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屍記 這天早上,歇洛克·福爾摩斯現著沉鬱而恬淡的態度。他那活潑好動的天性,原常有這種反動的。 他問道:“你曾瞧見他麽?” 我道:“你可是指那剛出去的老頭兒麽?” 福爾摩斯道:“正是。” 我道:“是的,我在門口遇見他。” 福道:“你以為他怎麽樣?” 我道:“是一個悲哀、可憐,而沒有用的漢子。” 福爾摩斯道:“真的,華生——悲哀而無用。但是人之一生,不都悲哀而無用的麽?他的事情,可不是能算得一個宇宙的縮本麽?我們達到了,抓住了,最後我們手中所留下的是甚麽?一個影兒,也許比影兒更壞——苦痛。” 我道:“他可是你的一個委托人麽?” 福爾摩斯道:“我或可如此稱呼他。他是由蘇格蘭場介紹來的,正似一般醫家把無法治愈的病人送往庸醫那裡去,他們說甚麽都辦不了。任是怎樣,在病人身上也未必會得更壞啊。” 我道:“到底是甚麽一回事?” 福爾摩斯從桌子上取了一張略略弄髒的名片,說道:“鬱西·安白來。據他說,是白立福·安白來公司的合股人,是製造各種美術材料的。在油漆箱上,你可以瞧見他們的名兒。他賺進了一小筆錢,六十一歲時便退休了,在蘭蕙驛買了一宅屋子。經了一輩子的磨折,到此總算安居休養。人家都想他的將來已很可靠咧。” 我道:“著,著。” 福爾摩斯將他在一個信封背面上所記錄的字瞧了一下,說道:“華生,他是一千八百九十六年退休的。一千八百九十七年春初,娶了一個婦人,比他年輕二十歲。若不是照片上拍得太好,那伊真是個美貌的婦人。既寬裕,又有妻,又閑閑的沒有事——似乎有一條直直的路,橫在他的面前了。然而,在這二年之間,你瞧他竟變做了個悲哀可憐的人物,好像是陽光中的爬蟲一樣。” 我道:“但是發生了甚麽事呢?” 福爾摩斯道:“華生,又是那老話兒罷了——一個奸詐的朋友,和一個輕佻的妻子。看來,安白來生平只有一樣嗜好,便是下棋。去他蘭蕙驛住宅不遠,有一位少年醫士,也是喜歡下棋的。我記著他的名兒,叫做藍歐南醫士。歐南常在他家,便和安白來夫人親密起來。這是自然的結果。可是我們這位不幸的委托人,無論他內心有何長處,而外表上未免太欠缺了。上禮拜中,這兩口子竟雙雙逃跑——無從蹤跡他們的去處。更可惡的,那不貞之妻還帶了老頭兒的契據箱,去做伊的隨身行李。裡頭好一部分,都是他老人家一輩子的積蓄。我們可能找到那婦人麽?我們可能恢復這一筆錢麽?看這事目前的發展,分明是個很尋常的案件,而對於鬱西·安白來卻極關重要啊。” 我問道:“你打算怎麽辦呢?” 福爾摩斯道:“吾親愛的華生,這目前的問題,便是你倘代表了我,那你又得怎麽辦呢?你知道我早就擔任著那可伯德族兩族長的那件案子,今天可以成熟了,我委實沒工夫上蘭蕙驛去。而當地的證據,卻又很關重要的,那老頭兒定要我前去。但我已將為難之處向他說明了,他預備和我的代表相會。” 我忙答道:“那一定的。我自認不能乾甚麽事情,但我願意盡我的力做去。” 於是,這一個夏日的下午,我便動身上蘭蕙驛去。卻夢想不到在這一禮拜中,我所從事的這件案子,竟成了英倫全國紛紛議論的大事呢。 那天晚上很晏了,我才回到倍克街報告我的使命。福爾摩斯瘦長的長體,挺直的躺在他那隻深椅中。