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长夜未明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張行簡哪裡知道沈青梧在想些什麽。
  他被她用匕首威脅,念及她確實傷重,再加上他不想在外人面前與她拉拉扯扯引人誤會,他隻好被她“請”去了軍帳中。
  一路上,碰上多少欲言又止的將士,沈青梧面無表情無愧於天,張行簡自然裝好自己無可奈何的形象便是。
  進了軍帳,張行簡以為沈青梧當羞辱他羞辱夠了,正舒口氣等她放手。不想沈青梧掃視自己軍帳後,繼續用匕首威脅張行簡:
  “替我寫檢討書。”
  張行簡挑眉:“檢討書?”
  沈青梧咳嗽著,抵在他頸上的匕首松開,因氣力不足而連連後退。她靠著木柱,見張行簡沒有趁機逃離,而是用一雙星子般的眼睛表達迷惑。
  她得意,想他必折服於她的武力。
  不對……她此時不應該很柔弱嗎?
  沈青梧一時沒有過渡好自己該強還是該弱的力度,心中暗惱。
  她盯著張行簡後背的目光,灼灼如同盯著獵物——屏住呼吸,調整動作,躡手躡腳,慢慢從後堵住他,一擊即倒。
  沈青梧瞥他一眼,冷笑:“對你當然不重要。”
  那個黑影也對他突然轉身而吃驚,愣愣撞來。張行簡受驚後本能調整姿勢,轉過身來,扶住這個撞過來的不知名玩意兒。
  沈青梧跪在他面前,與他貼著身,抬頭間,與張行簡四目相對。
  燭火在帳上搖晃一瞬,他清晰看到她眼底的紅血絲,頭髮裡的幾粒塵土。
  她眼睛眨了眨,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楊肅說是張行簡把她背出山的,她夢裡若隱若現的那個男子也是張行簡。但是張行簡本人從未承認,也絕不會承認。
  她出神間,再一次感慨他的好看,氣度的優雅。寫字時一動不動,筆下卻像飛起來一樣流暢。他的肩胛骨有時會突出一下,像青色山上的嶙峋山石……
  他施施然坐下,挽袖懸腕,一截玉骨露出,低垂眉目蘊著火燭光。
  她看得很平靜,也很心癢。
  他良久聽不到沈青梧回答。
  停。
  沈青梧握拳抵於唇前,咳嗽幾下後,開始掩飾呼吸。
  她握緊匕首,決定見機行事:“博容罰我,你以為只是罰站?我是受你連累,才要寫什麽檢討書。你不是很能說麽,不是很會寫字嗎?”
  沈青梧並不後退,與他呼吸相疊,淡聲:“我試一試你的後背,看是不是你背得我。”
  張行簡微蹙眉。
  她想張行簡這麽好說話,心裡必然又在憋什麽壞主意。不過,她不在乎。
  他意識到撞入自己懷中的人是誰後,僵了一下才想起後退,腰卻被身後小幾抵住,退無可退。
  她揚一下匕首,如同對他亮出利爪:“你連累的我,你必須替我寫。否則……”
  ——反正你是一直抗拒,什麽都不會承認的。
  這樣很好。
  她屏息爬過去時,張行簡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她要自己試一試,確認自己沒有弄錯。
  燭火下,沈青梧摸出自己懷中的那根染了血的男子腰帶。
  他偏頭向後看,卻怔然見一個黑影直直向自己撲撞而來。
  她的殺氣不加掩飾。
  看來博容也沒有改變沈青梧很多。
  張行簡沒想到說著話她都會突然冷漠,一般人,當真適應不了她吧。他微微一笑,自己去為沈青梧琢磨她的“檢討書”,但他心中思緒凌亂,默默想著:
  沈青梧愣住。
  她的道理太奇怪,太強硬。
  張行簡怔忡,輕聲:“……你做什麽?”
