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宏圖 論道大堂,姒白茅雖遁,但仍有余事未結。 韓蓀倒也大方,這便請墨者去內室取來了奉天的邀書,分發給每位學士。 邀書甚至也包括了檀纓和姒青篁。 分發之間,韓蓀上台坐穩,朗然四望: “姒白茅雖居心不正,但這邀書卻也是貨真價實,蓋著奉天大印的。 “諸位學士自五湖四海赴秦,各有志向。 “或求道,或謀權,或濟世,或富家。 “對此,我秦宮隻依學王之訓,廣納賢良,有道則名,唯才是舉。 “何況此邀為個人之事,諸位大可不必有包袱。” “若此番留學者眾,秦學宮再做道選便是。 “秦正用人之秋,又當唯物將立新《物典》,范子將求公理化。 “以規矩重構數理,用實例再塑物學,研法政以治天下,我們還有太多的大事要做。 “也請諸位收好邀書,若赴奉天,明晨便不必上堂,學宮自會將姓名記錄在冊,歡迎隨時歸來。” 眾學士本以為韓蓀會施壓,卻未想會如此來去自由。 但韓蓀確實也暗示了,秦宮的未來大有機緣,順著那唯物之道,這裡很可能成為新數理與新物學的發源地。 反觀奉天,這麽一大批學士集中湧入,真的會有那麽多資材相供麽?還是去當孫子? 退一步說,奉天為壓製秦宮,不惜出此下策,不也正是對秦宮實力的認可。 如此思量之間,卻見學士首席,抓起邀書便當空一撕,碎之於案,全程一語不發。 墨者們的心緒本已平複一些,但眼見於此,老墨不禁瞪目抬手:“公子來去自由便是,何苦如此辱我奉天?!” 不及贏越回話,龐牧搶先揚手一指:“不是你奉天欺秦在先麽?攏我一宮文士,意欲何為?祭酒大人大量,尊重奉天的名譽與學生志向,不與深究,爾等還委屈了?” 老墨頓時一啞,掙扎片刻後,卻也隻擺了擺手:“不與你辯……” 也就在如此對峙之間,又有三五學士撕了邀書,當場明志。 韓蓀隻壓手笑道:“奉天學博在此,大可不必如此,真要撕也請回去撕,不然傳出去,外人要說我秦宮不尊奉天,以撕書脅迫學士留宮。” 撕書之聲,這也才緩解了一些。 韓蓀繼而說道: “奉天此舉,也確有不妥,我以為是有人為讒言所蔽,方出此下策。 “為結此事,我明日將赴王畿一談,以破此障。借此機緣,我亦將出使七國,以正視聽。 “還請司業代盡祭酒之職,諸位學博輔佐范子,諸位學士專心修學,切莫亂了心緒。” 范伢與眾學博當即起身領命。 這話……說得很輕松…… 但如果沒記錯的話。 上一次相國級別的人出使各國,遊說諸君,怕還是縱橫家張儀,連橫諸國以破合縱。 說白了,所謂合縱,便是南北諸國合為一股,合眾弱以攻一強秦。 連橫則是以秦為首的東西向結盟,事強秦以攻眾弱,將那“縱盟”斬斷。 只是那張儀師出有名,是為解秦圍破合縱而出使。 韓蓀此行,目標又是什麽呢,敵人又是誰呢? 這件事,恐怕還不是普通學士能知道的。 但他們已隱隱感覺到,這平穩了百年的天下,正隱隱巍顫。 而檀纓眼裡,卻逐漸綻出了異態的光芒。 韓蓀激辯八王周天子? 想看,這個好想看啊。 …… 談罷,韓蓀范伢送走眾墨後,便隻留眾學博細談。 檀纓此時本要以學士身份遁走的,但韓蓀就是不許,硬是將他與范畫時視為學博,一起被按回席上。 既是學博秘會,韓蓀也便不再隱瞞天子約書的事情,道清了此間內幕,詢問眾意。 毫無疑問地,龐牧、周敬之想也不想就站在了反約的一方。 范伢、檀纓與范畫時與一位法家學博也隨之做出了反約的表態。 其余學博的態度則頗為曖昧,大約就是還要等自家的文書過來,正式確定此事再做定奪。 