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心以火

外冷内热警察队长VS乖戾飒爽女老板。提起关飒,市立三院那一片无人不晓。姑娘人狠话不多,黑衣长靴骑重机,开了一家假发店,堪称重症患者的福音。仰慕她的人不少,关老板称霸一方,疯起来鬼都怕,最大的弱点就是方焰申。怕什么来什么,他推门而入的那一天,十二年等待焚心以火。关飒知道,她的秘密再也藏不住了。她记忆中的方焰申一枪崩飞绑匪,亲手将她从深渊中拯救。而今重逢,连环命案重现,所有幻觉竟与真相一线之隔。长夜漫漫,但黑暗中有人擎火而来,燃起漫天星河。他有他的使命——最后一案,不破不还。

作家 玄默 分類 出版小说 | 23萬字 | 16章
【第九章】夏天盛极一时
周五的时候,敬北市迎来了一场雷阵雨。
北方城市下起雨来声势浩大,直接把连日来的高温浇灭了。午后三院里的人渐渐多起来,病人闷坏了,全都趁着凉快在花园里散步。
关飒醒过来的时候,听见楼下有人来往,随着意识清楚,她觉得自己五脏六腑的零件总算归了位。
她知道自己在医院,看也不用看,肯定又是三院的病房。这次的应激反应很严重,她被幻觉拉扯,痛苦和内疚铺天盖地,直至一切归于死寂,渐渐意识到自己睡着了,也模糊地感觉出睡了很久。
关飒努力睁眼去看,瞥见玻璃上没什么雨点了,但整个房间十分昏暗,动不动还有闪电的光。她怀疑自己根本没醒,抬起手一道一道地数伤疤,直到意识稳定。
很快病房外有人进来了,方沫蹑手蹑脚地要去拉窗帘。
她认出他,突然笑出声。
方少揪着窗帘直哆嗦,回身问:“你,你醒了?”
关飒歪头挑眉,脸上摆明了两个字:废话。
说来也巧,他们每次都是一人一身住院服,可真是感天动地的病友情。
她笑了,伸手招呼说:“来,让祖宗看看。”
方沫借光过去,把她的手塞回被子,又开始贫嘴:“都说精神病失眠,我怎么看你挺能睡的啊……医生说你是受刺激昏厥,已经躺了两天半。”这话说得太快,他说完才开始往后挪屁股,生怕祖宗揍自己,又赶紧改口:“没事,能睡是福。”
几天不见,方大少爷的脸色看着不太好,但他永远有用不完的精神头,此刻坐在床边晃腿,活脱脱一个傻小子,完全不像得了重症。
关飒佩服他的心态,眼看外边打雷下雨,天昏地暗,这家伙却一脸天真,完全没有什么烦心事,于是她忍不住问他:“你知道我的病了?”
方沫点头,笑嘻嘻地说:“精神分裂嘛,不怕啊,死不了。”说着他指指自己,“你想想我,胃癌,可怕吗?我第一次听的时候都要写遗书了,现在不也没事么。”
她掐他胳膊,阴沉沉地开口说:“你不怕我发疯?”
“怕!我怕还不行么!”方沫被她掐得龇牙咧嘴,可怜巴巴地求饶,口气还挺认真:“这年头没病的疯子也不少。”
关飒靠在床头,声音冷漠:“我发病打人。”
方沫猛咽口水,又想往后躲。
她心里暗笑,吓唬傻子可比打人有意思多了。
没想到方大少突然开口,高深莫测地冒出一句:“我在书上看过一句话,这世上的人藏着各自的尾巴,混迹于其他藏着尾巴的人们中间。”
精神病不可怕,因为像能她这样躺在医院里的,都是藏不住尾巴的可怜鬼。
关飒没想到他也是装过文青追过姑娘的,一句话把自己说得心里发颤。她抬眼看他,这小子吃喝玩乐养在蜜罐里长大的,没吃过苦就不懂愁,自然人人都嫌他不靠谱,但这不靠谱的人,有时候活得比他们都真诚。
关飒开始笑,一笑起来才觉得浑身痛快。
下雨伴随着降温,她身上的被子盖得严实,早就压出了一身汗,此刻坐起来凉快一会儿,环顾四周问方沫:“邵冰冰呢?”
方沫告诉她这两天发生的事,当晚邵冰冰紧急把她送来医院,很快又因为专案组的工作被调走了,然后他说:“你一直昏迷不醒,昨天我哥回来了。
“你哥?”关飒完全没想到方焰申能回市区,又担心弘光村的事,脱口就问:“李樱初怎么样了?她说什么了吗?”
方沫不知情,让她别急:“他去找医生了,等会儿让他自己和你说吧。”方大少爷表情暧昧,似乎对她和邵冰冰发生的争执更感兴趣,非要打听说:“撕逼了?谁赢了?”
关飒没心情说自己的八卦,示意他好走不送。
“我这两天跟着我哥,发现他没少忙活。”方沫往外走了几步,又退回她床边,表情纠结地开口:“我越想越觉得这人太腹黑了,老子看不下去了!”
关飒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方沫闲人一个,肯定没事就给他哥捣乱,她找了一个舒服姿势躺下,大方开口:“说,祖宗给你做主。”
“你过去一个人上学,毕业,其实我哥都在背后盯着呢,他和学校医院都打过招呼,后来你发病,他又偷偷给你安排医生,证明你的行为能力,他是怕你再有危险,大家又把你当成疯子……所以你每次情况不好,他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关飒盯着窗外,听他这样说起来似乎并不意外。她淡定得有些超越方沫的想象,他不知道她这算什么反应,说不下去了。
病床上的人忽然笑了,但整个人和天色一样无精打采,像被窗外的大雨打穿了,是喜是悲毫不在意。
她问他:“你哥是不是早就认识陈星远?”