他的煙鬥中吸著烈性的煙,緩緩地噴出一圈圈的煙霧來。他的眼皮很懶憊的覆在兩眼上,倘不是我報告的話中有了停頓或發生了疑問,那他差不多要入睡了。但他一有了疑點,那眼皮便一半兒抬了起來,一雙灰色眼像利劍般的明銳,將拷問似的眼光直注著我。 我說道:“鬱西·安白來先生的屋子,名兒喚做安樂窩。福爾摩斯,我想這個定能引起興趣來的。可是這屋子仿佛是甚麽吝嗇的貴族,降落下去和他的下屬為伍了。你知道這個所在,都是很簡單的磚街和可厭的郭外大道。而恰恰在他們的中間,卻有一座古色古香而十分安樂的小島,便是這老人之家。四下裡圍著一堵日炙的高牆,斑斑駁駁的長滿著石蕊。牆頂上綠油油的生著青苔。那種牆——” 福爾摩斯厲聲道:“華生,截去這些做詩的調門兒。我瞧那牆是一堵高高的磚牆。” 我道:“是的,我倘不是探問一個在街中吸煙的閑漢,還不知道安樂窩在那裡。我提起此人,也有原由的。他是長長的乾兒,黑蒼蒼的臉兒,濃濃的須兒,似是個軍人模樣的人。他點頭回答我的問話,很詫異的瞧了我一下——過後,我才記將起來。那時我差不多還沒有進大門,卻見安白來先生已走下車道來。我不過是今天早上見過他一面,當然是給了我一個怪物的印象。到得我在充足的光亮中瞧他時,他的模樣兒益發怪異了。” 福爾摩斯道:“我自然早就研究過他。但我也很願知道你所得的印象。” 我道:“在我覺得,他這人似乎被憂慮所屈服了。他的背兒曲曲的,仿佛挑著一副重擔。然而他並不是我初料中的一個弱蟲。他的下身雖是削尖的,生著兩條細長的腿,而雙肩和胸部卻有一副大漢的骨格。” 福爾摩斯道:“左面的鞋子是皺的,右面是光滑的。” 我道:“我沒有瞧到這個。” 福爾摩斯道:“不,你雖瞧不到,我卻認出他的假腿來了。但你仍說下去啊。” 我道:“我很觸目的瞧見他那蛇一般的花白頭髮卷,在他那頂舊草帽下。他的臉上現著凶猛而迫切的神情,並且也有了很深的皺紋了。” 福爾摩斯道:“很好,華生,他又怎麽說啊?” 我道:“他開始傾倒出他的一段悲哀史來。我們一同走下車道,我當然好好地向四下裡打量著,可是我從沒有見過一個收拾得更惡劣的地方了。園子的植物都已出芽生子,可知平日沒人照顧,讓那些植物自生自長,隻依照著自然之理,而無所謂美術了。孤高的婦人如何能耐受這樣的情形,我不知道。 “至於那屋子裡,也肮髒到了極點,這可憐的人自己也分明覺得了,要設法改善一下。因為有一大罐的綠色油漆,放在穿堂的中央。他的左手中握著一個厚厚的刷帚,正在木板、木框上工作著。 “當下,他同我到他一間陰暗的私室中去長談了一回。他見你自己不來,當然失望。他說道:‘我意想不到,像我這樣一個卑賤的人,加著又在經濟上受了重大損失之後,卻還能得到像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那麽一個有名人物關注於我。’” “我切實對他說:經濟上是不生問題的,休得提起。 “他說:‘那自然。他是為的藝術,為藝術的份上。然而在這罪案的藝術方面,也應當有甚麽供他研究才是。華生醫士,人的天性真的是忘恩負義,黑暗極了。我可有甚麽時候曾回絕伊的要求麽?從來可有一個婦人像這樣的縱容麽?而那個少年人——他也好似我自己的兒子一般,他在我屋中有自由享用之權。然而,瞧他們如何對待我?