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東京張家這幾個月,有些鬧鬼傳言。 鬧鬼傳言有關張家曾經的那位大郎,仆從侍女們乾活時悄悄討論—— “昨夜湖邊有鬼哭,我過去卻見不到人,只聽到有聲音哀鳴,說他死的冤。” “我、我也遇到了!那個人和大郎長得好像啊……但我覺得那不是鬼,是托夢——大郎托夢給我,說他沒死,要我們救他。” 鳥鳴啁啾,張文璧站在窗下聽到幾個侍女討論,她臉色鐵青,雙手蜷縮磕在窗欞緣壁上。 身後為她披衣的貼身侍女目露憂色。 侍女正想勸兩句,張文璧驀地回頭問:“張月鹿呢?他似乎今日休沐,在家呢吧?” 侍女:“三郎在家讀書……二娘!” 張文璧反身推開她,氣勢洶洶地推門而出,驚得外頭嚼舌頭的幾個仆從臉色蒼白,瑟瑟跪下。 張行簡便取出一封信給她看,信中是自己調查的孔業一些動向。十余年,孔業一直在查張家,派人查一些蹤跡,還養了許多富商天南地北地走。 原先張行簡不明白孔相在找什麽,這幾個月,他倒是有些猜測了。 張文璧怔忡。 張文璧自嘲:“我怎會不信你?你是我一手帶大的孩子,我所有依靠都是你了——罷了,你常年在朝堂,要對付孔業那個小人,知道些事,對你更有利。” 兄長常帶她進宮玩耍,她結識了一位年齡相仿的手帕交,便是安德長帝姬,李令歌。 張文璧思考:“……兄長,應該沒有死。” 侍女仆從們退出院子,張文璧邁入張行簡屋舍。 張文璧:“哪裡不實?” 少帝調皮任性,不待見老學究。為了讓少帝好學,太傅與大臣們商量,讓一位年輕人來做太傅,好讓帝姬與少帝對讀書成才這樣的事有些興趣。 “前些日子你問我,我就已經說清楚了。張月鹿,你不要得寸進尺。” 張行簡笑一笑,他扶著二姐坐下,為二姐倒茶,又輕聲細語地勸說兩句。張文璧面色好一些後,他才說:“兄長雙十之齡,正是前程大好卻暴斃。再加上兩位長輩先於兄長而亡……孔相估計以為張家有什麽陰謀吧。” 院中杏花開了三兩枝,窗半開,他懶洋洋地捧著一卷書翻讀。坐在窗下的郎君如同雪堆的玉郎,侍女們又在面紅心跳時,被從月洞門外走來的張文璧嚇住。 張行簡:“二姐以為,只有我在意兄長有沒有真的早亡嗎?同一年,先是父母死,再是兄長死。孔相查這件事查了很多年了……二姐不也希望家族不被連累嗎?” 張行簡輕聲:“二姐不信任我嗎?” 張行簡彬彬有禮地起身向她請安,她壓根忘了平時那些自己最在意的禮數,直接問他:“張月鹿,你什麽意思?鬧夠了沒?” 張行簡挑眉:“應該?” 當年,張文璧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即將成親的少女。她為自己有一位才貌雙全、文韜武略的兄長而自豪。 張文璧慢慢說:“不錯。當日落棺時,我因為太傷心,太悲憤,想最後看兄長一眼。我瞞著人打開棺材。” 張行簡安靜聽著,見她恍惚著停下話頭,便接口:“但二姐沒有聲張,仍讓棺材入土了。” 前些日子弟弟回家問她,她斬釘截鐵說她對他重複過無數次的話。但是……孔相也在查? 張行簡沉吟:“我聽說的是,兄長與安德長帝姬有一段師徒戀,兄長陷入不倫流言。皇室與張家都想拆散二人。” 她咬牙切齒:“查什麽?我們家的倒霉事跟他有什麽關系?非要張家人死光了,那個奸佞小人才滿意是吧?” 她語氣急促狠厲,訓他一如往昔,而張行簡是一貫的溫和安靜,和往常一樣不被她牽著走。 張文璧:“家中到處傳兄長的流言,一會兒是兄長沒死,一會兒是兄長托夢……我早告訴你,兄長死了很多年了。若是他沒有早亡,我豈會將你領回家門?我豈用發誓一生不婚,隻盡心撫養你長大? 張文璧抿唇,目光閃爍地看向他。 張行簡問:“那麽,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兄長要棄家,父母會同一年死,孔業會追著不放?” 