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或许方桃太过可怜,或许是傅见西的说辞撼动了院长,他同意他们带着方桃出去玩,这是福利院开办以来,首个非收养家庭带孩子出去玩,破了福利院的例,院长要求:“不能走太远,不能太晚回来,虽然方桃的情况特殊,你知道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不能太过,不然对别的孩子也不公平。”林音希称是,方桃戴着助听器跟在傅见西身后,原先还是怯怯不安,上了车,开始表现出最周遭的新鲜感。只是长期在福利院生活的孩子与外界的小朋友还是不同,谨慎、胆怯,她纵然好奇,也不会贸贸然发问,乖巧地坐在座位上。傅见西在开车:“方桃,今天带你去一个我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一直都很想去,你陪我去一次吧。”方桃下意识望向林音希,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林音希也不知道傅见西想带方桃去哪里,直到车在游乐场门口停下。这日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游乐场的人并不多,只有稀疏的几对家长带着小朋友,各种游乐设施基本都不用排队。傅见西买了票,问方桃:“你想玩什么?我们就去。”方桃眨巴着眼睛,对一切都很好奇的样子,傅见西也不逼迫,带着她先从最普通的旋转木马和碰碰车玩起,她起先还保持着镇定,待到上了过山车,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主动和林音希说话:“小音姐姐,我怕。”“那我们下去。”她却是摇头:“不。”傅见西适时伸出了大拇指:“很棒,我们方桃胆子可真大。”小孩子都是喜欢听到夸奖和表扬,听了傅见西的话,方桃小心翼翼地拉住了林音希:“小音姐姐,我保护你。”虽然福利院庇护了方桃的成长,但那里的一切都是压抑而冰冷,孩子们想要得到什么都是由院里分配,余下的额外的,便要靠自己去争取,或是卖乖,或是争夺,永远都不会有一刻会像现在这么轻松。方桃觉得自己快乐极了,她想要吃什么,想要玩什么,在这一刻都能得到满足,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就像童话里的公主。可是,快乐的时间终是短暂,很快她又要回到那个死气沉沉的福利院。“方桃,你今天开心吗?去了美国之后,你的新爸爸妈妈会带你去治病,也会像我们一样带你去游乐场,他们会爱你,会呵护你,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们会给你最好的生活。以后的每一天,你会像现在这样开心,不,会比现在还要开心。你是有爸爸妈妈的孩子了,你不会再是孤儿了。”林音希摸着方桃的头,也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懂。她澄澈的目光在林音希与傅见西之间流转,许久后,终于点了点头。他们在游乐场玩了一个下午,离开的时候,三人都是精疲力尽,方桃才上车,已经开始打瞌睡。林音希透过后视镜看见傅见西的脸,忽然开口道:“我也从来没有到过游乐场,一次也没有。”“福利院里那么多小孩,我最喜欢方桃,并不是因为她特别乖巧,而是因为她和我特别像。我是说,性格和我很像,敏感、沉闷、不讨喜……”林音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傅见西说这些,在这一刻,她特别地想说话:“我从出生起,就没有爸爸,我不知道我爸爸去了哪里,他到底是和我妈离婚了,还是怎样,反正每一次只要我一追问这个话题,我妈就会沉默,随即几天不和我说话。再后来,我也就不问了。我很少能看到我妈,她总是很忙,我早前跟着外婆生活,后来跟着舅舅生活,虽然舅舅对我很好,但这种好,永远都无法取代父母的存在。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和孤儿并没有什么差别。”她垂着头,絮絮叨叨地说着,并非发现傅见西的目光落在后视镜上,落在她藏匿在阴影中的脸上。“你一定想问,我妈妈去哪里了。早一些的时候,她去给人家当保姆,再后来,她成了一个绑架犯,坐牢了。这么多年了,我问了她无数次为什么,她都不曾和我说过一句话。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她到底是爱我的吗?如果她爱我,为什么这么狠心,要做这样的事情,让我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如果她不爱我,又怎么会每隔一段时间都给我画画……”林音希承认,她是带着一点小心思的,她想从傅见西这里得到一些关于江亚男的消息,所以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她以为时间过了这么久,自己应该不会难过的,但这一字一句从她口中说出来,她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介意的。她介意林萍没有像别的母亲守护孩子一样陪伴在自己身边。她介意这些年来林萍的狠心,先是对她避而不见,而后见了,也不愿意和她多说一句话。她一直都是介意的,只是假装不介意罢了。说到最后,她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拳头,就怕一不小心,自己心底阴暗的秘密和不甘就会倾泻而出。好在,傅见西并未发现她的异常。林音希听见傅见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原来,我们都一样。”她抬头,在他干净澄澈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林音希并不知道,在她垂着头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悬挂在她的发上,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傅见西忽然伸出手,却在即将碰触到林音希的那一刻蓦地收回。“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我还是见过几次我的父亲,但每一次,不是同我哭惨、要钱,就是数落我的母亲。我打从心里抵触他。至于我的母亲,我觉得我不像她的儿子,更像她的下属,必须做什么,要怎么做,不能做什么,所有的一切她都给我规划好了。