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既已透底,何必偽裝? 沈青梧才知道張行簡是這麽大膽冷酷的一人——他以為她是安德長帝姬的時候,竟然都敢對帝姬動刀劍。 他面上輕微的笑,越是從容安然,便看著越討厭。一個容易得到的月亮,不至於讓沈青梧念念不忘;越是得不到,才越是厭惡。 他豈能佔她上風! 沈青梧始終一言不發,怒火卻在一瞬間被高高點燃。 沈青梧一把掐住張行簡的下巴,狠狠壓下去,唇間交換氣息再次濃烈。她的急促,換來他一聲短促的“唔”,如沙子一樣飄飛她心頭。 他以為她會得不到他?做夢。 縱是手臂上衣料被劃破,血腥味充溢在二人之間,娘子壓製的力道反而越重。 而張行簡也不再偽裝。 他雖被蒙著眼看不到,武功也比不過她,但是他應該讓這個不講道理的小娘子知道,世上的所有事,不是任由她想要如何就能如何的。 張行簡手拂到她腰際,不是摟抱,而是反腕推扣,以力相催。 沈青梧被悶擊一掌,絲毫不吭氣,她掐他下巴的手松開,改為掠到下方,與他的推力為戰。 既是呼吸方寸間的碰觸,也是寸土必爭寸步不讓的敵對。 之前都尚且整潔的衣物,在這時變得亂起、皺起。 密汗如流。 喘著氣劇烈呼吸的郎君手腕被她扣住,由掐推的手勢,改為了摟她腰肢。她輕輕僵一下,他沒有反應過來,手從身後掠到了身前。 他會露出醜態。 他既已猜出她是誰,他豈會和她繼續胡來。 會輸給她。 沈青梧這樣的武力,在這樣的空間內,都被逼出了一身汗,逼出了狂跳的心臟。可她說不清,周身的熱血是源於他與她動武的反抗,還是源於男女感官碰觸間的刺激。 張行簡的手如溫玉一樣,在她衣襟內勾住她衣領。沈青梧漸漸放下自己的凶性,快意湧上……她微有得意,想她要得到他了,是麽? 直到張行簡的手,摸到了她領下掛著的一塊玉佩。 她眸中浮起一瞬間的怔忡。 事後想來,此時一定是被藥性控制了。 他大腦空白,被這執拗的娘子勾出了幾分意氣,忘記了自己平時的冷靜自持。倘若他理智尚在,他想他一定不會和沈青梧繼續爭下去,他一定會順勢輸給她讓她走得乾乾淨淨…… 喘熄之間,既壓著身靠近,又留著空間提防彼此的下黑手。 張行簡不知沈青梧是何感覺,他自己是手上都出了汗,頸上青筋顫得更厲害。他神色始終平平常常,可他水潤紅妍、張著喘氣的唇不是那麽說的,他衣襟內腰下恐怕被打出來的青紫傷處也不是那麽說的。 可張行簡從來不輸。 他此生從未碰到過這樣執拗的不肯退讓的娘子! 小小的教訓,竟讓彼此纏鬥得更厲害。 他心中也生出幾分惱怒來。 而張行簡心知自己的狀態,知道這般不妥。她密密壓著他,又是與他動武,又是親密癡纏,兩人間距離無限挨近,對方的呼吸聲細細密密……這對他已經是一種折磨。 狹窄的空間,氣息凌亂。 沈青梧心頭疾跳。 沈青梧並未在意。 她仍與他擁著,與他又纏又親,手勾住他衣袖抵在他腕間跳得劇烈的脈搏上……她手臂上流出的血,沾濕了他袍袖一點,但是黑暗中,誰也顧不上。 張行簡的手指,抵在沈青梧頸下的玉佩上。 本已難耐無比,本已掙扎無比,本已些許失魂……一切神智,在此時重新回來。 黑暗中,張行簡摸到的這塊玉佩,是上好和田玉,上面刻著一個“無”字。 這是博容贈給沈青梧的。 在益州的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沈青梧雖然當著兵,當著將,卻始終獨來獨往。每逢佳節,旁人都有幾封信件,幾個遙遠的親人朋友,沈青梧坐在明月下,看一整晚的月亮。 也許是博容覺得她可憐,就親自雕刻了一枚玉佩。 博容沒有想好是否應該將玉佩送她,可他玉佩上寫的“無”字,不是給她的,又是給誰的呢? 沈青梧不在乎男子送女子玉佩是否妥當,博容那樣猶豫,她知道他只是怕她誤會。可沈青梧其實並不會誤會,這世上不會有人喜歡沈青梧。戰場上不方便在腰下懸掛玉佩,沈青梧就將玉佩藏在衣領內。 她長年累月地帶著這塊玉佩,每次怒火燃燒時撫摸這塊玉佩,便都能想到博容,想到博容是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一個人。 此時此刻,狹室內,擁吻的一方男女,女子依然投入,男子已經冷靜了再冷靜。 