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逐道

第91章 呸,真寒碜!
  第91章 呸,真寒磣!
  秦學宮,論道大堂。
  一應講師們匆匆安置打理著坐席,只求快些擦去昨日晚宴的痕跡。
  吳孰子則滿意地踏上高台,坐在主位上神采飛揚。
  奉天學宮與墨家總館這些年的事情,他似乎已經忘記了。
  現在他又回到了從前,從前的那個秦宮祭酒,當之無愧的秦地學魁,與眾生開講。
  而那台下。
  一身黑袍的韓蓀,與那一身灰衫的姒白茅,正齊齊並立看著吳孰,默然不語。
  韓蓀身後,是秦宮贏璃之外的一應學博。
  姒白茅身後,則是王畿精銳墨者。
  只是這些“王墨”,與“秦墨”則完全是兩般風貌。
  “王墨”長衫文服,銳意盡顯,於揮斥間論道治國。
  “秦墨”青衫短衣,志在實處,一挽袖便製械做工。
  可以說,除了衣服的顏色相同外,裡裡外外根本就是兩種人了。
  如此相異,自也不是一朝一夕造就的。
  自墨翟仙逝,墨家便一分為三,分根於齊、楚、秦三地。
  其中秦墨以相夫氏為魁,繼承了墨子求實論理,製械守城的路線,後於秦地一步步發揚壯大,在與法家的一代代矛盾與統一的紛爭中,終於變成了今天的模樣。
  至於齊、楚兩脈,則隨著光武帝的橫空出世,重聚於王畿,並稱為王墨。
  自此,也便進入了“王墨”與“秦墨”的時代。
  然而在道始初年,在光武的聲勢與奉天雄厚資材的吸引下,秦墨其實已幾近無存,全仗著學王與韓非超額的扶植才留存下火種。
  也正是隨著吳孰、范伢這一代秦墨者得道,秦墨才一舉重振聲勢。
  而王墨則因其主張與儒家和法家有所衝突,治國方略又不如儒家和法家好使,反倒愈見式微。
  於是,吳孰便被請去做了巨子,或許因年事已高,外加王畿風氣影響,他對數理的開創也逐漸止步,陷入了王政的泥潭。
  而在很大程度上將他拖入這一切的,便是眼前的這位姒白茅了。
  從身姿來看,姒白茅繼承了越室膚白貌美,體態修長的一貫美感。
  但從氣質上來看,他卻也融入了墨家的堅決,甚至是殘忍。
  姒白茅也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人,與大多公子世子去奉天學宮走個過場鍍金不同,他這奉天一去就是八年,早早宣誓效忠於天子,放下了越室的身份。
  再就是六年前拜吳孰子為師,名義上自然是學習數理,但實際上也潤物細無聲,悄悄地將王墨傳給了吳孰子。
  恰逢昨日的吳孰子碎道,他更是承道直破五境,成為了這一代人得道者中超越了贏璃的存在。
  贏璃若想再超過去,或許只能盼韓蓀早些咽氣了吧……
  現在想來,或許早在承道破境之時,姒白茅便已有所預測,繼而動員王畿墨者連夜赴秦了。
  若要想像那個場面,該是同仇敵愾,誓要踏平唯物家才對。
  可此時此刻,姒白茅卻靜得出奇,與韓蓀並立許久後才淡笑道:“我聞這味道,看來昨天老師碎道後,秦宮是開宴相慶了。”
  “非也。”韓蓀也淡笑答道,“只是昨日范子坐鼎良久,剛好該吃些東西罷了。”
  姒白茅並未糾纏,隻凝視著泰然端坐沉浸在祭酒威儀之中的吳孰子道:“如此說來,老師雖碎道了,我與范子卻破境了,又有那許多墨者得道,這該是好事還是壞事?”
  “天道生生不息,代代相傳,此為天理,無分好壞。”
  “我以為法家是要對抗天理的。”
  “我以為墨家是不喜空談的。”韓蓀沉聲道,“你到底想要什麽,直說無妨。”
  “我來取三個東西,其中有兩個是你沒法給的,至於第三個。”姒白茅說著,從懷中摸出一紙書信,頭也不側地遞與韓蓀,“他希望你在我走之前,給出決斷。”
  韓蓀只見那書信的封皮便是一怔,繼而小心地接過收好,他也不急展開,隻試問道:“在秦地,很少有我不能給的。”
  話音未落,便聽一陣堅實的腳步聲傳來。
  “好了,第一個來了。”姒白茅隨即轉身,與那來者遠遠行禮。
  眾墨隨之行禮。
  范伢僵僵點頭之間,便已行至台前,不忍再看吳孰子,隻瞪向姒白茅,待他開口。
  姒白茅見狀,便也抬手一指:“我輔老師奉天指路,還請司業列席。”
  范伢聞言蹙目一震:“伱也瘋了麽?”
