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余晟没准备回家,裴紫苏让他在值班室和阿波罗睡。余晟要去ICU:“去你爸那里睡一觉,正好守着病人。”第二天就是除夕,昨天做手术的肝移植的病人彩超结果有些异样,余晟怀疑是肝动脉血栓,这是可能导致移植彻底失败的严重并发症。所有医生都高度紧张起来,密切关注着,着实熬心。老裴也被叫来,讨论治疗方案。中午,医院送来了除夕的慰问饺子,几个医生凑一桌算是提前跨年了。外面响起了稀稀拉拉的鞭炮声,节日的气氛渐渐浓了。大家约着晚上抢红包、吐槽春晚,明天就是明年见,自家兄弟早点来交接班……老裴主任威严不说话。余晟低着头狂吃,最先吃完又去了病房。老裴又去病房,再转一遍就可以回家过年了。他留心余晟,却没看见。经过办公室,老裴见余晟坐在电脑前犯难,屏幕上是病人的各项指标,老裴进去看了看,摇头:“肝动脉血流阻力又恢复正常了?”这种情形也许潜伏着一个非常严重的手术并发症。余晟说:“术后第一天,先升高又恢复正常,也许是个坏兆头。彩超、磁共振的结果还算正常。”老裴提醒余晟:“不要掉以轻心。”余晟点头。没话可说了,老裴不走,余晟也不吭声。性子急且直一些的,终究是老裴,他也是喜欢聊天的人:“过年不回家了?”余晟站了起来:“机票都订好了,没想到忽然来了移植中心,又突然上了手术。”老裴心说,你这峰回路转的事儿我也没想到。说了些无关的事,末了老裴说:“要是没地方去就去我家吃年夜饭——我的两个外地学生也没回家,一起过去吧。”老裴那样儿,好像邀请余晟纯粹是顺便捎带的,其实他也挺为难的。余晟则是很真诚地以为自己听错了,没回应。没得到预料中的反应,老裴转身走,说:“你看吧,要去就提前说一声。”余晟恍然醒悟,追了过去:“裴主任,我开车送您。”下夜班的裴紫苏毫无创意地回家狂睡,被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惊醒时,天已经黑了。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顺着声音去餐厅。老裴和姥爷在包饺子,她趴在餐桌上打瞌睡。二位老泰山今年文雅了些,没有因为捏的饺子的形状互相刻薄个没完,果然老了一岁会更端庄些。裴紫苏摆弄着桌上很不端庄的酒,挑拨是非:“老爸,变大方了哦,怎么舍得把压箱底的酒拿出来喝的?姥爷,多少年了咱们过年都是二锅头,长城内外祖国各地的二锅头。”老席脸色陡变,老裴费劲地辩解,裴紫苏嘿嘿笑。老席对她挤挤眼,裴紫苏也回他挤挤眼。身后忽然有个人影,裴紫苏惊得险些跳起来,回头恰好看见男人黑色的衬衫,再抬头是张年轻端正的脸——余晟。裴紫苏杯子端在唇边正喝水,眼睁睁地看着余晟就把水咽到气管里了,下一秒她咳得像老年肺气肿病人。老、中、青三个男人看着她,没一个人哪怕是伸手帮她拍一下后背。有的不方便秀恩爱,有的不方便秀父女情,也有的不太适合唯我独尊显摆祖孙情。多人同时争宠物的情况也可能出现另一种结局——大家都不好意思争了。裴紫苏捂嘴、捶胸、咳嗽地跑进卫生间,待平复了看见镜子里邋遢惺忪的脸吓了一跳,整理得有个人样儿了才又出来。三个男人斟了酒,留给她的空位上连酒杯都没有。裴紫苏怏怏地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坐姿标准但微微斜了腰,蚊子似的问余晟:“你怎么来了?”老裴耳听六路:“有话大声说。”裴紫苏讪讪地缩了脖子。余晟是到师长家做客的含蓄模样,不认识ICU主任家的千金似的。姥爷呵呵笑,张罗着斟酒庆祝新年。饭后,余晟要帮裴紫苏洗碗,姥爷把他叫到客厅聊天:“你是客人,第一次来,怎么能洗碗呢?”裴紫苏泄气,之前去余晟家吃饭都是他洗碗的。这世道,还有没有个准儿了?客厅里老裴的手机响,他接起来往书房走:“……过年好……怎么去美国了……她啊,忙着呀……”房门关上,老裴继续说:“苏子还没下班。晓城,你有胰腺炎,在外面要注意身体……”客厅里,现在全家能耐心听着唠叨的只有余晟这个“新人”了。余晟知道了姥爷曾是知青,之后做了赤脚医生。医疗资源最匮乏的年代,加之生活贫困,赤脚医生们去老乡家里送药、看病,一根银针医百病。余晟悟出裴紫苏命中注定是个郎中:“我以为裴紫苏是‘医二代’,没想到她是‘医三代’。”“我跟你们都比不了,不过那年代的人老抬举我了。”姥爷老自豪了。“您是‘全科医生’嘛,我们都不是。”余晟这话多让人爱听!姥爷笑逐颜开,端起酒杯跟余晟碰:“你呀,常来,那个人呀,”他冲着书房方向努努嘴,“心里器重你,就是嘴紧脾气硬。对付他,你得学学我家小苏子,游击战……”老裴在书房,裴紫苏推门进去,见老裴身边的桌上放着个木箱。木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木匠手工做的,工艺拙朴,料却是顶好的黄花梨。如今黄花梨身价暴涨,这箱子拿出去就是天价。来路却巧,是几十年前裴紫苏的姥爷花了几毛钱买的从制作盘香的降香木料里拣出来的几块好料,用这些料做了个医药箱,背着翻山越岭地给山里人看病。后来裴紫苏的妈妈把箱子当了梳妆盒,她去世后这箱子就装着她的遗物和照片。裴紫苏从没打开过,这是属于老裴的箱子。逢年过节和祭日,老裴会把这箱子拿出来摩挲一会儿,然后又高高地放在书柜的最顶层。家里更是从没有摆放过母亲的照片,所以裴紫苏甚至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样,老裴更是很少说,她只听说母亲很文艺,也清秀。空气里有陈年降香的味道,极淡极淡的香。正是鞭炮声密集的时间,热闹喧腾。老裴身形魁梧,厚实的手掌抚在箱子上,关节泛白,手上是加了些力道的。裴紫苏恭恭敬敬地在旁边站着,老裴目光涣散,他没少喝酒。良久,老裴说:“小席,今天家里来了个客人,你没见到,会遗憾的。”父女俩回客厅,姥爷在给余晟讲家族史,正讲到裴紫苏这一章节:“……那年八月我在新疆伊犁的昭苏,去中哈边境,骑着马上到山坡顶,就看到坡下面的紫苏花海,紫色的小碎花一直铺到天边,真是美啊。从新疆回来,我就给她起了‘紫苏’这个名字,不错吧。”裴紫苏点头:“不错!