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长夜未明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沈青梧那隻箭射來的時候,張行簡想,一定發生了故事。
  她不該來追他。
  更不該一頭血一身血,讓人看著便觸目驚心。
  鋒利的箭隻旋轉著向張行簡飛來,半空中便被騰身入場的長林擋住。
  長林立在馬上,長劍已出,四方衛士紛紛拔劍,將沈青梧包圍住。
  長林衣袍在獵風中飛揚,修身挺拔:“沈青梧,你不要以為你一次成功,就次次成功。
  “當日我等未曾提防你,才讓你將郎君帶走。今天你試試,看是你一人厲害,還是我們所有人能保護郎君。”
  沈青梧抬起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
  她狼狽的時候太多了,被討厭的次數太多了。很多時候她都已分不清因果前後。
  長林等人愕然之時,見身後那馬車被馬拉著,調頭向山間窄道上狂奔。馬車奔得快極,車蓋都要被掀起來,而張行簡還在車上。
  可是長林著急:沈青梧這個瘋子針對的就是郎君,郎君孤身,怎麽迎戰沈青梧?
  一道青色黑影從長林余光中迅速飄過,向那山道上疾奔的馬車追去。
  松柏灌木參天,藤蘿百草糾纏。
  打不過又何妨?
  長林甚至不敢高聲,生怕驚了那馬,讓馬車和車蓋上的兩個人一同掉下懸崖。
  馬車向著懸崖飛奔,失控的馬停不下自己的步伐。
  一臉血的沈青梧抬起眼。
  在曾經被沈青梧帶走張行簡後,長林等人確實重新琢磨過己方的戰術。在前幾天,郎君回歸的時候,郎君還指導過他們。長林認為他們不可能讓沈青梧再搶走郎君,但是沈青梧這發狠的打法,仍讓他們吃力。
  這個功夫,她看的不是長林,而是張行簡。她空寂的眼中,倒映著馬車車簾前的一幕——
  沈青梧不回答。
  長林本對沈青梧有幾分好感。
  沈青梧面對長林眾人:
  “試試就試試。”
  郎君眉眼深致,安靜地看著她,雙目濃若點漆,始終一言不發。她用箭指他,她分明發狠要對他下手,他也只是平靜地看著。
  長林愣了一息,才揮手:“我們跟上,保護郎君!”
——
  雲靄飄零,枯葉如蝶。
  搖晃的車廂與天邊漂浮的流雲,都讓後方徒步奔來的長林等人深深吸氣。
  張行簡看到跪在車蓋上的人。
  張行簡從受困的車廂中脫離,飛揚的衣袍,讓立在懸崖車廂上的他,飄然若仙。
  他意識到張行簡在幫他們解圍——沈青梧的目標是張行簡,不是長林等人。沈青梧的瘋狂,長林等人已經不能應付。
  馬蹄高揚,馬身要縱下懸崖,後方的車輪與車廂卡在懸崖口前的巨石上,硬生生止了那墜勢。於是,這馬車的前半向懸崖下方掉,後半被卡在石頭後。
  長林不忍,咬牙:“沈青梧,你看看清楚!難道你真的要殺人,難道你真的要我們下死手?”
  沈青梧受了重傷,想追上那馬車,本就很難。她拚盡力量,也只能看到自己與馬車間的距離無法拉近。而馬車已到懸崖邊!
  下一刻,“砰”一聲巨響,車蓋上再落一重擊,讓車廂向後仰,掉在懸崖上、四蹄無落足點的馬匹發出淒厲嘶鳴。
  可是沈青梧的眼睛仍盯著車中的張行簡。
  長林:“郎君,小心。”
  千裡奔波傷勢加重又何妨?
  人生的路從來都這麽難走,她哪一次不是頭破血流闖出一條路,才能窺見自己想要的冰山一角?
  沈青梧身後背著的箭隻已經很少了,後腦杓的血與黏膩的長發纏在一起,她估計自己早就出問題了。
  長林:“郎君!”
