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猴之爪(5) “所以你將身上熏得那麽香,就是為了掩蓋石灰的味道。”王子進到此時方恍然大悟,心中不由暗自佩服緋綃的謹慎細心。 “廢話少說!現下我已與你說清原委,還不快點助我實現願望?”李夫人突然神色凌厲,手臂一振,鋒利的短刀立刻割破了王子進的脖頸,鮮紅的血液即刻滲透而出。 “子進,猴爪在你手裡,是殺她還是幫她,由你決定。” “殺我?”李夫人眼若秋水,偏著頭似笑非笑地看著緋綃,“你以為王公子說話的速度能快過我手中的刀?他若是說錯一個字,我就會讓他永遠閉嘴。至於你,離我足有五尺之遙,怎麽快過這毫厘的刀鋒?” “夫人,你這又是何苦?”王子進利刃在喉,心下卻並無畏懼,隻望著她美麗的容顏,語重心長地道,“像普通人一樣衰老和死去不好嗎?你這樣勉強地活著,跟那些妖魔鬼怪又有什麽分別?” “還不快點許願。”李夫人面色更加陰冷,手腕一振,“不要想跟我玩什麽花樣。” “唉……我怎麽會害你?”王子進搖頭歎息,緊緊攥著那個乾枯的動物爪子道,“說吧,你要什麽願望?” “年輕的肉體,讓我的肉體變得跟六十年前一樣年輕!”李夫人發出尖厲刺耳的笑聲,眼珠變得血紅,興奮得連五官都跟著扭曲。 “如果你真的能實現願望,就讓方才這個女人說的話變成現實吧。” 然而他話音剛落,便有一道白光嗖的一聲從窗外射了進來,那光芒速度極快,緋綃眼尖,伸手就要去攔,終究還是差了一步。 那道白光帶著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瞬間欺至二人身前,當的一聲將李夫人手上的刀震成兩截。 “什麽人?”李夫人嚇了一跳,急忙望向窗口。 卻見窗外黑夜蒼茫,正有一個慘白色的人頭懸浮在半空,那張臉孔面無人色,眉目英挺,似乎屬於一個年輕的男子,但是因為這情景太過詭異,反而不見其美,更見可怕。 “哇——”不知為什麽,一向沉穩老辣,連詭計被拆穿時眉頭都沒皺一下的李夫人,居然在見到這張面孔之後,發出了一聲駭人的尖叫,顯然是恐懼到了極致。 王子進也被嚇得連連後退,而在這時,站在窗外的人影一晃,他才發現原來這個人穿著一身黑衣,只露出了一張慘白的臉。在黑夜的映襯下,乍一看便像個飄浮的人頭。 “緋、緋綃!這人是誰?”王子進不再被李夫人鉗製,撒腿便跑到了緋綃的身邊。 “不知道,可能又是一個要奪取猴爪的,不要急,一會兒他便會進來自報家門。”緋綃甚是悠然自得,似乎有恃無恐。 他話音剛落,門外便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走進來一個一身黑衣的男人,這人面貌英俊,缺乏血色,大概二十余歲。 “王公子,我們又見面了。”男人見到王子進跟緋綃並不害怕,落落大方地抱拳作揖,微微一笑。 “你怎麽會認識我?我們在哪裡見過?” “當然,算起來這可是我們的第三次見面了。”黑衣人揚眉道,“第一次是在暗巷裡,第二次是在李家的大門前,王公子真是貴人多忘事。” “你、你就是那個偷東西的小偷?” “正是敝人。” “你?該不會是這家的主人吧?”緋綃打量了他一番,猶疑地問道。 “別過來!阿泉,我求求你,放過我吧,別再纏著我了!”王子進聽到他們的對話,正一頭霧水,剛剛張口要問,便見李夫人蜷縮在牆角,眼神惶恐,大汗淋漓,似乎受到了強烈的驚嚇。 “曉楓,你這是何苦呢?”男人走到李夫人面前,柔聲說道,“即便你將我殺害,身首異處,我也未曾恨過你啊。” “不、不!你不是阿泉,阿泉他已經在地底下了,他不會再在這個世上!”李夫人突然笑嘻嘻地道,“快點說你是誰,為什麽要裝作阿泉的樣子來騙我?” “我沒有騙你,我是阿泉,不信你看這個……”男人說著解開脖頸的衣服,清晰可見,他的脖子上纏著幾層白色的紗布,似乎是為了固定頭顱的。 王子進見到他的模樣,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他終於明白這個英俊的男人為什麽會面無血色了,原來他的頭竟是被硬接上去的,幾乎與行屍走肉無異。 “難、難道又是猴爪?”王子進低頭看了看手上那個乾枯猙獰的爪子,背上不由冒出一層冷汗。 “當然,如果那東西真的能帶來幸福,怎麽會被稱為魔物?”緋綃抿嘴一笑,眼睛中滿是不屑,“這些人總想通過捷徑得到快樂,殊不知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王子進望著這一對夫婦,一個身首異處,一個全身潰爛,人不似人,鬼不似鬼,既不能享受到生存的快樂,也無法超然死去,雖尚在人世,卻如同身在地獄。 一時之間竟心有戚戚,滿腔悲愴。 “阿泉,我錯了,我不該以為你死了。”李夫人的臉上突然綻放出奪目的豔光,仿若純情的少女,一頭撲至那男人懷中,“你只是像往年一樣,出去置辦貨物,怎麽會死呢?你看我多傻啊。” “曉楓,你怎麽了?”那個叫作阿泉的男人突然大聲叫道,“突然胡言亂語些什麽?你忘了嗎?自從我們家境富裕之後,我幾十年都沒有再出過遠門。” “不對,你撒謊……”李夫人嬌俏地笑道,“你不知道,每次你出門我都擔心得緊,距離你快回來的日子,我就天天去村口打望,雖然外面冷得很,我還是忍不住出去,不過是想讓你回家的時候第一個看到我。” “曉楓,曉楓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麽?”阿泉看著李夫人癡笑的臉,才發現她雙目渙散,嘴角流涎,顯然已經神志不清了。 九 “她瘋了,人的腦子原本就壽命有限,她心思縝密,算計了這麽多年,本就已經油盡燈枯。你又毫無預兆地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她再也抵受不住,終於選擇了逃避。”緋綃冷冷地對阿泉道,“這次你回來,自然也是為了猴爪吧?” “對,不過我不是為了複生。”他臉色落寞,抱著被嚇得瘋癲的李夫人,朝二人恭謹地鞠了一躬,“我想拜托二位,讓我與內子一同赴死。” “為什麽?”王子進驚詫地問道,“長生不老不好嗎?” “一點也不好,它帶給我的,只有無窮的寂寞與孤獨……”阿泉搖頭苦笑,“百年之前,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商販,跟曉楓相依為命,日子雖然清貧了些,倒也有不少歡樂。但是直到有一天,我在山上救了個老人,那個老人將猴爪托付給我,噩夢就開始了。” “我知道了,你一定忍不住用它許下了願望。”王子進扼腕歎息,“不過估計世間沒有任何凡人能抵擋它的誘惑。” “確實,雖然那老人叮囑我千萬不要打開盒子,我還是忍不住打開了。”阿泉長歎口氣,“先是我,後來是曉楓,我們都變成了不會老也不會死的人。開始的幾年我們確實過得很開心,可是後來痛苦就遠大於快樂,而且怕這東西貽害後人,我遍尋世外高人,想辦法將它封印起來,而就在我繼續找人想要毀了它的時候,曉楓知道了我的心思,她害怕死亡,在一個下雨的晚上將我的頭砍了下來,扔到山上。” 王子進聽他輕描淡寫地講著自己被殺的經歷,心中不由陣陣發寒,他頸上的白布條變得更加猙獰刺眼。 那布條之下是什麽?一定是模糊的血肉和分離的骨頭吧? 他想了個開頭便不敢再想,甚至連直視阿泉的勇氣都沒有。 “可是諷刺的是,即便頭斷了,我仍然死不了……”阿泉苦笑著說,“萬不得已下,我隻得再次回來偷竊猴爪,本想一把火將它焚毀,卻沒有想到幾十年來,這個沒人打開過的盒子居然被王公子打開了。我才特意在今晚現身,求王公子賜我們夫婦一死。” 王子進望著癡癡傻傻的李夫人,又看了看面無人色的阿泉,心情沉重,緩緩地點了點頭,“好吧,我答應你。” “多謝公子,但是希望公子能在我們走後三日再許下願望,我要在這三日之間,替我們夫妻二人尋個好墳地。”阿泉說罷,朝二人深深一拜,抱著衣裾翩翩、香氣襲人的李夫人,大步流星地走入蒼茫的夜色之中,無盡的未知深處。 兩人的身影轉瞬即逝,遙遠的夜風中傳來李夫人夢囈般的歌聲:“來如流水兮,去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生死修短,不過朝夕。