她們惶恐請安,以為二娘又要訓她們偷看三郎。但是這一次,張文璧冷冷地盯著窗下的青年:“都出去。” 張文璧:“孔家一向想扳倒我們家,這個不必多說。當年發生的事……不知道你聽說過什麽?” 無論她多麽著急,他總是慢悠悠的:“我一貫對二姐和盤托出所有自己知道的,二姐卻不對我說實話。我有什麽法子?” 張文璧看了這信,面色頹然。 她向張行簡訴說—— 張文璧半信半疑。 她停頓一下:“棺材裡的屍體消失了。” 張文璧:“不錯。若是兄長不想以‘張容’的身份活著,若是兄長再不想當‘張容’,我們家已經那麽倒霉了——他要是想遠離這些,我當然幫他隱瞞。” 老皇帝死得早,留下一對孩子。小皇帝剛出生沒多久便被拱上皇位,太后要太傅們教導這一對孩子。 張容因此而成太傅,因太傅的身份而結識李令歌,與帝姬相戀。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故事——即使長輩們並不認同,張文璧卻不覺得兄長有違天道。 二娘一向嚴厲,但是這一次,張文璧壓根不看他們,直殺向張行簡的院落。 張文璧語氣冷硬:“但是他可以拋下家,可以逃避,我卻不會。我將你領入門,記入嫡系,當我自己的親弟弟養,在宗室祠堂發誓不婚……我要張家重新振作。” 張行簡噙笑:“姐姐指的什麽?” 張文璧出神,目中隱隱噙淚。 張行簡院落一向清寂雅致。 只是後來…… 張文璧咬牙切齒:“可恨的李令歌,為了與兄長在一起,毒殺了爹娘!” 張行簡微怔。 張文璧瞥他:“怎麽,你不信?你看那個女人相貌美,言語甜,慣會說好話哄人開心。她一邊將我與兄長騙得團團轉,背過身就害死我們爹娘。只因為爹娘反對他們在一起! “她還以為她做得很好呢。可是兄長是誰?兄長發現那個女人的真面目,進宮質問她,她又想囚禁兄長。自己喜愛的娘子和自己以為的全然不同,你讓兄長怎麽辦? “爹娘死前,要兄長發誓,這一輩子絕不和那個女人在一起。李令歌大為憤怒,要將爹娘的屍骨挫骨揚灰……我們是被家族保護得太好了,十五歲之前,我不知道皇權之下,連一位看著全然無害的帝姬都那般心狠手辣,蛇蠍心腸。 “張月鹿,你說兄長詐死,想要離開,有什麽錯?” 張行簡若有所思。 張文璧哽咽連連,而許是張行簡未能感同身受,他依然冷靜。 他甚至很詫異:“僅僅因為想與他在一起,便想囚禁他,進而毒殺人父母?不應該這麽簡單吧?” 張文璧:“就是這麽簡單。你也認識李令歌,也與她交手過不少次。這些年,她控制少帝,不許少帝早早成婚登基,不就是滿足她自己的野心嗎? “她做出什麽事,都不奇怪。她平時不過是用文靜的嘴臉遮掩自己的狼子野心,而一旦面對兄長的事,她就會瘋狂無比,失去理智。誰也預判不了她會做出什麽可怕的事來——所以我根本不敢讓任何人知道兄長未死的真相。 “兄長早已放棄了她,我們也該往前走。” 張文璧勸誡張行簡:“你要離李令歌遠遠的,不要被她騙,不要和她單獨相處。我看她這幾年越來越瘋了,你要小心。” 張行簡含笑應了,當然不會告訴張文璧,李令歌企圖對他下藥、後來在朝堂政務上被他反將一局的事。 張文璧再道:“你也要遠離任何與李令歌看著像的人!青葉就十分不錯,溫婉懂事,玲瓏剔透,我十分喜愛她。雖是身體差一些,但我們這樣的家,又不是養不起她,不過是多吃些補品的事罷了。 “你千萬不要招惹那類不好惹的、性格強勢、表裡不一的娘子。我們家因為這種可笑的事惹出禍端,張月鹿你不可重蹈覆轍。” 張行簡笑著說好。 他已經習慣隔三差五,二姐就要勸他和沈青葉早日成婚,勸他管住自己的身心,不要招惹桃花。 這樣的話,他從小聽到大。 張文璧尤對他不放心——張行簡與張容是不一樣的。張容的溫文爾雅氣質很正,其實少桃花;但張行簡私下散漫,風流之氣難掩,不只東京城的大小娘子,光自己家中的侍女,都喜歡偷看他。 