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旧译集(全四十三册)

第九十一章《福尔摩斯旧译集:悬崖撒手》(
  懸崖撒手
  余今者握管以紀此事,實非余之所願。蓋舊恨重提,徒增忉怛也。
  余友福爾摩斯之馳騁於偵探界者有年矣,成效卓著,聲名洋溢,然坐是遭奸人之忌,危機四伏,竟殞厥身!言念及此,適滋予痛,又安忍更述此一段傷心史耶!
  顧福爾摩斯之死,報紙中之紀其事者,僅一見於《勤尼伐日報》,再見於英倫各報之路透電訊,皆語焉不詳。
  而近者,莫禮泰之弟極姆·莫禮泰大佐,方別作讆言,刊諸報端,冀有以隱其兄之惡。余深慮舉世不察,以偽亂真,則福爾摩斯翦惡除憝之苦心,終無由白於天下。且當時真相,知之者唯余一人,設仍緘默不言,是負我故人矣。因不得不歷舉往事,以告閱者。
  余結婚後,以醫為業,長日碌碌,至交如福爾摩斯,蹤跡亦浸疏矣。福爾摩斯雖間一過從,以案情相商榷,然其事亦不恆有。計一八九〇年一歲之間,需余為助者止三次耳。至一八九一年春,余於報章紀事中,獲悉福爾摩斯已膺法政府之聘,治一要案,嗣復得其自那蓬及尼邁兩處先後來書,知此君一時當未必言旋,東勞西燕,亦遙寄相思而已。
  詎事有出人意外者。四月二十四日之夜,余方獨坐醫室中,檢閱舊書,聊解岑寂,忽聞履聲槖槖,有人入室。視之,則福爾摩斯也。
  余愕然,矚其面色殊灰白,且消瘦,頓失常態,益異之,將展問一切,福爾摩斯已先我而言曰:“予邇來勞瘁已甚,遂覺瘦弱。”其為此言,蓋知余之多所疑訝也。既而複曰:“予將閉此戶牖,與君一談衷曲,君其許我乎?”語竟,即循牆而行,蹜蹜至窗際,盡闔百葉窗而下其栓焉。
  余亟問曰:“君殆深自危懼乎?”
  曰:“然。”
  曰:“何所畏?”
  曰:“畏氣槍之襲我也。”
  余大駭曰:“君為此言,意果何指?”
  曰:“予固非畏葸者,君我知己,當能諒之,特禍機已迫,猶不戒備,則是愚而非勇矣。”言次,又從我索燐寸,燃雪茄吸之,意似稍舒,乃續言曰;“予以昏暮踵君門,實深歉仄。雖然,更有所請。予小坐當即去,去時將逾垣而出也。”
  余詫曰:“胡為出不由戶?”
  福爾摩斯乃舉一手示余。余於燈光中見其手指間創痕宛然,血猶涔涔下也。
  福爾摩斯微笑曰:“此豈無故而然哉?予且問君,密昔司華生,亦在內室中否?”
  余曰:“細君適他出,尚未歸也。”
  曰:“然則君方獨處矣?”
  曰:“然。”
  曰:“果爾,予擬偕君遠適,為一星期之旅行,何如?”
  曰:“行又安之?”
  曰:“天涯海角,亦隨所往而已。”
  福爾摩斯平日仆仆無暇晷,今忽為此說,若欲資遨遊以遣興者,殊與其性質不相類,且觀其狀態,又似苦心焦思,不遑寧處,頗令人莫測其意旨。
  福爾摩斯知余深滋疑慮,乃支肘於膝,徐謂余曰:“君殆未知莫禮泰主教之歷史乎?”