韓蓀的意思倒也明了,他此次出行的目的,正是為了遊說天子諸王,讓這一紙約書作廢,因此在臨行前,才請教眾人,無論是支持還是反對,都想多聽一些見解。 反對一方,尤其是龐牧和周敬之,自然侃侃而談,將情理道盡。 而態度曖昧的諸人,則只是含含糊糊,意思是自己才學有限,無德無能對如此大事發表見解,其中尤以姬增泉、毋映真說得最模棱兩可。 如此來看,如范伢、龐牧那些忠於己見,剛猛到悖家的人是少數。 明哲保身才是大眾之選。 更何況,對已為名士的得道者而言,一旦封道於民,將階級劃分固化,他們子子孫孫榮華富貴也便自然有了保障,自家人永遠高人一等,這誰不想要呢? 毫無疑問,這也是韓蓀遊說的最大難點。 公道與天理再如何大,能抵得過私欲麽? 如此談至戌時三刻,雖然沒什麽驚人的見解,但就算再遲鈍的學博,也認清了情況。 此“封道之約”的麻煩之處在於,必須所有人都入約履約,事情才算成立。 否則七國王畿封道於民,唯獨你秦還大大方方傳道,結局定是秦地得道者愈眾,而七國王畿之道愈寡。 在這個約定中,八國與王畿就像是九塊板子,共同組成一個木筒,要守住裡面的水。 只要一塊板子稍微溜號,水就會流順著那塊板子的缺口流出。 每個人都清楚這件事,並且一定會解決這件事。 故而,此封道之約若成,如果還有板子不聽話。 那其他板子自然不介意將永遠除掉它,並分其身。 有周天子詔令,奉天學宮坐鎮,千秋實利當前,這個聯盟可遠比公孫衍的合縱聯盟要牢靠得多了。 利害言罷,韓蓀也終是望向一直伏案塗塗畫畫的檀纓:“伱已畫了一個時辰了,唯物的見解就如此難言麽?” “在潤色,早畫好了。”檀纓震震點了個頭,這便將紙面亮給眾人,“這是我粗估的地球地圖。” 眾人雖不解他畫這個幹什麽,但還是各自細細看去。 那是一個橫版的橢圓地圖,周天下所處的地方被塗黑了,北境廣袤的地域標著“匈”,南方標著“百越”,西方則標著“羌”。 再西邊,則是色目人,紅毛鬼一類傳說中的存在。 其余地域,除了極海與極南標著“海”外,則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國”字。 類似的“天下全圖”,其實早有人做過。 但無論哪一家的哪一版,周都是絕對的天下中心,獨佔天下領土十之七八。 然而在檀纓這圖上,怕是連十分之一也不到。 眼見此圖,范伢雖已入唯物,但杠之性依舊初心不改,隻抬手問道:“你何以推得此圖?” “依諸多星經、星歷記載而斷,若地為球,則有經緯之分,比較各地星歷,便可大致粗算周天下的經緯跨度。”檀纓指著那小小的“周天下”道,“司業也應還記得,說明影子為何偏北的時候,已推出周天下所在的地區,無非是北回歸線以北的一塊,再大也就這麽大了。” “此說還未著,演算亦未明,故此圖難以為據。” “沒關系,我就是給諸位老師們一個視覺印象。”檀纓說著拍下了地圖道: “匈、羌、南越、色目、東海之外或還有夷。 “人還不夠多麽? “天道只有我們才能得麽? “我等封道、愚民以自樂,只求子孫富貴,長治久安。 “可問過他們的意見? “當我等子孫,守著祖宗的經道不思進取,隻知奴役眾民,驕奢淫逸之時。 “那外夷新道如若降臨,殺得他們片甲不留,割地和親以求自保,喪權流亡直至滅國。 “這奇恥大辱,為奴之終,不世之仇,亡國之痛。 “又該誰來負責?誰來挽救?” 