方沫的嘴里没有秘密,纠结了一下点头说:“陈医生是他同学啊,前几年对方回国了,我哥追着人家倒贴,非要帮人家办什么诊所,还偷偷摸摸地绕弯子,促成你自己去看病,两头堵。”他说着说着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我看他才有病呢!闷骚的大尾巴狼,装得跟个人似的,不情不愿陪我去找你,还演了一场偶遇!”
关飒低头看手腕,伤口处留了印子,皮肤没能完全长好,因而血色重。她想起那个被拷住的夜晚,自己确实曾经情绪失常,所以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她没有再和任何人提过,可是不说,不代表她忘了。
她陷入沉思,想着想着又觉得可笑,方焰申这个人啊,十二年来一点都没变,她叫他一声“叔叔”,他就真把自己当英雄。
方沫觉得气氛不太对,拼命解释:“我住院这么长时间了,看见很多病人出出进进,前一天和我说话的,没准过两天人就没了,人活着不容易,我实在不想身边的人再有遗憾了,如果你能明白我哥的心思,也许就能快点好起来……”
关飒脸上总算有了表情,低声说:“我知道,你是好意。”
方沫不懂精神分裂的严重性,他可能单纯觉得她为情所困,又或者仅仅想来起哄,但无论如何他的话都是善意,希望她在病中醒来可以得到安慰。
关飒有些感慨,想起自己这小半辈子,二十多年过下来,见过生死两端的暴烈,却从没感受过正常人顺遂的生活,此刻面前的方沫拥有她缺失的一切,虽然重病在身,却一点都没耽误他过日子。
这家伙照样能大哭大笑,仿佛从不灰心,每一天都过得生机盎然。
这也是人间,无论天有多暗,总有人向光而生。
关飒突然不想赶他走了。
天边还在一阵一阵打闪,不知道雷声什么时候砸下来。连老天爷都故意加戏的日子里,关飒坐起来往窗外看,竟然有些久违的感动。
她转头看着他说:“方沫,我很感激你。”
身边的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又观察她的脸色说:“我哥心重,他怕自己成为你的应激源。”
关飒慢慢地摸自己的手腕,又问他:“你知道他的眼睛是怎么伤的吗?”
方沫不明所以,开口就说:“工伤啊。”
“他果然和所有人都这么说的,连家里人都瞒着,难怪陈星远一口咬定这件事是我的幻觉。”她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顺着他的话自言自语,“真是滴水不漏。”
方焰申为了防止她知道真相,干脆把所有人都骗了。
方沫纳闷,嘀咕着说:“我哥受伤是好多年前了,我想想……都有四五年了吧。”
“五年。”关飒十分肯定,“五年前我发病,五年前他的眼睛被人打伤,五年前因为我复发情况严重,换了新的主治医生陈星远。”
方沫显然听不懂了,一脸困惑,什么正经话到了他嘴里也好不过三句,“这个事吧,挺难为他的,一个老光棍……喜欢上比自己小一轮的姑娘,确实不好意思承认。”
真到解开心结的时候,关飒同样固执,“你放心,用不着他承认,愿意瞒就瞒着吧,我自己解决。”
这下方沫傻了,觉得自己多嘴,下场难以预料,于是他颤巍巍地打听祖宗想怎么解决。
关飒的目光分明有笑意,却隔着一层灰。她懒散地抬起一根手指,示意面前的人听好了,“祖宗教你,解决问题只有三个步骤,接受、改变、离开,简单说……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她说着戳戳方少爷的脸蛋,示意他,“你哥是第一种,我是第二种,你嘛,只能滚了。”
方沫偏不滚,他闹着要抱祖宗大腿,忽然看见关飒胳膊上露出来的疤,一时不忍心,伸手就替她拉袖子,嘴里安慰着说:“我哥受伤也许不是坏事,这样他被迫退下来,总能想想自己的事了。”说着他满脸欣慰地感慨:“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耽误不得啊。”
关飒被他东拉西扯分散开了注意力,连头都不再疼了,于是她扯扯他的头发说:“为表感谢,假发随你挑,全场免费。”
方沫赶紧摸自己脑袋上的毛,恨不得根根有数。
关飒手心一摊,已经抓下来两根,飘飘然掉在地上。
方沫欲哭无泪,贱兮兮地喊:“我发过誓,谁碰我头发就和谁绝交!”
“行,滚吧。”病床上的人欣然接受,随口吩咐:“帮我带上门。”
“但我改主意了。”方沫伸开胳膊又开始撒娇,“如果祖宗赏我一个爱的抱抱,我就不心疼了。”
关飒抬腿打算把他踹出去,但顾虑到少爷的身子骨不能折腾,闹了半天,只能敷衍地伸手。没想到方沫不要脸的本事比他哥还厉害,大脑袋一晃,真敢往她肩头凑。
她掐死他的心都有了,眼看这小子打不得骂不动,最后只能安慰着抱抱他的肩膀。
方沫小声说:“掉头发要许愿的,我嘴灵,你的病一定会好。”
关飒一怔,半天才想起要接话。她自知这种病永远也不会好,却不忍心在这时候打击方沫,于是拍了拍傻小子的后背说:“你也是。”
窗外的天还没黑,风雨一过,渐渐有了光。
夏天盛极一时,这日子终归不算太糟。
方沫走了之后,留下关飒一个人休息。
她躺了太久,浑身酸疼,披着衣服起来往楼下看。雷阵雨过后,一切都透着潮湿的印记,树梢的绿被水洇透了,风一过,带下一片亮晶晶的水幕。
楼下已经没有打伞的人了,清洁工正在清理被打落的叶子。毕竟是夏日,路上的积水用不了半天就能干透,这就是烟火人间,刮风下雨都是常事,没有什么不能从头来过,唯独生死例外。十二年前关飒被困在继恩疗养院里,也曾经扒着窗边百无聊赖,经历过无数个这样的雨天,但她记住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落叶积水。
那段记忆事关人命,她绝不能忘。
关飒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楼下的风景一成不变,医院里永远人来人往。
很快,落日藏匿在云层背后,渐渐露出头,房间里愈发昏暗,方焰申回来了。
他发现她醒了,顺手递过一盒糖,一切如常地问:“开灯吗?”