張文璧為此煩惱,隻好更緊地約束張行簡罷了。 張行簡最後對張文璧說:“二姐放心吧。既然我已經知道發生過什麽,心中便會有數。無論孔相想做什麽,他都不會得逞的。” 他對張文璧連連保證。 但是背過身,他依然讓長林查沈青梧身邊的每一個人。 張行簡心想,當年的事,絕不可能僅是男女情愛那麽簡單。 李令歌是很瘋,但在張行簡看來,她是有理智的瘋子。她若想與情郎雙宿雙飛,便不應該殺情郎的父母。 那麽……張容到底是因為什麽而詐死,而放棄自己的舊情人呢? 張容和李令歌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張家父母真的要張容發誓,永遠不和李令歌在一起? 這個故事,真有意思。—— 東京發生的任何事,在離開那裡後,都不再被沈青梧關注。 她平日就是練兵,打仗,看兵書。有時候被博容抓去讀書,下棋。 她不愛讀書不愛動腦,但態度一向端正。不管棋下得多麽一塌糊塗,她從不缺席。反而是博容不忍心,解放了她。 於是沈青梧將更多的時間用來練武。 她始終沒有什麽朋友,除了博容和楊肅會主動來找她聊天,其他將士都不喜歡與她打交道。 沈青梧一貫我行我素,只是昔日總是會有些不服氣的念頭。但是在天龍二十二年聽過張行簡那番話,她開始嘗試著轉換思維—— 不是自我安慰的“我沒錯”,而是確實的“每個人性情不同,我就是不討喜也無所謂”。 這世上會不會有人欣賞她,她不想了。 先練武,當個天下第一的女將軍吧。 女將軍在益州軍中表現出類拔萃,勝了好幾次仗,讓中樞吃驚無比,東京的安德長帝姬隔三差五讓人來益州送禮物,帶話給女將軍。 李令歌顯然希望沈青梧與益州軍都能為她所用。 博容從來好脾氣,但是發現李令歌竟然對沈青梧十分欣賞後,勃然大怒,將沈青梧訓了一通。 沈青梧被罰去跑操練操,被罰著寫字。 她悶聲不吭,到夜裡,又是博容來跟她道歉,輾轉委婉著說:“我只是不希望你和中樞任何人走得近。” 沈青梧盤腿坐在帳中,說:“可是張行簡認為,帝姬欣賞我,對我有好處。帝姬會保我扶雲直上。” 博容眼神微淡,問她:“你是聽我的,還是聽他的?” 沈青梧:“聽你的吧。” 博容正欣慰,就聽她漫不經心:“你收留了我,對我很好,我要報答你。” 博容:“……” 博容:“若是旁人也收留你,也對你很好,你就也要報答?” 沈青梧迷惘。 她沒聽懂他想說什麽。 博容輕聲:“比如,那個……咳咳,張行簡?” 他提起張行簡時,語氣有些怪異。但是沈青梧是永遠不可能聽出來這種細微差別的。 沈青梧冷漠:“為什麽提張行簡?他憑什麽和你比?” 博容歎口氣。 他想也罷。 他想教出一個真正優秀的娘子,想證明自己可以當一個好老師。不過他遇到的學生,都是頑劣難教、主意很大的那類娘子…… 博容輕聲:“總之,不要與張行簡相交,也不要與安德長帝姬相交。你是將軍,生死都在戰場上,沒必要和他們勾心鬥角。 “我會為你兜好這一切。阿無,快些成長吧。” 沈青梧意識到他對她有些什麽希冀,她似乎被他承載了什麽願望。不過這也正常,目前除了張行簡,所有人都對沈青梧有期待。 有的希望她墮落,有的希望她開心;有的想她滾蛋,有的想她幸福。 沈青梧沉默不語,隻練武更加努力。 天龍二十三年,整整一年,沈青梧不再和東京有任何聯系。到了年底,朝廷如常召博帥進京述職,被博容婉拒。 不只他不去,這一次,沈青梧也不會去。 這一次的理由很現實——西狄偷襲益州大營,博容對戰負責,益州所有將士待命,都不會離開益州。 這一年年底,益州軍將領沒入東京,東京的祭月大典缺了主持司儀—— 這一年,張行簡在和孔相的鬥爭中略輸一籌,孔相要自己主持祭日與祭月,將張行簡趕出東京,派他大冬日去給邊軍押送糧草。 朝堂一半大臣為張行簡叫屈,說孔相代少帝行令,公報私仇。 