說至此,檀纓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竟已雙目漲紅。 眾人在如此的質問下,更是一陣唏噓。 此圖或許荒謬,但此說卻足夠殷實,遙聞西羌有得道者,這樣的事情正發生在眼前。 更令人動容的,是檀纓那莫名感同身受的話語,掃過每個人靈魂的赤目: “那些為此負責的人,不會是你,也不會是我,不會是光武,也不會是姒白茅。 “我等早已享盡榮華富貴,歌功頌德,名垂青史,化為草木。 “最終亡國為奴的,也只能是我等的子孫,與萬億被愚化千百年的民。 “諸位。 “我等已是人中龍鳳,此生可享盡這世間繁華。 “若志止於此,安然享樂便也是了。 “但若從此約,助昏謬,棄萬民,悖天道。 “便是我唯物之敵了。” 全場靜默。 不覺之間,連那來看樂子的白丕,都有一股熱血隱隱燃起。 范伢、龐牧更是當場而起。 “不枉我入唯物!” “此等萬劫不複之鼠輩,也是我龐牧之敵,我說的!” 范畫時、周敬之隨之道: “我尊師囑。” “我也隨師道。” 韓蓀此時聽得滿意,氛圍也滿意,隨即起身壓手道:“不必如此對峙,此約還未立,我此番出使,正是為了不必如此對立的。” 檀纓此時也才反應過來,話說得太重了,忙也起身致歉:“情不自已,致歉,致歉。” 眾學博眼見如此,也隻好一一表態。 毋映真:“我自然也是不願棄民而去的,我會與王畿通信商議。” 姬增泉:“誠不相瞞,此前我已略知此事,正欲斡旋。” “我道自合陰陽,已向近民之路,我定與總館書信痛陳利害!” “農始於民而近萬物,定不入此約!” 這些話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至少面子上有了表態。 檀纓也逐漸意識到,韓蓀接下來遊說天下,拉攏這些中間派才是重中之重。 只是,他有一件事不是很懂。 法家向來事君馴民,而儒家該以民為本。 現在這兩家立場是不是反過來了? 又或是唯龐牧才是真儒,這韓蓀是個偽法? 想至此,檀纓再看韓蓀。 整個人都縱橫起來了。 …… 唯物小院,又一件令人驚奇的事情發生了。 姒青篁匆匆歸來後,隻翻了翻物典,做了幾個算式,便不覺進入了打坐模式。 而贏越,他剛放下奉天發的五副資材。 小茜登時就給他開了,奉到了姒青篁身側。 嬴越雖心疼,卻也不好阻攔,畢竟一個不小心,這姒青篁便是自己的兒媳婦了。 到時候人家挑公公的不是,正破境的時候不借資材,這大兒子怕是要憋屈一輩子。 想她姒室也有點小能量,總不至於拖著不還,嬴越便也大方借了。 隨後,他便靜坐於院中,等檀纓歸來。 等啊等啊…… 等得姒青篁都破境了,拉著小茜都走了,卻還不見檀纓蹤影。 不過贏璃卻不期而至。 一談才知,原來她才是這一天最辛苦的。 韓蓀應付姒白茅之時,正是由她代掌法館,以做策應。 一天之間,發了幾十封文書出去,也收了幾十封。 若有驚變,更要親率精銳法官盡數而出,與天下法學館宣法墨爭鋒。 贏璃熬至此時,方知大局已定,按韓蓀傳信發出最後一批文書後,也終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了學宮。 嬴越聽過之後,亦是唏噓良久。 “璃姐如此重負,運籌帷幄,無聲付出……我竟全程在堂上坐著……” “不必如此言重,不過是法家一員的職責罷了。”