唉,華生醫士,這真是一個可怕而又可怕的世界啊!’” “他這樣絮聒了一點多鍾。先前,他似乎並沒疑到有甚麽陰謀。他們獨住著,只有一個婦人白天到來,每晚六點鍾回去。這一天晚上,老安白來想給他夫人快樂一下,便在草市戲院裡定了兩個樓座。臨了兒,夫人卻說頭痛,不去了。他隻索一個人趕去。這一回事,似乎確切無疑,因為他還取出一張沒用過的戲券來,就是為他夫人而定購的。” 福爾摩斯對於此案的意味,似乎加增起來了,接著說道:“這很奇怪,再奇怪沒有了。華生,請繼續說下去。我覺得你所述的話,再動人沒有了。你可曾親自察看那戲券麽?你也許沒有記下他的號碼麽?” 我傲然答道:“我卻偏偏記著。可巧,是我舊時學堂中的號碼——三十一號,所以直刺到我的頭腦中去。” 福爾摩斯道:“很好,華生,那時的號碼不是三十便是三十二。” 我驚異似的說道:“正是如此!是在B字的一排上。” 福爾摩斯道:“這個再滿意沒有了。他還有別的話告知你麽?” 我道:“他還給我瞧他的所謂保險室。這當真是一間保險室啊,活像一所銀行——有鐵門和窗板。據他說,還可以卻盜的。然而那婦人似乎備有一個副鑰,他們倆竟帶去了價值千金的契據和現款。” 福爾摩斯道:“契據?他們怎樣處置這契據呢?” 我道:“他說他已給了警察一張清單,希望這些契據是不能出賣的。夜半,他從戲園子裡回來,卻見他屋中被盜,窗和門都開著。逃的人早已逃走,以後始終沒有信來,也不聽得他們二人的消息。他立刻聲張起來,報告警署。” 福爾摩斯默想了幾分鍾,問道:“你說他正在油漆,他漆的是甚麽啊?” 我道:“他正在漆那甬道,但他早已把門上和這室中的木板全都油漆過了。” 福爾摩斯道:“你難道不覺得這事很奇怪麽?” 我道:“一個人定須做些事情安慰一顆苦痛的心——這是他自己的解說。不用說這事很怪僻,但他也明明是個怪僻的人啊。他當著我面前,扯碎他夫人的一張照片,氣憤非常的扯了一個粉碎。他一壁嚷著道:‘我永永不願再瞧見伊那張萬惡的臉了!’” 福爾摩斯道:“華生,再有旁的事麽?” 我道:“有的。有一件事,使我比甚麽都注意。我驅車上白拉克希火車站去搭火車,車兒正開動時,忽見一人衝入車中,恰在我貼鄰的車廂裡。福爾摩斯,你知道我辨認人家面龐,眼光是很尖銳的。此人確是我先前在街中問訊的那個長身黑臉的人,後來我在倫敦橋又瞧見他一次,就在人叢中相失了。但我明知他正跟隨著我呢。” 福爾摩斯道:“確然,確然。你說是個長身黑臉濃須子的人,並戴著一副遮太陽的灰色眼鏡。可不是麽?” 我道:“福爾摩斯,你真是個妖魔!我並未說起,但他確是戴著遮太陽的灰色眼鏡。” 福爾摩斯道:“還有一個梅生尼的領結針麽?” 我驚呼道:“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道:“吾親愛的華生,這是很簡單的。我先以為這案子非常簡單,不值得我著意,一會兒卻覺得情形不同了。你這一回的使命,雖沒有探得一切重要之點,然而你所注意到的事情也很可深長思的。” 我問道:“我有甚麽沒探得啊?” 福爾摩斯道:“吾親愛的朋友,不要難堪,你知道我是很難弄的。這一回的事,誰也不能比你乾得更好些,也許還不如你咧。但你明明疏忽了幾個重要之點——那些鄰人們對於安白來夫婦可有甚麽意見麽?這明明是極關重要的。