小时候我很羡慕阿照,甚至有点嫉妒他,因为从来没有人像要求我一样要求他。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了,我问我妈,为什么我一定要优秀,为什么我不能随心所欲,阿照为什么什么都可以做,而我不可以。然后,她给了我一巴掌。我记得,那是她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一次打我,她和我说,因为我不是江照,我是傅见西,我姓傅,是傅家成的儿子。”那是林音希第一次在傅见西脸上看见冷笑的表情,“她说出傅家成三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是她的耻辱,纵然我是她的骨肉,因为我是傅家成的儿子,因为我是她失败的产物。她不是不爱我,只是,她更恨傅家成。”天已经逐渐暗下来,车不知何时停在了福利院门口。两人在车中静坐了很久,谁也没有开口打破沉默,直到方桃从睡梦中醒来,小声地问:“小音姐姐,到,到了吗?”“对,到了。”“你,你们还会来看我吗?”林音希望向傅见西,他替她回答了:“会,在你去美国之前,我们再带你去一次游乐场。”方桃却摇头,有些口齿不清道:“我……想去美术馆。”那日之后,林音希与傅见西一直没有联系。那场挖心掏肺的谈话,终止于车内,谁也没有再次提及,像是心照不宣的秘密。直到方桃要离开福利院去美国的前一天,傅见西才给林音希打了电话,说约她一起去美术馆。林音希也不知道傅见西是怎么说服院长的,她匆匆下楼的时候,方桃已经坐在傅见西的车里了,她比上次见开朗了许多,不再目光闪躲不与她直视,而是会对她笑,会与她打招呼。虽然,她依旧不爱说话。傅见西与林音希带着方桃去了美术馆,正值周末,美术馆人很多,熙熙攘攘都是带着学生的老师和带着孩子的家长,方桃看到人多起初是有些胆怯,在林音希与傅见西一人牵着她一只手后,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不再闪闪躲躲。来看美术展的孩子大多比方桃年龄要大一些,但都是吵吵闹闹,极少有像她一样认真的,在每一幅作品面前都驻足停留,实在看不懂的时候,会小声问傅见西,作品讲的是什么内容,更难得的是,她对每幅画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并不会因为傅见西的讲解而拘束思维。她是真的喜欢美术,而不是转移注意力,更不是一时兴起。回福利院之前,林音希让傅见西先去一趟书店。她知道如果带着方桃进去,她肯定是不会同意买书和文具的,这个孩子并不轻易接受别人的好意。她便让傅见西和方桃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买,当林音希提着大包小包从书店出来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她听到方桃小声地问:“小音姐姐,我可以叫你妈妈吗?”还不等她回答,她便口齿不清地叫了她一声“妈妈”,随即回头喊了傅见西:“爸爸。”林音希吓得手里的书都掉了,傅见西显然也被方桃这突如其来的一发镇住,顾不上帮林音希捡东西,只是尴尬地举起了手,嘴角却带着笑:“不关我的事,我可没有教她。”林音希白了傅见西一眼:“大哥,后退一点,你踩到我的书了。”后者在她的白眼中摸了摸鼻头,有些委屈。方桃一点没察觉自己口出惊人,看看林音希,又看看傅见西,笑了。林音希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一幕会被有人心录了视频,分别传送到傅见西和江亚男的邮箱里。他们顾着捡东西,谁也没有发现叶深深一闪而过的身影。叶深深并不是跟踪林音希,她只是出来买一些关于花卉的书籍,结果便撞上了这么一幕。方桃叫林音希妈妈,又叫傅见西爸爸的时候,她的下巴几乎就要吓掉,但仔细一想,两人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只是这个场景,太让人意外,太值得深思。2在与傅见西两次见面后,林音希俨然放弃从他这里打探到关于江亚男的消息。一是她道行不够深,无法做到不动声色一探究竟;二是傅见西将她当成了朋友,她为自己曾经产生利用他的龌龊想法而羞愧。那样美好的人,不应该被牵扯进这些阴暗的过往中来。令她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接到了江亚男的电话。当时她还在上班,江亚男的电话是直接打到办公室里,她当时正在整理稿件,还以为是工作来电,那个冷冰冰的女声响起的时候,她手中的订书机差一点就钉在自己手上。“林小姐,你在听吗?”她的沉默让江亚男有些不耐烦:“我是江亚男,我们见过,江照的姑姑,傅见西的母亲。”林音希下意识地挺直脊梁,虽然她知道,江亚男不可能看见:“请问有什么事吗?”她并未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那边听到她不卑不亢的发问似乎愣了一下,传来一声低笑,林音希的汗毛随着这一声笑都竖起来:“你晚上方便吗?我们见面说,就在《今报》楼下的西餐厅。”林音希知道,自己是没法拒绝的,江亚男将电话打到办公室,约见面的地点就在报社楼下,便是昭告她,她没有拒绝的余地。下班时间是晚上六点,江亚男与她约了七点,给了她充足的准备,但林音希一直都有早到的习惯,一下班便踩着点到了楼下的西餐厅。上班也有几周,她从未到这里消费过,但一进门,服务生便笑着上来招呼了:“请问是林小姐吗?江董定了位置。”说着,将她引到了角落的座位。林音希跟在服务生身后,心里狐疑更盛,江亚男显然是与服务生交代过,她并非什么大人物,又何必费此心机。她对这场会晤,更加惶恐。江亚男显然已经早就到了,只是她始终没有出现。林音希知道,她不会像自己一样,因为不安和担忧早早地出现,她会踩着约定的时间点,高高在上地驾临,无论她要对自己说什么,终归她会是胜利者。林音希胡思乱想着,她对江亚男的情感很微妙,又是恐惧,又带着一点厌恶,甚至是恨。虽然,她现在完全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证据,可以证明她与绑架案有关,可她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见到她的每一刻散发着不适。她早在心底,给江亚男定了罪。只是林音希没有想到,而江亚男更是万万不会想到,林音希便是在这个炎热的中午,确认了自己心中的猜想,还是由江亚男亲口说出。她还在等着江亚男,“江照”二字忽如其来窜入她的耳中。