  馬車在懸崖口搖晃,隨著馬匹的每一次掙扎、車中人有可能的每一次動作而搖搖欲墜。
  在這當頭,搖晃的馬車中,車蓋突然被掀開,張行簡從車中躍出。他踩到車蓋邊緣,靠下落重擊讓車維持向後的平穩,止住掉下懸崖的命運。
  她拔身而起,橫刀於身前。她刀刀用力,要劈開長林這些人,到張行簡身邊。
  長林又僵硬:“沈將軍,你冷靜。”
  張行簡那隻掀開簾子的手緩緩伸出,在馬的後頸劈了一手。馬匹長嘯,前蹄高揚,在刺激之下陷入恐慌。
  刀與刀碰撞,他反掌將沈青梧劈下馬背。那娘子在地上翻滾一圈,重新爬起來時,長林分明看到沈青梧的步伐更加趔趄、凌亂。
  他不希望雙方關系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
  會不會這輪月亮從來就沒從天上掉下來過,一切都是沈青梧蠢笨的揣測?沈青梧暗暗高興他入泥沼、與自己同汙的時候,月亮是在憐憫她,還是嘲笑她?
  風刮著面頰,沈青梧已經感覺不到那些痛了。
  他是那麽的潔淨,那麽的遙遠。
  那是沈青梧。
  她此時搖搖晃晃地站在這裡,因為她本就是瘋子,她本就和理智的、柔順的、乖巧的娘子不一樣。
  她扣住他的手,與他一同跪在馬車車蓋上。
  驚險、駭人。
  再打下去,不是沈青梧死,就是長林等衛士死。
  張行簡必須出手,吸引走沈青梧的注意力。
  車蓋上,沈青梧與張行簡對視。
  張行簡緩緩開口:“看來,發生了一些事,讓你覺得是我做的。”
  他停頓一下:“我應該沒有做。你可否冷靜,容我們換個地方?”
  沈青梧聲音沙啞:“應該?”
  她抓著他手腕的手指黏糊間全是血,她眼中狂亂生長的無邊無際的野草,讓張行簡目不稍瞬。
  她太像個不被馴服、桀驁難管的野獸了。
  沈青梧:“你做的事情太多,你甚至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只能說‘應該’沒做?”
  張行簡:“所以你自始至終無條件懷疑的人,從來是我。”
  沈青梧:“因為我和你關系本就不正常,本就從一開始就十分扭曲。你想殺我,十分有道理!”
  張行簡:“我不想殺你。”
  沈青梧哪裡還聽得進去他的話。
  她跪在這車蓋上拉著他不放,張行簡知道這不是與她辯駁的好時機。她的情況看著十分糟糕,她與他挨得這麽近,張行簡聞到她身上散不掉的血味。
  不像是別人的。
  像是她自己的。
  張行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沈青梧:“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應該先處理傷勢,而不是追我。你這麽下去,會性命有礙。”
  沈青梧笑。
  她眼中空寂寂的:“你也覺得我快死了?”
  張行簡心中一悸。
  他看不得她這樣的眼神。
  她的眼中所有的情緒,歸為一種即將湮滅的瘋狂。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會湮滅,她無所謂。
  張行簡看她另一手從懷中掏出一木匣。
  她手上的血弄得木匣上全是血痕。
  她一口吞了木匣中放著的一枚藥。
  另一枚藥丸,被沈青梧含在口中,向他渡來。
  沈青梧擁著他向後壓,強迫他咽下那枚藥丸。張行簡可以掙扎,但是這一刻,他如同入定般,他困惑而茫然地看著這個強壓過來的娘子,看她唇與他貼上。
  看她舌尖抵他。
  沈青梧:“張月鹿,和我同歸於盡。”
  她咬噬他,親吻他。
  她逼迫他,吞沒他。
  張行簡大腦空白。
  長林那些衛士震驚而驚駭地看著,見在沈青梧的動作下,本來已經往懸崖邊上收回一點的馬車,再次向懸崖方向滑去。掉下去的勢頭不能避免,他們的郎君竟然一動不動,任由一切發生。
  長林:“沈青梧,你給我們郎君喂了什麽毒!”
