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他们可等不到花上好几天时间协查岁丰路,再去分析摸底找到程继恩了,因为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陆广飞皱眉,恒源街一共才几百米,对方肯定有车,才能这么利落带人离开,“调街上所有的监控,查车牌。”他看向方焰申说,“让小陈马上带人去问沿街商铺,找找有没有目击者……我去通知特警,联合部署。”“来不及了。”方焰申摇头,他让小陈他们回到车上等自己的命令,然后回身又和陆广飞说:“程继恩手里有枪。”他这一句说得极重,好像用尽全力才能稳住口气。从关飒离家开始,她每分每秒都有生命危险。陆广飞理解方焰申此刻焦急的心情,可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更直接的办法了,而面前的人已经飞快起身,拉开门冲了出去。“方队!”天地良心,关飒这一次真不是乱跑。她刚走出小区一拐弯,还没晒到太阳,就被一把枪直接隔着衣服抵在后腰上。她想想自己和方沫的保证,这应该不算跑,因为她在梦里突然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想清了一件事,正打算出去找找线索,没想到程继恩比她想得还要急不可耐,她根本没能走出恒源街,就被他劫上车。眼下关飒坐在副驾驶位上,开车的人右手虚扶着方向盘,一直暗中用枪指着她。说实话,她觉得他这姿势也挺费劲的,至于这辆车……大概是从废弃车场偷来的,眼看都是要报废的货色。关飒发现车子果然在往西边开,开口说:“你放下枪吧,我本来就想去疗养院找你。”说着她还拍拍身上给他看,“我压根没带手机,新换的,不想再被扔一次了,警察也没办法马上找到我。”程继恩不说话,不知道是关飒的话起了作用,还是他原本也没打算现在就打死她,所以他倒是很快收了枪。他坐着开车的样子显出驼背,天气这么热,但仍旧戴着一顶呢子鸭舌帽,车里的空调坏了,此刻脸上已经出了汗。关飒逼着自己打量他,又说:“你老了。”就是这个人,她的舅舅,在她的脑海深处,整整折磨了她十二年。太长时间不见,关飒应该对他感到陌生,但此刻她平心静气地看过去,却又感到熟悉,因为这张脸一直都活在她的梦魇之中。起初关飒被枪顶着,意识到背后的人是程继恩,分秒之间真的恐惧。那些在疗养院中的岁月如烈火般灼心,伴随着经年压抑的痛苦呼啸而来,简直要把她打回原形。人在童年所遭受的不幸,是最难疗愈的创伤。关飒以为自己会情绪失控,但上车后她却冷静下来了,因为真切地看清了程继恩的样子。她远比自己想得坚强,面前的这个人没有三头六臂,没有吃人的獠牙,他拿着枪,依旧谨小慎微,严谨而又小心地开着车,根本就不像一个杀人魔头。程继恩熬过多年不见天日的日子,体态已经走样,脸上被精心处理过,没有任何毛发,连眉毛也没放过,统统剃掉了,以至于那两条下垂的眼袋更加显眼,吊在发黄的眼白之下,猛一看难免有些滑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关飒甚至觉得他可悲。程继恩一直没有和她说话,这座城市的变换太大,他似乎很认真地分辨每一个路牌,每一个路口,直到红绿灯的时候,他才转过脸看看她,平和地开口说:“你为什么要活下来?”关飒没想到他开口说得这么难听,竟然有点想笑。这是不是太不像持枪绑架的剧本了,于是她只好反问:“我该死吗?”程继恩的目光毫无波澜,他眼底没有光,一对眼珠黑乎乎地盯着她,又近乎感叹似的说:“你都被火烧成这样了。”