自林音希离开远洋后,她已经很少再“听见”江照的事情了,而这一刻,他的名字却顺着空气准确无误地抵达。“你给我弄清楚没有,她知道江照这件事吗?什么叫做不清楚,我要你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当年的事情,林萍有没有和她女儿说过什么?我不要你保证,我要你给我答案!我可真没想到,她会是林萍的女儿。我早就知道她没有那么简单,让见西去查他还给我打马虎眼,如果不是我看到见西和她的照片找人去查,我还不知道林萍的女儿都混到我跟前来……我告诉你,事情要是捅出去了,不止是我,你也要死……”那是江亚男的声音,她刻意压低着声音,即使是愤怒,也几近耳语。虽没有泄露出太多的信息,但林音希确定,她与林萍与江照的绑架案脱不了干系。电话那边不知道又说了什么,江亚男才慢慢平静下来:“是了,她那么小,怎么可能知道……林萍那个人,愚蠢又贪婪,但她有一点好,就是守信用。”这家餐厅有江亚男的股份,她在二楼办公区有独立的办公室和休息室。她一定不知道,她也一定不敢相信,在这个用餐高峰期,坐在餐厅里的林音希,能够听得见她在隔音良好的办公室低声地对着电话发怒。如果她知道,一定会觉得是天方夜谭。但事情就是这么不可思议,林音希就是听见了。江亚男下楼的时候,已经理好了情绪。她年过五旬,纵横商场将近三十年,见过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这一点意外并不能撼动她,她的背脊依旧挺拔,她的身姿依旧优雅,铁娘子的形象比高跟鞋踩在瓷砖上的声音更铿锵有力。江亚男下楼时,林音希正盯着面前的玻璃杯发呆。餐厅有钢琴师,时间尚早,仍有人饶有兴致点了浪漫的《致爱丽丝》,琴师的手指修长,灵活地在键盘上跳舞,时不时有稀疏的掌声响起。正值饭点,客人的谈话声,餐具的碰撞声,服务生的脚步声交汇在一起,宁静中又带着喧哗。林音希是低着头的,像是完全没注意周遭的一切,却在江亚男走近的那一刻猛然抬起头,漆黑的眸子与江亚男碰撞在一起,没有躲避。江亚男手下有无数的这个年龄的男孩女孩,那些小年轻表面对她恭恭敬敬,背后提起她却有些闻风丧胆,叫她女王,更甚直接叫她女魔头的。江亚男并不介意,下属对她又惊又怕不挺好的吗,至少他们不敢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将她当成猴耍。其实,江亚男也不怕小年轻们背后搞小动作,她有的是整治他们的办法。第一次见到林音希,她觉得这个女孩与公司里那些年轻女孩子没啥区别,若一定要分出个一二,只能说她的胆子更小,更加无趣木讷,还好不是她的手下,不然估计三天要被骂哭两回,她也没有那个耐心去哄幼儿园的小朋友。后来又听说江照与她的不少传闻,让她不得不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孩侧目,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样的手段,竟然将江照迷得团团转。如果说那会儿对林音希只是刮目相看,当她看到邮箱里有心人发来她和傅见西一起的照片,她完全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她以为她是谁?江亚男调查了林音希,资料到手却吓了一跳,随即勃然大怒——她竟然是林萍的女儿。她接近江照,又接近见西,到底是凭着什么样的自信,又带着什么的目的?江亚男恨不得自己拥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让她一下子现出原形,无所遁形。可是,今日的见面却让她十分意外,林音希似乎不像前几次一样回避她的目光,她目光灼灼地望向她,面上没有笑容,好似今日主导成了林音希,而江亚男才是那个被动的,处于劣势地位的人。不该是这样的。江亚男想。“林小姐,你是否知道我今天找你来是什么事?”江亚男并未露出一丝对林音希的厌恶,这会儿说话竟是少见的和颜悦色。林音希桌子下的手早已经因为愤怒而握成了拳头,她无法像江亚男一样收放自如,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把那些负面情绪一点点地压下去。无论林音希回答“知道”或“不知道”,江亚男都能不费余力地羞辱她,可她等了好久,林音希也没有回答,只是目光灼灼地与她对视。江亚男只好清咳了一声:“林小姐和见西关系很好?”“您有什么话说,就请直说吧。”江亚男的面色当场就垮下来,她虽严肃,但长久以来的职业素养让她保持着冷静,即便对面前这个女孩厌恶得很,也勉强地维持着笑容,对方却一点面子都不给,劈头盖脸地抹了她的面子,这会儿,江亚男连敷衍都懒,单刀直入:“既然林小姐这么说,我就直话直说了,林小姐在一个月之前还是我侄子阿照的女朋友,现在又和我儿子傅见西走得这么近,如此亲密。虽然他们表兄弟感情深厚,不会被你这卑劣的手段所挑拨,但作为一个女孩子,左右逢源,难道你没有一点羞耻之心吗?”林音希愕然,她与江照分手悄无声息,据李星所言,远洋上下并无人知,还有人悄悄问李星,是不是江照将她金屋藏娇了。她与傅见西更是君子之交,话从江亚男口中说出却变了味,她活生生成了一个朝三暮四,脚踏两船的女人。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江亚男沙哑的声音又响起:“林小姐,你说吧,你想要什么?名利、金钱,还是地位?”“我没有。”“你没有?你以为你现在的工作怎么来的?还不是你们总编看在见西的面子上,他开了口,才录用你,否则你以为你能够被看得上。你啊,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林音希咬着唇瞪着江亚男,愤怒让她的眼睛变得通红,她却嘴拙,不知如何与她争辩,也不知她说的是否是事实,只能用目光表示自己的不满。江亚男见她红了眼,以为她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愈发得意:“如果你不是那么贪心,不是那么三心二意,好好和阿照在一起,藏起你的狐狸尾巴,或许你要什么,还能够得到。可惜,你太贪心了,和你那个绑架犯的妈妈林萍一样,太贪心了。你要什么,我都不会给你,你什么也得不到。”江亚男忽然提到林萍,林音希猛地从沙发上起身,因动作过猛,带倒了桌面上的水,衣襟湿了也未曾察觉:“你说我妈妈什么?你知道什么?”“我知道什么?你以为林萍坐牢了,你离开那个破地方了,那些事情就没有人知道吗?”林音希脸上的愤怒被江亚男理解为慌乱,是了,谁的秘密被当众戳穿都会愤怒,都会慌乱紧张,她拿起服务生为她倒的水,缓缓了喝了一口,才慢悠悠道:“你叫林音希,你是林萍的女儿,而林萍是个绑架犯,绑架了江照。