張行簡身體被藥性逼得像在發著高燒,偏偏他摸著這塊玉佩,問沈青梧:“這是什麽?” 沈青梧低頭,看到她懷中的玉佩落在他修長微屈的手指間。 她驀地一驚。 從意亂情迷中回過神,沈青梧聽到了外面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登時想起來自己面臨的處境—— 趁人之危的人,怎能被人現場抓住? 沈青梧當即扯住自己懷中玉佩一收,人向後退。張行簡一怔,有些流連地故態複萌想要留下她:“莫走……” 然而這一次,沈青梧退得乾脆利落。 張行簡懷中落空,向前追兩步,趔趄間,差點被腳邊的雜物絆倒。他在原地停步,側耳聽到一聲輕微的推窗聲。同時間,“吱呀”的木門推開聲響起。 長林的聲音掠了進來:“郎君……” 長林吃驚地收了聲,怔怔地看著這個暗室中的郎君。 他從未見過張行簡這般模樣—— 白布凌亂地蒙著眼,雪白衣襟濕了許多,面有汗漬,雪膚如同高燒一樣泛著暈紅,烏發散了許多,幾綹濕漉漉地貼著面,一身清潔的衣袍也被人揉皺,腰帶松松地墜著,帛帶委地。 張行簡掀開蒙著眼的布條。 長林不敢多看:郎君連眼睛都帶著幾分潤意、潮意。 張二娘子平時看管郎君的一言一行,何時會允許郎君露出這樣狼狽的一面? 長林胡思亂想間,見張行簡身子一晃,扶住了牆,顫顫蹙眉。他沾著水的睫毛輕輕晃動,臉色時紅時白,惑人萬分。 他忙上前:“郎君,是長帝姬……” 張行簡示意他噤聲。 張行簡閉目:“先離開這裡。”—— 安德長帝姬的筵席上,煙火正是最濃。 帝姬面色不好看,在人群中尋找人,聽到侍衛說“張月鹿不見了”,她臉僵了一二分;她一雙杏眼看向那與張行簡一同來參宴的沈家五娘沈青葉。 沈青葉羸弱瘦削,與年輕娘子們站在一處,仰臉觀望煙火,似乎對發生的事毫不知情。 可是這裡是帝姬的地盤,誰有本事在這裡救走張行簡? 帝姬不知想到什麽,出神了很久,臉色有些蒼白。 侍衛喚了她幾聲,她才回神:“查。滿東京城,誰敢與我作對?” “砰——”煙火在天邊炸開。—— 絢麗的煙火燃在天上,天地亮如白晝。 深巷中車馬轔轔過。 張行簡坐在古樸馬車中,奄奄地靠著車壁,大汗淋淋地忍著藥性的最後階段。 他腦海中一時想著黑暗中時輕時重的呼吸,一時被娘子手臂上的血腥味佔據,一時又是那方刻著“無”的玉佩。 他想:“無”,這是什麽意思呢? 是沈青梧不知道自己名字乃“梧桐”而非“一無所有”,還是另有他意? 同一方天地的明爛煙火下,沈青梧靠著帝姬園林中一叢爬滿枯萎藤蔓的牆壁,淡漠地仰頭看著天上的火光。 那璀璨的顏色,將雲霧後的明月遮擋得嚴嚴實實。 沈青梧心口的疾跳,卻越來越劇烈。 她感覺不到手臂傷口被劃破的痛,她試探地摸上自己被咬破的唇角。 她滿腦子是方才的一切。 目力過佳的她,將幽暗屋舍內躲不開她的郎君一眉一眼都記得一清二楚。 而她越是想這些,心跳便跳得越厲害。 她比同年齡的害羞的娘子,更了解男子被身上二兩肉憋得難受的苦。軍營中不乏這些,她幸災樂禍於張行簡也要經歷這種苦。 可憐呐,張月鹿。 沈青梧想到張行簡,便血液沸騰。她摸著嘴角閉上眼,唇角極輕微地向上揚著。 和張行簡的過招,像一場酣暢淋漓的戰鬥。精妙的戰鬥因對手的狡黠,顯得意猶未盡。 她野性難馴,喜歡戰鬥。 誰輸輸贏? 反正她不算輸。—— 這一夜,各有人輾轉反側。 張家人不知道張行簡回來後為何那樣疲憊,但是張行簡一夜長坐,必然是在思量一些重大的事務,無人敢來打擾。 安德長帝姬那裡,後半夜,終於查出來是誰幫助了張行簡。 夜過三更,帝姬心不在焉,茫茫然然地走出羅帳。她剛從一重夢魘中醒來,昏昏地倚著案幾。 燭火輕搖,帝姬眼角還有殘留的淚漬,拉著貼身侍女的手輕聲哭:“我又夢到了十五歲那年,他還沒有死的時候,張家不是這個樣子,我也不是這樣……” 侍衛在門外,向被夢所困擾的帝姬匯報:“是鎮西將軍,是沈家二娘子沈青梧。” 帝姬怔愣一下,從夢中徹底清醒。 這夜,只有沈青梧是高興的吧。 在驛亭,楊肅等人肉眼可見將軍的好心情,卻不明白原因。 沈青梧爬上屋頂。 楊肅等人震驚:“將軍要做什麽?將軍不睡覺嗎?” 沈青梧回答:“看月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