关飒对着反光镜看自己,没有假发,她的烧伤无处掩藏,而人又突兀地长大,确实和小时候天差地别。她想起自己家里的相册,问他:“你去过我家吧?拿走了我的照片。”“那时候的你多完美,简直像个奇迹。”关飒冷笑,眼看车一直向西开,离当年继恩疗养院的那条路越来越近。时过境迁,周遭景物早已和过去不同,只有道路两旁的树木一如既往,生长了十多年的槐树,如今这节气里枝繁叶茂,在日光下绿得发亮。工作日一出四环之外,路上的车就不多了,他们的车速渐渐提上去,很快就要到了。程继恩很平静地指指路牌,对关飒说:“你看,我们回来了,岁丰路,你应该记得的。”这些树,这条岁丰路,见证着世间最令人绝望的恶。曾经的疗养院本来应该是病人最后的希望,很多人被送到那里的时候,正徘徊在生死之间和自己作战。他们信任治疗,期待被拯救,却无人可救,以至无法瞑目。“程继恩。”关飒直呼其名,坦白地说:“我不善良,该死的人是你。我希望你遭报应,希望你下地狱,下辈子永不为人,即使是这样,也难以抵消你杀人的恶行。”程继恩笑了,他完全不感到生气,只是和她说:“当人类超越了猴子,人就不会再同情猴子的死了,甚至有人以猴子为食。同理,一旦有人类超越了其他的伙伴,而且又以同类为食,人们就总是觉得他是魔鬼。”关飒觉得荒谬,“你在说自己?你错了,你不是魔鬼,你只是个可怜到无法自医的疯子。”说来讽刺,她这辈子第一次有机会认真地指责别人疯。他们已经进入了岁丰路的街区,关飒这十二年从未踏足这片地方,如今看上去,这里已经完全找不到当年的影子了。此刻车窗外满眼都是高低不一的楼房,十几年的建筑放在现在也不算新。小区大门随便出入,人行道上的各种共享单车倒了一地,就连垃圾桶都没人收,但凡临街的一层全挤着变成私营小商铺,却远远不如恒源街上的那种正规门脸,眼看还有很多密集的发廊和成人用品店,这附近的治安可想而知。“你果然还会回到这里。”程继恩没有否认,打量周围说:“我大概记得,当时我们的三区就在这个位置上。”道路两旁全挤满乱停的车,程继恩带着关飒七拐八拐,最后把车开到一栋十几层的居民楼前停下。程继恩很快示意关飒下车。她也不需要他威胁,自己下去后四处看看,面前的楼好像有一半是个小旅馆,招牌都锈了,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名字,六层楼以上就全是廉租房了,露出来的空调外机都很沉旧,夏天房子里人多,全指望它过活,此刻嗡嗡作响。关飒被他拉住胳膊往里带,她问他:“李樱初也和你在一起?”程继恩点头,又示意她不要去坐电梯。他拉着她径自往更昏暗的地方绕过去,说:“以前你在三区里最爱爬楼梯了,每次我们去病房里找不到你,你都躲在楼梯间。”那会儿的继恩疗养院其实还算宽敞明亮,然而此刻这地方就有点闹心了。无人管理的居民楼一进来就充斥着怪味,而且楼梯间的灯异常昏暗,断断续续,看着就知道再往上还坏了不少。关飒被他抓着一步一步向上迈,这场景渐渐和她梦中的画面重合。在关飒的印象里,她记得自己走过一段漫长的楼梯,因此她断定过去曾经追着王戎去过一个地下室……但此刻,她终于能够纠正自己的回忆,她说:“我记得自己跑了很久,就在楼梯上,因为我曾经怕出声,还脱掉鞋,但其实我弄混了。”那不是地下室,她一直都在上楼梯。当年的关飒不断向上走,而人在小时候的记忆非常脆弱,何况之后她目睹的一切骇人听闻,逼得神经岌岌可危,将现场迫曲解加工,以至于她忘了自己其实一路向上走。空荡荡的楼梯,循环往复,继恩疗养院并没有隐秘的地下空间。