被人取笑说‘苏子’是‘紫苏’的种子,我合二为一自体繁殖了,这是进化还是返祖?”裴紫苏斜瞥着这话的版权方——余晟。而余晟坐在她家沙发上像半个主人,挺自在的。姥爷大怒:“谁这么说的?我去给他开点药吃。”老裴同仇敌忾:“肯定是个只有‘二两文化’的人,胃疼的时候吃治脚气的药的蠢材……”裴紫苏早就笑翻了,余晟赶忙给两个长辈斟满酒,说些良辰美景的应景话打断了两个老医生骂人。酒正酣,夜渐深,余晟告辞。他酒意微醺,老裴就让裴紫苏开车送余晟回家。老裴和姥爷都有了醉意,说起了往事,推心置腹地唏嘘。“你怎么把他俩都喝醉了?”裴紫苏埋怨余晟。余晟微热,寒夜里大衣敞怀,很是惬意。裴紫苏开了老裴的车送余晟,余晟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醉眼迷离地看了她一路。除夕的夜路空旷冷清,余晟的家里也冷清。裴紫苏把他扶进家,她去开灯,被余晟从身后拽住,她的脸被掰得转向他,绵密的吻覆了上来。有酒的味道,清清凉凉的。裴紫苏笑,回吻他。她很快感觉到了不同,余晟没有浅尝辄止的意思,隐隐中有另一种坚决。砰的一声炮响忽然响在窗附近,沉溺中的两人都是一颤,裴紫苏想推开他,低头避过他的吻:“我得走了。”余晟反而把她压在了墙上。后背的墙壁冰冷,身前是蓄势待发的男人,裴紫苏毛孔里都在沁汗。余晟低头,瞧她遮遮掩掩的睫毛。他的酒正在醒,这个岁末年终余晟从未有过地高兴,他可以当着这个女孩的父亲的面把她带回自己家,好过一个人的除夕夜。这感觉真是久违了,有温暖的人愿意和他互相趋近,他被接受、被宽容、被厚待。心头一点点热蔓延开来,流淌在残存的酒精上,星星点点地燎起了火星。冷寂里的暖是致命的渴望,一旦有机会抓住就不会放手。余晟的手臂紧紧地环住了她的腰,引领着她后退,两人脚步磕磕绊绊的。身体致命地相贴,什么隐秘和图谋都瞒不住。他的企图太清晰了,裴紫苏慌了。没有去卧室,余晟旋身倾倒之际把她压在了沙发上。裴紫苏被挤压得闷哼一声,余晟就要化在这声叹息里了,原始的动力在加速驱动。他撑起手臂俯视她,清冷幽暗的夜里,她素净得像一朵暗处皎洁的花,颤动的眸子露着怯。余晟笑,问:“你怕什么?”她不说话,身体出卖了她,她愈发柔软。“就在,今天吧……”余晟说。这话是宿命里的种子落了地,替她决定了什么。裴紫苏想过,如果他要求,她怎么办?在塞外沙暴的冰冷草原、在温泉水底的窒息里,她就知道答案——她给,她也要他。余晟解她的衣服,黑暗里看不清着实费了些事。冰凉的手臂从腰际探进了她的衣服里,两条蛇似的攀缠游移着。裴紫苏的身条柔软苗条得让他战栗,他难耐地站了起来,把她拉得坐起来。他拽了她打底衫的下摆从头上脱,裴紫苏手臂举过头,和头被困在衣服里动弹不得,腰、胸一阵凉。余晟却忽然停了,伸手握了她的身子。裴紫苏困难地自己挣脱,扯掉衣服终于透出口气来。她已经被剥成光洁的洋葱,羞涩地蜷缩着,也冷得发抖。但她一双大胆的眼看着余晟,他的身体筋骨清晰,结实有力,人体的美和精妙真是天赐。“你真美……”他说着绵密的情话,拉开她的双臂,铺展她,温热的身体附着上了她的。余晟摩挲着她腰腹处的伤痕,细碎的白月牙般的斑痕:“怎么伤的?”“小时候的车祸。”“可怜的孩子。”他叹息,摩挲着。她捂他的眼睛,不想让他看。余晟的吻印了上去,辗转、炙热,他握住她的手固定在她的身下。她是修长精巧的手术剪,他比她大一号,严丝合缝地覆盖。肌肤的依恋、唇舌的爱恋,交融缱绻,他把她铺展、揉皱,铺展、揉皱……蜂鸟发现了一处微绽的花,高频率地振动着翅膀,长直的嘴小心翼翼地探进花瓣丛里,浅尝到了蜜,便一点点地向更深处刺去。花被撑开,蜂鸟贪恋地撕扯着,忘乎所以地往里钻,它甚至变得凶狠,扯撞着、扑腾着。花无力地由着它摆弄,甚至整株植物都在瑟瑟发抖,熬不过去似的连根系都岌岌可危。终于,它酣畅痛快地吞噬掉最后一滴蜜,植株颓然缓缓倾倒,痉挛着萎靡,像水里漂荡舒展的水母。他们依偎缱绻,餍足地等待苏醒。饱满的亲密,在知足与不知足间纠缠。诱惑如果是一味药,必定是罂粟,性味酸涩,微微的苦会翻起欣快如潮。那滋味儿不可轻易尝试,会成瘾,会让人销魂蚀骨欲罢不能。年初一,裴紫苏睡到中午被姥爷叫起床。若不是怕她饿死了,老裴觉得她能睡二十四个小时。裴紫苏去浴室洗澡,磨磨蹭蹭近一个小时不出来。老席问老裴:“你姑娘昨天晚上几点回来的?”“不知道,你没记住?”“我昨天被你小子灌多了,怎么可能记住?”老裴努力回忆:“就记得是在零点敲钟之后了。”“你就这么当爹的?”裴紫苏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了,睡足、泡好,光彩照人。老爹和姥爷怪异地看着她。裴紫苏看见的是桌上的超级豪华水果篮,还有两瓶洋酒。她过去挑挑拣拣地找了个最想吃的,问:“谁这么早来拜年?还挺会买东西的。”“是余晟,一大早过来拜年,比你可勤快多了。”姥爷数落着她。裴紫苏微偏着头,挑眉咬唇,表情像是被一个隐秘的心思轻轻牵起。这表情实在也没什么态度,她耸耸肩,手里掂着个杨桃就走了。姥爷笑话老裴:“女大不中留,你可要记住了,余晟是你领回家的,不是你女儿带回来的。”老裴对这种结局很纠结:“不能总让他们在外面偷鸡摸狗的,还是在眼皮子底下更放心些。”一早余晟登门的时候老席和老裴不比裴紫苏好多少,梦里听见门铃响跳起来穿上衣服,把头发扒拉出个模样,开门、收礼。余晟清朗英挺,教养很好,是最招人喜欢的那种年轻人。送走他,两个老男人互相看看,再看看自己,一个去浴室挑剔发型,另一个去卧室挑衣服。余晟去了医院,岁首第一天,封刀一天。护士送来苹果,图个吉利——新的一年医生和病人都平平安安。病房里病人的情况都很好,整个医院都不是很忙。余晟早早地离开了医院,车开到裴家楼下他上楼敲门。“姥爷和老裴去看瓷器展了。”“你怎么没跟着去?”余晟跟在裴紫苏身后。裴紫苏在给他冲茶,不说话。进门后,她就在躲闪他的注视,耳后细腻如瓷的肌肤有异常的红,出卖了她的心思。余晟吻在了那里,她有轻微的紧张。他双臂环住她,手握住她的手,放下茶叶和茶杯。她很顺从。余晟的齿沿着她的下颌细咬,却并不吻她的唇,向下咬过她的喉、颈,到锁骨……裴紫苏仰起头,有轻微的颤。余晟把她转得面对自己,她的腰被紧扣在他的腹前,他逼迫她看着自己。