关飒摇头。
他把窗帘拉开一些,倒了温水过来。
她接过去喝,又想拆薄荷糖,但手还有些抖,很快就拆烦了,开始用牙咬包装纸。
身后的人显然被她逗笑了,接过去帮她打开,哄她说:“啊,张嘴。”
她一边吃糖,一边顺着张嘴的姿势,对着他的手指咬下去。
方焰申不闪不躲,由着她发狠,手上落下结结实实的一排牙印。他看看手,又看看她的眼神,最终无奈地说:“行,牙口不错,缓过来就好。”
“你没话问我?”
“是我让邵冰冰去盯你的,也是我怀疑李樱初,所以想等等看,果然,她又找你了。”方焰申一口气坦白,省得惹她多想,“但是你绝对不能再去见她,半坡岭太危险了。”
他当时只能留下一个女警,没想到这两人又打起来了。
关飒不想纠缠关于邵冰冰的问题,她一听他的话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怀疑李樱初?她和我一样都有精神病,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不可能和案子有关。”
方焰申没急着解释,同样靠在窗边。
如今他们队里的人都回到市区了,一有了休息的条件,他也显得清爽不少,今天换了一件宽松的衬衫,低头的时候零散的发尾落在眼角,挡住了那道疤,于是让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显得温良随和,和“大尾巴狼”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关飒的目光追着他,分毫不让。
他只好又拉过椅子坐在她身边,深深看她一眼,开口说:“你想想被害人的特征,精神病、女性、长发、发病时丧失神志、走失被拐,而李樱初长期独居,如果殷大方真的是凶手,他们离得那么近,殷大方为什么没对她下手?”
关飒愣了,无可反驳。
“还有一点,李樱初情绪激动之下听见发生命案,又看见警察上门,第一反应不是问谁死了,而是问谁干的。”他说着顿了顿,摇头说,“按常理说,这反应可不太对啊。”
“不可能,李樱初有妄想的毛病,老觉得有人害自己,或许她只是看见过什么,想起殷大方有个躲债的地方。”关飒有些着急了,“是不是有警察盯着她?她那天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很害怕,非要找我过去。”
方焰申示意关飒深呼吸,冷静下来,然后才慢慢告诉她:“李樱初联系你之前两个小时,殷大方刚刚被捕。”
那天晚上十分精彩,只是苦了警察,又是个不眠夜。
进城的收费站有人发现殷大方的行踪,很快上报。殷大方偷了一辆车,企图逃窜,却显然低估了警方的布控,直接在敬北市区被抓获,半坡岭命案的重大犯罪嫌疑人落网。
随着他被警方控制,队里的审讯在夜里也有进展了。殷大方的两个同伙熬不住,陆续供认,承认自己被胁迫抛尸,但他们始终否认参与杀人,每次只是拿钱办事,出苦力而已,为了换毒资。
那两个人知道死人了,却不知道尸体的来源,而殷大方偷偷用死者的头发制作假发,也没和他们打过招呼,这才导致出现纰漏。两个猪队友在赶工的间隙吸毒,精神恍惚,把东西全弄乱了,所以殷大方的“宝贝”才不慎和南安市场的订单混在一起,外泄而出到了市场上,又被关飒挑样品的时候买走。
这些事的后果殷大方本人很清楚,人赃俱获。
天亮的时候他陆续吐口,说自己有个秘密藏身之地,就在作坊后边的杉树下,是他早年为了躲高利贷,偷偷挖的一间地下暗屋,原本是想给自己保命用的,没人知道。
关飒一直沉默地听方焰申说完,十分震惊。
她没想到自己昏过去这段时间,案情进展如此顺利,人抓到了,该说的也说了。她又问:“那李樱初……我记得那晚邵冰冰让人去审她,她说什么了?”
“她的口供和殷大方描述一致,我们也已经去过现场了。她说是殷大方有一次喝多,可能还吸过毒,吓唬她,要把她关到树下去,所以她大概知道方位。”方焰申让关飒别担心,“李樱初的精神状况不好,不会拘留的,局里已经同意放人,昨天送她回家了。”
关飒总算定下心,听着他的话,却感觉一切都不真实,案子顺利到让人不敢相信。
她想知道关于暗屋的情况,态度坚持,方焰申只好和她描述:“地下入口,被树木遮挡,非常隐蔽狭小,而且完全不见光。我们找到被害人的衣服碎片了,还有割取头皮的手术刀,零散的一些带血的物证……都有殷大方的指纹,目前专案组初步判断是第一案发现场。”
“他承认自己杀人了?”
方焰申点头,那家伙早早父母双亡,初中毕业就辍学,吃喝嫖赌抽,样样都不少,而且长期吸毒,性情非常古怪。突击严审之下,他对自己杀人的事供认不讳。
在殷大方的暗屋中再次找到治疗性功能障碍的药品,他身体有病,心理扭曲,吸毒之后产生对女人头发的幻想,开始拐走精神病人关起来,直到近期受了刺激。三个月前,其中一位被害人因为发病严重,不受控制,殷大方强行给她注射了氟哌啶醇,没想到药物过量,导致对方猝死,也就是方焰申和关飒在山上发现的那具尸体,她是最早的死者,死亡时间已经被核实,确实在三个月前。
殷大方在人死后有了割取人发留作纪念的想法,由此之后犯罪升级,在这种残忍的事上找到了快感,不断行凶,导致四人先后被害。至于他购买药物的途径现在还没有查清,药物源头隐蔽,一向都是线上交易,出事后再追查显然晚了。那地方已经人去楼空,纯粹是一片荒废的烂尾楼,就在出城的高速路旁,如同鬼屋一样耸立了十多年,开发商早年撤资扔下不管,八成还可能是假地址。
方焰申已经说得尽量客观了,没有描述细节,但关飒已经有些无法承受,她又开始坐不住,手指掐在一起,眼睛却盯着他,还在硬逼自己听下去。
方焰申抓住她的手,让她放松,安慰道:“昨天嫌疑人已经指认完现场,人抓到后全部移交市局这边来审,所以我们都回来了,不管最终结论如何,这件事由专案组负责到底,你不能再参与了。”
关飒明白他是担心自己,目前来看,殷大方吸毒杀人,伙同其他两人抛尸,证据确凿,可她却不信。
她提醒他一件事:“你们别忘了,殷大方是做假发买卖的,他想要女人的头发办法太多了,犯得着囚禁杀人吗?而且他的手法和我见过的一样,为什么会想到这种方式?只是巧合?十二年了,这么明显的特征,就用一个巧合来解释,不可能!”