  “司業。”姒白茅手腕向回一勾,便又指向自己,“我代表的是奉天學宮,若拒指路,便請明言,我自會返回王畿,將實情告與學宮和天子。”
  范伢當堂震怒:“拿奉天和天子壓人?這一套是吳孰子教你的麽?”
  哪知,那姒白茅身後的眾墨竟當堂回駁。
  “范伢,王畿盛傳你助私徒親眷噬道巨子,你還敢在這裡辱天子?”
  “護親徇私,勾結法家圍我墨館,你又是哪裡來的威風?”
  “碎巨子以己破境,范伢你為天下人所不恥!!”
  范伢頓時渾身巨震,怒火上頭,甚是一陣眩暈,還是韓蓀暗扶了他一把才將將站穩。
  眾墨如此當堂無理呼斥,便是韓蓀也反應不及。
  然而,某人卻當場瞪飛了眼睛,火冒三丈,隻一擼袖扭頭便罵。
  “爾等道聽途說,無問是非,是為無智!!
  “如流寇而躥,聚眾襲堂,是為無恥!!
  “辱自家賢師,目無尊長,口無遮攔,是為無忠無孝無德!!
  “爾等如此無智無恥無忠無孝無德!
  “我龐牧替你們墨聖寒磣!
  “呸,真他娘的寒磣!”
  眼見這茄臉突然莫名其妙盛怒,眾墨當場轉移目標,一人當先罵道:“龐賊!汝乃棄道之徒,安敢於此……”
  “棄娘的棄!”龐牧袖子一甩,爐火於他掌間頓生,“儒在我心,氣在我掌,道在我身!汝等小賊信口雌黃,無顧眼前事實,只會道聽途說,隨眾而言,楚地偽儒放個屁你就跟著舔口屎!我罵你無智無恥可有一分錯怪你了?!”
  墨者當場一呼,不自覺地縮了半步。
  若是檀纓在此,必會驚訝於龐牧的噴術,已不覺間被嬴越影響了。
  什麽叫學術交流共同進步啊。
  然而龐牧罵得雖髒,墨者倒也不怕,只見一人立刻頂上,遠遠指著龐牧痛罵道:“我墨內事豈容你混淆是非!”
  “此乃秦地秦宮秦堂!我乃秦學博!爾等小賊辱我秦司業,我不主張誰主張?!祭酒司業安能為你們髒了嘴?!”
  “……”
  眼見這人詞窮,龐牧又是猛袖一甩:“下一個!!”
  如此相激之下,又一不要命的墨者挺身而出:“龐賊!!你滿嘴忠孝,卻幫著碎尊師之道的大逆之徒說話,你不叛儒誰叛??”
  “誰要碎巨子的道?吳孰子數理有謬,檀纓好心與他論明,此為再正常不過的學論清談,爾等墨者怕是每天都要這樣談的吧?如此的清談萬萬千,為何只有巨子碎道?誰會知道他竟然碎道?”龐牧說著大臂一揮,唾沫橫飛,“碎巨子者,非檀纓,巨子是也!是他自己放棄的自己。墨館連這點事都沒與你們說清楚?是他們不會寫字還是你們不識字?又或者都在裝瘋賣傻借題發揮?!”
  “…………”墨者被龐牧噴得節節後退,終是不敢再抬頭。
  龐牧卻仍不解氣,擼著袖子道:“還有誰?來!!”
  這一次,真的沒人了。
  眾墨隻齊齊含恨低頭,再無聲響。
  龐牧這才一哼,收了袖子:“記得,我龐牧在的時候,在秦宮輪不到你們撒野。”
  說來也怪,龐牧如此當堂對噴,本也有辱學宮的風氣。
  但這邊的學博,甚至包括范伢在內,都暗暗叫好。
  韓蓀眼見龐牧友善地將事情解釋清楚了,這也便與姒白茅道:“既如此,我這便召學士們來此以應指路,司業近期瑣事繁多,身體欠安,暫且不必列席了。”
  姒白茅點頭應了:“那接下來的考核,還請‘所有’學士列席。”
  韓蓀自然能聽懂這“所有”的意思,忙抬手道:“檀纓已是開家之子,不來也罷。”
  “祭酒,我已讓了一步,再讓就是折辱奉天了。”姒白茅點頭道,“考核而已,我不會與檀纓說一句話的。”
  韓蓀隻蹙眉道:“你究竟意欲為何?”
  “當然是考核秦宮墨學,奉天指路了。”姒白茅話罷,與台上快要睡著的吳孰子道,“老師,請秦宮全體學士來應墨家考核,善否?”