直到今天关飒终于明白了,她继续说:“我爬到的其实是三区顶层,那里是你办公室所在的位置,王戎就去你隔壁的房间了,平日里的锁住的那一间。”程继恩没有接话,他们一路来到了这栋楼的十二层,也来到了程继恩重回故地之后租住的房间。同样还是黄色油漆木门,但在关飒的记忆中,疗养院里的那一扇早已斑驳,而如今的门显然被程继恩重新刷过,带着翻新的痕迹,甚至还残留着气味。走廊幽邃,关飒站在门前向前后看看,尽头有窗,但这一层仿佛都没有其他人租住,静得可怕。她盯着那透不进光的窗户,渐渐有些憋闷。身边的人轻轻推开门,微笑着用枪顶住关飒的后背,示意她走进去。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们回来了。”人间至恶,有时候很简单。程继恩的世界十分潦草,房间是个大开间,几乎没有隔断,也或者是被这古怪的男人直接拆掉了。厨房水槽、还有厕所的马桶变得一目了然,而靠外侧的窗帘很旧,掉了一角,有条微小的缝隙,仿佛永远拉不严实,但已经足够让这两室一厅的地方幽暗得像是另外的世界。墙壁同样被粉刷过,白到极致,因而油漆的味道可以掩盖一切。关飒一走进去,就能感觉到某种强烈的逼仄感,它并不是空间带来的,而像某种暗藏的隐喻。这地方隔离开四季,甚至没有人气,就连家具也过分精简,单人床、书桌、破败的沙发、很多油漆桶、还有一个巨大的浴缸突兀地摆放在墙角。室内没有人开灯,光线只够人勉强视物。关飒适应之后,看清了周遭,渐渐分辨出一股刺鼻的福尔马林的味道。她心底恐惧的感觉毫无来由,却十分强烈,以至于她不得不开口打破这种未知的沉默,站在房间正中问他:“李樱初呢?”程继恩不说话,走到浴缸旁边,静静地开口念起了那首但丁的十四行诗。“夜的最初三小时已逝去每颗星星都照耀着我们我的爱情来得多么突然至今想起仍震撼我心魂我觉得爱神正酣畅此刻她,手里捧着我的心臂弯里,还睡着我轻纱笼罩的情人他唤醒她,她颤抖着驯服地从他手上吃下我燃烧的心我哽咽地看着他逐渐远去”关飒微微发抖,她听着这样熟悉的声音,面前的一切仿佛都回到旧日,而意识开始受到拉扯,就仿佛这首诗成了开关,一旦触及,让她连意志都开始被瓦解。她厌恶这种被操控感,于是有些激烈地出声让他闭嘴,但不远处的男人向自己伸出手,表情和蔼,甚至透着笑意,他说:“她就在这里,永远陪着我。”关飒冲过去,只看了一眼就无法忍耐,转过身干呕。白日清醒,也如噩梦一场。李樱初已经死了,胸口处的枪伤显而易见,而且被人脱掉所有的衣服,光裸着泡到满满一浴缸的福尔马林液体之中。死去的人同样失去长发,连带着头皮一起被割掉了。这场面实在超越人所能忍受的极限。“你杀了她!”关飒不断后退,忽然撞到一旁的书桌上,手指在身后触到了一团东西……她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尖叫出声,回身去看,果然都是漆黑的人发。不只是头发,桌上还扔着割取头皮的手术刀。爆裂的情绪轰然炸开,绿凉鞋的幻觉重现。关飒又看见那个女孩倒在地上,而她只能抱着自己的头蹲下身,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程继恩似乎对“杀”这个字很敏感,他动动嘴,神色安然地开口说:“是李樱初主动的,她希望我能拥有她的头发。”关飒看见他转向自己,近乎瘫软地向后躲藏,却被书桌挡在墙壁之前。对面的人仿佛看出她的逃避,叹了口气,又放轻声音说:“关飒,你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女孩,可是你被那场火毁掉了,你不应该活下来的,这副样子……让我心疼。”