  沈青梧緊緊擁著張行簡,眼睛始終看著他。
  她喂給張行簡的,是“同心蠱”中的子蠱。
  苗疆小娘子的話是真是假,張行簡的話是真是假,沈青梧都不想去判斷了。
  她的路,只能自己劈開攔路虎,只能自己往前走。
  瘋癲,冷漠,野蠻,強勢,熱情,迷惘……化成一根根絲線,結成蛛網。
  蛛網纏纏密密,交錯縱橫,困住張行簡。
  懸崖到底撐不住快要分裂成兩半的馬車,也撐不住那叫著勁的一對男女。
  “轟——”
  車廂散列,馬匹與轅木一同向雲海中掉下去。
  張行簡與沈青梧擁抱著,那枚藥丸,最終被沈青梧逼著,吞咽了下去。
  沈青梧冷漠:“張月鹿,和我一起下地獄。”
——
  張行簡劈中馬,讓馬掉頭選這處懸崖,是他知道這個方向的懸崖下方,是一方江海。
  之前過山路時,他就已經知道。
  他選擇這裡,是為了方便自己擺脫沈青梧,方便自己脫困。
  但是事實上,當車廂車蓋上沈青梧跪在他面前,扣著他不放時,他心中大片大片的空白,勉強說的那幾句話,就讓他知道他在輸。
  他明明知道她在發瘋。
  可他看著她眼中濃烈的火焰,就開始走神。
  走神於心跳的砰然,走神於不可控制地被這種瘋子吸引。
  掉下懸崖的過程中,張行簡仍在努力維持自己最後的理智。不要回復,不要擁抱,不要有任何暗示。
  “砰——”
  他後背砸在冬日堅冷的冰面上,巨大的下墜力量讓冰面破裂,張行簡墜入冰水中。
  冰冷刺骨,浮水包圍。
  再下一刻,沈青梧跟著入水。
  上仰著飄在水中的張行簡,看到一輪明耀無比的光入水,亮得如同天上的太陽,亮得超乎世間一切的光。
  仰著身漂浮在水中的張行簡,冷漠地看著向下漂浮的沈青梧。
  二人之間因為水的阻力,隔開了不短的距離,讓日光斜斜掠入二人之間,如同他們之間永遠跨越不過去的距離。
  在這片空白中,張行簡看到血水蕩開,沈青梧的長發在那枚松了的木簪不知去向後,也散蕩開。水裡的水泡如細小圓潤的玉珠,一枚枚沾在她額頭上、睫毛上、臉頰上。
  張行簡看到了她脖頸上的血,看到她臉頰旁耳側後方向水中化開的血。
  她睜著眼。
  但她神智應當已經沒有了。
  那雙不甘願閉上的眼中,倒映著荒蕪水草,荒蕪日光。一切死物意象野蠻地在她眼中生長,可她神智模糊,已經看不見了。
  張行簡目不轉睛。
  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狂烈無比。
  他知道自己眼中寫著驚豔。
    他還冷靜地看到,自己心中仿佛樅木蔓蔓,野草狂生,藤蔓上爬,要破開自己封印多年的冷然罩子,要全然地不管不顧地奔向沈青梧。
  他為那種一往無前而心動。
  他被那種無所畏懼所困住。
  他看著她此時空寂淡漠的眼睛,便仿佛看到十六歲秋夜雨中的沈青梧,二十歲時埋在雪山裡的沈青梧,二十一歲時從後擁來、幫他殺山賊的沈青梧。
  他看著兩人之間的水波距離,仿佛看到幼年時被張文璧牽著手、跪在祠堂中的幼童,仿佛看到張文璧因為幼童偷笑便罰他一月不能用晚膳,仿佛看到少時的張月鹿在院中樹下徘徊,一遍又一遍地背著書……
  少年時的背書聲,與少時沈青梧那句“你要以身相許”重疊。
  天地在此寂靜。
  萬籟失去聲音。
  水中的世界這麽遼闊,這麽冰冷。
  張行簡的心狂跳不已。
  他漂浮在水中下方,長長久久地凝視,看著上方那落水的沈青梧,眼中的光一點點黯下。她有強烈的不甘,可她還是受製於體虛,閉上了眼。
  若是放任不管,沈青梧會死在這裡。
  沒有人會來問他的。
  她的親人不在乎她,對她有些感情的沈琢不敢直面張家勢力,對她有些喜歡的沈青葉無力面對張家,博容更關心他的家仇國恨,不會為一個沈青梧,而與張行簡為難……
  這個世界,也許、也許……
  真的很不在乎沈青梧。
  張行簡忽然動了。
  他向上遊去,擁住那被水卷著、一點點被拖向無知水下深淵的沈青梧。他將她抱在懷中,一手攬著她背,一手輕輕抬起她下巴,將唇貼上去,為她渡氣。
  袍袖散亂,發絲纏繞。
  他抱著她,向水面上遊去,一點點破水而出——
  “長林!”