裴紫苏眼色水亮,感觉到了昨晚让她冲向极乐的紧绷。余晟不放过她,问:“是在等我吗?”“不是。”她嘴硬。余晟动了她一下,裴紫苏脸烧得红艳。“说真话。”“是……腿疼,走不快,不敢跟他们去……”余晟笑,俯首深吻他的女孩。门忽然有钥匙转动声,两人分开,裴紫苏转身。身后门开,是姥爷的声音:“小余来啦,正好,快下楼去帮忙,我们买了个陶瓷的大鱼缸,搬不动……”余晟下楼,裴紫苏闲闲地站了会儿,懒洋洋地煮水沏茶:“看个瓷器展就被推销买了鱼缸。女人败家是精打细算,男人败家都是不走脑子。”余晟登裴家的门,如果画一条曲线表示就是从零直接跳转到最高的峰值,没有任何过渡。看在过年要团聚的分儿上,余晟挺仗义地没单独拐走裴紫苏,而是领了老裴和姥爷一起组了个四人团,逛花市、吃火锅、去游乐场、去电影城、扫货……晚上送姥爷和老裴到家后,余晟要继续带裴紫苏走,怎么会有反对?余晟你明天有空再来,咱们再去玩。车上,裴紫苏问:“可是我要跟你干什么去?”“去医院查个乳腺B超,我和B超大夫约好晚上带你过去。”B超做完,医生把报告单给了等在外面的余晟:“没事儿,乳腺增生,有个小结节,这个你比我懂。”她回头又对裴紫苏说:“定期检查,有异常就把那个结节做掉,就让余晟给你做手术就行了,这是有高级专家护驾呢。”从医院出来裴紫苏后悔,不应该让余晟去联系的,这可让B超医生怎么想,余晟是怎么知道她那里长了东西的?裴紫苏啊地叫一声,脸埋在座椅里。余晟不觉,开着车,叮嘱她:“……得这病的人都脾气不太好、心事重,或者是经常怄闷气,你改改脾气……”“喂,我家,我家!”裴紫苏连连拍着前面的座椅。余晟不减速,车子掠过裴家小区门口:“去我家,你爸同意的。”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裴紫苏觉得老裴要负主要责任。每个人赤身裸体地来到世上,迎世间风雨,衣冠蔽体藏匿了伤痕,也让它隔绝、孤独。抚触和欢合的美好像融融的暖潮,当吟哦间能痛快地叫出心里的名字,便心甘情愿到愿意为此碎裂。裴紫苏的羞涩渐渐蜕化,她愿意展现自己的魅力给他看。当余晟的指尖等待着她颈后汇聚的汗滴时,她才感受到什么是男人的柔情。太幸福,好像是在顶峰了。裴紫苏莫名地担心:“一辈子都能这么好吗?好像不太可能。”余晟笑话她瞎操心,裴紫苏也傻笑。春节假期就是个炮仗,藏一年,放一下,响两声,没了,再等一年。正常上班后这年假就像没来过,一切又都是常态。正式上班的第一天,余晟排了三台手术。移植中心的效率很高,已经给他配了几名一线的住院医师,余晟专心做高难度大手术,已然是挑起了半壁江山。下班后中心主任把余晟叫了过去,半年后有一场全国范围的肝胆胰外科手术大赛,本院只有一个名额。中心主任从肝胆胰外科的岳主任手里把名额抢下来,为余晟争取到了。主任安排:“准备好参赛的手术视频。参赛的虽然都是中、青年医生,但个个都是高手。评委里有两名院士,名次靠前都很不容易。”余晟沉默。主任问:“还有事吗?”“中心有很多医生,我刚来没几天。”余晟的反应淡漠,主任皱眉:“不想参加?还挺谦虚?”“想,有些顾虑。”“迂腐,资格只给最优秀的人。”“我参加!”余晟说,“我可以。”下班后余晟去了裴紫苏家,姥爷明天一早就走,送行宴。老裴从书房翻了酒出来,这两天的酒都是他的心血收藏,再加上今天知道了余晟被推荐参赛,鸿运当头,一高兴,老裴翻出了压箱底的,把准备在裴紫苏出嫁那天喝的酒都拿出来了。裴紫苏站在厨房的门边,就在余晟身后。老裴看见她神色不太对,还对他悄悄地勾手。老裴走过餐桌,去了厨房。裴紫苏示意他看余晟的头和颈,这一次很清楚,他在震颤,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诡异的震颤,高频率、小幅度,如蜂鸟的翅。而余晟自己完全没有感觉到。裴紫苏看老裴,求助。老裴不动声色地坐下,把红酒瓶递给余晟。余晟接过来开酒,动作流畅稳定,把红酒倒进醒酒器里,手也很稳。老裴站起身,去了书房。裴紫苏过了一会儿也去了书房,老裴在书柜里翻书。裴紫苏走过去:“第三次了,第一次是姥爷来的那天晚上,光线暗,我以为自己看花眼了。第二次是他下了手术,手术室的护士告诉我说他低血糖。”老裴看看她绞紧的双手,继续翻书:“现在他没有空腹,不是低血糖。明天上班让他去找神经外科的医生看一下,要做些检查。如果是震颤类的病,对常人来说不影响生活,这类病下面又分好几种类型,确诊是哪一种吧。你去问问他有没有家族史,这很重要。”震颤类的病里,最著名的就是帕金森了。得病的诱因有很多,家族遗传、环境因素,甚至是本人的精神状态,比如抑郁……震颤类的病不会痊愈,只会进行下去,拽都拽不住。帕金森是其中的一种,病人心理负担重,病程后期运动出现障碍、肌肉萎缩、思维迟钝。有很多名人不幸中标,比如亚特兰大奥运会上点燃火炬的阿里。还记得他吗,哆哆嗦嗦手持火炬站在全世界聚光灯下的拳王阿里。裴紫苏的眼眶忽地湿润,此时比余晟颤动得更厉害:“爸爸,他是外科医生……”“医生也要得病,不过医生得病应该比寻常病人更配合治疗。”老裴说。裴紫苏诧异地看父亲,老裴何以能不为所动得像个医生,如磐石般坚硬?“还没确诊,要排除很多干扰因素。出去吃饭,明天你姥爷就走了,别声张。”老裴出了房间。裴紫苏仿佛被冰水浇头,去桌边翻厚厚的资料,老裴在那一页夹了书签:震颤。房门敲响,余晟进来叫她:“都在等你,怎么开始学习了?”“没,找点儿东西。”裴紫苏放下大部头,跟在余晟身后去了餐厅。他的黑发和领口之间一截肤色,在她眼前很扎眼。老裴看了眼裴紫苏和余晟,对姥爷说:“年轻人都没良心,你惦记着他们,他们顾不来你。现成的例子就是裴紫苏,我下胃镜的时候,她能说出为了省钱不要麻醉的话来;换成余晟病了她立刻就能掉眼泪。裴紫苏,给你姥爷和我敬杯酒,也算没白把你养大。”裴紫苏去端酒,余晟跟着,两人给姥爷端了酒。转过来余晟给老裴敬酒,裴紫苏要陪,余晟拦住她:“是我自己的心意,裴主任,谢谢您。”谢什么,话没说清楚,但几个人都清楚。老裴看看裴紫苏,她的手在抖,余晟倒是挺拔沉稳。老裴暗叹,接过余晟的酒喝了。裴紫苏这一晚上心事重重,不说话、总走神。姥爷摸着她的头:“不舍得?你跟姥爷去当村医吧,像小时候那样姥爷背你。”