  曰:“然,余實未識其人。”
  曰:“此傖實倫敦之巨憝也。彼多行不義,而人無知者。惟無人知,惡乃日長,其罪案且堆積若邱樊矣。實告君,設能如吾所願,翦是凶人,或與眾共棄之,令不得混跡於社會,則予畢生事業,亦既登峰造極,將退隱衡門,不複作苦矣。予事,無不可對君言者。予邇者效力於法政府,獲資甚豐,差足自給,頗思杜門卻掃,於靜中得少佳趣,或研求理化,藉以寄興,然而值此時機,終難寧息。蓋彼莫禮泰其人,設猶橫行於倫敦者,予固席不暇暖也。”
  余曰:“然則莫禮泰素行,究若何奸狡,尚乞語我以詳。”
  曰:“其生平歷史,實至奇特也。彼系出世家,曾受完美之教育,又天賦多才,長於算術,年二十一,嘗著書論代數二項式之定理,立說極精,風行歐陸,坐是聲譽鵲起,得為吾國某大學算學主教,此其處境,固甚風華高貴也。然莫禮泰先世,雖頗赫奕,亦多不仁,莫禮泰秉此遺傳性,遂不軌於正,且機智百出,又足以濟其惡,益肆行無忌。既而人言藉藉,亦間有議其後者,彼乃不安於位,辭職來倫敦,即久居斯地,據以為作奸犯科之大本營。倫敦一隅罪惡之淵藪,惟予能深悉其狀況。
  “先是,予恆覺此中隱具一莫大之勢力,足以翼弊罪人,而為法律之梗。予所治案多矣,如偽造贗幣,如劫奪,如謀殺,形形色色,不可勝數,一加偵緝,輒若操縱之而扶助之者,大有人在,予乃盡智竭慮,務發其覆,於是千回百折,求之數年,始知彼聲名藉甚之莫主教,實一奸宄中之拿破侖也。
  “彼腦力既富,思想絕高,以故種種罪惡,皆藉其力以行。徒黨至眾,密布全境,皆聽命於彼。彼第安坐而指揮之,大類蛛處網中,不勞而獲。且其組織之工,布置之周,亦正無異於蛛網。人有觸其網者,網一震動,彼已早為之備矣。其徒黨亦未嘗無被逮者,然有金錢以為後盾,往往得脫於罪。若莫禮泰則微特難以拘捕,亦並無疑之者,惟予能燭其隱,亟思彰罪伐惡,為社會去此巨蠹。
  “然莫禮泰防護至嚴,雖日夕譸張為幻,終不易得其確證,以訴諸法庭。予生平摘奸發伏,幾於無往不利,此固君所稔知者,顧與莫禮泰遇,乃得一勁敵,予惡其人,未嘗不愛其才也。近三月來,予殆無時不巧施矰繳,弋此飛鴻,俟之既久,始有間隙可乘。今者,網羅既布,時機漸熟。設能如我所期,則下星期一,莫禮泰及其徒黨會當俯首而就警吏之縶縛。是距今僅三日矣。第為日雖已無多,而吾儕舉動,猶未可近於操切,蓋稍一不慎,則以彼之機詐,即已入掌握,亦不難遁去也。
  “且予之躡伺其後,亦為彼所深息,嘗百出其計,以謀抵製。故予之與彼,乃針鋒相對,日角逐於暗幕之內,設有人能伸紙和墨,描寫其種種狀態者,當足為偵探史中大好之資料也。而今日之事,則尤令人驚愕,試為君一緬述之。
  “予晨興後,方靜坐室內,忽有人排闥直入,予視之大震,蓋此不速之客,初非他人,即予日懸心目間之莫禮泰也。予默識其狀貌久矣,其人頎而瘦,深目廣額,額高聳,望之幾不能見其目,面呈白色,殊淒厲,時睨左右,作狼顧,其姿態固甚醜怪也。
  “予驟睹斯人,知不可以無備,亟自屜中隱取手槍,匿諸衣袋間,意彼傖或未之覺也。而彼則已笑曰:‘君胸前何忽墳起?槍既實彈矣,乃置之囊中,又頻頻以手摩撫之,亦自危之道耳。’
  “予聞言,亦不複諱飾,疾出手槍,擲案上。彼乃視之而笑,為狀若甚暇豫,實亦不能不有所懾。少迅,乃謂予曰:‘君殆未能識我乎?’
  “予曰:‘否,否。不然,予固深知君者,君如有以語我,請坐,相與為五分鍾之談話可也?’
  “曰:‘吾所欲言者,君當已能忖度得之。’
  “曰:‘然則予之若何置答,亦可相喻於無言矣。’
  “曰:‘君豈欲始終堅持乎?’