——
  一個時辰後,山中某一山洞中燒了篝火,長林守在外,沉默地抱劍而站。
  一會兒,他聽到郎君低弱沙啞的聲音:“把衣裳給我。”
  長林便將郎君的乾淨衣袍從洞外遞進去。
  長林隨意瞥一眼,他目力太好,即使洞中光不亮,他也清楚看到篝火邊堆疊著濕漉漉的女子衣物,而如今那靠著山壁昏迷不醒的蒼白女子身上,穿的是自家郎君的衣物。
  郎君的衣服向來寬松,很有些魏晉風流,如今蓋在沈青梧身上,讓沈青梧這樣強悍的女子,都顯出那麽幾分纖小來。
  沈青梧奄奄一息地昏迷著,長林心情複雜,又很唏噓。
  他沒有忘記沈青梧之前如何喊打喊殺,如何要殺他們郎君,又如何要對他們下手。
  他沒有忘記如果不是沈青梧,郎君也不會墜下懸崖,掉下水裡,害得傷口再次崩裂,低燒不住。
  他不明白郎君為什麽要救沈青梧。
  他又有些佩服沈青梧,同情沈青梧。
  半晌,郎君的咳嗽聲,讓長林回神。
  長林感覺到身後洞中有人走出,他回頭去攙扶,被張行簡擺了擺手。
  披著鶴氅的張行簡依然是風雅清致的,確實臉色蒼白一些,確實精神憔悴一些。但是……想到沈青梧還昏迷著,想來傷勢比郎君重了好多倍,長林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長林張口。
  張行簡溫聲打斷:“我們出去說。”
  到了洞外,一片冰涼濕意落在張行簡眼睫上。
  張行簡慢慢抬眼,看著天地間清渺的銀白粒子,他訝然,然後笑:“下雪了啊。”
——
  一主一仆走在雪地中。
  雪仍很小,天地潮濕,但看上去這場雪不會如北方那樣持久。這麽細薄的雪,只是讓很少見雪的南方人士驚喜罷了。
  長林低著頭,聽到張行簡溫聲:“是這樣。你回綿州一趟,見一見太守,去博老三的那座山上看一看,探一下發生了什麽。”
  長林應一聲。
  張行簡:“打探清楚後,不必回來了。”
  長林吃驚。
  他看到落雪下,郎君清白玉潤的側臉。
  張行簡平平靜靜:“過幾日我會回綿州,到時候與我匯合便是。”
  長林有些明白了:“……帶沈青梧一起回去嗎?”
  張行簡:“嗯。”
  長林沉默。
  長林半晌道:“何必如此。我們再在這裡耽誤下去,就會錯過扳倒孔相的機會了。”
  張行簡:“那些政務,遠程飛書,我來處理吧。開始準備翻案,恢復張家名譽吧。而我暫時不回東京了,朝中諸位大臣在,都是棟梁之才,並不是離了我便不可。扳倒孔相也不是我必須在東京,我在別的地方,也一樣可以處理政務。”
  長林:“距離遙遠,政務拖延,恐有時效,不利於郎君。”
  張行簡溫和:“這是我應該操心的問題,你不必替我擔心了。”
  長林默然。
  他們在山中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斷斷續續,張行簡安排他該做些什麽。綿州的事安排,東京的事也安排。張行簡很明顯是知道自己不能再放任不管了,可張行簡似乎已經放棄回東京了。
  長林回頭,看到雪地上縹緲的被雪覆蓋的腳印。
  他問:“是因為沈青梧嗎?”
  張行簡不語。
  長林忍不住開了口:“郎君,我實在不懂你到底要做什麽。你就不該帶沈青梧回來……她那麽麻煩,還那麽固執,不聽你的話,不聽別人道理,現在還要我去奔波。
  “我就沒見過她這種人!”
  張行簡輕聲:“長林,你剛到我身邊時,我交給你第一次任務的時候,你自作主張,毀了我的全盤計劃。我當時可有說什麽?”
  長林怔然。
  長林說:“郎君罰我一月不能吃晚膳。我知道郎君是對我寬容,那麽點懲罰根本不算什麽。郎君待我好,我自然一心向著郎君。我如今說話,也是為郎君好。”
  長林道:“反正從那以後,我再沒有自作主張過。”
  張行簡說:“二姐教我讀書,教我才技,請老師教我學問,教我智謀。我將我所學教給你們,不求你們文韜武略,至少不是白丁,至少不會好心辦壞事。
  “從我九歲入張家嫡系開始,二姐在我身上傾注精力甚多。從你們開始為我做事,我在你們身上花費精力也不少。
  “可是,從來沒有人這麽對過沈青梧吧。”
  長林怔忡。
  張行簡睫毛上沾著雪水,他看著這片霧濛濛的天地:“不教而誅是謂虐。”
  長林震撼。
  此話的溫和與振聾發聵同時到來,如一把尖刀刺入他心頭,長林甚至要為張行簡的這句話,而雙目泛濕。
  長林嘀咕:“她總是追著郎君不放。”
  張行簡:“那又如何呢?你認為她和世間女子不一樣,她便是不知廉恥對嗎?你覺得她喜歡什麽就去爭奪什麽,是不矜持,是掉價,是錯誤,是為人恥笑的,對嗎?”