歐南醫士是怎樣一個人?可是意想中的陸石利歐一類浪子麽?華生,仗著你天然的便利,大可得到婦女們相助的,但那郵局中的女郎如何?那果菜商的妻子又怎麽樣?我能想像到你曾在藍鐵錨那邊,和一個少婦喁喁軟語,但你卻得不到甚麽。這許多事你都沒有乾啊。” 我忙道:“仍還來得及去幹咧。” 福爾摩斯道:“早已幹了。多謝電話和蘇格蘭場之助,我雖不出這間房,也往往能探得重要的事情。委實說,我之所得,就可以證明此人的歷史了。他在本地向有守財奴之名,而也是一個嚴酷和刻薄的丈夫。他有好多的錢藏在那保險室中,這是一定的。至於那少年醫士歐南先生,還是個沒有家室的人。他和安白來下棋,一面也許和他的夫人調起情來。這些事是十分明了的。旁的人以為沒有別的可說了,然而——然而——” 我道:“困難之點在哪裡?” 福爾摩斯道:“也許在我的幻想中,華生,這且擱起不提。待我們從那音樂的側門中,逃出這天天工作的勞苦世界。今夜,名歌女甘琳娜在愛白廳中歌唱,我們還來得及更衣就餐和行樂去咧。” 早上,我依時起身。但是那些麵包屑和兩個雞子殼,就知照我:我那夥伴起身得更早咧。 我在桌子上發見他的留條,上面說道“親愛的華生。我有一二個關合的要點,要去請鬱西·安白來先生證實。我倘能證實了,便可結束此案。倘不能時,那麽請你在三點鍾時準備著。我或許用著你呢。福。” 這一天,我鎮日沒有瞧見福爾摩斯。但是到了那所說的時刻,他回來了,模樣兒很莊嚴很冷淡,不願和人接近。在這個當兒,還是不理他的好。 他忽地問道:“安白來先生已來麽?” 我道:“沒有。” 福爾摩斯道:“咦?我正盼望著他呢。” 這回他並沒有失望。因為不一會,那老頭兒已趕來了。那張嚴冷的臉上,滿現著焦惱和懷疑的神色。對福爾摩斯說道:“福爾摩斯先生,我接到一個電報,不知道是甚麽意思。”說時,把那電報遞了過來。 福爾摩斯放聲讀道:“請來,勿誤。對於君近日之所失,有所奉告。伊爾門。牧師住宅。” 福爾摩斯道:“這電報是在二點十分時,從小浦林墩拍發的。我知道小浦林墩,是在哀瑟克司去福林墩不遠。你們當然該立刻動身。這是當地的牧師,分明是個有責任的人。我的克洛克福人名簿在哪裡?有了,我們找到他了——伊爾門碩士,住小浦林墩苔澤村。華生,你瞧瞧火車表。” 我道:“有五點二十分鍾的一班車,從利物浦街開行。” 福爾摩斯道:“很好,華生,你最好和他同去。他也許要你相助,或就商於你。瞧來,我們已到了這案中的重要關頭了。” 然而安白來卻似乎並不著急要走。他說:“福爾摩斯先生,這完全是無謂的事。此人怎麽能知道一切經過情形呢?無非是妄費光陰和金錢罷了。” 福爾摩斯道:“他要是一無所知,決不會拍電報給你。快拍回電去,說你立刻就來了。” 安白來道:“我想不必前去。” 福爾摩斯放出極威嚴的態度來,道:“安白來先生,來了這樣一個明了的線索,而你不肯去追尋。這在警察和我的方面,都有極不好的印象。我們覺得你對於此案的偵查,並不著意呢。” 安白來聽了這話,似乎吃驚了。他道:“你要是以為應當向這方面去追尋,那我當然去的。不過從表面上看來,像這麽一個牧師,會知道甚麽事?似乎很無謂。但你倘以為——” 福爾摩斯很切實的說道:“我以為是對的。” 於是我們就準備上道了。臨行時,福爾摩斯拉我在一旁,和我說他以為這是一件重要的事。