“我长得比你都高了,可以背你了。”裴紫苏说。老裴一直在暗中观察余晟,余晟不自知,他被姥爷抓了当听众。这些天,余晟知道了裴家的很多事情——老裴这种医生,无论从职业要求,还是个人兴趣上,都是恨不得住在医院不回家。妻子去世后,四岁的裴紫苏就成了最大的问题:要接送幼儿园、要去学特长、要参加活动……老裴忽然发现这个孩子是需要有人管的。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手忙脚乱的,哪里管得了裴紫苏?甭提当时孩子多遭罪了。姥爷是村医,常过来帮老裴带孩子,寒暑假干脆带了外孙女到乡下。裴紫苏在村子卫生所的院子里跟牛、羊、鸡、鸭玩,姥爷去乡亲家出诊时就攥着她的小手一起走。有次下雨蹚水过河,姥爷背着小姑娘,走到河中央时忽然涨水,他脚下不稳摔倒,小姑娘掉进水里被冲出去老远。小姑娘命大,没被水冲跑,被卷到河边。姥爷吓了个半死,乖乖地把孩子送回城里老裴这里来。老裴依旧是抓瞎的爹。江遇知道裴紫苏被送回来了,主动过来关照孩子。老裴因为妻子是死在江遇的车上,那几年都不和江遇来往。江遇已经开了自己的公司,有专门负责家事的助理,就让助理带着儿子江晓城去找裴紫苏玩,两个小孩子年龄相仿,是最好的玩伴。江遇对裴紫苏的事情越管越多,把孩子从村妞照顾成公主,裴紫苏和江遇的感情也越来越好。老裴对江遇的态度渐渐软化了很多,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担心裴紫苏是单亲家庭的孩子,经常被他锁在家里不同人说话、来往,性格会出现问题。再加上时间长了两个孩子有了感情,老裴和江遇那笔陈年旧账也就不算了,后来反而是忙着准备当儿女亲家。吃完饭裴紫苏送余晟回去,她没有跟着下车。看着余晟上了楼,她烦躁地熄了车的引擎,在黑漆漆的夜里坐着。忽然想起个人,她就给余晟打电话,要了Diego的电话。余晟问她要干什么,裴紫苏只说以后要带朋友过去玩。余晟不相信,就给Diego打电话。Diego像是醉着,语音颠簸:“嘿,你的姑娘来看我了。”余晟简直要败给裴紫苏,这么晚了还有心力去玩。也许总要有些不省心,才能叫女人?他认命地打出租车去了Diego那里。子夜的夜店,醉酒、欲望,迎面的每个人都五颜六色。余晟从他们脸上很难判断出谁面色不佳、谁可能患有肝病,现在的医生真的很难当,所有的人都不诚实。裴紫苏和Diego在酒吧沉默对坐,两人同时看向余晟,目光的内容是一致的。余晟心下诧异,裴紫苏和Diego之间没交情,这是在聊什么,居然很有默契?余晟坐下来,要了杯水。圆桌,三人。Diego抱着肩,观察着余晟,问:“余,你喝了酒?”余晟点头。Diego对裴紫苏说了句什么,然后拍了拍余晟的肩:“玩得开心。”余晟没什么可玩的,他就是来盯人的,他歪倒在沙发里看着裴紫苏。她也在打量他,整个晚上都在不着痕迹地打量他。“裴紫苏,你在想什么?”她过来,坐在他怀里,手捧着他的脸庞:“余晟,我们回去吧。”“告诉我你为什么来找Diego。”“我可不可以不说?”“可以。”余晟点头。裴紫苏就是这样,有很多秘密瞒着他,也别指望这个闷葫芦会说什么。第二天,余晟有两台手术都是排在下午,不料前面的一台手术出了意外,时间拖了近两个小时。轮到余晟时,病房里的一个病人突发休克,他被叫去抢救。等他再回来,已经没有手术间了。两个等待手术的病人灌了肠、不吃不喝一整天就要坚持不住了,再推到明天病人还得再灌肠、不吃不喝……余晟和手术室协商了很久,快下班时,才开始做手术。麻醉师和护士们都没了脾气。小雨的夜班,她笑话余晟“得罪了人”。现在有小雨的地方就有樊易,樊易看见是余晟主刀,也不下班了,以“帮忙打杂”为名围观手术。晚上八点结束手术,余晟说带樊易出去吃饭,樊易拒绝:“这么晚了,跟着您只有医院后门那家的牛肉面可以吃。我想跟小雨去吃好的,余老师您不知道,女孩子找好吃又便宜的店就像猎狗似的,一找一个准。”余晟坐着换鞋,歇一歇,准备走。“余老师,您怎么在抖啊?”“饿的。”“不是,抖得挺高能的,您别动,您一动就看不清楚了。”余晟不在意,要站起来,被樊易摁住:“别动别动,这绝对不是饿的,我拿手机给您拍下来。”樊易录了段视频,余晟不想看,樊易坚持把视频递到他眼前。余晟应付差事地扫了一眼,回过头来,拿过了樊易的手机。视频结束,余晟再播,他看到自己的头、颈部在颤,幅度很小、频率很高地颤,似一个虚晃的轮廓,不停地点着头。手机里的他抬头看了下镜头,挺不耐烦的。樊易说:“余老师,您现在又在抖了。”余晟抬起头:“我感觉不到。”“您别动……对,就这个姿势,又抖了……只有头和脖子在抖。”“我感觉不到……”樊易送走余晟后回去找小雨,路过一个手术间,门哗啦一声开了。樊易看过去,里面居然是空的,没有医生、护士,床上没有病人。樊易惊出一身汗,他在走廊中央,夜间手术室的走廊静悄悄的。这地方连扇窗都没有,密不透风得像个铁罐头。哗啦一声,手术间的门又自动关上了。樊易吓得全身肉跳,攥着拳头越走越快地逃回去。小雨在摆手术用过的纱布,摆成漂亮的阅兵阵形,五个一组血红的纱布。樊易不能碰她,就哆哆嗦嗦地讲那扇门的古怪,还绘声绘色地加了声音效果。小雨夸张地学着他的哆嗦颤音:“医院里可是不干净,邪祟多。那些被抢救回来的病人都说,他们飘在天花板上看着医生抢救自己,所以你看天花板啊,是不是有影子在飘……”啊的一声短叫,樊易像只凶狠的大狼狗:“你想吓我啊?”小雨灵俏的眼睛滴溜溜的:“天花板上人太多,叫下来三个凑一桌麻将和你打啊。”樊易恼了:“怕你害怕我才来陪你的,我纯属瞎操心!我走了!”“是吓走的吧。”小雨说,被樊易捣乱数错了纱布数,就从头再数。忙完了,小雨给设备科打电话:“手术间的门坏了好几天了,你们也不来修,大半夜的开开关关吓着人你们得负责报销救心丸啊……”余晟从手术室出来就去了中医科,裴紫苏还是夜班,很忙。余晟也没什么可说的,就走了。裴紫苏拽住他:“你怎么了?”“没事。”裴紫苏挺不放心的,护士在催她。余晟笑:“真没事,下班了路过来看看你。”余晟走了,不然她没法安心工作。他去了医院后门的牛肉面店,要了两碗面,加鸡蛋、加菜、加肉,又要了炒菜……满满一桌子,他真能吃得完。手机摆在桌上,余晟不停地重播着那段视频,诡异的颤动很像抽搐,幅度小、频率高。