这个世界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我告诉你,林音希,你最好马上给我消失,要是被我发现你和傅见西有瓜葛,我不会让你好过。不只是你,还有你监狱里的母亲,也会一并为你们的贪心付出代价。”她抬起手,像是不经意,水却已经泼在了林音希的脸上:“醒醒吧!从前林萍未曾在江家得到过一分钱,现在你也别想从江家,从傅见西身上弄到钱,一分都不可能。”江亚男的动作很轻,轻得几乎看不出她做了什么——估计没有谁,能将侮辱人这一件事做得这么优雅,这么轻车熟路。那是一杯柠檬冰水,冰凉的液体浇在林音希脸上时,她愣了一下,身体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她的怒意在这一刻上升到最高值,江亚男的声音与多年前电话里的声音一模一样,而十几分钟之前,她打的电话也直接说明了这一点:江亚男与绑架案脱离不了关系。她甚至有个猜测,或许,或许她就是背后的主谋。可她没有证据,纵然内心已有了想法,却只能紧紧地咬着唇,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就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暴露出来,打草惊蛇。或许是愤怒与难堪,或许是水渗入了眼睛,林音希的眼睛是红的,她死死地盯着江亚男,企图要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破绽。可惜,她失败了。林音希的水已经被打翻,她没有反击的机会,只能盯着江亚男道貌岸然的得意的脸,一字一句:“你会有报应的。”强力的冷气吹着她,让她连说话都有些发颤。“什么?”江亚男以为自己听错了。“我说,你会有报应的。”关于林萍,关于江照,关于二十年前那场绑架案,只要你做过,一定会得到报应的,不是现在,也会是将来。可江亚男却误会了:“报应是什么?我不过替我儿子阻挡一些别有用心的烂桃花,会有什么报应。而且,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报应,你就慢慢期待吧。”说完,她不再看林音希一眼,嫌恶地转身离开。自始至终,林音希的背都挺得直直的,直到江亚男骄傲的背影消失在餐厅门口,她才像慢慢地掏出钱买单,即便服务生强调了两次江女士在这边不用买单,都是记账,她仍旧不顾服务生的为难,放下了自己喝的那杯水的钱,这是她仅有的一点点尊严。他们坐在餐厅的角落,这一点小骚乱并未引起谁的注意。林音希从进了餐厅后,便一门心思扎在江亚男身上,也未曾去注意周遭的动静。所以,她并未看见坐在她不远处的江照,也不曾发现江照对面坐的是她深恶痛绝的叶深深。3此时,江照非常不耐烦。早前那份揭秘林音希“身世”的邮件十分高明,没有一点主观情绪,都是些客观的官方的资料,但清楚地罗列出林音希的家庭背景。发件人用了一个新的邮箱,未曾暴露出自己的信息,但江照仍旧觉得她不够聪明,或者说太过懒惰,也不知换一个新的IP,他稍微一查,就知道邮件的来源。99%工作室,对林音希了如指掌,又与她关系不好,江照不用想,都知道发件人是谁。同样的手段,叶深深用了两次,也不觉得无趣。说实话,他并不讨厌叶深深,甚至有些佩服她,一个没钱没势没背景的年轻姑娘能够靠着自己的力量在南泽开这么个工作室,还是蛮了不起的。她为他解围,江照甚至是想过拉她一把,反正和谁合作不是合作,如果叶深深不是心怀鬼胎的话。那种故作清高的样子又城府又深的样子与陆佳尔太过相似。不过那时候他年纪小,又满腔情爱,现在已经过了热血冲动的年纪,怎么可能看不出叶深深那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野心呢,可惜她找错人了。邮件事件后,叶深深朝他邀约了几次,基本都是公事——当然,这些事情手下有人做,压根不用找到他江照这里来——她的心思,他一眼就窥视,先前不戳破,还抱着一点恶趣味,现在,他完全没有那个心思,觉得她真是难缠。可叶深深却是不放弃,不卑不亢,被拒绝也不恼,下次又客客气气地打来电话。李星是林音希的好朋友,多少知道她们的过往,见江照不见叶深深,直接越俎代庖,拦了叶深深两次,也不知道是不是林音希唆使的,从前他的秘书还是很听自己的话,现在竟然敢自作主张。江照得知后,扣了她几日工资,又吩咐她给定餐厅,赴了叶深深的约。他回远洋这几年,以前也有不少这样的情况,多是李星请示了几次,被拒绝后,她便直接将电话和人都挡住,这是他赋予的李星的权利与义务,但这一次,他却觉得碍眼了。李星最近对自己大有不满,虽然表面上对自己是恭恭敬敬,但他总感觉她看自己的目光像看着负心汉。但李星工作是尽心尽力,完全没有给他挑刺的机会,搞得江照十分憋屈,此次举动正好发泄了他的不满,好在她明白谁是老板。另一方面,他觉得李星肯定会将此事告知她的好朋友林音希,也让林音希知道,自己可不是非她不可。但江照这次明显失策,李星被江照冷眼一瞪,终于清醒过来,自己虽心疼林音希,但是自己做的事情可是行业大忌,也是江照不与他计较,换了别人,把她炒了不说,这传出去自己以后还能不能找到工作是问题。所以她纵然憋得内伤,也没有告诉林音希江照与叶深深吃饭的事,下次叶深深找江照,她也老实地给转接到经理室。再后来,他收到了傅见西和林音希亲密并肩的照片,对方又换了个邮箱,只是依旧傻得可爱,IP仍是99%工作室。所以,便有了此时的一幕。江照与叶深深吃了几次饭,枯燥乏味,这个女人滴水不漏,也从她口中打探不出什么东西来。江照想着快点结束饭局,目光四处溜达便看到了角落里的林音希,当然也看到了江亚男往她脸上泼水那一幕。他正喝水,被呛了一下,轻轻地咳嗽起来。虽然隔得远,听不清那边的对话,但看动作与神态,他也明白个七八分。姑姑是什么样的人,江照不可能不清楚,她对傅见西向来是又爱又恨,爱是因为是自己的儿子,恨则是因为他有傅家成的血脉,她对傅见西严厉、厌恶,但又会不顾一切为他清扫一切障碍。“江先生,你没事吧?”“没事,就是有点不舒服。”既然是不舒服,饭局肯定无法继续下去,江照今日没开车,让司机先送叶深深回去,自己站在路边等。然后,他便看到了林音希。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他就站在门口,因为天气闷热,西装已经被脱下来拿在手上,衬衫的最上面的扣子已经解开,袖子也高高挽起,江照点了一根烟,烟雾中,他显得禁欲又迷人。行人来去匆匆,江照周围却是无人靠近,使他看起来与周遭的熙攘格格不入,但又是那么理所当然。他不属于这里,也不该属于任何人。有个年轻的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在周围徘徊了许久,终于被被同伴怂恿着过来要微信,被婉拒后尴尬地离去。