又道:“今天你所乾的事,便是要瞧他真的前去。他要是脫身他去,或趕回來,那你到最近的電話局中,只須將‘猝離’二字通知我,那麽我一接到之後就可在這裡安排好了。” 小浦林墩是在鐵路的一條支路上,是個不易達到的所在。我記得此行很為不快,因為天氣太熱,火車太緩,而我那夥伴又含著怒,默默地難得說話,隻對於我們此去的徒勞無益,有時說些譏諷的話。 末後,我們才到了那小火車站上,又驅車趕了二裡路,才到牧師住宅那裡。由一位身材偉大、態度莊嚴的牧師,在書室中接待我們。我們的電報正放在他面前。 他問道:“兩位先生有何見教?” 我道:“我們此來,是為了你的電報而來。” 那牧師道:“電報?我沒拍電報啊。” 我道:“我所說的電報,就是你拍給鬱西·安白來先生,關於他夫人和錢鈔的事的。” 牧師怒道:“先生,倘說這是開玩笑,那麽也很可疑咧!你所說的那位先生,我從沒有聽得過。而我也並沒有拍過電報給甚麽人。” 我和安白來都很詫異的相覷著。我道:“這其間也許有所錯誤。這裡可有兩位牧師麽?這就是那電報,上面署名伊爾門,偏又是從牧師住宅中拍發的。” 牧師道:“先生,這兒只有一所牧師住宅,也只有一個牧師。這電報是冒名拍發的,當然應由警察偵查才是。我們的談話可也沒有延長的必要了。” 於是我和安白來又同在路旁了。 這個村落,在我覺得是英國一個最古的村落。我們忙到電報局去時,卻已關了門了。然而那小車站上有一具電話機在著,我借此和福爾摩斯接談。 他聽了我們此行所得的結果,也不由得詫異起來。我聽得他的聲音在遠遠地說道:“奇怪極了,奇怪極了。吾親愛的華生,怕今夜沒有回來的火車了。我不知不覺的罰你捱受那鄉下客店中的苦悶,然而往往有天意的,華生,天意和鬱西·安白來——你和他們兩個,都可接近的。” 當下,我聽得他乾笑著走開去了。 一會兒,我就瞧到我那夥伴,戴著守財奴的頭銜真是名不虛傳的。他為了此行的費用,不住的咕噥著“回去時一定要坐三等車”;對於客店中的帳,又爭吵個不了。 第二天早上,我們回到倫敦時,兩下裡是誰比較的懊惱些,正難說咧。 我對他說道:“我們路過時,你最好到培克街一行。福爾摩斯也許有甚麽新的訓令呢。” 安白來怒氣勃勃的說道:“他的訓令要是也像這一回那麽無價值,便是去也沒有甚麽用的。” 雖是這般說,他卻依舊和我同行。 我們剛到時,我先就拍電通知福爾摩斯。此刻到他寓所中一看,卻見留著一封信,說他在蘭蕙驛,望我們同到那邊去。 這事已很可怪了,但是更有可怪的,卻見不止他一人坐在安白來家的起居室中——他身旁還坐著一個臉色莊嚴而似無情感的人,是黑蒼蒼的臉色,戴著一副灰色眼鏡,一隻挺大的梅生尼針露出在領結外邊。 福爾摩斯道:“這是我的朋友白苟先生。鬱西·安白來先生,我們倆雖是各行其是。而他也關心於你的事情的。但我們倆卻有一個同樣的問題要問你。” 安白來重重地坐了下去,他已覺得這其間伏著危機了。我從他那緊張的眼中和激動的臉上,已瞧科一切。 他掙扎著問道:“福爾摩斯先生,是甚麽問題?” 福爾摩斯道:“不過是這回事——你把那兩個屍身怎樣發付了?” 安白來嘶呼一聲,跳起身來。他將一隻瘦手抓著空氣,他的嘴張開了,模樣兒活像一頭可怕的內食鳥。在這一刹那間,我們便瞧見了這鬱西·安白來的真相!