  吳孰子一個機靈勉強坐直,繼而連連點頭:“大善,當如此,都來,都來。”
  “……”韓蓀也唯有一歎,與眾學博道,“請全體學士,墨考。”
  ……
  檀纓的學博小院,他與姒青篁對一切還並不知情,甚至不知道白丕已經坐在院子裡很久了。
  沒辦法,學習使人沉迷。
  檀纓與姒青篁約定,一個人從前往後梳,另一個從後往前理。
  檀纓便是從前往後梳理的那個,這一切自然也就從《墨子》展開了。
  短短的時間,他也隻讀了十五卷的目錄篇名。
  這才發現,《墨子》中2/3的篇幅,其實都很“儒”。
  不是說內容上與儒家一致,而是形式和方向與儒家同類。
  大體就是教人治國這一類的內容,從民眾的角度出發,很理想,也很嚴格。
  按照嬴越之前無意的講解,這一套理念甚至一度比儒家還要強盛,成為了當世的不二之學。
  但或因太過自苛,或因沒站在君王的角度考慮問題,在漫漫的長河中,儒與法逐漸成為主流,墨政逐漸成為了一個學術方向,而非實際工具,現在就剩王畿一批墨客還在研究和改良它。
  好在,數理物學這一塊,在秦地發揚光大了。
  至於《墨子》中的數理與物學。
  從啟發和育人的角度來看,或許只有《論語》能與他爭鋒。
  但從今世今刻求學的角度來看,包括《吳孰算經》在內的著論,早已完成了對他的超越。
  他當然偉大,但那是該被歷史銘記的偉大。
  而眼下的教材與著論,能從中吸取的已經很少了。
  當然,這也正因墨子開創的推理與實驗精神,早已融入了每個人的血液。
  檀纓放下了墨子,手旁用來記錄的冊子卻是空空如也。
  反觀姒青篁,她卻已記下了不少東西。
  檀纓笑呵呵湊到她身後問道:“你看的是哪本?”
  “105年版的《墨學物典》。”姒青篁尋尋摸摸左看右看,邊記邊說道,“你起開,別擋我的光。”
  “呵,還挺來勁。”檀纓笑道,“姒學士如此大才,做這些事不會感到無聊麽?”
  姒青篁哼唧著小曲道:“無聊是無聊,但想到後面可能的事,就不無聊了。”
  “後面怎麽?”
  姒青篁捂嘴嗤聲一笑:“興許這裡有一半的東西,都會被你推翻呢?”
  檀纓一僵:“你是懷著這樣的期待來的?!”
  姒青篁則美滋滋吧唧起嘴:“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如果你的‘勢論’成立,那這本《物典》就至少有三成學說都立不住了,什麽《擎天說》,跟這個墨學立家之典一比,什麽都不算。”
  “……你倒也真沒閑著。”
  “誰跟你似的,盡在墨館徇私壞事。”姒青篁說著舒了口氣,伸著懶腰道,“哈……還是墨家好啊,至少許人推翻,儒家就只能背,背了從,從了以後再教後人,讓後人也背……”
  檀纓見她美了,也隻好搖頭道:“成了成了,咱們做好自己的事吧,就算覺得哪裡不對,暫時也別碰墨了,我不想再跟誰發生衝突。”
  “哦呦,無愧為檀蠅,碰到大事就圓潤起來,聞腥而動,望風而逃嘍。”
  “你又高興了是吧?螞蚱腿幾天不壓就又蹦躂起來了?”
  白丕癡坐院中,只看著二人嬉笑,滿眼都是老父親的欣慰,但又全身都是中年人的遺憾。
  有日子沒去歌樓了。
  他就突然覺得,那虛情假意,把酒言歡的地方,也沒了意思。
  還是當學士好。
  癡望之間,周敬之猛然推門而入,打破了氛圍。
  “那姒白茅有毛病,一定要全體學士都去墨考……”
  周敬之來的太猛,以至於檀纓根本不理解他說的任何一件事。
  姒白茅?
  墨考?
  此時,他也才見到白丕已經坐在院中。
  來了這麽久秦宮,只有一件事是不變的。
  如果白丕沒有摸魚,那定是有麻煩事發生了。
  然而檀纓還沒來得及發問,姒青篁卻突然按下了書冊,顫聲而起:“姒白茅……周學博你說的可是姒白茅……”
  周敬之連連點頭:“正是,據傳是你兄長?”
  姒青篁的喘息逐漸粗重起來,轉而瞪向檀纓,“我不怕他……不怕他,走……我們走……”
  難以想像,先前還得意洋洋的她,突然變得如此驚恐卻又好戰。
  “沒人說你怕他。”檀纓忙小心地問道,“要不你先在這裡休息,白學博陪著你就是了。”
  “都說了我不怕他……”姒青篁卻恐視著前方,顫步向外走去:“我已不怕他……沒什麽可怕的……”
  檀纓雖不解,但也唯有一歎,跟上前去:“既如此,你若真的還是怕了,就躲到我身後。”
  “不會怕的,我不怕……”姒青篁說著說著,眼睛一紅,悶頭就縮到了檀纓身後,“就……就有一點點怕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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