  “曰:‘此何待論,彼聆斯語。’忽探手入懷。予意其索武器也,亟持槍以待,乃捫搎久之。第出一記事冊,指以示予曰:‘觀此中紀載,知君之窘我也屢矣,今歲一月四日,君始設計以敗吾事,其後於二月之中,三月之杪,又迭為君所製,使吾不得如志,迺者已四月矣,而君之為虐也愈甚,吾自視此身,乃如受君束縛,幾盡失其自由,且君之陰謀,猶不止此,若必欲得我而甘心者,此何可哉?’
  “予曰:‘君如此喋喋,意果何謂?’
  “彼側其首,凜然曰:‘無他,願君速幡然改計,勿苦相逼耳。’
  “曰:‘俟諸下星期一何如?’
  “曰:‘咄咄,以君之明,猶不知此時惟置身事外,勿混乃公,斯為上策耶。黔驢伎倆,吾固知之,又豈難以應付,君必欲徑情直往者,則迫不得已,吾刃將斬,其事縱極慘酷,亦所不顧矣。’
  “予忿曰:‘偵探固危殆之生涯也,予知其危而為之,寧畏艱險。’
  “曰:‘君果剛愎自用,禍害有不可勝言者,匪值艱險已也,吾黨甚眾,其能力之偉大,乃非君所得知,凡君所為,其害不僅在我一人,且足為吾黨之大患,一與一猶虞不足,而今竟以寡敵眾,容有幸乎?’
  “予至是,不複可耐,即起立而言曰:‘予事正多,殊不欲以空譚廢務也。’
  “彼亦推椅起,目視予良久,乃頻搖其首,太息曰:‘茲事亦大可憐,雖然,吾固已盡其忠告矣,吾視察甚周,君一舉動,悉為吾所知,無可隱遁,吾之與君亦各據壁壘,日相決鬥而已,君能阨我,我亦能阨君,終不令君得逞其志也。’語已,即返身出戶,悻悻然去。
  “莫禮泰既為此一席話,乃令予不得不有所戒懼,蓋彼之言,婉而厲,頗具深意,初非虛意之恫嚇也。予知君於此時,將為我謀曰:‘盍訴諸警署,預為之備。’然而此舉殊未能有濟,莫禮泰徒黨至多,狡謀百出,必假手他人以圖我,故警吏即窮其心力,其有難以防護者,予且實驗之矣。”
  余曰:“君豈已遭狙擊乎?”
  曰:“彼實與我不兩立,故予今者幾觸處皆危機,今日亭午時,予有事至奧斯福街,方獨行途中,突遇一高車駕雙馬,疾馳而前,直襲予身,予亟躍而避之,得免於禍,脫稍遲緩者,已碎身馬足下矣,回視馬車,乃如風卷雲馳,倏已不見。予心知其故,益自戒備,不敢翔步大道中,惟傍人簷下,惕惕然行。移時,抵浮萊街,忽有巨磚自屋脊飛墮,掠予頂而過,墜於地,砰然而碎,其勢至猛。予急召警卒至,令登屋視之,則屋上磚石,堆疊成巨積,若將從事於修葺也者,警卒乃謂:‘此磚必因風吹落,非有他故。’予固明知奸人之為祟也,第無可證實,亦即默然置之,旋雇一街車,適泊爾毛爾,視予兄,留連竟日,暫避凶鋒,至晚間始來君所,途次複有人持梃以擊予,幸不為所中,予與搏擊久之,其人不能支,遽踣,乃執而付諸警卒,然其人嘗猛齧予手,以故指掌間猶血痕狼藉也,傖奴肆其毒螯,亦複咄咄逼人,且乘間伺隙,無時或懈,予因未敢稍涉疏忽,其來也必嚴扃戶牖,其出也必逾垣而走,亦所以防若曹之窺察耳。”
  福爾摩斯智勇雙絕,余平日固傾倒弗置,而今者於一日之間,屢瀕於危,仍能倉卒應付,獲保安全,尤令人心折也。
  少迅,余即謂福爾摩斯曰:“宵深矣。君踽踽獨行,殊大可慮,盍即下榻此間乎?”