程继恩说着说着,竟然流出眼泪。他走过来蹲下身,定定地看着关飒,随后伸出手,想要触及她的伤疤。关飒拼命躲闪,她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意识,指甲深深地掐着手腕,有些不受控制地疯狂摸索,直到握紧口袋中的那个核桃,才能喘过一口气。她逼着自己不再逃避,感觉到程继恩的手停在自己的脑后,她盯着他脸上虚伪的眼泪,觉得这世界荒唐,真正的凶手一直隐藏在黑夜之中,竟然成为人心的治疗者。一旦人发现梦魇的本身就是现实的分身,这世界让人发疯。关飒无法忍受,推开程继恩的手,她猛地揪住他的衣领打过去,一拳打在程继恩脸上,而自己也近乎脱力,颤抖着唇齿开口:“你知道我妈当年逼我去疗养院的时候,说过什么吗?她说你是医生!你能救我,她到死那天都相信你是个好大夫!”治病救人,被抛弃的患者无家可归,甚至以为程继恩就是救世主。人人都知道精神病可怕,疯起来像是鬼上身,所以关飒当年执着于告诉警察,她看见命案,始终没人相信。因为她所说的真相超越了常人心底的道德底线,活像是鬼话连篇。疗养院里百鬼夜行,有人混在其中,乐此不疲,比鬼还可怕。程继恩被打,一动不动,也不愠恼。他的眼泪早干了,一张脸在暗处显出老态,表情却又带着不自然的兴奋感。他不畏惧良心的拷问,试图讲给关飒听:“我没有渎职,我在治疗你们每一个人。”“你的治疗就是害死她们?逼王戎割掉她们的头发,逼李樱初给你做假发?”关飒甚至能从他脸上看出自满,更加愤怒,“还有那些半坡岭无辜的病人!她们是疯了,没条件去治,可她们不想死!”程继恩摇头说:“你太年轻了,不懂我的苦心。”他耐心地讲给她听,如同十二年前一样,仿佛他们还在那间办公室里,“这个世界的恶太多了,每个人入院时都有自己的悲剧,可是你们能感知到的痛苦,都不值得崩溃。因为恶不只存在于人的内部,也存在于外部,传统的精神分析治愈患者的不幸,其实并不值得歌颂,那其实就是将病人引入到生活普遍的不幸之中。”“所以你就给她们洗脑,让人自愿接受你所谓的……杀人治疗?”关飒简直听不下去了,“程继恩,没有任何人可以擅自决定别人的生死,你的行为就是谋杀!”对面的人好像不打算和她争执,又做了一个让她轻声的动作,似乎很遗憾地打量她说:“直到现在你还要勉强自己。关飒,你其实没有必要痛苦,为什么不遵从内心?”关飒听到这些浑话只想动手打死他,可人真恨到极致,反而被迫冷静下来了。她告诉他:“十二年了,你又害死了这么多人,我很想遵从内心看你死,亲手让你付出代价,但我和你不一样……你必须接受法律审判!”程继恩的口气愈发温和,引导着她说:“不,你其实愿意回到三区,你想找到我的,对不对?””关飒脑子里又闪过当年自己在疗养院的画面,过去程继恩无数次暗示,他抚摸她的长发,甚至把她带到办公室里,那首诗就成了序幕,拉开经年变态的预谋。这个男人,他的舅舅,是她在这世界上最后的血亲,却成为人间德行的底线,在他之上,从暗夜到光明,人欲纵横,色相驰骋,而在他之下,除了深渊,还是深渊。所有人都堕入了程继恩织就的地狱,只剩下关飒还在挣扎,他要把她也推下去。关飒的肩膀在发抖,开口的声音却强撑着不肯示弱:“你想干什么?”程继恩还蹲在她面前,摆手示意她不要紧张,让她放松,告诉她:“我最喜欢你,那时候在疗养院,我把你们带到办公室,王戎很不理解,为什么我不把你留下,反而选择了李樱初。”关飒直觉他要说刺激自己的话,她不想听,“这些你去和警察坦白吧。”