方焰申按住关飒,打断她的联想,“飒飒!”
她脑子里的引线一旦烧起来就停不了,因为所谓的“真相”太可笑了,“殷大方和疗养院无关,他不是真正的凶手!我看到绿凉鞋死了……那不是幻觉!”
“我知道,但一切都需要证据。截止到目前,所有线索都指向殷大方,他确实也都认了,暂时只能按照这个方向去拼证据链。”他觉出她手心发冷,拉过被子把她围住,又抬着她的脸,示意她看着自己,然后加重语气告诉她:“你不能再想了。”
“我没发病。”关飒的目光直白,开口重复说:“方焰申,我再说一次,我在继恩疗养院里见过同样的尸体,两个案子一定有关联。”她的话武断而偏激,但眼下的情景刚好又绕回到医院,竟然如同当年一样。当年的她也是这样坐在病床上,看见方焰申来探望自己,彼时那么多警察,只有他没把她当成疯子。
关飒当年就知道,方焰申听进去了。
而如今,时间成了一个圆,把所有人的心魔都绕回原点。
她想起自己当年的话,又说:“眼见为实,我等了十二年,又死了四个人,如果你还说一切都是因为我的病,那你告诉我,现在到底是谁疯了?”
方焰申不想继续争论,正因为案情越来越复杂,所以不能再让关飒牵扯其中。
他按着她的肩膀说:“无论结果如何,我需要你保持清醒,你目前要做的就是稳定病情。”这两天他都没闲着,除了案子还有她,于是他指指楼上说:“我找过你的主治了,他评估之后决定让你进行监护疗养,明天一早,陈医生会接你去他的诊所。”
关飒当然知道,陈星远的私人诊所在城南,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距离她家和市区都不算远,重要的是那地方本来是他自己家的一片园子,环境很好。
她拉着被子,抗拒都写在脸上,直接就说:“我不去。”
“这不是任性的时候,你连续出现阳性症状,绝对不能再恶化。”彼此都清楚发病对人的精神折磨,那种痛苦对关飒而言是毁灭性的打击。
方焰申说着说着又停了,口气内疚,轻声补了一句,“是我太心急,不该让你配合调查。”
关飒嗤之以鼻,仰脸凑到他面前,目光直戳到他心里去,“如果我就是不走呢?你打算再拷我一次?”
方焰申知道她在故意拿话扎自己,但他总有办法把她攥在手心里。他看着她说:“飒飒,我不能再看你发病了。”说着他的手指温度发烫,落在她手腕之间,声音轻,口气却重。
关飒一瞬间想起方沫的话,那家伙说得没错,他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尾巴狼。
方焰申知道她吃软不吃硬,此刻摆明示弱的态度,千载难逢。
他看着关飒的眼睛不依不饶,竟然还在说:“我不想逼你,只是请求你……就算是为了我,你必须照顾好自己。”
这一场雨下得太冤枉,浇不灭心火。
关飒对着他那双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她想着那些所谓的医嘱,口气轻飘飘地问:“这都是陈星远教你的吧?”
“陈医生很专业,人也不错。”方焰申把话说得不痛不痒。
关飒看着他的表情,此刻的方焰申神情堪称温柔,一本正经,还真是半点不露。她勾着嘴角笑了一下,问:“你信任他?”
方焰申没有犹豫,直接点头。
“好,我去。”关飒甩开他的手,腕子上的伤口对着光十分明显,又问他:“那你信我吗?”
他笑了,似乎懒得回答这种问题,随口就说:“哟,这得分事了。”
她没心情贫嘴,认真地告诉他:“我没有自残。”
方焰申没想到她忽然提起这个,担心她神经敏感,于是拉过被子,让她躺下休息。
他低声安慰:“我知道,所以只有把你交给医生,我才能放心。”
抬眼又到傍晚。
病房里窗帘半开,视野不错,天边有若隐若现的夕阳,下过雨之后浮出一层浓重的光,艳丽奇诡,昼夜更替,日复一日,明天起来又能放晴了。
活着就是这样,数不清的狂风骤雨总要归于平静,没有什么不能被抚平。
关飒开始出神,眸子透着光,她忽然看向身前的人,平静地盯着他,却什么话都没再说。
很快,病房外传来敲门声,邵冰冰不愿进来,声音谨慎:“方队?”