  曰:“不然。予居此,恐為若曹所知,轉多危險。目前指揮已定,至下星期一必得罪人,而此數日中之布置,則警吏固優為之,更不必求助於予。予但於鞫囚之際,現身法庭,一證莫禮泰之罪,足矣。故予意,日內不如暫作遠遊,以避此毒焰,並願與子偕行,君其許我乎?”
  余曰:“邇來醫事,頗形清簡,且有鄰友,可為庖代,固不難從君之後,一賦壯遊也。”
  曰:“果爾,大佳。吾儕其即以明日行。”
  曰:“豈必若是其迫促乎?”
  曰:“勢固不容稍緩,予且有所囑,君一舉手,一投足,必如我說而行,未可更易,蓋君既與予共命,以力敵此巨奸大猾,誠不能不再三審慎也。予去後,君即宜摒擋行李,於諸仆中擇一忠慤而幹練者,令負行囊,乘夜舁至維多利亞車站,行囊之上,勿標姓氏,詰朝,則令仆輩俟諸門外,見街車過者,擇其第三乘,招之來,君即登輿,令禦者驅車至羅賽路,中途複以片紙書君姓氏,授諸禦者囑勿遺棄,既抵羅賽路,亟棄此車,疾馳至路盡處,其時當在九時一刻,則有一馬車,停轡以待,車甚小,圉人衣深黑衣,領作紅色,君如見此車,可疾躍入,毋多言,圉人必能如君意旨,禦車適維多利亞車站,時則開赴凱脫勃萊之快車,猶未駛行,固不致延誤也。”
  曰:“然則爾我當相值於何處?”
  曰:“予將俟君於火車中,君第自列車之首端,以次數之,其頭等車之列於第二者,即予所預定,專為吾儕而設者也。”言既,即匆匆興辭。
  余留之不獲,乃與共至後苑,目送其逾牆而出。牆外為瑪鐵茂街。
  福爾摩斯既出,即聞車聲轔轔然,知其去遠矣。
  翌晨,予昧爽而興,餐事既畢,即乘車適羅塞路。車殆福爾摩斯遣以相迓者,但其過予門也,一若出於偶然,見者初不知其有約而來也。予之舉措,尤悉遵福爾摩斯之囑,不敢稍忽。
  車抵羅塞路口,戞然止。余乃下車步行,疾趨久之。路盡,果得一車。圉人紅領玄裳,狀至矯健。余亦不暇問訊,亟登車。
  車行,乃如飆舉雲騰,瞬息已至維多利亞車站。余躍而下,甫履地,車已馳去,杳不知其所之。
  余亦不複延滯,即入車站,見行李一肩,赫然在焉。其上且有紙,識予姓氏。予於傾間手書此紙,付諸禦者,亦聊從福爾摩斯之請,初不意其具斯作用也。
  時火車已待發,乃依福爾摩斯言,就列車中跡之,則頭等車之位次第二者。果有人預定,且遍矚各車,其特標“預定”二字者僅此一乘,益易辨識。
  余欣然入車室,謂福爾摩斯必先我而至矣,顧室中乃闃其無人,余大愕,視站間鍾,距火車開駛之際殆僅七分。
  此際,月台之上萬頭攢動,若男若女,若旅客,若送行者,憧憧往來,摩肩接踵。余意福爾摩斯或虱於其間也,亟下車雜稠人中,處處覓之,亦渺不可得。
  已而,見一老人,為狀似意大利教士,方操不純粹之英語,口講指畫,以告站夫,謂彼之行李須隨其人至巴黎,語音格磔。站夫聞言,瞠目不能解。余固略辨其意,因轉為傳述。站夫始恍然,畀行李去。
  如是者,又費數分鍾,而為時乃愈迫矣。
  余複環視四周,仍未睹余友,不獲已,更登車,瞥見意大利教士,端坐於車室中。余疑為站夫誤會,乃導彼來此,擬告以斯車為吾所預定,不容他人闌入,又苦不諳意大利語,欲言而未得達,則亦置之,惟遙望窗外,冀福爾摩斯之速至。
  須臾,車門闔矣,汽笛鳴矣,終不見福爾摩斯戾止。余乃大震,念以彼其人,當不致珊珊來遲,或者昨日之夜,孑身宵行,已罹於難乎?思至此,心忐忑不已。
  正皇急間,突聞人語曰:“華生,既見故人,猶不握手問早安耶?”