余晟把手臂伸直抬起,坚持了很久整条手臂都很稳。手术台上一站几个小时体力消耗很大,他平时很注重体能的训练,尤其是手部的。余晟把手机放一边,不再搭理。如果是病的话,可能是什么病呢?颤动,神经外科的病?Diego?Diego!Diego……余晟想起了昨晚裴紫苏的怪异——她已经发现了。她没告诉他,而是去问了Diego。还有Diego和裴紫苏之间奇异的沉默。余晟一身的热汗倏地全蒸发掉,由外而里每个毛孔都凉到骨头。店老板要打烊了,过来婉转地赶人:“余医生,再来点儿什么?”余晟惊醒:“哦,不用了。”他拎了外套出了店,小巷僻静,招牌的灯光冷冷清清的。余晟走出很远才发现手机落在面馆了,又折回去。店老板帮他收着,还给他:“余医生,今天脸色不太好。”余晟谢过店老板,接过手机点开屏幕,他在屏幕里隐隐地颤着。闭上眼,就看不见?冷夜里,余晟消瘦的身影在小巷里往深处走,偶尔会停下来看手机,脚步越来越凝滞。最后,他拨通了Diego的号码。拨出去就又挂断,他索性开车过去。Diego是在办公室见了余晟,看了看余晟的视频就放在一边。人就在对面,现在应该是个病人,Diego说:“余,你需要做一些检查。”“可能是什么病?”余晟问,喉咙发紧。Diego重复:“你需要做很多检查,排除一些可能误诊的因素。”余晟知道Diego心里已经有谱了,但就是不说,在严格遵守医生的那些破规矩——最起码Diego在中国是没有行医资格的。余晟看着Diego,Diego无辜地道:“你是不是想揍我?”余晟站起来,要走。Diego对他的背影大声说:“治疗方案有很多,可以吃药、可以做手术,我美国的老板手术技术很好。余,你有漂亮的姑娘,你是最好的时候。”“最好的时候……”余晟停住。Diego:“我们是医生,是最清楚疾病、最会和疾病打交道的人。”“我从来没这么后悔自己是个医生。”余晟说,走了。Diego的门外是醉生梦死。裴紫苏傍晚时打电话给余晟,他罕见地已经下班到家了。电话里他声音含糊,还不如刚睡醒的裴紫苏。没有约见面,这很反常,裴紫苏开车去他家。走得着急随手拽了件风衣,出了门才发现天气忽然春寒降温,车里更冷,裴紫苏冻得直哆嗦。敲开余晟家的门,他是居家的懒散模样,给她去倒热水暖身子。裴紫苏缩成一团,双手捧着热水杯啜着。余晟靠在窗边,端详着裴紫苏:“你在抖。”裴紫苏一滞,抬头。余晟挺没意思地看向窗外:“我也在抖。”玻璃窗上是他的影子,裴紫苏在右下边的一角,担忧地看着他。“你知道了?”她说。余晟说:“真希望是你告诉我的。”裴紫苏想说什么,余晟打断她:“我没事,我们是医生,最知道这世上谁也逃不掉的就是生老病死,虽然我们跟它打交道最多,但也没什么特殊待遇。”窗户右下角的高挑身影向他走来。余晟转身看,他的女孩柔软清丽,真是漂亮,他确实是在自己最好的时候。裴紫苏环住他的腰,猫咪似的柔顺,余晟觉得自己已经开始享受病人的福利和安慰了。“裴紫苏,我是个不祥的人,好运气在遇到你之前早早就耗完了,你和我在一起怕是享不了什么福。”“开始胡说八道了?按套路接下来该算命了。”余晟的胸膛像是笑了一下,没有声音。这一晚的沉郁是裴紫苏认识余晟以来最暗淡的一次,像是在没有光和热的匣子里,窒息、安静。她努力调动自己的幽默细胞来调节气氛,余晟很配合地说、笑,但他们都太像表演了。裴紫苏黔驴技穷,余晟表扬她:“为什么没去说单口相声?完全可以成为台柱子。”“让我一个住院医师如何给一个主任医师做心理建设?一张开嘴,你就能猜到这路数的最后一句话。”裴紫苏气馁。“是你多事。我是做器官移植的,把一条命接在另一条命上,还常常会失败,知道病人最想听什么样的消息,却要把最不好的消息告诉他们的父母亲。这点儿小病,我想得开,我经过比这更糟糕的事。”余晟背靠沙发坐在地上,两条长腿蜷着。他鬓角里的白发比夏天时多,这半年他过得并不轻松。沙发上两部一模一样的手机,裴紫苏拿起一部看时间,时间不早了,她该走了。余晟第二天凌晨四点起床,收拾行李箱赶去机场,他昨晚和同事商量调了班,挪出了几天假期。黎明前最黑的时分,候机厅里人都困顿,余晟独自站在巨幅的玻璃墙边望着停机坪,一片迷茫。晨曦不露,气温很低,巨大的飞机慢慢地滑行过来。准备登机的人渐渐嘈杂。余晟趴在栏杆上不动,漫不经心地滑着手机,又看看停机坪,没什么可期待的。是去B城的医院看病,到那边落地后正好赶去医院挂号——神经外科。医生去看病,无论去哪家医院都是轻车熟路。身后有人经过,退回来,站在了他身边。余光里看到身边多了一双平底的跑步鞋,上面是一条黑色的运动长裤,看腿的长度是个大个子,余晟扭头看,吓了一跳,这么高的个子居然是个女人——黑色的运动风衣,双肩包,两只手抄在肥大的裤子口袋里,黑色鸭舌帽压低遮着脸,帽子上一个骷髅头图案,模样有些酷。鸭舌帽被白皙笔直的食指顶起来,露出脸——裴紫苏。她对着满脸问号的余晟笑,像是抓住狐狸的老猎人。余晟愣怔,看了看旁边排队准备登机的人群,摇摇头笑了:“平时我怎么没发现你个子高得吓人?”裴紫苏不屑地嗤笑,把自己的包丢给了他。余晟问:“你怎么知道的?”裴紫苏从他手里拿过手机,输密码点开屏幕,点了订票APP,跳出机票信息,举起屏幕给余晟看。“你怎么知道我的密码?”“生日、身份证后六位、手机号……挨个试喽,这种密码方式真是……怎么说呢,”裴紫苏把手机抛给余晟,“白瞎了我的智能手机。”余晟亮灼灼的眼看着她,裴紫苏是要跟他算账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追来是要陪我去的?”“B城医院的神经外科是不错,你有没有预约?”“你爸爸同意你跟我走?”“我怎么可能对他说实话。”“日后你说的话我怎么能信?”“你要去哪里是不是也要上老虎凳才肯招供?”……提问,只是想问。答案?谁在乎呢。登机后,余晟想把座位换到裴紫苏身边。他跟裴紫苏左边座位的人沟通,失败,再跟右边的人商量,再失败。余晟只好回座位,同他旁边座位的人商量。裴紫苏看着他指着自己的方向比画,对方同意时余晟似乎大大地松了口气,非常真诚地感谢着。余晟过来帮她拿背包,裴紫苏绷着一张脸看他忙活,心里说:该!航班在晨曦里起飞,从朦胧的光里穿越云层被阳光照亮,向东飞行迎接光芒。“为什么不跟我说?”裴紫苏耿耿于怀。