只要方焰申还在局里一天,肩上的担子就必须扛起来,他能在医院逗留的时间有限,马上要走。
他叮嘱关飒躺一会儿,之后还有各项基础检查,很快护士要来,让她积极配合。
病床上的人长叹了一口气,不肯说话。
方焰申没再逗留,关飒一直在黑洞洞的被子里睁着眼,再也没能睡着。
她心里藏着很多疑问,却不想和他证实了,因为她自己也要抱着秘密过活。十二年了,她自己选定的前路,他不在的时候,她必须一个人走。
时间不等人,很快方焰申回到局里。
他没有和关飒提更详细的案件进展,因为实际侦查的阶段已经临近收尾,只是因为他的坚持,目前还在持续调查。
夜里专案组继续开会,讨论暗屋里的痕迹疑点。
殷大方倒是态度配合,半坡岭连环命案看似水落石出,从主谋到从犯,该认罪的都认了,证据充分,只差最后走程序结束侦查,但方焰申坚持对案发第一现场存疑,而且殷大方的供词疑点太多。按照对方的说法,刺激他杀人的源头是三个月前第一个遇害人突然失控而导致的,让他萌生出犯罪念头,但他本身没有医疗背景,药物源头成谜,他怎么会突然想到用手术刀割取被害人头皮的手法?只是巧合?这未免过于牵强了。
陆广飞再次和方焰申产生分歧,他认为队长的想法先入为主,还在强行关联旧案。最终十几个同事一起堵在会议室里,大家分成了两派,争论起来又是半宿,眼看快天亮的时候才散会,轮班休息。
方焰申和他们那位黑脸副队说到嗓子都干了,抱着自己的保温杯狂喝水,然后下楼开车,打算回家睡一会儿。
出门的时候,他看见邵冰冰也下来了,于是招呼她,又和往常一样,打算顺路带她一段。
自从前几天关飒昏厥送医之后,他们没有私下聊过。
工作第一,邵冰冰给彼此都留了分寸,她按他的要求阻止关飒夜出,没有解释对方突然情绪激动的原因,而关飒醒来后在病房里也绝口不提当晚的事。
无论方焰申怎么想,他都只能看破不说破,她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就打了,深究下去三个人都难堪。
邵冰冰心里不清不楚地压抑了好几天,没想到方焰申压根不往敏感的处境上去想,他一如往日,连指使她忙活的时候都没有半点客气。
此刻时间晚了,邵冰冰坐上方焰申的车,忽然觉得自己多年的心思白费了,不管男人看着多精明,一旦遇到感情问题,永远缺根筋。
她熬得身心俱疲,直打哈欠,系上安全带问:“你今晚不去医院守着了?”
方焰申笑笑说:“飒飒醒了,没什么事,已经托医生安排了后续治疗,我就不过去了,不然她一见我,总想问案子。”
“你早该把她送医院。”邵冰冰趁着这会儿没有其他人,打定主意说实话,不给方焰申留情面,“你不爱听我也要说,关飒有病,这是事实。”
无论外人怎么看,改变不了关飒的现状,她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我明白,所以才让你回来,帮我护着她。”
“说到这个,我还真是纳闷,你当时怀疑李樱初,担心关飒,可市里这边的女警也不止我一个……”
方焰申扭头看她,张嘴就来:“我心里的娇花就一朵啊。”
“没用,涛子不在,没人给你捧哏。”邵冰冰对他的油嘴滑舌早已免疫,不吃这套,“你到底怎么想的,不怕我俩打起来?”
“打就打,反正哪个都吃不了亏。”
邵冰冰气不打一处来,扭头不理他了。
方焰申突然又补上一句说:“重点是那种时候,只有你去我才放心。”
她听着听着心里一热,扭头又看他,那点说不清楚的私心不争气,连带着这些天的疑惑绕成半散的绳结,弯弯绕绕,一扯就开。她不敢再往下接话了,赶紧换了一个正经话题聊:“对了,那个李樱初虽然不对劲,但查来查去也没问出什么,不知道问题在哪。”
方焰申抛开关联旧案的想法,只单单来说目前的结果,“这一切太巧了,咱们在村里的时候,李樱初又哭又闹,问不出东西,可是殷大方一落网,她立刻想起暗屋的事了,而且随着她的指认,殷大方也痛快认罪。”
邵冰冰点头,她也觉得太反常:“是,可我审过,李樱初确实有精神病,根据村里人的反馈,她平时胆小怕事,这次的反应也还算情理之中。”
方焰申开着车,手点着方向盘又说:“一方面是她,一方面是那个所谓的暗屋,调查指认的过程太顺利了,简直就像是有人策划好,踩准时机,配合口供找到物证,随着殷大方被捕,把全套的结论都送到咱们面前来了。”
身边的人飞快过了一遍目前的情况,“凶器经过确认,人确实是殷大方杀的,只有那地方太可疑。”
他提醒她:“该让咱们发现的都找到了,但四个被害人死亡,地面却没有血迹反应?包括她们长期被囚禁,现场留下的痕迹却很潦草,全是近期的。”
“殷大方说自己处理过一遍了,他怕留下痕迹,地上铺过塑料布,后来都给拉出去烧了。”
方焰申觉得更可笑了,此刻正好停下车等红灯,他回头问她:“一个杀人犯,既然连血迹都知道处理掉,为什么还留着凶器和死者的衣物?”
邵冰冰哑口无言,越想越觉得乱。
如果按照方焰申的逻辑推下去,整件事绝不是殷大方或者李樱初有问题这么简单了,他们没这么大本事,“如果殷大方还有同伙,或者受人指使,他为什么不说实话?之前他只是藏毒,还有可能不判死,但四条人命背下来量刑必死无疑,还有当天的时机问题,他被捕的时候消息压根没公开呢,李樱初不可能突然知道。”
全部的转机都出现在殷大方被捕之后,疑点和巧合越来越多,随着殷大方被抓,有人故意把一切都推到他的身上。
邵冰冰有些坐不住了,很快想到关键点,于是开口声音都压低了:“你怀疑有人把消息露出去了?”
“从咱们要进弘光村开始,我就觉得有人故意搅局。”他的意思明显,“只是那会儿还不能确定,没想到接二连三有人干扰。殷大方被捕,李樱初突然松口,所谓的犯罪现场被人精心布置,还有那个给他们卖药的源头,跑得未免也太快了。”
如果有人将警方的消息传出去,还领着他们一步一步往前走,整件事牵连到的不仅仅是面前的命案。
邵冰冰沉默,忽然问他:“你怀疑谁?”