他这么耀眼,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让人忍不住朝他投去目光。但林音希却没有,她像行尸走肉一样与他擦肩而过,又走了一段,在路口拐弯的时候却忽然停下来。江照正在想看她在玩什么把戏的时候,却见她忽然蹲了下来,小小的一只,在路口显得特别突兀。江照原本是准备走近,也准备了满腔的恶言恶语——他平时对人和善,并不代表他骨子里是这样的人,有次与投资方吃饭,对方借着酒劲非礼了他手下的一个女孩子,虽被拦下来,但隔日的采访,他不留痕迹地将人挤兑得无地自容,且一脸无辜。江照这人,用傅见西的话来说,面善心黑,一肚子坏水。结果,他还没有发挥出来,将将走近,便听见林音希压抑的啜泣声,给吓得顿住了脚步。他似乎还没见过林音希哭。江照生命中的女人不少,早些年,母亲因为他被绑架而受过惊吓,青春期他出去玩乐晚些回家都能看到她在沙发上流泪,姐姐们的眼泪也不少见,就连严肃要强的大姐也曾因被工作逼得发狂,在家中扔东西砸墙嚎啕大哭,更别说四姐,天生泪点低,与姐夫吵架哭,看电视哭,偶尔与三姐争执,对方还未说出什么恶毒语言,她就先哭了,让江照完全对她的眼泪免疫。公司也有不少年轻女孩,偶尔也能看到因为工作压力或被上司指责与同事争执而躲起来偷偷流泪的。所以,哭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绝不是稀奇的事,看到大老爷们哭才是可怕的事。但江照看到林音希哭,竟是觉得震撼。被他当面羞辱没有哭,出了车祸受了伤没有哭,就连她的过往被揭穿,在他的痛诬丑诋中她也只是红了眼眶,悲伤在眼眶中凝成珠子没有落下来。这会儿她却哭了。江照见识过江亚男的嘴上功夫,她曾面不改色地将一个毕业的小姑娘羞辱到想跳楼自杀,最后被发现了才没酿成大祸。可她到底说了什么,将林音希逼成这样子。江照知道,这不是自己该问的,可他仍旧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一步步朝她走近。他原是准备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哭,或者冷言冷语地嘲笑她:“呵呵,原来你林音希也是会伤心的,也是知道哭的。”林音希蹲在地上,只有小小的一团。江照才走近,她已经被笼罩在他的影子里,几乎是下一秒,她的声音便戛然而止,迅猛地回过头,戒备地盯着江照。像长期生活在森林里的动物,敏感地察觉到敌人地接近。若不是她脸上还挂着泪,江照真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林音希也没想过来人是江照,她看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里?”“这马路是你们家的吗?我就不能走?”被这么一问,江照莫名的烦躁,原本的安慰都被吞进肚子里:“你能蹲在地上哭,我还不能从这里经过了?”林音希这才后知后觉从地上站起来,摆手说不是。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哭出来,但她想起江亚男对她的羞辱,想起她电话里讲的内容,想起她可能就是那个背后操控绑架案颠覆了她大半个人生的人,想到她带来的伤害,愤怒与痛苦桎梏着她,让她发抖,忍不住在马路上哭出来。她向来活得压抑,哭也不敢放声大嚎,只是压抑着自己,一点一点地呜咽,像只被抛弃的小猫。江照却突然出现了。江照问:“你哭什么?”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看着他。江照被看得烦躁,又提高了声音问了一遍:“你哭什么?”林音希脸上的抗拒神色太过明显,江照想,她不想说,自己逼问什么呢!刚好这时候他的车来了,他也不再看她,兀自地上了车,留下不明所以还在原地发愣的林音希。江照在等她挽留自己,只要她开口,他便会停下来。可是林音希并没有,像以往的每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她带着一点无措和委屈,身影慢慢在后视镜中变小,一动不动。江照在心里冷笑,林音希,你可真行。可他的眼睛,却仍旧看着她,就怕她下一秒会消失。司机见江照一直盯着后视镜看,忍不住问道:“江先生,要不要……”他想问要不要掉头,却被江照一个白眼吓回去,二话不说专心致志地开车。走了好长一段路,老张听见江照道:“老张,走错了。”“啊?没有走错。”“错了,走错方向了。”江照一脸笃定,司机也只好委屈地掉了个头。回到原先的地方,林音希仍在那里,依旧维持着僵硬的站姿,似乎连位置都没有挪动过。她低着头似乎在沉思什么,连江照的车停下来都未曾察觉。直到江照大步走到她面前来,她才恍惚地抬起头,是江照。他的出现既是意外,又令人觉得惊喜。江照看着她微红的鼻翼,没有错过她眼中稍纵即逝的光芒,可是太过短暂,他几乎要以为是路灯倒映在她眸子中的亮。同时他又觉得可悲,这么一点点亮,竟让他生出异样的惊喜来。他喜欢她。江照得到这个可怕的认知,瞧林音希的眼神又充满了嫌弃,她这么讨厌,她是林萍的女儿,她有那么多的秘密,她那么地不诚实,他为什么会喜欢她。就在这个时候,林音希忽然伸手抱住了他。“对不起,江照对不起。”对不起,这些年你受的委屈。对不起,说好守护你却让你一次次伤心。对不起,明明知道江亚男与这事有关,我却拿不出证据。“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因为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江照僵硬地任由林音希抱着,但很快,便发觉不对劲,虽然天气很热,但林音希的身体更热,她灼热的呼吸打在他的皮肤上,几乎要将他烫伤。“你生病了?”怪不得,她那么反常。病毒会侵噬人的意志力,人在生病的时候会变得脆弱、敏感,甚至坦诚、勇敢。林音希并不知道自己生病了。这两日她都经常在外面跑,室内又开着空调,原先在餐厅里她便觉得冒冷汗,不舒服,她还以为是太过生气,以及冷气吹的,到了这会儿,才觉得有些头晕脑胀。她第一次伸出手去抱一个人,用力的,紧紧的,就怕他会突然消失。江照任由她抱着,过了好久才道:“我送你回去吧。”林音希没有动作。他的心在林音希的拥抱中越跳越快,他轻轻地推开她,她却将他抱得更紧,像是不抱紧一些,他就会消失。江照挣了几下,还是狠下心将她与自己拉开一点距离,没有再看她清澈水润的双眸。不是没有感觉到她的炽热,不是不想靠近,只是她在他这里的信用值太低,他不敢让自己走得太近,就怕陷得深,无法逃离。今晚只是个意外。江照这么说服自己。4江照说送她回家,便只是送她回家。