“没必要。”“原来我和你没关系啊。”她是真想喊停车啊。“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没必要,是你太重视了。”余晟说。“你不要辜负我,我从不原谅任何人。”裴紫苏挺凶狠地看着余晟。她有很不好的预感,想着和他认识以来的每一件事,再想想他私自的远行,觉得莫名的委屈,眼里一阵阵的潮。谁愿意成为一个悲剧?所有的坏苗头都应该被掐死在萌芽状态。余晟皱了皱眉,用力地把她摁进怀里,吻她的发:“不要自寻烦恼。”“说‘对不起’。”“对不起。”裴紫苏窝在他胸口真就掉了眼泪。翻车的时候她没有哭,掉进水里她也没哭,病人和上级医师骂她都没哭过。余晟叹气:“唉,真是没办法,一点儿委屈都不受……亲爱的,生病的是我好不好?别哭了……乖……别哭了……”完全哄不好。B城医院的神经外科是全国顶尖的,设备一流,医生是能一锤定音的大医生。挂号、做检查,无尽的排队、等候,熬着时间等结果,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这几天里余晟变成了实验室里的小白鼠,这感觉很奇异,一个医生去找另一个医生看病——高度配合的病人,最和谐的医患关系。确诊了:特发性震颤。此病有个无人不知的缩写,但完全不是因为这病本身——ET。余晟看着有趣:“ET?所以我是个外星人了?”余晟现在的症状是当他以微微低头的姿势保持固定时,头、颈部就像被敲响的鼓膜似的快速颤动,完全不由自主,根本控制不了。ET的发展进程中必然会连累上肢和手部肌肉运动失调,或许有一天抖得系不了鞋带。有药物可以控制ET的症状,但是拽不住的病情只会勇往直前,只有更严重。也可以做手术,部位在脑部。余晟寻找发病的原因:ET和家族史有关,他父母健康,但祖父颤抖,年老时抖得像随时会散架;也和抑郁有关,余晟打个钩。接下来的几项,他已经不想看了。是报应吗?薛冉给他的报应?余晟展望未来:“八十岁时我会是一个哆哆嗦嗦的摇滚老头。”他对ET已经做足了功课,文献和资料翻了个遍。余医生看自己的检查报告单时皱眉思索的模样,十足神经外科的专家派头。但是夜里,他在裴紫苏身上像是要拼命证明什么,之后他会像个无助的孩子抱着她,偶尔又冷硬地拒绝她的拥抱。两个人的安慰、一个人的冷冽,余晟在这之间沉沉浮浮、无所适从。裴紫苏只是默默相陪,对于一个手部需要精细动作的外科医生,她不敢想象余晟心里的负担。她追了他来也不是要起什么作用,只是无法想象余晟一个人去做检查、讲述病情、拿结果时的心情。最后一天从医院出来,余晟问裴紫苏:“你说我可不可以成为一个怪教授,平时抖得像棵摇钱树,但上了手术台就不抖了?”裴紫苏能看到他的执念,是他头顶一片笼罩他的云,垂下一架救命的绳梯给他,但是蒸汽做的。他想治病,已经动了做脑部手术的念头。回到酒店收拾东西,返程机票是晚上的。“我想回家看看父母,上次见还是在去美国前。”余晟说。裴紫苏弯着腰在收拾东西,她的手不停,刚才为了打包方便两人的东西没有分得太清楚,她就又把余晟的东西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来放进他的包里。余晟坐在床边,深呼吸一下看向窗外,B城的天阴沉沉的,他就没见过蓝色。裴紫苏坐下来摆弄手机,余晟看见她在退票,只退了他一个人的。“跟我去我家吗?”余晟问。裴紫苏的手指停顿,垂着头,始终没有抬起来。余晟捧住她的脸疯狂地吻,裴紫苏挣扎着推开他,起身背了自己的包要走。余晟拽住她:“生气了?”“没有。”他不知道该如何让她高兴,说:“我不确定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家。”裴紫苏站在门口,回头看,一身黑色的运动服看起来酷酷的:“我确定你想自己一个人回去,不想我跟着。你不用为了照顾我的情绪那么问,你心情不好我理解。”“裴紫苏,”余晟忽然想对全世界投降,“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要面对那些需要拼力才能挺过去的事情,这些事一环扣一环躲都躲不过,我撑不下去了,随这世界想对我怎么样吧。我知道女孩子为什么喜欢我,喜欢我穿着白大褂、洗手衣,还有我的手。如果我注定是个坏结局,对你也许是个好消息。毕竟,没有这双手的光环我其实什么也不是。我们之间,我听你的。”裴紫苏看着他,这是个心灰意冷的男人,甚至在自卑,他其实在说:请你遗弃我吧。裴紫苏:“你背着我订票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动了这个心思。在你还没有开始治疗的时候……”“我们都知道治疗不会有结果,没必要自欺欺人。”“我的余晟不管经历什么,都不会放弃自己。你心情不好,需要时间调整,回家见见父母也挺好。我回去等你回来。”裴紫苏回来上班,最高兴的就是张夫子了。为了成全这小姑娘“与大学闺密相聚”的小心愿,老教授上了二十四小时的班,累得伤了身体的本。张夫子这天的早餐都是夫人在家熬了药粥送来,严格按照张夫子开的方子,还多加了大枣,也不可多加,枣多了碍胃。裴紫苏开始了全天候上班模式,连着上了两个夜班,已经累到坐得笔直端正却在闭着眼睡觉。这天早间是科主任带领下的大查房,医生们按职称由高到低的顺序排队走,裴紫苏走在队伍后面,她后面就是实习生了。前面的医生是十个月的孕妇,超级大肚子,回头跟裴紫苏窃窃私语:“余晟还没回来?”“嗯。”“原来你们不是一起走的呀,我们都以为你跟他回他家见父母了。”八卦的感知系统绝对是全宇宙无敌!核磁和CT要是有这么厉害就好了。裴紫苏心虚,嘴硬:“这种事总是你们比我先知道。”“小裴医生!”主任忽然叫她。裴紫苏一个激灵,见主任微怒,知道是“私聊”惹的祸。主任叫她:“裴医生,给病人回答一下他的问题。”病人是大蜜蜡,今天出院。大蜜蜡拿着一张医院门口散发的小广告,又问了裴紫苏一遍:“这报纸上都说了,我的病无痛十天出院,为什么花了这么多钱你们都治不好?”张夫子很不厚道地在偷笑。裴紫苏正面、反面地翻看小广告,半天憋出一句:“要不你去他们那儿试试?”大蜜蜡眼睛一鼓,被噎得死死的。