急急流年,匆匆逝水……” 王子進站在庭院中,遙望著二人遠去的方向,隻覺心神激蕩,久久難平。 過了許久,他方回頭問緋綃:“緋綃,你說李夫人她真的瘋了嗎?為什麽聽到那首歌,我覺得她根本就沒瘋?” “其實她是瘋了的,從看到猴爪的那時起,只是直到今天,那瘋癲的大夢剛剛醒了而已。”緋綃白衣如雪,風姿綽約地站在夜風中,俊俏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還有一件事我不明白。長生不死,真的如阿泉所形容的那樣又寂寞又孤獨嗎?”王子進撓了撓腦袋,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有機會你自可試試,反正即便滿足了他們二人,你尚有兩個願望。”緋綃臉上的笑容突然一掃而盡,看都不願看他一眼,轉身負手而去,似乎對他的問題極為反感。 三日之後的夜晚,王子進依照阿泉的吩咐許下了願望。 當晚月白風清,靜謐安詳,卻沒有一個人知道,有兩個受盡折磨的靈魂,已經超然地離開了人世。 “還有兩個願望,你想要什麽?”此時緋綃跟王子進坐在月下,面前擺著一壺酒,一隻雞。 “有酒有肉,快意人生,我還真不知道想要什麽。”王子進看了看緋綃,搖頭道,“長生不死就算了,希望明天老天能賜給我們一百兩紋銀吧。” “怎麽只要一百兩?”緋綃一下跳起來,“那只夠我們花兩個月。” “不行,要提防點青綾。”王子進壓低聲音道,“萬一被他知道我們有這麽多錢,一定會找上門來搶。” “那第三個願望呢?” “第三個願望很重要,我早就已經想好了。”王子進閉目凝神,默念了許久,最終將那乾枯的猴爪鄭重其事地放回木盒裡,緊緊蓋上了盒蓋。 “完了?” “完了!” “許的什麽願?”緋綃好奇地問道。 “不能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王子進話音方落,便聽院外傳來小廝的叫喊:“王公子,王公子!外面有個人送來了這個盒子,說是給你的。” “居然這麽快,難道是阿泉前幾天就安排好的?”王子進喜形於色,撒腿便跑到前院,等再回來的時候,手裡已經多了個狹長的木頭盒子,只是這盒子以金絲掐邊,透著一絲香豔的氣息。 “這就是你許下的願望?裡面裝的是什麽?” “你看看不就知道了?”王子進說罷打開了木盒,只見裡面放著一根女子用的牡丹金釵,雕工精細,煞是好看。 緋綃看了一眼,立刻面如死灰。 “這是珊瑚姑娘贈給我的定情信物,前幾天在暗巷裡不小心被阿泉撿去了,心疼死我了。這次總算通過猴爪令它失而復得,否則我怎麽有臉再去珊瑚那裡聽琵琶?”王子進邊說邊笑,一看就是高興得不能自已。 “子進,你真是個沒有欲望的人。”緋綃打量了他半天,確定他不是假裝,方吐出了一句話。 “啊?你為什麽要這麽說?難道我要的東西都很不對頭?”王子進聽出不對勁,開始不依不饒地問他。 但是緋綃已經不願再跟他浪費口舌,抓起雞腿便塞到嘴裡,邊吃邊仰望著天邊的明月,發出悠長的歎息。 又過了幾天,王子進雀躍地帶著緋綃去歌樓聽琵琶,只是那個曾信誓旦旦要與他分享人生的珊瑚姑娘已經完全將他忘到了腦後,倒是見到了緋綃之後眼冒精光,不斷表現,一會兒端茶倒酒,一會兒彈曲獻唱,最後竟從床下拿出了整整一小箱一模一樣的金釵,要全部送給緋綃做定情信物。 “多謝姑娘美意,可是這麽多的金釵,想必價值不菲,在下實在不敢收啊。”緋綃一邊推辭一邊拚命地拋桃花眼,欲拒還迎的手段使得比青樓的女子還高明。 “胡公子,你真是折殺我了,其實這些都是假貨!我平常用來騙那些傻頭傻腦的恩客的,可是沒想到今晚卻遇到了你,我又沒有準備什麽值錢的東西,只希望你不要嫌棄,一定要常來啊。”珊瑚邊說邊含情脈脈地望著緋綃,一時被他的風姿迷惑,不小心露了自己的老底。 而那廂王子進氣得渾身發抖,伸手入懷,掏出一個錦盒便扔到了窗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