  余辨其聲確為福爾摩斯,愕然返顧,則見彼意大利教士忽引首向余,以手自撫其面,捉其鼻,抹其唇,摩挲其雙眼,於是面之枯皺者倏焉腴潤,鼻之碩大者倏焉尖銳,雙唇之外弩者,倏焉平複,乃至眸子之昏眊者,亦倏焉奕奕有光。一刹那頃,老態悉去,真相畢露,則固儼然一福爾摩斯也。
  余乃駭呼曰:“嘻,君自作劇,然而余之疑慮甚矣!”
  福爾摩斯複低語曰:“吾儕仍當戒備,不可或忽,以予度之,若曹固未必不追隨而至也。”言次,又微呼曰:“君試矚之,來者非莫禮泰乎?”
  時,輪機展動,車已發。余回視窗外,見一人軀乾偉岸,排眾而前,頻揮其手,若將以是詔司機者,令速止,然且無及。車行漸疾,轉瞬已離車站矣。
  福爾摩斯笑曰:“予設策周至,幸不為彼所敗。”語竟,始起立,去其寬博之外衣,廣緣之巨冠,納諸身畔一革囊中。衣若冠,蓋藉以飾作教士者也。從容安置已,複就坐,謂余曰:“君其未閱晨報乎?”
  曰:“然。”
  曰:“然則培克街之事,君固未之知也。”
  曰:“培克街豈有警歟?”
  曰:“若曹竟於昨夕縱火燔予居,然即撲滅,幸不為患。予意,彼持梃以擊予者,既已被逮,予之蹤跡即非若曹所得知,因第憑理想之揣測,疑予必返培克街,遂思火起廬而死其人,初不料予之匿居他所,終夜不歸也。雖然吾儕今日固幸得脫險,而君之行蹤必已入奸人之目,否則彼莫禮泰者,又何以現身於維多利亞之車站?君得毋行動偶疏,授人以隙歟?”
  余急辨曰:“余今晨所為一如君命,自問固未嘗不慎也。”
  曰:“然則君至羅塞路,果有車相俟乎?”
  曰:“然。”
  曰:“君亦知此圉人為誰?”
  曰:“不知也。”
  曰:“是為吾兄——梅克勞甫。”
  余鼓掌曰:“君之計劃,乃若是其縝密乎!”
  福爾摩斯微笑,即又顰蹙曰:“吾儕且勿言前事。虎狼在後,弗肯相釋也,宜思所以應付之。不然,前途且多危險。莫禮泰之運籌設策,實與予工力悉敵,設予今日易地以處,當此死生相搏之際,固不能因小有阻障,遽而中止也。”
  曰:“然則假令君而為莫禮泰,將若何?”
  曰:“計無如別賃專車,以襲予後。”
  曰:“即以專車來,為時亦已晚矣。”
  曰:“不然,旅客之乘此車出境者,大抵遠適異國,至懇脫勃萊,即易車而舟,舟與車相銜接,行李之屬,自有車中執事者,為之移轉,此亦慣例也。唯車行達懇脫勃萊,須滯留一小時,始登舟,莫禮泰設於斯際,乘專車馳至,不難相及,則吾儕終為所獲矣。”
  曰:“吾儕固弋人也,而今日情狀,乃大類鳥雀之避鷹鸇,亦殊可笑,余意吾儕既至懇脫勃萊,盍先密召警卒,伺於車站,俟彼傖之來,疾起縶之,此一反手之勞耳。”
  曰:“設如君言,則予三月來之策劃,且隳予一旦矣。予所以盤馬彎弓,不肯遽發者,欲除惡之務盡也,設及今爾捕之,則渠魁雖得,其余徒黨,必相率竄匿,無可誅鋤,禍機潛伏,仍貽他日以莫大之隱患,又何如姑緩須臾,使至下星期一而盡入網羅之為愈乎!”