“不知道啊。”方焰申一边说一边笑,话题严肃,但好像没怎么影响到他的心情,这笑来得不合时宜,直接把身边人的紧张思路打断了。
邵冰冰皱眉瞪他:“难得,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那可多了去了。”
方焰申一路把邵冰冰送回小区,车就停在她家楼下,他示意她说:“了解专案组进度的人不少,但都是自己人,我想不通对方的目的,谁都有可能,又谁都不像。”
邵冰冰回忆案发现场的种种问题,原本看着模棱两可,都是些能解释的细节,但如果一旦串联起来就觉得整条线都可疑。她又说:“不管什么目的,对方走到这一步,是想让案子查到这里为止,推出殷大方去扛,所以目前来看,凡是极力促成结束侦查的人,都可能有问题。”
她开始盘队里这些人,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又抬头问:“你为什么告诉我?”
从方焰申的角度来看,他主张继续调查有很大的阻力,因为推测的依据存疑,队里人人都知道,他始终没有放弃关飒的证词,因而认为殷大方的作案手法不是偶然,可邵冰冰也反对关飒参与,甚至还把她扔进了医院。
方焰申已经松开方向盘,正前后晃脑袋,抓紧时间放松脖子。他一边听一边抽空扫她一眼,表情遗憾地说:“因为你跳狼跳得太明显了,成天掐架,动不动闹脾气撒手不干了,八成就是个愚民。”
邵冰冰一巴掌招呼过去,直接打在他肩膀上。
方焰申觉得这力度合适,“麻烦您,正好缺个按摩的。”
邵冰冰嘴里追着骂,心里却有些尴尬。她没想到方焰申一直在暗中观察每个人,一时哽住,很快转过思路。殷大方被捕那晚,她自己留在市区盯关飒,所以她肯定不是第一时间知道消息的人,嫌疑最小。
可惜她想明白了,心里却更加不痛快。方焰申对她的信任无论出于真心还是假意,他都能说得不远不近,不冷不热,每每到了该点透的时候,他又能全身而退。
邵冰冰不愿再胡思乱想,逼自己关注正事,又点出了一个人:“副队?”
“是,我最该怀疑他。”方焰申自嘲地点头,一想起陆广飞他就脑袋疼,刚和对方聊了一晚上聊不通。
打从一开始,陆广飞就在调查过程中提出过各种反对意见,而且几次公开针对方焰申。
他只好说:“我不知道,但如果没想错的话,对方一定和十二年前相关,藏都藏了这么久,不会轻易暴露的。”
弘光村里的故事真不少。
方焰申叮嘱邵冰冰,这些事不要和任何人表态,一定有些东西被漏掉了。可疑的暗屋、管制药品来源、以及对方究竟靠什么手段控制殷大方,这些问题都没查清。
他和她安排道:“你目标小,躲着队里人,明天去一趟监区,想办法见到程继恩,详细了解一下当年疗养院里的情况,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事被漏掉了。”
邵冰冰点头答应,十分熟悉他的套路,“行,说这么多,就为了拉拢我给你跑腿。”
开车的人欣然接话:“谁让我信你。”
男人的玩笑有时候开得人心里堵火,方焰申越是镇定自若,邵冰冰就容易心态起伏。
她已经下车了,苍茫夜色,路灯遥远,这一时片刻连风都静了,却心不静。她怕他看出来,刻意地嘀咕,对着反光镜,拉拉自己已经不怎么整齐的衣服,和他抱怨说:“祝师傅成天惦记我嫁不出去,要是没这案子,我还打算见见他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呢,这下歇菜了,我晒得仨月别想见人。”
方焰申笑了:“祝师傅热就是热心肠,他最爱张罗这种事了,给我张罗了这么多年,结果我不还是老光棍一个吗?”
“放屁吧!我和你能一样吗?祝师傅最疼我了,他肯定给我留个好人等着呢。”邵冰冰没他那么好的心态,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心思埋了,又让他不冷不热的一句话给勾出火,于是那股憋着的情绪怎么也压不下去。
她走出两步,又突然回身说:“我不信你喜欢关飒,就因为内疚?想照顾她一辈子?你可真大方,救人还带送终身的。”
事实摆在眼前,关飒烧伤的结果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方焰申不该觉得亏欠。
这话是突然冒出来的,而且说得没头没脑,一时隔着车,两个人都愣住了。
邵冰冰自知说多了,但坐在车里的人却不像是生气。
方焰申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夜色太暗,她不知道他那算什么表情,只是话一出口,已经停不下来:“你今天肯信我,算我没瞎。那关飒呢?我想知道为什么。”
她就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用心良苦,只为了保护一个疯子?她替方焰申不值,也替自己不值,哪怕算起相伴的情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远超过关飒。
“邵冰冰。”方焰申平常很少直呼她的名字,毕竟系统里能出外勤的女同事不多,大家能哄就哄,心里都是让着的。他每天一口一个娇花地打镲,再不济也跟着其他同事嘻嘻哈哈地叫冰姐,今晚好不容易正经一回,却只和她说:“我不知道。”
人无完人,何况是人就有私欲。
对面的人手还抓着车门,表情失望。
方焰申没想敷衍她,他想了,甚至也想过很多次,所以此刻坦白地说:“我知道自己为什么相信你,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想照顾她。”
这本来该是一个忙碌焦虑的深夜,方焰申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星星点点。他没有再开口解释,眼角的旧伤愈发明显,拖出半条暗影。
邵冰冰僵硬地站在他的车门旁边,明明他什么都没说下去,她却忽然听懂了。
这根本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因为信任总有原因,但爱一个人却没道理可讲。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不能摊开算,方焰申心有牵挂,和相守无关,和时间无关,甚至和在不在一起也无关,他对关飒的守护和周全是无条件的,就如同这么多年,邵冰冰自己藏着心意,同样一心一意跟在他身后一样。
她自己也没好哪去,刀山火海都趟过来了,还不是一样心甘情愿?