  長林張口結舌。
  長林結巴:“她、她就是……就是……和我認識的娘子都不一樣啊。”
  他不好說那是不知廉恥,他就是覺得、覺得……很奇怪。別的娘子都不會那樣,別的娘子都會等郎君主動。
  然而、然而……長林又想,他們家郎君怎可能主動呢?
  郎君公平地看著所有人,不愛所有娘子。無論是他曾經的未婚妻沈青葉,還是他短暫心軟過的沈青梧,郎君都一視同仁地不為所動。
  想折服這樣的郎君,尋常娘子永遠做不到。
  張行簡:“長林,你是不是有點討厭沈青梧了?”
  長林低聲:“是。”
  他輕聲:“以前我不討厭她……她十六歲的時候,我還覺得郎君對她殘忍,我很同情她。但是這一次,她對郎君做這麽多過分的事,阻礙郎君的計劃,還誤會郎君,今天更要殺了郎君……我覺得她很煩。”
  張行簡:“那你有沒有想過,她若是不如此,如何得到張月鹿?”
  長林抬頭看他。
  雪中漫行的張行簡氅衣曳地,外袍下衣帶輕揚。他風流雅致,低燒不影響他行動。他面色蒼如白雪,神情清如皓月。
  長林有時驚於郎君的無情,有時又被那種一視同仁的帶著幾分神性的無情所折服。
  正如此刻,長林聽到張行簡說——
  “她小時候沒被人管過,想要得到什麽,都得到別人的嘲笑,諷刺。時間久了,她自己也困惑於此。她不知道怎麽才能讓人不討厭,她便默認自己就是個討厭鬼,無論如何都會讓人討厭。
  “一旦接受自己很差勁的設定,沈青梧反而覺得輕松,反而覺得一切都不那麽重要了。
  “後來博容成為她的伯樂,救她於她最困難的時候。她心中對博容在意無比,誰也不如博容重要。可是博容也許並不十分適合沈青梧,至少我認為,博容沒有讓沈青梧人生的路,變得更容易。
  “她依然在單打獨鬥,依然在忍著頭破血流的危機,去直面一切。
  “她想得到張月鹿,想囚禁張月鹿。因為正常情況下的張月鹿,不會為她垂首,不會走向她。
  “她想幫博容,著急地怕時間來不及,她想報答博容的知遇之恩。但是山上大概發生了什麽事,引起了她的一些誤會。她認為都是我做的……因為在她眼中,我從來不向著她,從來對她不好。
  “想要得到什麽,都要頭破血流才能看到一點希望。
  “她得到的,也許會是一個厭惡她至極的張月鹿啊。可她也沒辦法。人生就是這麽艱難,她不認命,就得戰鬥。
  “真的要很努力去搶去爭,才有一丁點可能。”
  長林看著張行簡的眼睛。
  長林問:“所以,郎君,你要馴服她嗎?你要教她嗎?”
  張行簡微笑:“她有她的好老師博容,我哪敢輕易撼動博容的地位?”
  長林:“可是郎君從來就沒有不如博帥,我也不覺得郎君會心甘情願輸博帥一籌。”
  張行簡靜默地走著這條山上雪徑。
  雪地上踩雪聲斷續。
  長林心漸漸沉下:“郎君,你要改變自己的計劃,要重新安排自己的行程,是不是因為……你要將沈青梧劃入自己的計劃中了?”
  長林低聲:“郎君,你是不是……心動了?”
  這沒什麽不敢承認的。
  張行簡微笑。
  周遭山嶺秀美。
  覆著雪渣的灰色氅衣下,張行簡抬頭眺望山間被覆上雪的樹木,在叢叢密密的杉樹松柏中,他找到山峰上孤零屹立的梧桐樹。
  他凝望著那樹梧桐,看雪飄飄揚揚。
  山間層巒壁立,天間飄著一縷一縷的霧氣,雪光在玉郎臉上浮動。
  張行簡目中閃著輕柔的憐愛的光,那是他不剖給旁人看的一顆心:
  “是,我心動於沈青梧。
  “我喜歡梧桐。
  “我喜歡不被世間規矩束縛、不去困於禮義廉恥的梧桐。
  “我要梧桐也喜歡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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