  張行簡:“是我,不是我,並不重要。”
  她盯著他的背。
  沈青梧則從後抱膝,下巴安靜乖巧地枕著膝蓋,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青年郎君的背影。
  沈青梧又咳嗽兩聲,她靠著木柱滑落,坐在地上,漫不經心:“隨便寫什麽。”
  沈青梧抱著膝,不再理會他。
  張行簡叫停自己不合時宜的念頭,專注於自己該關注的地方。他開始在心中琢磨,如何提醒沈青梧,不要對博容樣樣順從。
  看來她即使對博容很喜歡,也不打算為博容改性子。
  張行簡:“……”
  張行簡有一萬種口才可以拒絕,可是他看著這個娘子色厲內荏、面色蒼白的模樣,又想到博容教她的緣故……張行簡念頭微轉,含笑:“好,我替你寫。寫什麽?”
  他慢慢開口:“沈將軍,在下與博帥商談公務,見他文韜武略皆是上乘,心中便覺可惜。雖然保家衛國不失大丈夫氣概,但我朝向來重文輕武,如此人才,若是在中樞豈不更好?
  “他這樣文思敏捷的人,在武官中極為少見。想來他出謀劃策,幫益州軍良多。不知將軍對他了解多少?”
  他溫聲:“你不是要給元帥寫檢討書嗎?檢討的內容,你毫無想法?或者沈將軍有什麽真知灼見,在下可以代筆。”
  她仰起來的呼吸拂在他臉上,他清晰看到她鼻尖的細薄絨毛。
  張行簡眸子驟然縮了一下,別過臉,伸手扶住她的肩要推開她。
  沈青梧問:“你回過頭是想做什麽?”
  張行簡:“……想說一說博帥的事。”
  沈青梧心不在焉:“你說吧。”
  張行簡:“還望將軍坐回去。”
  沈青梧“唔”一聲,恍然大悟:“這個距離太近了?”
  張行簡不置可否。
  他知道她不會乖乖聽話,正想該怎麽使計時,沈青梧輕輕松松應了:“好。”
  沈青梧身子晃了一下,抬起手。張行簡想起她如今傷重,他一動不動,以為她抬手是要借自己的力站起。
  沈青梧的手擦過來,在他胸`前輕輕點了兩下。
  一股氣血瞬間僵凝。
  二人眼裡倒映著對方影子。
  沈青梧眼中有些笑。
  張行簡一臉平靜:“這就是點穴嗎?”
  沈青梧懶洋洋:“嗯。”
  張行簡:“你要試在下是不是背過你的人,豈不應該容在下轉過身?面對面如何試?何況帳外人來人往,任何動靜都聽得一清二楚,沈將軍絲毫不忌憚?”
  她似笑非笑看他。
  張行簡想起來,她可從不在乎那些人的看法,她只在乎寥寥幾個人的看法罷了。
  他閉上眼。
  張行簡閉起的睫毛顫如蛾翼,他感受到面頰上時遠時近的呼吸,已覺得十分不妙。她的手落在他腰身上,像冰天雪地中濺起的火星子。
  他很清楚沈青梧的膽大妄為,不得不用博容來提醒她:“你不怕博帥罰你了?”
  沈青梧很奇怪:“我從來不怕博容罰我。”
  不過是博容罰,她領罰便是。
  張行簡:“你這樣,博帥會對你失望的。”
  沈青梧:“原來你要聊的博容,是跟我聊這個?”
  張行簡:“……”
  他感覺到腰被人碰觸,不禁僵硬。她在他腰間亂來,用什麽在碰觸……張行簡猛地睜眼低頭,看到沈青梧用一條染血的腰帶,往他身上系。
  張行簡目色幽晦。
  她的呼吸落在他頸上,吹起幾綹烏發。
  張行簡目中流光yihua搖搖。
  他垂在身畔的手指發麻,一點點平複呼吸,想不過如此,他不在意。
  他冷靜道:“博容雖是武官,卻有文官的心機。他對你並非全然出於惜才,有些利用的意思。他要你做什麽,你最好三思。”
  沈青梧與他呼吸時時貼近。
  呼吸時時碰觸,額心隱有汗漬,一重怪異的氣氛在二人間流轉。
  她低著頭認真用腰帶來試他,但她不太會系男子的腰帶,在他腰上一陣搗鼓,讓張行簡身體緊繃,目光若水一樣,變來變去。
  看,笨蛋!