他们的职业特殊,必须清醒理智地工作,谁都不能把信任和感情混在一起,她一直以为方焰申糊涂了,但其实糊涂的是自己。他只是简简单单在心里放了一个人,哪怕对方疯疯癫癫,任性妄为,哪怕多年不见都没关系,他只求她平安。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想。
但邵冰冰做不到,时间长了,她觉得自己和他日日相见都不够,她以为爱一个人就是有所求。
“我明白了。”邵冰冰无处立足,只觉得满地都带刺,更没法再面对他了。
她转身想走,一步冲出去,差点崴在路边。
她今天又踩着皮鞋跑了一天,休息过后再一沾地,连脚趾都不听使唤。
方焰申叹气,探头喊她说:“你穿什么都好看,真的,听我一次,明天换双舒服点的鞋。”
邵冰冰不但脚疼心也疼,她蹦上人行道,非要嘴硬:“省省吧,真听你的,我就是个蓬头垢面的老大妈了,更嫁不出去。”她转身让他赶紧走,勉强挤出笑容,又说:“方队,你也听我一次。喜欢人家姑娘就直说吧,坦白从宽,这罪名死不了。”
车里的人刚举起杯子,好不容易喝上一口水,又让她怼得不上不下。
方焰申纳闷,怎么这一个个的都不消停?全来找他的麻烦。今天他可没有坦白从宽的力气了,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枕头,开车就往家赶。
第二天是个周六,市区刚下过雨,气温不到三十度,最适合出游,于是这种日子哪里都是人,城里的主干道持续拥堵。
方焰申没睡几个小时,天亮之后照旧跑回局里。
随着殷大方落网,专案组从半坡岭都回到了市区,针对弘光村的封锁也已经解除,但缉毒大队的人还在当地清查毒品窝点。
方焰申和他们都打过招呼,继续留意村里的情况。
昨天夜里石涛在值班室里和衣而卧,此刻早上出来,看见领导给大家带了早餐,眼睛都没睁开,伸手就抢,他一边吃包子一边溜达,凑过来问:“我冰冰姐呢?”
方焰申捏着两个核桃,笑眯眯地挨个和大家打招呼,随口敷衍:“她忙去了。”
“还忙,女同志不能歇两天啊?你让人家坐坐办公室得了,我看她都快累出更年期了。”
“女同志目标小,好办事,你懂个屁!”
石涛确实不懂,不过好在他是个心宽的,吃上饭就高兴,怎么熬都不怕。
专案当前,没有清闲日子,当天痕迹组的同事有了突破。
那个暗屋的所谓现场确实有问题,根本没有人常年生活的痕迹,和殷大方所说的口供相悖,于是他们全组人又拉到一起继续开案情分析大会,直到午饭之前才终于有空,方焰申去了内勤的办公室。
他走了两步停下,正好隔着门,他看见陆广飞也在里边,于是没马上进去。
祝千枫听见动静,拉长嗓门和方焰申打招呼,然后端着茶缸子说喝点菊花茶不错,清热去火。
他找借口先出来,和方焰申一起去楼道接水。
方焰申不说话,指指里边的陆广飞。
祝千枫立刻会意,边走边低声和他说:“这两天副队经常过来,一直在翻过去的卷宗,他对继恩疗养院的事也很上心。”
这倒不意外。
方焰申端着自己的保温杯,一边走一边往外甩茶沫子,话还不停:“他表面跟我对着干,非说证据链完整要上报,看着巴不得赶紧收工,现在啪啪打脸,他又偷偷查开了。”说完他扭头打量祝千枫问:“你说他怎么想的?早干嘛去了。”
祝千枫没接话,他这人已经在局里混成精了,此刻连身上那件短袖都穿了二十年。他正专心致志地给领导倒热水,随手给身边的杯子里添上几颗枸杞,等到忙活完了,菊花配枸杞,简直泡出一杯子的好颜色,他这才慢悠悠地接话说:“嗨,方队,你也别管他怎么想的,反正人家和你不是一条心。”
方焰申心知肚明,点点头说:“那倒是。”
祝千枫晃晃茶缸子,里边攒了浓重的茶垢,经年累月,早就洗不干净了。这缸子的颜色就和他说话的底色一样,几十年的人情世故全含在嘴里,四两拨千斤,他提醒方焰申说:“防着点吧。”
方大队长此刻半边身子靠在窗台边上,这话他听是听见了,却没答应。他最近十分讲究,领子上还夹着墨镜,一低头的功夫就把它晃掉了。
祝千枫弯腰把墨镜帮他捡起来,顺口问:“眼睛怎么样了?”
“疼一阵好一阵的,医生说让我避免外伤,我听这意思,谁再给我一拳估计直接就瞎了,也不用考虑治不治的事了。”
两个人接完水,在楼道里聊了一会儿。
祝千枫还惦记着邵冰冰,她最近一个姑娘肯定累坏了,劝方焰申多照顾她,“抽空喊她到我那边去拿东西,我亲戚小孩从国外寄来一堆营养品,我一个人用不上,让她拿回去给老人吧。”
“行,她还惦记您要给她介绍的相亲对象呢。”
祝千枫笑起来,说只能尽力忙完案子,要让邵冰冰好好考虑终身大事了。
两个人说完闲话,还是绕回到最新的进展。
嫌疑人背后确实有问题,但动机不明。
祝千枫一脸纳闷地问:“殷大方里里外外都和继恩疗养院没关系,现在副队也盯上这事了,咱要不要换换思路?”
“殷大方没关系,不代表其他人也无关。”方焰申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他:“祝师傅,你当年就在局里了,你去过那家疗养院吗?”
“那会儿早把我扒下来了,只能老老实实蹲办公室,我可不敢再碰外勤的事了。”祝千枫回忆起来,呸地一声吐出两口茶叶。他犯过错误,丢枪的过失背了半辈子,算到如今,年头太久,连他自己冷不丁聊起来都觉得没意思。
方焰申又问他:“程继恩那边有什么线索吗?”