張行簡自己倒怡然自得,坦然接受了這個安排。 大周有兩隻邊軍,隴右軍與益州軍。隴右軍的主將沈家將軍都入朝了,軍糧不急;益州軍正與西狄摩攃開戰,糧草自然要先緊著益州軍。 張行簡從一開始,想去的就是益州。—— 浩浩蕩蕩的人馬,提前一月動身,堪堪在除夕時趕到益州。 此地濕冷,今年氣候又格外反常,大霧彌漫。風塵仆仆的使臣們趕來大軍軍營,卻得不到一個人迎接。 長林跟著張行簡,輕聲抱怨:“想來一趟益州,你這圈子繞得也太大了。” 把孔相算計進去,把滿朝文武算進去,要和孔相爭,還要顯得不刻意地輸一籌,要孔相正好想起來把他派去益州……如張行簡這樣的京官,想帶著皇命離開東京,確實不容易。 好在,他們是有目的的。 站在空蕩蕩的營地外,等了許久都沒人來迎,長林伸長脖子,納悶:“人呢?都這麽不在乎朝廷欽差大臣的嗎?” 他和張行簡說:“我認識沈青梧,我去找一下沈青梧!益州軍太過分了……” 張行簡說:“益州軍恐怕有些變數,我們直接進去吧。”—— 張行簡等人進入營帳,才有一大汗淋淋的將軍來迎接他們,倉促地接了聖旨。 看到軍糧,這位將軍十分高興,要領他們去歇息。 張行簡:“發生了什麽事?我看營中……十分混亂。” 何止混亂? 隻他們說話跟隨的功夫,就看到好幾隊軍人急匆匆率兵出營,喝罵聲、咒罵聲不絕。軍醫在帳篷間來回奔波,受傷的將士被抬著擔架運下來…… 除夕之夜,這裡氛圍低迷,毫無過節的氣氛。 張行簡溫和:“我們似乎給你們添麻煩了。” 領路的將軍連忙說:“朝廷送來的糧草,正好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我們正感激郎君。只是我們在和西狄作戰,確實沒空招待郎君。” 張行簡問:“能否帶我拜訪一下博帥?” 將軍為難:“論理,應該博帥帶著我等將士來迎郎君。但是,博帥受了傷,他尚昏迷著……” 長林吃驚:“你們輸得這麽慘?” 將軍反駁:“我們重創敵軍,敵軍死傷比我們多幾倍,我們哪裡慘?” 張行簡突然問:“沈青梧呢?” 將軍愣住,一時不知道他說的是誰。 天幕黑沉,陰雲滾滾。張行簡壓了壓眉心,換個稱呼:“你們口中的‘吳將軍’,無氏。” 張行簡語氣緩慢:“吳將軍是博帥一手提拔的將才,博帥對她有再造之恩,博帥受了傷,她難道不跟前跟後地照顧嗎?” 長林在旁點頭:這正是他們查出來的沈青梧和博容的關系。 但是……他看一眼張行簡,總覺得郎君語氣聽著正常,細究起來又有哪裡不對。 將軍恍然大悟。 將軍說:“吳將軍……沈青梧,沈將軍……她、她和楊將軍一起,支援博帥,如今、如今……生死不知,我們正在尋找他們那支軍隊。” 張行簡面色如常。 長林大驚失色:“沈青梧死了?!” 將軍責怪:“是生死不知!” 這場戰事起因這般—— 博容率軍與敵為戰,中了敵軍埋伏,萬余軍馬困於山中。 沈青梧與楊肅帶兵從側後方突襲,為博容那大部隊爭取撤退時間。沈青梧與楊肅率領的小隻部隊吸引了敵軍火裡,博容成功將大部隊帶出山。 沈青梧那一方被敵軍圍困,將要撤退時,山中起霧,利於敵方,益州軍在山中失去了方向。 將軍難耐:“古怪的大霧已經連續起了兩天,沒有人從山中撤出來。西狄人又狡猾,比我們更熟悉山地……沈將軍一隊人恐怕凶多吉少。” 他抹把臉,冷聲:“如今我們哪有心思過年?當然是不斷派兵進山救人……兄弟們已經帶出了不少屍體,卻還是找不到沈將軍和楊將軍的……” 他忍著虎目中的淚意。 張行簡靜一瞬。 他說:“我帶來的這些人,可否跟你們進山救人?會耽誤你們嗎?” 將軍吃驚:“郎君?!不、不耽誤,自然是人越多越好,我們會帶路……但是你們都是東京來的大人物,你們是賓客,哪裡能跟我們進山……” 張行簡說:“拿地輿圖吧。沈青梧他們最後一次失蹤,是在哪裡?”—— 沈青梧與楊肅帶兵進入山中支援博容,他們與敵軍遭遇,山中起霧後,本能順利撤出,卻被困山中。 