  不提張行簡在心裡如何咬牙,沈青梧面上慢悠悠回答:“你說這個做什麽?關心我?”
  張行簡:“你到底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幾個字一出,沈青梧神色驀地寒下去。她冷冷抬眼:“誰想是?你報恩了嗎?”
  張行簡:“我沒報?”
  沈青梧:“你用我喜歡的方式報了嗎?”
  張行簡:“你喜歡的是什麽?”
  沈青梧:“我喜歡的是……”
  帳外此時傳來有些尷尬的咳嗽聲,是長林的聲音:“沈將軍,有人說,我們郎君在你這裡……咳咳,做客?天這麽晚了,不如你放過我們郎君,改日你們再敘舊?”
  張行簡突然出手,手從她袖下擦過。沈青梧一愣,沒想到他這麽快能行動,她的點穴功力退步得這麽厲害。
  轉眼間,張行簡從她袖中摸出她那把匕首,向她眉心揮來。
  沈青梧腰向後折,避免被匕首劃到。但她緊勒著他的腰,不肯放開腰帶。
  張行簡隻想逼退她,沒想到她不松手。他被她拽向她,青色雲紋袍袖被她壓在身下,手中匕首眼看要刺中她眉心,他心中一凜。
  兩人一同倒在地上,張行簡一肘撐地,避免壓到她,另一手中的匕首,堪堪停在她眉心。
  他低頭,看著沈青梧。
  沈青梧嘲笑:“怎麽不刺下來?優柔寡斷。”
  張行簡提建議:“那請將軍放開在下這個優柔寡斷的人。”
  沈青梧:“不。”
  沈青梧將腰帶扣在他身上,她亂七八糟的動作讓他外袍凌亂微散,他俯身撐在她上方,幾綹發絲落在頰上,和平日整潔的張行簡不同。
  沈青梧慢慢笑開,她開始咳嗽,因咳嗽而面頰染紅,眸中燃燒著瘋狂的火焰:“你做夢。”
  她驀地伸手去點他胸口,張行簡反手來擋。
  二人一人躺於地,一人低伏著身。她分明武功高,但此時因傷而病得厲害;他武功只是世家郎君的上佳水平,此時阻攔一個病人並不勉強。
  張行簡:“你發燒了,該休息,而不是……”
  沈青梧一掌拍在他胸口,震得他氣血翻湧。他的匕首揮斷她幾綹散發,二人近身搏鬥,氣息都變得急促而沉重。
  悶悶的打鬥與搏殺,讓兩人鼻尖出汗。
  一個想離開,另一個不肯松開腰帶。
  沈青梧掐住他腰身,思維混亂眼前金星閃爍,但她笑起來,冷冷的:“是你背的我。”
  她試出來了。
  她又喃喃自語,像在做夢一樣:“是你招惹我,又拋棄我。”
  她自言自語:“我也要招惹你,再拋棄你。”
  張行簡呼吸一時頓住。
  他俯身看著她,傲然的冷漠的沈青梧,長發散開,鋪在身下。她這樣性格強的人,也擁有柔軟烏黑的長發,發散開後,眉眼都明麗幾分。
  那明麗,也許是因她本身的美貌,也許是因她此時的笑容。
  不用沈青梧提醒,張行簡都知道自己心跳亂了一拍。
  燭火落在二人眼中,因那二人的打鬥而在屏風上搖曳不住。
  她臥在他懷中,坦然淡漠,眼中情緒已十分亂。她頰畔紅得厲害,張行簡在打鬥中碰到她滾燙麵頰,她開始發燒了。
    恐怕已經燒得糊塗了。
  張行簡突地低聲:“那我再招惹你最後一次。”
  張行簡眸中星光閃爍,利落俯下`身,靠近她面頰。
  沈青梧頰畔被他輕輕親一下,濕軟溫暖。
  她眉毛被親得揚起,呆住。
  寒風獵獵,圓月高懸,長林在軍帳外徘徊,焦急萬分。
  他聽到帳中拳拳到肉的打鬥,心中驚悚,滿腦子是自家郎君被沈青梧壓製的慘絕人寰的場景。
  郎君哪裡打得過那個沈青梧?就是長林,都不敢拍胸腹保證自己打得過沈青梧。
  郎君雖脾性溫和,大部分時候隨性至極,但是被娘子揍,恐怕也面子上掛不住,所以不肯呼救。
  長林幾次湧出闖進去救郎君的想法,又生怕自己撞見什麽不雅的畫面。
  沈青梧對郎君的狼子野心,瞎子也能看出來……
  帳中許久沒有動靜了。
  樹葉婆娑,夜風寒冷,長林試探著喚了一聲:“郎君?沈青梧?你們還好吧?”