  曰:“然則以君所見,吾儕處此,必若何而始得其當?”
  曰:“予預定是車時,揚言將由懇脫勃萊,更遵海程,轉折赴巴黎,故吾儕所挈行囊,亦須抵巴黎後,始能攜取,第今者宜速變計,既適懇脫勃萊,即問道趨紐海芬,複自紐海芬經廬森堡及倍斯爾,以至瑞士,則此後行蹤,庶幾令人莫測,至旅行之衣具,可決然舍棄,有急待應用者,足跡所經,僅多城市,不難隨時購置也。彼莫禮泰意中,必謂吾儕將有法京之行,設專車抵懇脫勃萊,尚未能與予相值者,又必追襲而至巴黎,既達巴黎,見吾儕行李,猶留車站間,則一二日中,會當坐守勿去,以俟吾儕之至,又豈料予已改途易轍哉!”
  余亦慣作浪遊者,聞福爾摩斯此言,覺徘徊中道,捐棄行裝,亦殊無所苦,特為此大奸慝所窘,乃至趨避不遑,其事實令人憤懣耳。雖然,福爾摩斯之見解,恆有獨到處,非余所可企及,余即亦讚諾。少迅,車已抵懇脫勃萊,余與福爾摩斯乃相繼下車,由懇脫勃萊適紐海芬,亦以火車行。然須一小時後,車始至,吾儕遂閑步戰車間以待之。
  余正瀏覽風景,福爾摩斯忽挹予袖,以手遙指曰:“來者非專車乎?”
  余亟就所指處矚之,則緣陰蓊翳中,露白煙一縷,凌空直上。有頃,見一火車,疾馳而至,將抵車站。
  站前故積有行李,高可及肩。吾儕亟隱身其後,視之,車掠余前而過,機聲軋軋,震耳欲聾,煙氣撲人面,熱如沸瀋。
  福爾摩斯笑曰:“彼今者殆將直趨巴黎,其智竟出予下矣。”
  余曰:“設莫禮泰果與吾儕遇,又將若何?”
  曰:“彼既覯予,必出其全力以致予於死地,此殆無可疑者。予度彼此行且率其徒黨與俱,以合而謀我。磨牙欲噬者,當不止彼一人也。”
  言次,複謂余曰:“今者為時猶早,吾儕其於此處進食,抑枵腹就道,予意則在速行。”
  余曰:“善。”
  遂乘火車。至紐海芬,始就餐。餐已,複發。是夜即達泊魯賽爾。小憩兩日,更前進,抵斯讬勒斯堡,止逆旅中。仆仆長途,甚矣其備,至是乃暫息塵鞅焉。
  星期一之晨,福爾摩斯亟電倫敦警局,詢逮捕罪人事。至晚間,得覆電。
  福爾摩斯開緘視之,顏色驟變,投電文於火中,申申而詈,旋曰:“予固知此傖之多機變,今竟遁矣!”
  余即問曰:“莫禮泰殆已漏網乎?”
  曰:“然。其徒黨幾悉數被執,顧彼獨得脫。予既去倫敦,警吏輩碌碌寡謀,原不足以製彼。然予之謀劃實已周備,若曹乃猶不能奉行維謹,至於僨事耶!”語已,又繼以太息,已而複語余曰:“今為君計,宜速返倫敦,勿再馳驅道路也。”
  余曰:“君何忽為此言?”