所有医生险些笑场,主任咳嗽一声,很严肃地道:“方法不对,对病人也要好好科普教育,你留下来给他讲一讲他这病的病因病理和治疗方法。”主任的手指向裴紫苏,裴紫苏向旁撤出一小步躲在张夫子后边,她是想露出张夫子的大肚子的。但孕妇正笑得挺着肚子,向前挡住了张夫子的肚子。主任的一指禅就点在了孕妇医生身上。她笨拙,躲不过,气得瞪着裴紫苏。裴紫苏于心不忍,低声说:“我帮你给病人换药。”查完房,裴紫苏收到余晟的信息:“我回来了。”裴紫苏这才踏实了,回来就好,就怕他一去无踪。但是裴紫苏没回信息,她还是有些赌气,最私底下的心思是有些失落:把余晟暖过来的不是她,而是他的家,她还不是他的家。中午饭是在职工餐厅吃,裴紫苏一进门就看见余晟,他在对她招手。孕妇医生笑话她:“余医生这是眼巴巴地瞅着门口等你呢吧,小别,哈?”裴紫苏不想被说中,端了她和孕妇的餐盘去买饭。孕妇却忽然抓住她的手,直瞪瞪的,像是被定住了:“我好像……”“啥?”“该去产科报到了……”“啊?”“笨,要生了。”孕妇挺着大肚子转身出了餐厅直奔产科。裴紫苏追出来,孕妇小步快走速度居然很快,回头说:“你给我打点儿饭送来,我饿。”裴紫苏想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陪她,一半买饭。孕妇继续吩咐:“你去我的更衣柜里拿个大包,我生孩子的东西都在里面,你给我送去产科。”裴紫苏想把自己劈成三份。“我陪她去,你去拿东西、买饭。”是余晟,来得正是时候。裴紫苏看他一眼,快步跑回餐厅去打饭。孕妇那是相当不好意思:“余医生啊,这是你第一次送孕妇吧,真荣幸,谢谢啊。”余晟笑笑。他还是小有遗憾的,不禁回头看裴紫苏,可她早就没影了。裴紫苏拎着饭、扛着大包奔到产科的时候,孕妇医生的家人都赶来了。余晟不在,他不适合待在这里,早早就走了。裴紫苏回家睡觉,晚上醒来看到信息里发来了孕妇和宝宝的大头像。“这效率!”裴紫苏挺高兴的,跳下床就奔到医院看新生儿去了。孕妇变产妇,挺郁闷的:“生得这么快,都说我是下蛋的鸡。”裴紫苏不理会她的矫情,守着宝贝喜欢得不行,摸着婴儿稚嫩的小拳头:“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产妇医生哈哈笑:“你保养好自己,多攒点儿嫁妆,我可以考虑你当儿媳妇。”“我有余晟了。”裴紫苏亲宝宝的小指甲,眼里的光彩能溢出来。恋爱中的女人,都是活在幻想里。孕妇医生笑:“差不多就结婚呗,还等什么呢。”余晟在信息里等裴紫苏召见,她从产科出来后丢给他一旨答复,余晟就从移植中心出来到住院楼的医生休息间等她。等候的男人的柔情,在暗灯下晕染了整个房间。听见脚步声,余晟抬头看过来,笑容真让人动心。裴紫苏拿出生疏的范儿,研判着:“心情不错。”余晟笑了笑:“还好,我爸妈骂我为什么没带你回去。”裴紫苏挑眉,无可无不可的。“还在生气?挺记仇的。”余晟戳她的下巴。裴紫苏佯怒地推开他,也就笑了。一笑泯恩仇,两人在B城时的不快也就散了。余晟和裴紫苏一起去了Diego那里。知道余晟确诊是ET,这老外也就知无不言了,而余晟最关心的是根治ET的办法——手术。Diego联系了匹兹堡的老板和朋友,越洋电话打了好几通。做不做,余晟拿不定主意。春暖了,最难耐的柳已经有了芽,两人离开Diego的店后是一路走回去的。余晟看似平静,但始终沉默。到裴家门口,他问:“裴主任对我的病怎么说?”“没说什么,老裴应该是没把这当回事。”裴紫苏答。“看来也只有我自己揪住这点儿事不放。”“你可不可以也不在意?这么紧张,反而会刺激你发病的速度。”“我尽力吧。”余晟确实在尽力,他给自己制订了健身计划,努力延缓ET的进展,尤其注重手臂肌肉的锻炼,强大的肌肉群可以增加动作的稳定性。戒烟、戒酒、保暖,避免饥饿和疲惫。最后一点做起来不太容易,移植手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爱心捐献,一旦确定就要争分夺秒地立刻进行,移植外科医生都是随时待命。裴紫苏在余晟的办公室还有手术室里放了很多牛奶和零食,让小雨帮忙照顾余晟。余晟的业余时间也安排得很好,工作上了轨道,生活也比较规律,前些天请假看病也算一次慢节奏的休假,他的震颤竟然意外地消失了。Diego说他是在“最好的时候”,余晟现在能确定他就是在前所未有的“最好的时候”。没有顾虑、没有阴郁,有所爱、有爱人,所有拥有都是最希望的。五月芍药花开的时候,裴紫苏和余晟商量着短假要出游,晋、冀、鲁、豫、藏、琼,大不列颠、阿拉伯联合酋长国……两人为了目的地争得起劲。老裴知道后,对裴紫苏大喝一声:“不许去!你是女的!女的!你知不知道?”这个,其实不是问题。要怎么跟老裴解释呢……裴紫苏皱着眉头扯着头发,站在那里挺为难的。老裴一惊,似乎明白了,又没法问,气得想扑过去揍裴紫苏一顿。死丫头一跳,手长腿长地跑了。老裴气得好几天血压都高了,降都降不下来。医院开会时遇见余晟,那小子气色很好。老裴忍、忍、忍不住,手里的签字笔隔着桌子就丢了过去,落地崩飞。余晟莫名其妙的,也只好先避避风头。恋爱,最招人恨了!而看得最心酸的是实习生樊易,他追小雨追得好辛苦,至今没有结果。马上实习结束该滚蛋了,偏巧樊易轮转到了内科系统,和手术室八竿子打不着。樊易的办法是常去中医科找师娘小裴医生聊天——小裴医生和小雨关系很好。这天运气好,樊易去看师娘,师娘正跟小雨打电话,听意思是约了下班后一起去逛街。樊易就死等着她们一起下班:“我能拎包,我拎包的技术可高啦。”裴紫苏直撇嘴,早看穿了他的花花肠子。樊易无聊,就在护士站待着聊天。走廊里一对情侣情意绵绵的,樊易看不顺眼,和护士长抱怨:“他们也不注意场合。姐姐你也不管?”可惜,这一对在护士长眼里是医院的形象代言之一:“那个男孩是九床的病人的孙子,女孩是十床的病人的女儿,两人陪床认识的,没两天就成了一对儿。这充分证明医院这种地方是最有爱的。”“陪床认识就成了?这也可以?!”樊易忽然被颠覆了世界观,不是要追很久才行?为什么别人的爱情都像电门开关,啪嗒一下就亮了?而他几个月都没成果,这时间搁在韩剧里都一百多集演完了……“听说你在追手术室的小雨?”护士长看樊易的眼睛,像眼科医生给病人查眼底。