  沈青梧沒有回答,張行簡疲憊沙啞的聲音回答他:“還好。”
  長林一驚。
  郎君這聲音麗嘉……被沈青梧怎麽了?
  他們到底在裡面做什麽?
  帳中溫熱,張行簡借親臉,讓沈青梧發愣。在她神智本就迷離時,他手法飛快地點了她穴道,讓她也像他之前一樣動不了。
  沈青梧悶哼:“你!學得真快。”
  他好像笑了一聲:“老師教得好。”
  她直挺挺躺著,他喘著氣,將她抱到床上,用被褥給她裹住,連臉都蒙得嚴實。
  他不想多看她一眼。
  張行簡靠著木柱坐在床邊喘氣,心想沈青梧病得糊塗,她醒來估計什麽也不記得,自己也當忘記一切。眼下不過是求她安靜下來的法子,並無他意。
  張行簡低頭,看眼自己的慘狀,擦掉額上的汗,閉上眼。
  良久良久,長林才見張行簡面色如常地掀開帳子出來。長林往裡面瞥一眼,裡面燭火已熄,什麽也看不見。
  張行簡囑咐他:“吩咐下去,備好行囊車馬,我們連夜離營,回返東京。”
  長林吃驚。
  長林猶豫說:“西狄明明與大周簽了和平約,還偷偷進犯我國邊境。郎君昨日還說要留在這裡,抓西狄的把柄,敲打敲打西狄……郎君怎麽突然要回東京了?”
  張行簡:“西狄與大周的摩攃,在東京也可處理。博帥會提供證據,並不是非要我在此處。何況公務繁忙,不能總勞累孔相。”
  長林:“可是你之前說……”
  張行簡微笑看他:“長林,你意見很多?”
  長林連忙住口,不敢再有意見。
  郎君平時心情好,偶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便極難說話。
  每每遇到這種情況,當遠離郎君。
——
  沈青梧醒來後,軍醫給她送藥時閑聊,她才知道張行簡一行人倉促走了。
  老軍醫感慨:“張郎君真是少見的不趾高氣揚的從京城出來的大人物。給咱們送了糧草,還沒為難人,沒在軍營指手畫腳。博帥本來要給他辦接風宴,他居然誰也沒告訴,就走了。”
  老軍醫又道:“我猜,他是見咱們軍營環境簡陋,怕操辦接風宴太過為難,就悄悄走了。真是、真是……東京的月亮真是高潔啊!”
  沈青梧發出一聲嗤笑。
  老軍醫瞥她:“你有何高見?”
  沈青梧:“膽小鬼罷了。”
  她摸上自己的臉頰,若有所思。
  她漸漸發現,她自己稀裡糊塗時的記憶,似乎不會在清醒時忘記得太多。不管迷糊時記憶多麽離譜,事實上都可能是真的。
  例如她夢見張行簡背著她在雪山中長行,也例如她夢見自己和張行簡別勁打鬥,他……親了她,再學著她,點了她的穴,讓她動不了。
  老軍醫走後,沈青梧一個人出軍營,出去亂轉。
  她如今養傷,沒有人讓她操練,她可以坐在無名山崖上發許久的呆。
  春風緩緩襲來,山下冰雪消融的細微“哢擦”聲一點點蜿蜒。這是天龍二十四年的春日,滿山即將蘇醒的春色,都落在沈青梧清冷淡漠的眼底。
  她摸著自己的腮,回憶著他靠近時的氣息,在她頰上輕輕一點的溫度。
  她不斷回憶那一幕。
  她迷糊中無法完全判斷清楚,但她在事後不斷回想,隱隱約約覺得,他在那一瞬,是臉紅了的。
  可恨他用被子蒙住了她的臉。
  可笑他落荒而逃。
  沈青梧冷笑連連,心中卻有幾分舒暢快意。
  “沈青梧!沈青梧!”