贏璃半趴在石桌上,手指劃著桌面歎道,“祭酒、司業、雛後,誰不是一點點,一步步,擔子擔著擔著就越來越重了,我那賊師馬上要出使諸國……又要我主事……唉……” “璃姐,多少人盼這權力而不得呢。” “鄒慎便一直盼著,但他暗通春申之事還未有結果,我不敢交給他。” “就沒別人了麽?” “申屠法官頗有決斷,但尚未得道,恐難服眾。” “好了別說了,我頭已經開始疼了。”嬴越苦笑道,“這便是我等厭政的原因啊,也不知雛後喜歡它什麽。” “大約是命數攥在自己手裡,萬人追捧的感覺吧。”贏璃歪扭過頭笑道,“我也就在此與你閑聊,才得一刻輕松。” “璃姐受累了……”嬴越歎而問道,“只是我有一事不解,今日為何要發如此之多的文書,祭酒又因何匆忙出使諸國?” “你還不知道麽……”贏璃輕輕一笑,“那還是不要知道了,知道了也只是頭疼。” “……是吧。” 談笑間,外面恍然傳來了人聲。 嬴越聞聲一喜,忙向門前迎去。 贏璃則瞬間一JO,猛然咬牙坐直,強行一秒端莊。 嬴越正行至門口,便聽范畫時道:“檀師,你今日話說重了,如此場合,領袖如此動情,若引敵對,於我家不利。” 檀纓隻一歎:“時兒,是我失態了。” “都說了……叫我名字。” “好的,時兒,還有別的事麽?” “有的,現在瘋傳你……專收年輕的女徒……又與姒學士私通,違背了其父兄的安排……搶走了越國的公主。” “唉,不理這些!” “那我今後,該與姒學士以同仁相稱麽?” “隨你們。” “檀師,這些事要說明白的,我明日起便要列唯物家名冊,姒學士我寫是不寫?” “再緩緩,再緩緩。” “你再如此,我就要管教你了。” “哎呀,不至於……” “別嬉笑,站好!” “……” “不知如何當領袖,學我爺爺就對了,懂麽?” “哦……是……” “站好!” “……” “明天開始我帶著戒尺來,你失態一次,我便掌你一尺。” “你這不是欺師滅祖麽?” “啪!”——“你可知錯?” “誒嘿,不疼~” “你……你!我去奉我爺爺為領袖了。” “哈哈,趕緊的,我也不想當呢。” 接著,便是女子負氣而去的腳步聲。 嬴越也是沉沉一歎。 這大約就是檀纓的娛樂活動了吧…… 然而就在他要開門的時候。 贏璃卻JO然出現在他身後。 “今天……發生了這許多事麽……” “啊,你不知道?”嬴越咽了口吐沫回頭道,“璃姐你別理檀纓,他專喜歡看女子生氣,尤其喜歡被女子打罵,這異態人就以此為樂。” “哦?”贏璃面色一肅,瞬間蕩出了自信。 原來如此,是我搞錯了! “好弟弟,我知了,你開門吧。”她焦急地拍著嬴越道。 正好檀纓要敲門的時候,嬴越也便開了門。 檀纓剛要拉著他奔茅房,卻正見贏璃一臉不好惹地側過頭去,微哼了一聲。 嗯? 我又……輕浮了麽? 檀纓忙收斂心神,恭恭敬敬行禮:“嬴學博。” “哼……”贏璃又是一扭,一臉嬌嗔。 檀纓嚇得渾身一瑟。 媽呀好怪。 這是被奪舍了麽? 嬴越忙拉著檀纓進院,打著圓場道:“今日璃姐主掌法家事宜,實是累得不淺,身心俱疲,這才連打招呼的力氣都沒了。” “嬴學博受累……”檀纓趕緊向茶室走去,“我與你沏茶。” “誰要喝茶。”贏璃扭身道,“我才不是來找你的,我走了,哼。” 話罷,一跺腳便出了小院,砸上了門。 檀纓頓又一陣寒涼。 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做錯了什麽…… 姐姐怕是……來月事了? 門外,贏璃卻一路捂臉小跑向自己的院落。 滿心羞笑。 哈哈,我終於也成了! 我不是嬴璃。 是贏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