他直是一個醜惡的魔鬼,靈魂和肉體都已變相了。 他倒在椅中時,便把手拍著嘴唇,似乎遏住一聲咳嗽似的。福爾摩斯卻像一頭猛虎般,跳上去抓住他的咽喉,將他的臉扭向地下。便有一顆白色的丸藥,從嘴唇中掉將出來。 福爾摩斯道:“鬱西·安白來,不要抄近路,事情必須順著次序做的。白苟,怎麽樣?” 白苟道:“我有一輛車子等在門外。” 福爾摩斯道:“去火車站不過幾百碼遠,我們一塊兒去。華生,你可留在這裡。我半點鍾中就須回來的。” 那老安白來偉大的乾兒有獅子般的氣力,但是落在兩個富有經驗的大偵探手中,可就動彈不得了。他一壁掙扎,一壁蠕動,直被拖到外面等著的車兒中去。便留下我一個人,冷清清地守著這不祥的屋子。 然而不到半點鍾,福爾摩斯就同著一個很漂亮的少年偵探長回來了。 他說:“我留著白苟辦理那些照例的手續。華生,你先前還沒有會見過白苟。他在瑟來沿海一帶,直是我一個可恨的勁敵。你隻說起了一個身材高高、臉色黑蒼蒼的人,我就不難畫成這一幅畫像了。他曾破過好幾件案子,偵探長,可不是麽?” 偵探長胸有城府的答道:“他曾有好幾回插身來乾預我們的。” 福爾摩斯道:“他所用的方法,不用說也像我一樣不依常規的。你要知道,不依常規有時也很有用。譬如照了你那麽強迫的預告,用他所說的話去攻擊他,那就不足以恐嚇這惡奴,而得他的供狀了。” 偵探長道:“也許不能,福爾摩斯先生,但我們也一樣的成功了。你不要當我們對於此案毫無見地,而不能拿下案中的凶手。請恕我直說,我們很覺難受,端為你們用了方法插身而入,而我們是不能用方法的,因此被你們奪了功去。” 福爾摩斯道:“麥金農,決沒有這種奪功爭功的事。敢擔保你,我此後不再出面。至於白苟,也是肯聽我的說話行事的。” 偵探長似乎大為寬慰的說道:“福爾摩斯先生,你這樣慷慨極了。是毀是譽,在你本不在意。只是新聞紙方面向我們問起話來,我們就很佔便宜了。” 福爾摩斯道:“正是如此。他們是無論如何一定有話動問的,所以必須有回答的話。譬如有一個聰明的訪員來問你,憑了甚麽要點,才引起你的懷疑?末後又得了怎樣的證據,才使你探明實在的事實的?如此,你待怎麽說啊?” 偵探長現著猜疑之色,道:“福爾摩斯先生,我們似乎還沒有得到實在的事實。你說那罪人當著三個證人跟前供認一切,因他謀殺了他夫人和伊的情人,想要自殺。此外,你還有別的事實麽?” 福爾摩斯道:“你們可曾預備搜查?” 偵探長道:“有三個警察已在路上了。” 福爾摩斯道:“如此,你們不久就能得到極明了的事實。那兩具屍身決不在遠處的,且試一試地窖和花園,就那類似的地方開掘起來,不須多少時候。這所屋子比水管的年代更久,想來定有一口廢棄不用的古井在著,不妨去一試你們的命運。” 偵探長道:“但你怎麽樣知道這件案子,又是怎麽樣破案的?” 福爾摩斯道:“我先將怎麽樣破案指示你,再細細地奉告一切,更要奉告我這回忍耐已久的朋友。他這回是完全不濟事,但第一步我先要給你們觀察此人的心智,委實是異乎尋常的——所以我想他的歸宿之地,與其是上縊架,還是送往白老馬大監獄去。他那種心機,簡直和中古時代的意大利人很相像,而不像是現代的英國人了。他是一個非常嗇刻的守財奴。因為那種嗇刻的行為,使他夫人甚是苦痛,無論有甚麽人來逗引伊,伊早就預備失身了。那時,便有一人應運而來,就是那喜歡下棋的醫士。