余晟,就赶紧朝酒店方向走去。余晟站在水里,努力地把方明往岸边拖。他的视线里是裴紫苏的腿,裴紫苏的脚步零碎、蹒跚。余晟抬头再看她的脸,发现了异样:裴紫苏的脸紧皱着,难受到了极点似的,双手扯着领口,像是呼吸不畅通。余晟着急地大声喊她的名字,裴紫苏没听见似的,已经走到水边了。余晟急了,但方明攀着他,他走不开。黑暗里水光和夜空融在一起,逃不出去。裴紫苏胸口憋得要裂开,她窒息了,眼前天旋地转。余晟眼睁睁地看着她直挺挺地栽进水里,黑暗的水面溅起了一阵水花,却没看到人挣扎。方明还在喘、咳,也看到了这一幕,吓到了。余晟放开方明,艰难地划开水面向裴紫苏的方向走去。方明腿发软,在水流里站不稳,又向前扑倒了。余晟心焦,同时落水两个人,方明被酒精麻木无力自救,裴紫苏则是神志不清醒似的。裴紫苏那里的水花越来越小,可方明就在他身后……余晟转回身再次揪起方明,把他拖向最近的木板桥的木桩。这里水浅,方明抱住木桩蹲在温泉里,咳嗽得鼻涕、眼泪狂泻。而裴紫苏已经没了顶,水面上没有她挣扎的水花,只有涌起来的涟漪。余晟只恨毛衣和棉裤太厚重,在齐腰深的水里行进太慢。他探身一扎,拼命向裴紫苏的方向游了过去。好在裴紫苏的羽绒服的帽子漂在水面上,余晟抓住帽子把她连拽带抱地扯出水面。但余晟已经几近虚脱,支撑不住了。裴紫苏的脸从水里浮出来,惨白,眼睛、口鼻都是紧闭。她没有意识,软倒在他怀里。余晟真切地知道了什么是害怕,怕到魂飞魄散。不知是裴紫苏太重还是他腿软,他脚下一旋摔倒了。裴紫苏失去依托又沉进水里,余晟憋住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拖出水面。余晟喘息着,叫她的名字,拍她冰冷的脸。裴紫苏头向后耷拉着,头发浸在水里。余晟的手往裴紫苏的衣领里探,水里的棉衣缠裹着他的手,他很费劲才触到她的颈动脉,肌肤下有隐隐的脉动,余晟的心落下大半。余晟本就感冒低烧,又被方明、裴紫苏折腾得差不多体力耗尽。为了保持体温,余晟控制姿势让两人的肩以下沉在水里,这个高度很难维持,要半蹲在水里。他用臂弯、胸膛、脖颈、下颌,尽量地把裴紫苏困在怀里不沉,让她的侧脸枕在他的肩上。腾出双手,余晟一只手捏住她的鼻子,另一只手捏开她的嘴,深吸了口气,用自己的双唇包住裴紫苏微启的嘴,用力地猛吹几下。裴紫苏猛地一阵咳嗽,呼吸道算是被打开了,有了浅浅的气息。余晟回头找方明,方明已经清醒了,老老实实地抱紧木桩只留头在水面上。就算是温泉,也是很凉的,余晟抱紧怀里的裴紫苏,脸贴着她的脸帮她取暖。水面雾气缭绕,他这算是和裴紫苏在夜里泡温泉?还是露天的。余晟无奈地苦笑,这一晚上他快被整死了,此时安静地漂着,夜空晴朗,裴紫苏在他怀里仿若睡着,算是消停了。他想起裴紫苏落水后没有挣扎,这不正常,还是她在落水前就已经不太清醒了?她掉进水里前的步伐和表情也确实很奇怪,余晟想起她不愿意靠近温泉,说“怕水”;来酒店时他劝裴紫苏去泡温泉,她也没兴趣。她怕水至于怕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