车开到树园楼下,恰好碰见出门倒垃圾的李星,见林音希从江照车上下来,惊恐万分,想起今晚江照是与叶深深去吃饭,怎么会与林音希在一起。林音希走到门禁的短短十来秒钟,她已经脑补出一出狗血大戏,还没找林音希问个清楚,她已经一头扎进房间:“星星,我有些头疼,你让我睡会。”结果,这一觉就到了第二天。翌日李星起床,林音希依旧已经做好了早餐,神采奕奕地在等她。她向来身体好,极少生病,昨日的不舒服睡了将近十二个小时醒来已是神清气爽,精神抖擞。见李星一脸古怪地望着自己,她摸摸脸,没有东西呀。“你怎么这样看着我?”“你和江魔……江照和好了?”“什么?”“别给我装傻,我昨天看见他送你回家了。”林音希剥鸡蛋的手顿住了,李星觉得她的表情像是懊恼,恨不得一头扎进牛奶里淹死:“难道那不是我做梦?”“你以为你在做梦?”李星也惊呆了。对于昨晚发生的一切,林音希不能说印象全无,但也不甚清楚。她只记得江亚男走后,她身心都难受得要命,晃晃悠悠离开了。后来遇到了江照,抱着他又说了什么,都像是梦一样,模糊得很,早上起来她一身外衣躺在床上,手机也没有电话信息,更让她觉得这是一场梦。至于是梦,梦里说过什么,那就不重要了。可现在李星却告诉她,那不是梦,而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事情,她一下子有些懵了。她急忙去掏手机,想要打电话给江照,刚按下几个数字键却又顿住,将手机放回去。既然江照没有打电话来,那代表着自己昨晚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说不定江照只是看她一个人神情恍惚就送她回家,或许是他只是一时好心,现在正在家懊恼后悔也说不定。总之,江照没有再联系林音希。林音希既庆幸,又失落。她甚至自作主张地把发生过的一切都当作一场梦。她已经远离远洋,极少再听到那些奇怪的声音,她的工作很忙,忙到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只有在深夜入睡前的那一刻,她才会突然想起江照,以及那些过去了好多年的旧事。偶尔她也会自我催眠,或许从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江照不曾与她一起生活过好几个月,她来到南泽之后也不曾遇到过江照,那些关于他的细碎的记忆,不过是她的一场梦而已,睡醒了就忘。她应该像以前一样,安静地站在暗处,默默地看着他,不要再去打扰,就这样守着他便好。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胸口忽然传来的疼痛让她连呼吸都觉得艰难,不敢再细想。林音希不知道,江照最近一直处于天人交战。那天遇见虽是一场意外,但林音希的眼泪和突如其来的道歉深深地烙在他心上,江照刻意不去想,可她的声音却一直萦绕耳畔。那是她的阴谋诡计,江照你不要相信。另一方面,他又时不时地看手机,等待着林音希的来电,不是说喜欢他吗,怎么连个电话也不打。她不打来,江照也不打过去,完全忘记自己之前让她永远不要出现,滚出自己视线范围这件事。接到林音希电话,是在整整一个星期之后的中午。远洋时尚集团斥巨资在南泽兴建大型购物广场这事从去年就开始计划,本地新闻也报道了许多次,但真正动工是在这两个月才开始。规划图和设计图表均已经出来,虽然有专门的工程组负责,但江照是整个项目的负责人,对于工作他向来很认真,亲力亲为,所以时不时会抽时间去工地看看。接到林音希的电话时,他正准备出发去工地,司机已经在楼下等着。他的私人手机忘记充电,已经关机,林音希竟然将电话打到了办公室。江照刚出办公室,就见李星一手拿着话筒,欲言又止地叫住了他:“江总,麻烦稍等,由您的电话。”“谁?”“是小音,林音希。”江照愣了一下,很快就皱眉:“我要出去,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他还在感叹林音希这行事作风越来越大胆,电话都打到办公室里来,李星却猛然拔高了声音:“江先生,江总,你别走,您接完这个电话再走,我求你了。”李星哭丧着脸,咬咬牙还是将话说出口,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做已经严重超出自己的职权范围,也可能会惹恼江照,但有些话不说,有些事不做,以后她可能会后悔。江照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接过了电话,刚“喂”了一声,便听到林音希带着哭腔的声音:“江照,你现在是不是要去工地,你不能去,千万不能去。对不起,我打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只好把电话打到这里来,别去工地,好吗……”他原本想问“你又玩什么把戏”,但林音希虽然神神叨叨,却从不在工作上开玩笑,上一次也是因为她,远洋才不至于在外国公司面前出丑。所以,江照终是耐下性子,压低声音:“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吗?一整个项目组的人都在等我,你别和我开玩笑,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你相信我,你不能去工地,会有危险的事情发生。”“能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江照看了一眼时间:“有什么等我回来再说,我不喜欢这种玩笑。”“不不不,江照,你听我说。你好好听我说可以吗?你今天不能去工地,答应我,哪里也别去好吗?”“这是我的工作。”江照的回答冷漠而严肃,林音希却像是是没听到,几乎是哀求的:“算我求你了,别去好吗?工地很危险,我求求你不要去好吗……”“等等,你是怎么知道我要去工地的?李星同你说?”江照扭头看自己的秘书,她迅速地举起手表示投降,表示自己的清白:“江先生,真不是我,不是我。”江照摆摆手让她退下,电话那头的林音希却突然陷入沉默,就在他即将挂掉电话的时候,林音希忽然道:“这件事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的,没有人会相信,就连我自己,有时候也不相信,觉得自己患了臆想症。”或许是原先的声嘶力竭,这会林音希平静下来,声音微微喑哑:“江照,你相信我吗?我是说,如果我的解释荒谬,你愿意相信我吗?”江照想说,就算你逻辑严密,理由充分,我也不会相信你。但他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因为在他心里,他已经选择了相信,不然他不会站在电话这边听了那么久。