  曰:“莫禮泰雖幸而獲免,其窟穴則已摧毀矣,彼固據倫敦為城社者,一旦失所憑依,蹙蹙靡騁,必且銜予次骨,不與共戴,我能往,寇亦能往,此後海澨山陬,何適而非危境,君自有室家,固不宜以一友故,長此跋涉關河,備嘗險阻也。”
  余聞其言,殊不以為可,蓋余與福爾摩斯,相交至深,宜共患難,前途即至危殆,亦安肯相棄,因與反覆辨論,可半小時,卒決議同行,即於是夜首途,至勤納伐,又泝羅恩河而上,約一星期,抵柳克,複登陸,道出極米山,經茵透雷克而達梅嶺郡。梅嶺郡風景至佳,綠波碧草,春色無邊,而殘雪滿山,尚含冬意。福爾摩斯俯仰流連,頗饒逸興,特戒懼之念,終未稍釋,值僻靜處,偶遇行人,必注目以視。
  猶憶過極米山時,余正與福爾摩斯徐步岡巒間,山上忽墮一巨石,轉側落湖中,與吾儕相去,幾不能以寸,福爾摩斯疾躍登高處,瞻視四方,乃無所見。
  時土人之為向導者,亟告吾儕,謂:“空山隕石,為此間恆有事,殊不足怪。”
  福爾摩斯聆其言亦不語,但視余而笑,若謂奸人密布,觸處生危,固不出彼之所料也。
  顧福爾摩斯防衛雖嚴,而意氣飛揚,絕未沮喪,時時語余,謂:“必殲除莫禮泰,而後功成身退,可以無憾矣。”
  吾儕之至梅嶺郡也,為五月三日,止於英吉利旅館。
  主人曰斯丹勒,性極靈敏,並嫻英語,自言嘗傭於倫敦格羅斯范納旅館中者三年,知吾儕遠遊至是,乃絮絮述斯土勝景,謂:“距此不遠,有山至高,足供登臨,山半為萊歆白飛瀑,奔騰澎湃,為狀絕險,遊覽之際,不可不慎。”
  吾儕聞言,意興轉豪,即於翌日入山,思一攪斯勝,則見所謂萊歆白飛瀑,誠洋洋大觀,眩人心目。蓋水性既極湍激,而積雪初融,又挾以俱流,乃愈沛乎莫禦。由山頂飛泄,入一巨壑,複自壑中騰湧而起,滾滾直下,如金鐵爭鳴,如車騎突出,聲勢俱厲。水過處,都成深峽。兩岸亂石崚嶒,俱作黑色,燁然有光,狀類炭質,又雜以沙土,浪花四濺,乃成於泥。
  余與福爾摩斯正臨流俯視,相與歎賞,忽聞人聲自遠而至,若呼余名,頗異之,亟尋舊路,跡其人,乃覯一童子,望而知為瑞士產,手持一函授余。
  函面加英吉利旅館印,實為斯丹勒所發。余啟視之,則謂吾儕行後,不數分鍾,旅館中突來一英國婦人。其人病肺癆,甚劇,客冬養屙於特伏斯泊萊慈,茲擬赴羅賽恩訪其友,今日至此,忽咯血,血湧不已,已瀕於危,數小時後,生死未可知也。此婦自言願得一英國醫士,加以診治,雖不可救,即亦無憾。斯丹勒聞此語,知余素以醫名,因走伻相速,並雲病者既不欲受瑞士醫生之診斷,則彼於此際,亦惟盡其東道主人之責,為此婦人請命,倘荷允施援手,彼亦感同身受也。
  情詞懇摯,余亦惻然動念,意此婦既籍隸英國,則誼屬同胞,亦安忍坐視其客死異域?特余既去,又慮此寂寂荒山,令余友獨處其間,或且有萬一之變。乃與福爾摩斯商榷良久,決議余一人先歸,而留童子於此,藉作遊侶,兼為福爾摩斯導先路。
  福爾摩斯又語余,謂今夕將宿於羅勝洛村,即與余約會於彼處。村在山下,蓋飽覽山景後,欲重認歸途,恐為時過晏,因不得不以此為稅駕之所也。余頷之,遂匆匆行。行移時,即又回望,則見其倚石而立,交手於胸,下瞰飛瀑,意頗自適,又熟料從此一顧,竟成永訣耶。
  須臾,余將下山,途徑迂曲,視瀑布已不可見。第瞥睹一人,向彼處馳去,其行至疾,余僅相其背,莫辨誰何,即亦不甚措意。約一小時許,抵英吉利旅館,見斯丹勒方佇立門側,余亟問曰:“病者殆未加劇乎?”
  斯丹勒聞言,齶眙不知所對。
  余睹斯狀,大駭,疾探囊出書示之曰:“斯非君所作函耶?”
  曰:“否,此間實無病人。”
  曰:“然則緘上何以有旅館之鈐記?”