祝千枫摇头说:“监区的人传话,一换季他在里边就病了,肺炎,这段时间都在输液呢,还没见到。”
窗边的人盯着绿油油的树梢,口气无奈地感叹:“他可真够倒霉的。”
祝千枫好奇,又问:“关飒呢,她就不想去看舅舅吗?”
方焰申想起她的态度,十分肯定地说:“谁去她都不去。”
话赶话提起了关飒,方焰申想起自己还有事,让祝千枫先回去。他趁着中午有空,去了一趟恒源街。
关飒已经被陈星远接走了。
方焰申给她家里打过电话,想跟老孟交代一声,但老头耳背的毛病太要命,方焰申隔着听筒说三句,有两句对方都听不清。他干脆亲自跑一趟,省得老孟见不到关飒,又要一个人担惊受怕。
他去的时候正是恒源街最热闹的钟点,只有关老板的假发店没营业。关飒的店门锁了,方焰申只能从小区里绕,找到她家后院的小门。
夏天中午最热,屋里屋外只隔着一扇纱窗门通风。
半丛棣棠花在角落里开得正艳,花草最怕没人修剪,时气一到就成灾,眼下成片的枝叶,探头探脑直接伸到了她家屋前。
方焰申凑近往里一看,老孟好像没有午睡,桌子上扔着打开的药箱,不远处的黑匣子还开着,人一老就爱听戏,而且音量巨大。
隐隐约约,一道人影缓慢地挪动,看起来正背对院外,应该是老孟在喝水。
方焰申敲敲纱窗门框,伴着戏曲的动静,里边的人显然没听见。方焰申又看向周围,中午休息的时间,院里没有人,他干脆抬高嗓门喊,一嗓子震得花影直颤。
这下老孟不但听见了,还被吓了一跳。
老人手里的杯子没拿稳,颤巍巍肩膀一抽,连杯子带水,哗啦啦全砸地上了。
方焰申哭笑不得,心想这老头不但耳聋还胆小,他催他快来开纱窗门,忽然又觉得不对劲,眼看老孟僵硬地伸胳膊,人撑在桌边,半天却不回身。
方焰申心里陡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大声喊他:“老孟?是我!”
老孟缓慢地转过身,上半身近乎佝偻,好像这半秒的功夫让他用尽力气,他突然揪紧胸口,冲着门外的方焰申张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直地摔了下去。
独自生活的老人最危险,上岁数的人难免有些基础病。
这下方焰申可真急了,眼看老孟突发急病,他顾不上喊人,二话不说踹开纱窗门,冲进去直接把老头扛出去了。
情急之下,方焰申根本没留意屋里的动静。
中午的太阳明晃晃地顶在树梢,夏蝉恼人,屋外的棣棠花熬到有风的时候,渐渐被吹散,零星滚落,染出一地没烧透的余烬。
屋子里就舒服多了,和烈日相隔,暗处十分阴凉。
老孟刚才听的戏终于唱完了,黑匣子里“嚓嚓”地只剩下噪音。有人慢慢地从楼上走下来,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手指慢慢摩擦,还带着相册上撕下来的胶印。
他似乎习惯了黑暗,在有光的地方不自然地腆着肚子,但努力挺直脊背,好不容易才走到门口。他看见纱窗门已经被撕开了半扇,随风荡在地上,然后借着外边的天光,认真打量起手里的照片。
照片上是童年的关飒,小小的女孩站在大院正中,抱着膝盖正在乘凉。那时候她留着一头长而漂亮的头发,发质极好,乌黑油亮,拍出来都反着光。关飒那双眼睛从来不肯正视镜头,永远蒙着雾,让人想起浑身湿透的雨天……
恰恰就是此刻,屋子里的地面刚刚洒过水,可桌旁的人浑然不觉,很快踩湿裤脚。他的手指依旧流连在照片之上,慢慢地抚摸起照片里女孩的长发。
他记得关飒小时候的样子,她不是天使,也从来不把“天真可爱”写在脸上,那孩子笑起来的时候狡黠,发疯的时候,眼底藏着风暴。
危险是这世上最疯狂的引诱,十二年了,他依旧想要得到她。
恒源街上很吵,天气越来越热,冷饮冰柜都多了一排。
方焰申第一次感激那几个卖轮椅的人,往日里对方光知道堵路发传单,没想到今天却成了救命恩人。他背着老孟跑出来,抬眼看见堵路的轮椅,于是二话不说把老人放上,飞快地往三院推。
前后不过几百米而已,路上没人,另一侧只有通行的货车,眼看已经超载了,还在摇摇晃晃地开。
人行道的绿灯亮起,一切刚刚好,三院门前的生死,往往都卡在了这个路口。
方焰申把人往前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一阵熟悉的铃声,震起来让人瞬间分神。他焦急的步子突然被打断,只觉得心惊肉跳,于是赶紧掏手机,迈腿的功夫就晚了。
路口那辆磨磨唧唧的货车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突然车头一转,笔直地冲着人行道撞过来。
一切好像突然就乱了。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恒源街的路口突发交通事故,刹车凄厉,伴随着撞击的动静轰然冲击耳膜,整条街霎时寂静,不过半秒之后,又涌起人群的尖叫。
路口旁边就是小卖部,看店的兄弟俩一上午都在门边抽烟打牌,此刻余光一扫,已经吓呆了。很快他们反应过来,踩着拖鞋冲出去。
天灾人祸,留下一片闹哄哄的人间,谁都没空留心几百米之外的世界。
假发店的门口有棵树,阴影之下不晒也不热,正好能挡住一个人。
那人不再年轻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苦熬过,身形发福,却好像很少出门。
他眯着眼打量周遭,裤脚不合体,又已经湿透,走出来没两步,湿乎乎地粘着泥,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么热闹的街道了,于是一直微笑站在树后,远远观望。
童年的关飒还在照片上微笑,他紧紧把它攥在手心里。
他知道是谁毁了关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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