“我……”“你要用心,小雨家可不是一般人家,他爸爸是大资本家,那是全医院最有钱的人家。”樊易嘿的一声笑:“她是个农村孩子……”“那是人家嫌城里挤,你呀,追之前也不好好打听打听,加油吧。”护士长很不看好樊易,但是致力于促成。樊易眨着眼睛,脑子里一串串的关键字:实习生、护士、大资本家……“樊易,走啦。”裴紫苏过来叫樊易,旁边跟着小雨。小雨瞅着樊易笑,最知道这笨小子的心思,但她就是不说。樊易讪讪地看看小雨,她背着LV老花图案的白色包,樊易看了好几眼,忽然反悔说不去了。小雨绕着他打量了一圈,胳膊肘往樊易肩上一靠,像挺仗义的兄弟:“走啊,菜鸟,不是说好一起的吗?”樊易敲敲她的LV包:“这包从哪个地摊买的?一看就是假的。”“对啊,假的。等你有了钱给我买个带身份证的包呀。”樊易不懂什么是包的身份证,小雨笑话他,樊易陡然就恼了:“我不去了,以后也不去了。”小雨莫名其妙的,追上去拉住使性子的樊易:“怎么啦?”“我实习马上就结束了,就当我一直冒傻气。”“哦,是不舍得离开我呀?”“不是!”“就是,骗谁呢?”裴紫苏已经沦为背景板,只好追着这对冤家走,看这拌嘴强度两人怕是要持续一个晚上。经过急诊厅门口,恰遇上急救车送来了病人。转运床上的病人被快速地往抢救室推,病人一只下垂的手腕上戴着一串硕大的蜜蜡珠子,很是惹眼。裴紫苏看着,忽然想起个人,大步追进抢救室。急诊的医生、护士都在忙着抢救,连记录医嘱的时间都没有,都是口头交代和确认的。裴紫苏要被请出去,但她跑过去看到了病人的脸,说:“这病人在咱们医院住过院,身上装有心脏起搏器,高血压,腹部有手术史,脂肪肝……”抢救时知道病人的病史是非常大的帮助,可以节约很多时间,避免错误的方案和用药。急救的护士告诉裴紫苏:“他在路边晕倒的,身份确认不了,也无法联系到家人。”“我试试。”裴紫苏忙去医生办公室借了电脑,凭记忆查找到了大蜜蜡的病历,调出来给急救的医生参考。甚至还找了他家人的联系方式,裴紫苏通知了他的妻子秀秀。过了大半个小时,一个腿有残疾的女人焦急地进了急诊厅,急诊的护士带着她去看大蜜蜡。这就是秀秀,裴紫苏远远地看着。此时大蜜蜡已经确诊是脑干大出血了,几无可救。裴紫苏、樊易、小雨三人互视间都是叹气,一起离开。气氛压抑,逛街就没什么兴致。而小雨一路都在留心樊易,他今天不搭理她,这很反常。小雨先和裴紫苏聊:“余男神呢?”“今天有一台在体劈离式肝移植手术,会很晚。”裴紫苏答。这台手术全院都在关注。劈离式是把一颗捐献的肝脏劈分成两部分,分别移植给两个病人。手术难度很大,要整理、分离出两套完整的肝脏动脉、静脉、胆道……国内能开展这种手术的移植中心的数目还是个位数。如果本院移植中心能做成功,将成为本省首例。如果说机遇、运气,余晟几次都濒临改行的绝境,但他现在是同龄医生里站得最高的金字塔尖上的人。小雨看裴紫苏的眼神无比羡慕,是仰望教授夫人的目光。樊易在一旁就更觉得没意思了。但小雨的眼珠子一百八十度地甩过来,看定樊易:“你什么时候结束实习?”“月底。”“毕业什么打算呀?”“当医生喽,当小医生喽,也不会是教授。”樊易泄气地道。小雨麻雀般的圆眼眨啊眨的:“我们医院招毕业生,你来考啊?”“为什么啊?”“因为我啊!”小雨忽然抡起包砸在樊易身上——这菜鸟一晚上的阴阳怪气终于惹怒了她。樊易揉着胳膊:“我跟你什么关系啊?”“你们聊,我去看看余晟。”裴紫苏说。她实在是受不了樊易如此之笨,识相地扯了自己的包火速消失。小雨尽量让自己的目光力敌千钧,试图压倒樊易。樊易快扛不住了,想溜,被小雨揪住了:“你一晚上什么意思?是想劈腿啊?劈谁?嗯?”樊易反抗,但逃不掉,也急了:“你们家那么有钱还怕我劈腿?”是这个原因啊。小雨很愁樊易的智商:“你傻啊!那是婚前财产懂不懂?还真以为我会拿钱砸你啊!我又不打算养男人,你的脸有余男神好吗?”樊易顺着她的思路想,顿时觉得很有道理。他忽地一声惨叫——小雨在拧他的胳膊。“告诉你,要追我就好好追,半路撤退还反了你了!”“好好好,你厉害,我继续追——唉,我说,我这算追上了吧?”樊易后知后觉。小雨俏生生地笑着,樊易猛地把小雨扛了起来,嗷嗷叫着跳。小雨吓得敲他的头:“疯子,疯子!”樊易转了个圈才放下她,高兴地道:“公主殿下,是不是没人追,所以不舍得放我走啊?”“是你没追过女孩子吧,真是笨得要死,我都恨不得教你。”“那你教一下呗。”“第一步……”樊易忽地拽了她低头吻住,小雨吓了一跳,随即笑了:还行,不算太笨。余晟很晚才给裴紫打来电话,很疲惫:“成了。”“你太棒了!”裴紫苏跳了起来。那边余晟瘫坐在地上,今天几个手术组的医生全部开工,加上麻醉师、护士,一起站了十五个小时,为了两条命。余晟觉得血热得冷不下来,说:“我饿得都想吃自己了。”“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带你吃饭。”裴紫苏打了车去医院旁边的饭店订了位子等他,但余晟却像是被别的事儿缠住了,迟迟不来。给他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余晟的助手:“余医生上手术了,急诊科有个脑死亡的病人捐献了肝脏。”本院急诊的捐献者?莫非是……大蜜蜡?心里一阵异样的难过,她的病人又走了一个……余晟又刷了手,换了新的手套又上台。这台手术比方才那一台要简单,但余晟不停地侧脸让巡台护士给他擦汗,体能在直线下降。最后一步时,余晟就剩下一口气了,眼前一花。他闭上眼再睁开,还是看不清楚。所有人都发现了他的异样,停下来等他。余晟定定神,抬手,手在抖。这一幕在哪里见过?颤抖地站在手术台上,被所有人盯着,茫然无所适从。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剩下的,你来吧。”余晟垂下手,离开了主刀的位置。走出无影灯,费劲地摘掉手套,离开手术间,更衣后,余晟瘫坐在门边的排椅上。有下手术的医生经过,羡慕地拍他的肩:“余晟,今天可是大出风头啊!”“还好。”余晟说。他费力地站起来,出了手术室,风一吹,被虚汗湿透的衬衣冰凉。余晟给裴紫苏打电话:“苏子,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