“在打这个电话之前,我想过无数个谎言,只要能绊住你的脚步便好。”“因为比起谎言,我的解释更像是谎言。”“虽然我在你这里已经没有信用可言,可我仍不愿意对你撒谎。”“江照,你相信吗?我能听到你的名字,只要别人提到了你的名字,我就能够听到。这有点像鸡尾酒效应,但我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你的名字。”5你相信我吗?江照并不喜欢这个问题。在几年前,陆佳尔也是这样带着哭腔问他:“你相信我吗?”那时他是相信的,义无反顾没有条件地相信她,可是到最后他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现在,这个讨厌的林音希又问了这个讨厌的问题。他想说这么可笑的事情,毫无科学依据,我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相信。可是,如果不是这样,那些奇怪的现象又是怎么解释呢?她忽如其来地闯入他的生命,他走到哪里都能看见她的身影,她会在各种状况发生时及时出现,她会在危险来临之际挡在他面前。江照自认为是冷漠之人,所有的感动已经三年前耗完,就连父母都难以撼动他的心志。但他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刻,他真的被林音希感动了,甚至相信,她是真的喜欢她这件事。如果她不是林萍女儿的话,他可能会感动得更彻底。他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反问:“这件事和我去工地有什么关系吗?”“有,因为我在一个小时前,听到有人要伤害你。你今天要是工地视察,以你的性格肯定会亲自去勘察未完成的工程,工地是个危险的地方,到处都是钢筋水泥以及未完成的模板,有时候发生意外是正常的,你只要到了那里,你只要走上去,意外什么时候发生,你无法估计,无法躲避。”这是林音希听到的全部内容。报社与远洋的距离并不远,隔着一条街,但林音希这些天来,一次也没有听到关于“江照”的声音,她与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女孩没有区别。她有时候也想,或许早就应该离开,这样安安静静地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她,却走不开。有些人,从一开始便不属于你,他所带来的光亮,无论多温暖,都不该去贪心奢望。可是啊,你曾经得到过又失去了,比自始至终未曾拥有更令人悲伤,绝望。林音希就在这样自我矛盾的煎熬中,又一次听见了“江照”二字。当时她所处的地点也很微妙,她刚出去跑新闻,正准备回报社,在喧闹的地铁站,那两个字像一阵风,忽然就刮了过来。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当她闭上眼睛,凝神细听,那两个男人的对话越发清晰。他们或许就在她的身边,毫无避忌地讨论着关于“江照”“工地”和“意外”,他们一定是受雇于人,文化程度也不高,否则不会这样在大庭广众高谈阔论。林音希还想细听,声音却随着地铁到站的清脆铃声而消散,无论她再多用力都没有再听见分毫。她当时想的第一件事便是给江照打电话,可她打了十几个,他那边先是占线,再然后便关机,最后,她只好将电话打到了办公室。地铁站人来人往,无数人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林音希只顾着打电话,连手中的文件在冲撞中掉了一地都毫无知觉。“虽然这个故事很生动,但我现在很忙,没时间听你把它讲完。”江照说完,便挂了电话,回头看见自己的秘书一脸便秘的模样:“怎么?难道你也要和我讲一个可笑的超能力故事?”电话仍旧在响,江照直接拎起来放在桌面。从头到尾,李星都站在一旁听着,断断续续也听完了整件事的经过。她难得严肃地正视自己的老板:“江先生,我和林音希认识也有好多年。她并不是一个会表达自己的人,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她也没有和我讲过她家里的事情,唯一的一次是在去年她生日那个晚上,喝多了一点,才对我挖心掏肺。我知道她不是不想说,她只是不擅长表达,习惯把什么都放在心里,更害怕被嫌弃。最初我也觉得挺无法接受,好像我把她当朋友,她却什么都不和我说,压根不把我当成自己人,包括她在电话里对你说的那些,她一个字也没和我说过。但现在我已经不生气了,因为我知道她不说出来,自己一个人承受着,是不想我为她痛苦和煎熬。如果她有一天真的说出来,便是她扛不住的那一天。”“无论她和你说什么,我都愿意相信是真的。她不是个没轻没重的人,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够相信她。”江照低头看自己的秘书,眼神有些陌生,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可是也只是一眼,很快,他收回眼神,大步走向电梯。“小音,对不起,我没能拦住他。”李星的道歉让林音希更是无所适从,明明做错的人是她,隐瞒的人是她,她却反过来和自己道歉。但眼前的情况显然没法和李星解释清楚:“对不起你的人是我,总是给你添麻烦,我回家再和你解释好吗?你能不能告诉我,工地的地址……我不和你开玩笑,我怕他有危险……”“我把地址发你手机,你自己小心。”此时已经过了上班时间,原本林音希是要回报社报道,这会儿请假也顾不上,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阻止江照。挂了电话,手机很快就响起,地点与林音希的位置相隔甚远,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并没有直达的地铁。林音希转了两程地铁,最后不得不打车前往,更让她绝望的是,路面正在修地铁,车龙排了好几列,一个小时也没有走出几公里。林音希坐在车上心急如焚,偏偏司机是个慢性子,被抢了道也不急,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这么急,赶着投胎啊!”车子还在慢吞吞地挪动,林音希只好付了车费,直接下车,跑步“司机,您在这里让我下车吧。”司机依旧不紧不慢:“这么急,赶着投胎啊!”林音希下车的地方距离工地还有将近四公里的距离,她穿着尖头的高跟鞋,没跑几步,脚已经被磨出水泡。最后,她只能脱了鞋子,提在手上。