  楊肅氣喘籲籲爬山,奔上來找她:“朝廷的封賞到了!博帥要你趕緊去,人家朝廷來的人,還特準你有什麽想要的,中樞直接賞給你呢。”
  沈青梧倏地拔地站起,長身立在風中,春水在腳下潺潺流淌,千朵萬朵春花在無人注意的山間悄然綻放。
  她想要的?
  她笑起來,目中燦亮。
  她確實有想要的!——
  沈青梧回去軍營,接受自己的封賞。
  年底那場仗,張行簡回中樞後自然會報告朝廷,朝廷的封賞本就是應該的。沈青梧升了官不提,來自中樞的天使笑眯眯地等著女將軍回營接旨,一點沒有不耐。
  博容提醒沈青梧:“不要提不合適的要求。”
  沈青梧翻白眼。
  她告訴朝廷:“我不要特別的賞賜,只是我一直在軍營,有時候也很累。我想管中樞要一個很長時間的假期——如果軍務不繁忙,我可以離開益州軍,去天南地北地玩一玩。”
  天使驚訝。
  這個要求他從來沒panpan聽過,但是沈將軍是娘子,也許確實和男將軍封官封爵的需求不同。
  天使笑著回答:“下官回去後會向官家轉述將軍的要求,官家一向仁慈,想來也不會多為難將軍。將軍等著好消息便是。”
——
  博容後來問沈青梧要假期做什麽,她是真的累了,要休息?是否自己對她要求太高?
  沈青梧撒謊道:“就是想歇歇。我那次受傷後,覺得自己錯失了很多東西。”
  博容果然被她哄騙,不再多問。
  沈青梧想,如他那樣光風霽月的人,理解不了自己的陰暗,並且會壓製自己的陰暗。可她已經想做件壞事,她不能讓任何人阻攔自己。
  她會很聽博容的話,但是她自己的事,她自己拿主意。
  沈青梧要求漫長假期,朝廷真的給她送來了一道聖旨。
  聖旨送去益州,東京那發出聖旨的少帝,卻並不在意這事。因為聖旨是帝姬和孔相一起擬定的,他隻用蓋章就好。
  更確切地說,是帝姬擬定的,孔相態度可有可無。
  畢竟帝姬分明要保沈青梧,孔相在少帝耳邊提醒幾次,少帝無動於衷後,孔相也不再多說了。
  這一年,上元節的燈會十分熱鬧。
  張行簡不在東京,少帝身邊只有孔業這個老頭子陪著,難免覺得無趣。
  少帝提出微服私訪的建議,興致勃勃去求帝姬。李令歌正也百無聊賴,見弟弟興致高昂,便含笑同意。
  於是,在孔業的陪伴下,這對皇室姐弟化身平民百姓,穿梭於東京的繁華街道,與百姓一起賞燈。
  年少的李明書看燈看得目不暇接,分明宮中燈會更繁華,但他覺得這裡更好。他在人群中仰著頭四顧,轉身時忽然撞上一個娘子。
  那娘子被撞得後退一步。
  旁邊嬤嬤橫眉:“什麽人……”
  那娘子輕聲細語拉住嬤嬤:“是我不小心撞了人,我們走吧。”
  李明書被人撞到,眉目瞬間陰鷙,一重帶著殺氣的寒氣籠上臉。他轉過頭,看到一個美麗婉約的娘子,抱歉對他屈膝旨意。
  纖弱可憐,腰細若飛。她立在人潮熙攘中,如仙子一般好看。
  那是……李明書想起來了:是張行簡的未婚妻,沈青葉!