安白來原是精於下棋的,華生,這就足見心地的奸詐了。像旁的守財奴一樣,他也是一個善妒的人。他的嫉妒竟變成了一種狂疾,不問是非,他總疑惑二人有奸情,決意要報復,於是仗著他的惡智,設了陰謀了。請這兒來——” 福爾摩斯沿著甬道,導我們走去。看他熟門熟路,倒像久住在這屋中似的。直到那開著的保險室門前,才立住了。” 警察長道:“呀,好難受的油漆氣味。” 福爾摩斯道:“這便是我們的第一個線索。你可以謝謝華生醫士,他也曾注意到此,不過沒有推論出此中的原故來罷了。我卻就從這一點上開始進行。為甚麽此人此時要把這種強烈的氣味充滿在屋中呢?他明明要把旁的一種氣味遮掩過去——是甚麽犯罪的氣味,足以引人起疑的?於是想到這一間造著鐵門鐵窗的房,一間封鎖嚴密的房。將這兩件事實放在一起,便可牽引到哪裡去呢?我隻得決意親自察看這所屋子了。我早已知道此案十分嚴重,因為已去查過那草市劇場的定座表——這又是華生醫士發見的一個要點,確知這一夜,樓座B字第三十號和三十二號座中都沒有人坐,因此知道安白來並沒上過戲園子。他先前剖白的話,可就不能成立了。他把那夜給他夫人所定座位的號數給我這位老友知道,實是他的失策。那時,我又起了一個問題,便是怎樣才能察看這所屋子。當下,我派了個代表到一處最料想不到的村落中,去拍電報來,把安白來召了去,在我察看的時期間使他不能回來。生怕誤了我的事,因此喚華生醫士伴他同去。我借用那老牧師的大名,當然是從那本克洛克福人名簿中得來的。我可已和你們說明白了沒有?” 偵探長發著敬畏的聲音,道:“精明極了!” 福爾摩斯又道:“我進行劫掠這屋子時,不怕有人來打擾了。可是劫掠這回事,也可以算得是一種副業,我要是有意於此,不用說定能出人頭地的。試瞧我發見了甚麽?你看,沿著這裡壁腳板有煤氣管,很好,這管子從牆角上升,在這一隅有一個龍頭。你們可以瞧到,管子直通入保險室中,到那天花板中央的灰泥花紋中為止,就被那花紋遮住了。這盡頭處正大大的裂開著,只須把外面的龍頭一旋,室中便可充滿了煤氣。要是緊閉了窗門,開足了龍頭,那麽無論是誰關在這小房中,決不能給他有二分鍾的知覺咧。他使了甚麽惡計誘他們進去,我不知道。但一進了門,他們就落在他的掌握中了。” 偵控長很著意的察看那煤氣管,說道:“我們有一個警吏曾說起燃氣的話,但那時窗門都開著,而油漆的氣味,或是別的氣味,早布滿在那裡。據他所說,前一天他就開始這油漆的工作了。福爾摩斯先生,以後怎麽樣?” 福爾摩斯道:“接著卻發生了一件小小意外的事,連我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原來我在天色微明時,悄悄地溜出那食料室窗子的當兒,驀覺得有一隻手揪住了我的領圈,便有一個聲音說道:‘你這惡奴,在裡邊乾甚麽?’到得我能旋過頭來瞧時,卻就瞧見了我朋友和我勁敵白苟先生的那副灰色眼鏡。像這樣奇巧的聚會,不由得使我們兩下裡都失笑了。他似乎是受了藍·歐南醫士家屬的委托,偵查這回事,也和我一樣的推想到謀殺上去。他監視著這所屋子,已有好幾天了。因為華生醫士曾來訪問,在他也以為是形跡可疑的人,他一時卻不能拘捕華生。此刻眼見一人從食料室的窗中爬將出來,那就再也耐不住了。