天气炎热,马路在太阳的暴晒下变得滚烫,起初林音希也觉得烫,但当她越跑越快,越来越接近工地时,脚已经变得毫无知觉——无论脚下踩的是荆棘还是棉花,对她来说都没有区别,她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快一点,再快一点,一定要阻止江照,不能让他靠近正在施工的场所。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抵达工地的时候她的脚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血水混合着泥沙,像刚走完五万里长征,头发衣服湿哒哒地黏着皮肤,鞋子也不知丢到哪儿去。可她似乎来晚了。林音希站在钢筋水泥混凝土的组合里,看着混乱的人群,听见有个声音在歇斯底里地喊着“叫救护车”,她心底一沉,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然后她便直直地晕倒在这杂乱无章的工地上。6几乎是林音希出现的第一时刻,江照就看见了她。林音希告诉他,工地会有意外发生,且是针对他的,让他不要来,但江照仍是出现了。照他往常的习惯,他会与项目主管一起走进施工楼,即便会有人对他说,工地危险,这并不能阻止他。他从不认为自己生命比谁金贵,别人能做的事情,他也能做,别人能去的地方,为什么他不能去?这些年,他在远洋靠的便是这一分韧劲,才不至于被人碾碎了踩在脚底。他是江照,是江麒麟的儿子,远洋的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看,他走的每一步都只能向前,不能回头。然而今天,江照却没有上去。他在踏上外架电梯的前一秒,脑海中忽然响起林音希的哭声,头忽然一疼,让他险些没有站稳。“江先生,你怎么了?”“江总,你没事吧?”他按着脑袋,还想往前走,却被几个工程师按住:“您不舒服,就不要上去了,到那边休息一下。”江照没说话,仍想往前走,头却越来越疼,最后,他只能被周凡扶着到阴凉的地方休息。江照的脸色并不好看,他没有想到,林音希已经对自己影响这么深。江照找了个阴凉的地方看设计图,想着等头疼好一些,他便随同他们一起上工地勘察。电梯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徐徐上升。谁也不知道意外是怎么发生的,正在上升的升降忽然像一边倾斜别开始迅速地往下坠。工地的电梯只有一层纱网防护,电梯上的人措手不及,有个姓周的主管直接从高处摔了下来,剩下的人急忙抓住了铁索。虽然在意外发生的几秒钟后,马上有人切断电源,没有人再从上面摔下,但事故仍是酿成了。十七八米的高度,纵是摔在平地都不是小事,何况是工地。江照只看到一个黑影从眼前闪过,周主管已经从高处跌落在地面。在一片惊慌与混乱中,江照迅速地制止要将林主管搬起的人:“别碰他,别碰他,现在不能随便搬运他,快点打电话叫救护车,工程组检查电梯,施工马上暂停,所有人撤出来,直到隐患完全排除,否则施工全面停止……”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量,慢慢安抚了工人,可他的心远没有表面上平静。如果不是林音希,现在躺在那里的就是我了。下一秒,江照就看见了林音希。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她就这样狼狈地莽撞地出现,灰扑扑的,像是走了许多路才走到他的面前来。江照因为是自己的错觉,用力地眨了眨眼,她仍是在那里,焦急地四处张望。他正想喊她,她却白眼一翻,直直地倒了下去。江照按着自己的胸口,觉得林音希那一下可摔得真狠啊,就那么重重地倒下,像是砸在他的胸口,连他都觉得疼。林音希。江照默念着这三个字,长腿一跨,飞快地朝她跑去。林音希是在自己的房间醒来,身上还穿着睡衣。周遭是昏暗的,只有门缝与未拉好的窗帘透进来点点的光亮,她睁开眼,先是觉得后脑勺有些疼,随即是全身的骨头,再然后是脚,脚底的火辣刺痛感拉回她走失的记忆,她这会儿才想起原先发生的事情。她迅速地从床上翻起,脚踩在地面上才发觉原先的疼痛只是初级,这会她的脚更像是美人鱼与巫婆交易换来的,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利刃上。林音希也顾不上疼痛,打开门就往外冲,吓到了正在客厅吃外卖的李星,话都说不清楚了:“里肿么起来了?”“我怎么回来的?江照呢?他没事吧?”“他在医院……”李星看她着急的样子,也跟着着急,一不小心便被食物噎住而泪眼汪汪,好一会儿都没把话说得完整。林音希看着她发红的眼眶,心底的不安也在扩散。李星好不容易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林音希哭了,一头雾水:“我的大小姐,你哭什么啊,工地出了意外,周主管在外梯上摔下来被送到医院,现在还在ICU,江魔头把你送回来让我好好照顾你就到医院去了,他还要安抚家属,还要彻查意外,事情多得很。当然,不要以为我很闲,我忙到现在还没吃饭,如果不是江照要我回来照顾你,这会儿我还在医院同家属周旋……你哭什么啊?”“他没事?”李星不明所以:“他能有什么事?你不会以为是江照出事了,哭成这样吧?”林音希顿时有些尴尬,下意识便想否认,可眼睛还是红的,也无法抵赖,只能与李星面面相觑。李星的衣服也是又脏又乱,妆已经花了一半,却还有心情开玩笑,一脸“儿大不由娘”的悲壮:“我赶到工地,就看到你倒在江照怀里,可怜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吓得我当场就软了,还好有人搀着我。我看你被他抱着,脚还受伤了,身上又脏,吓得我不行,急忙帮你清理伤口,又换了衣服。结果你还是没醒,我可慌了,谁知江照低头看了你半晌,表情严肃地告诉我——你太累了,可能是睡着了。”林音希的确是累了,在烈日狂奔了几公里,又是惊吓过度,这会儿精神松懈下来了,悬着的心也放下来,大脑一片空白,反倒是睡不着。李星也是奔波了一天,这会正在狼吞虎咽,她却什么也不想吃。“李星,有件事我要和你道歉,一直以来,我都没和你说过我的事情。我……”她还么说完,便被李星打断:“别别别,你别和我说,电视里经常演知道得多死得越早,我还想活多几集。再说了,虽然我们是朋友,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呀是不是,我可不想和你交换秘密。”李星心大地朝她摆了摆手,提着垃圾往门外走,林音希又感动又内疚,却嘴拙不知如何表达,忽然走上前去从后面抱住了她。“谢谢你,真的。”李星被她这么一抱,身体陡然一僵,故作镇定:“不要随便吃我豆腐,我有男朋友的,不好这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