  斯丹勒略一思索,呼曰:“噫!君等去後,即來一英人。其人身長而貌寢,入室後匆匆作書,為狀若甚迫促者。此函或出其手歟?”
  余聆斯語,知有變,亦不暇詳詢顛末,亟返身疾趨,仍遵舊道登山,一往還間,已歷二小時,至萊歆白飛瀑前,見福爾摩斯所持杖,斜倚一石柱上,而福爾摩斯與童子則俱不知何往。
  余引吭狂呼,亦無應者。惟聞空谷回聲,遙遙作答而已。
  余既得斯杖,心益震恐,念人去而杖獨留,則福爾摩斯必未赴羅勝洛村,至彼瑞士童子,當即為莫禮泰所遣。然則福爾摩斯其殆矣。
  更視此處山徑,寬僅三英尺,幾類鳥道,上憑峭壁,下臨深淵,形勢絕險。設於斯際猝遇仇人,事必無幸。
  余思至此,目眩神搖,幾暈而踣,強自鎮攝,亟沿徑巡行,詳加勘視,則其象益顯。蓋當余與福爾摩斯相別時,足跡所至,僅及山徑之半,今倚仗處,即其地也。顧茲者瞻望前路,乃更有足印兩行,迤邐而前,清晰可辨,轉折至一處,泥印益亂,若有人騰踔於其間者,石上葛藤,亦俱斷碎,狼藉若是,殆彼二人搏戰至場也。過此約數碼,路已盡,乃不複有所見。
  時,天色漸瞑黑,余不獲已,更至植杖之所,勘測之,則見石柱之巔,有物燦然,觸余眼簾,諦視之,為福爾摩斯常禦之銀製煙盒。盒下鎮紙三頁,皆裂自日記簿中者。其上字跡累累,讀之,則福爾摩斯致余之書也,筆法仍端整,語意亦極明晰,雖事起倉卒,仍無異平時。
  其詞曰:“吾親愛之華生鑒,今者死生呼吸,危機已迫,乃猶得假我數分鍾,書此以與君 訣,並一談後事,不可謂非莫禮泰之賜也。君既別予去,不旋踵而莫禮泰突如其來,彼所以能得脫於警察,跡予至此,亦自別操神術,已為我述其梗概矣。彼自顧此身,別無他望,願於是危崖巉壁間,與予一決死鬥。予今日當能撲殺此獠,為社會除一巨患,如願相償,正複何憾,特恐勢均力敵,彼固莫能幸免,我身亦未必獨存,則雲水蒼茫,即予埋骨之所,凡我親朋,將同聲一哭,相愛如君,想更抱無涯之戚也。此行步步荊棘,途次已屢言之,彼童子之來,予已早燭其奸,顧轉促君行,不即道破者,頗欲觀其作何變態,以一試彼為鬼為蜮者,果有幾許伎倆耳。為我告偵緝長配忒蓀,奸黨罪證,予悉置諸書室內,啟笥見一藍色之函,上標莫禮泰之名者,即個中文據也。至予積有薄產,已於去國以前,悉舉以付之予兄梅克勞甫矣。臨書愴惻,不盡縷縷,華生華生,長為別矣!尊夫人前,並希寄聲存問。福爾摩斯白。”
  嗚呼!英雄已矣,鴻爪空留,余既得斯緘,不忍卒讀。而山色淒清,濤聲嗚咽,亦似表示其慘痛之狀,以吊余之失此良友也。福爾摩斯之死,其情事若此,嗣經偵探家之考察,謂福爾摩斯與莫禮泰必肉搏良久,乃互掣其臂,共墮深澗中。厲魄英魂,同隨逝水,而其骸骨則永葬怒濤,俱不可得矣。彼瑞士童子,後此竟不複見,其為莫禮泰之牙爪,殆無疑義。
  至福爾摩斯所得證據,實至確鑿,於莫禮泰之罪史,直抉隱微。故其徒黨既就獲,乃俱伏罪,官書紀載綦詳,亦無煩余之贅述。余特錄斯篇,蓋欲使天下後世,知福爾摩斯燭奸之明,臨難之勇,而其精心毅力,為曠代所罕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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