當下,我自然把實在情形向他說了,便一塊兒繼續進行。” 偵探長忙道:“為甚麽同他合作,不和我們合作呢?” 福爾摩斯道:“因為我這回小試了他一下,居然如願以償。我怕你們還沒有進行到他的地步咧。” 偵探長微笑道:“也許沒有,福爾摩斯先生,但我已得了你的許可,你從此置身事外,把你所探得的結果全都移交我們了。” 福爾摩斯道:“當然,我原是慣常如此的。” 偵探長道:“那麽我就代表警署,向你道謝。依你說來,這似乎是一件很清楚的案子了。發見屍身,那沒有多大的困難。” 福爾摩斯道:“我再指示你一件小小證據,料知安白來自己也沒有注意到此呢。偵探長,你只須常把自己放在別人的地位,仔細一想自己該怎麽辦,那就遇事可以探得其結果了。這一下子雖費些思索,卻往往能得到報償。如今且假定你是關閉在這一間小房中,已沒有兩分鍾可以活命了,而一面還要報復那立在門外嘲笑你的惡魔,那你便怎麽辦?” 偵探長道:“寫一封信。” 福爾摩斯道:“正是。你要對人說明你是怎樣死的,寫在紙上沒有用,怕要被奸人看見。你倘寫在牆上,也許能入別人之目。請瞧這裡,剛在那壁腳板的上面,有不退色的紫鉛筆很潦草地寫著道‘我們我們——’這就完了。” 偵探長道:“你從這上邊瞧出甚麽來呢?” 福爾摩斯道:“這字在地面上不過一尺高,那可憐的人寫這字時已躺在地板上,快要死了。字兒沒寫完,卻就失去了知覺。” 偵探長道:“他正在寫著‘我們是被害的’?” 福爾摩斯道:“我確是如此讀法。你倘能在那屍身上,尋出這不退色的鉛筆來——” 偵探長道:“我們定要找尋的,但是那些契據呢?這一回分明沒有偷盜的事,然而他確曾有那些契據呢,我們還須證實一下咧。” 福爾摩斯道:“那你可以知道他是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到得這卷逃的話,漸漸地變成過去的歷史時,他就鬥的發見了這些契據,聲言那兩口子後悔了,特地寄回來的,或是說掉落在半路上的。” 偵探長道:“你似乎把一切困難全都解決了。當初他求我們幫助,原是應有的事,然而他為甚麽再求助於你,那我可不明白了。” 福爾摩斯道:“全是奸詐罷了。他覺得自己很聰明,很有把握,沒有人能動他的。他可以對懷疑的鄰人們說道:‘看我所取的步驟,我不但已去和警署商量,便是歇洛克·福爾摩斯也求到咧。’” 偵探長笑道:“我們須得恕你的‘便是’二字,可是你這回事真乾得工巧極了。” 兩天以後,吾友將一本兩星期刊物《北瑟來觀察報》擲與我看。在許多動目的標題下面,開始大書著“安樂窩的恐怖史”,結尾又說“警察精明之偵查”。內中刊著長行的新聞先記的一切經過事實,末一節卻是全文的要點,上面說道:“仗著麥金農偵探長特別的聰明,從油漆的氣味中辨別出一種氣味來,分明是遮掩著的一種煤氣。因了這果決的推斷,便又推想到那保險室便是殺人之地。又因後來的偵查所得,而在廢井中發見兩具屍身。這井口很狡獪的把一個狗竇遮住了。像這一件案子,可以長留在罪惡史中,顯見得我們官家偵探的精明幹練咧。” 福爾摩斯很寬大的微笑著,道:“好,好,麥金農是一個好小子。華生,你可以把這個列在我們的案卷中,將來總有一天宣布實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