非但被困,還遭遇迷路、同伴失散。 整整三日,山霧不散,一兩千人對敵上萬敵軍。他們走不出這裡,西狄人也別想走出大山。 沈青梧最後也不知自己在哪裡。 她最後的記憶,停留在她一劍殺了那個凶猛厲害的敵軍大將,對方死前,手中的劍也刺入她腹部。 她似乎後退一步,腳下踩空,摔到了哪裡。白霧彌漫,她看不太清。 再次醒來時,敵人的劍還插在她腰腹上,她躺臥在一片白茫茫世界中,鼻間聞到濃鬱血腥味,摸不到自己的武器,卻摸到了滿地的屍體。 沈青梧猜,自己應該和屍體躺在一起。 她渾身沒力氣,氣血大量流失。她不敢拔出腰腹上的劍,因一旦拔出、無法止血,傷口腐爛受到感染,她也許連現在都撐不過去。 沈青梧慢慢地撐著半邊身,在屍體間挪動。她艱難地找到山壁,讓自己倚靠著,可以視線清晰些——霧氣總會散的。 不知道楊肅還活著嗎? 進山的將士活著的人有幾個? 無論如何,她完成自己的任務了——她為博容撤離爭取了時間,她重創了敵軍大將。她認識自己殺的那個將軍,那是西狄軍最難對付的一個將軍。 她立了大功。 她只要等同僚們在霧退後進山找到自己,救自己就好了。 若是等不及,生死有命,她也沒什麽遺憾的。—— 漆黑的天幕,在進入山地後,變得霧濛濛一片。 霧氣更加濃,天地有些潮意。眾人用繩索做標記,各自分頭找人。因將軍說,山裡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 那將軍苦澀道:“沈將軍他們很厲害,我們找了兩日,都沒遇到幾個敵軍,找到的……全是屍體。” 益州軍的屍體,西狄軍的屍體。 密密麻麻,堆積如山,出山後被焚燒。 入夜時分,天上簌簌飄雪。 益州軍人吃驚,他們很少見到冬日的雪。 張行簡這些人跟著他們,拄著拐杖,與他們分開尋人。張行簡不只將長林派給他們,自己也跟來山中尋人。走著走著,他與他們失散,但他並不急—— 有繩索為標,雪落霧散,迷路的可能性已經降低很少了。 行在這片雪霧中,張行簡微有恍神:這就是沈青梧從十六歲開始就生存的環境麽? 雪落在他睫毛上,眼睫輕顫如蝶翼,袍袖飛揚如皺。 張行簡開口喚:“沈將軍—— “沈二娘子——” 他被雪嗆得咳嗽,深吸口氣,抬高的清朗聲音在天地間流淌:“沈青梧——”—— 沈青梧渾渾噩噩,意識遊離。 她突然聽到一疊聲的呼喚,有些月光清明的感覺,像她偶爾會做的夢。 那聲音離她越來越近。 她費勁地睜開眼,失神的眼睛看到天上飛落的雪,雪霧後朦朧的人影。 她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但她知道張行簡在遙遠的東京。他應該在繁華的街市間觀燈,不會在益州苦寒之地。 她想,難道自己快死了,不然怎麽會夢到他? 可笑。 連她這樣的人,也會死前回光返照,夢到一個人。—— 跌撞行走間,張行簡聽到一個方向傳來模糊的敲擊聲。轉過彎,踩過山石,張行簡看到了那靠坐在石壁前、坐在屍體中的一臉麻木的女將軍。 鎧甲丟了,長發如蓬草,面上盡是血汙,腹上插著一把劍。她用手敲石壁吸引他的注意,一雙幽靜的眼睛看著他。 他眸子微縮,大腦有短暫空白。 他從未見過她這般虛弱的模樣。 他走過去,丟開拐杖,深吸口氣平複氣息。他蹲在她面前,伸手來探她的鼻息。 張行簡客氣:“沈將軍,你……” 他失聲,因他蹲下靠近時,她身子一晃,忽地傾前,擁住了他。他隻來得及側身,不讓她腰腹上的那把劍刺得更深。 張行簡聽到沈青梧冷淡又解脫的聲音: “怎麽會是你來接我下地獄,你也死了嗎? “不過也挺好。” 她喃喃如囈語,摟著他脖頸埋下頭:“我早就想殺了你了。” 張行簡筆直地跪著,任她暈倒在他懷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