  沈青葉沒有張行簡當借口,待在府中氣悶心堵,好不容易得了張文璧的邀請出來看燈,自然不想因為撞了人而耽誤好心情。
  她對那面嫩少年靦腆一笑,拉著嬤嬤走入人群中,步履悠緩,發間的流蘇一點沒撞到面頰上,禮儀是何等規范。
  李明書不自禁追兩步。
  李令歌在後似笑非笑:“李明書,你做什麽?”
  李明書回頭,看到姐姐和孔業一同走了過來。
  夜火流光,玉龍飛燈,火樹銀花。孔業樂呵呵地撫摸胡須,李令歌則洞察他那一瞬的狠厲,將他從頭到腳看一遍。
  李令歌微笑:“我再說一遍,不許強搶民女,不許動沈青葉。你要想要美女,今年選秀便是。”
  李明書不服氣:“你不也對張行簡……”
  李令歌冷冷看他,他當即收聲,想起姐姐是被誰害到今日這一步。他對姐姐討好一笑,有些害怕李令歌。
  母后過世前,讓他聽姐姐的話。他只有這麽一個姐姐,姐姐要星星要月亮,他都是願意給的。只要姐姐繼續讓他玩,繼續哄著他……
  李令歌喃喃低語:“你是不是應該大婚了……”
  李明書脫口而出:“我不要!大婚了就要登基,就要管盼盼事,我不要……現在就挺好的。”
  他要玩,要美人,要四朝臣服,要天下人歸順。但他想坐享其成,他想辛苦的事讓姐姐和宰相做,自己享受就是。
  孔業在後目光閃爍。
  李令歌笑一笑,扭身走了。
  李明書見姐姐沒有再多說什麽,松口氣。他跟在姐姐身後,戀戀不舍地不斷轉頭偷看沈青葉離開的方向。
  張家算什麽?不過一個臣子家罷了。
  他是帝王,他想搶張行簡的未婚妻,張行簡就應該讓給他。姐姐是隻許自己點燈不許州官放火,姐姐自己說不定都嘗過了張行簡的味道,卻不讓他得到沈青葉……
  李明書望眼欲穿。
  孔業慢吞吞跟上他,悄悄道:“帝姬殿下,管官家管得很嚴啊。”
  李明書悶悶不樂地點點頭。
  孔業慢慢說:“帝姬要是不在,就好了……”
  李明書嚇得連搖頭,瞪孔業:“你在說什麽?那是我姐姐……”
  孔業說:“臣只是說,帝姬要是不在東京,官家就可以不被人管了……官家是帝王,應該想做什麽做什麽,總被帝姬看著,算什麽呢?”
  孔業說:“朝廷有風言風語,說帝姬野心大,覬覦官家的皇位。”
  李明書沉浸在孔業之前的話中,隨口回答:“姐姐想當皇帝,去當好了。我又不在意。我只要……”
  美人、殺人遊戲、奇珍宜品,他只要享樂就好。
  孔業淡淡地想:李令歌真是把李明書養廢了啊。這就是李令歌的目的吧?
  可是孔業和李令歌有仇,當年張家的事,帝姬知道自己參與過。如果不是李明書堅持,帝姬早就想找借口殺了孔業了。所以孔業投靠帝姬是沒用的,孔業只能扶持年少昏君,只能讓李明書當好這個皇帝。
  孔業繼續在李明書耳邊念叨:“帝姬要是出京就好了……”
  李明書心中不禁跟著想,是啊,姐姐要是有事出遠門就好了。
——
  這一年,本應是平淡一年。
  然而,發生了一件舉國轟動大案。
  張行簡貪汙行賄,又賣官賣爵,籠絡天下學子與新入仕的士人。帝姬得聞大怒,孔相也痛心疾首,少帝自然幾加訓斥。
  張家滿門流放,張行簡當押往嶺南,永世不得入京。
  這麽大的事,很快傳遍朝野。
  消息傳到益州時,沈青梧正在街頭擦著一把新得的良弓,與鑄弓師討論工藝。
  日光烈烈,她抬起頭,風吹冷面,衣袍飛揚。她挽著弓大步走向軍營,眉目越來越舒展。
  張行簡落難?
  太好了。
  她不問緣故不在意因果,她隻想——
  月亮終於要墜下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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