程继恩没有被打断,还在继续说:“因为李樱初让我惊喜,她当时很害怕,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可她和我说,你太小了,还是个孩子,她已经大了,愿意代替你。无论我想做什么,她都愿意听我的话,只求我能放你走。”关飒震惊地看着他,忽然又看向那个浴缸。十二年前说出这些话的人,才是真正的李樱初,而不是拘禁无辜受害者,教唆别人故意杀人的那个疯子。她记得的,李樱初比自己大,但在那时候也不过十四岁。李樱初胆子很小,爱哭,怕见生人,家庭环境不好,人也自卑,却总是像个姐姐一样照顾别人。关飒这辈子过得很独,连亲情都疏远,却始终记着她们一起在疗养院里熬过的岁月。她把李樱初当成唯一的朋友,甚至从未怀疑过对方。“你……你让她做什么了?”“我把李樱初带到隔壁,就是你后来看见那个上锁的房间里。”程继恩也需要回忆,想了一会儿又说,“王戎太紧张了,处理一个不听话的女病人,结果笨手笨脚地弄得满地血。我以为那场面会吓到李樱初,但她没有后悔,帮我做了很多假发,都是我的藏品,可惜烧光了……”而后的事关飒不用再问,程继恩和王戎的罪恶行径维持了很长时间,李樱初本身就是个病人,她在那种极端恐怖的地方反复受到刺激洗脑,直到留下深重的心理阴影,几乎被程继恩彻底控制。如果不是那时候李樱初选择以身相替,那此时此刻……躺在浴缸中的人就是关飒。善与恶的分别只隔人心,十二年折磨,幻觉中的过往,终于把那个善良的女孩彻底毁灭了。关飒的神经无法抗住心里的压力,她快要听不清,程继恩的话断断续续传过来,他还在说:“你可怜那些女人?但如果不是因为你,她们也不会死。我应该当时就得到你,把你变成我的藏品,这样我也不用寻找这么多年了,不管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像你一样的女孩了……”关飒再也无法压抑心底的悲愤,她快要撑不住了,却在这一刻突然明白程继恩的用意。他不断激发旧事,就是为了看关飒发疯,只有在疗养院中疯狂反抗的女孩,才是程继恩最完美的目标。可惜人与人不同,无论真相有多可憎,无论这世界上有多少深渊往事,生命都值得敬畏,求生永远是强者的本能。一个人不管经历过多少苦难,真正的解脱不是死亡,而是勇敢面对生活。关飒死死地捏住口袋里那个核桃,就像是握着最后一点心火。与此同时,她的手指好像凭空就和那些伤疤有了通感,一场焚光往事的大火,此刻却成了救命稻草,一直在提醒她自己,不要忘记当年救命的枪响,不要忘记她曾经扑向火海里灼热的疼痛。焚心之火,有人逆行而来,永生不忘,那是她最后维持清醒的底牌。这世事再伤人,总有人真心实意地希望她活下去。程继恩的声音忽远忽近,他劝哄着告诉关飒:“现在我已经回来了,你不会再做梦,也不用再痛苦了。”关飒只觉得可笑,口气近乎不屑,她似乎又恢复了那副无动于衷的冷淡模样,轻飘飘地开口说:“你错了,我从那场火里爬出去,我能坚持到今天,不是为了见到你。”程继恩脸上笑意渐渐消失,忽然之间,整个人就像无声动怒,连眼色都发冷,“关飒,你太令我失望了。”关飒一直蜷缩在书桌之下,此刻手扶着地面,让自己坐起来。真实的感官一一恢复,楼下似乎很吵,但很快那些嘈杂的动静又像是突然被统一震慑,又恢复成某种不正常的寂静。她一瞬间心里安定下来。程继恩的表情渐渐失控,他突然大声地质问:“是不是那个救了你的警察?你这么多年……你就为了他?”关飒想到方焰申,就在这种地狱一样的环境之中,她竟然还能分神,想到他发现自己支开人跑出来的样子,简直都能看见他骂人摔杯子了。她越想越觉得有意思,痛快地回答说:“怎么,不行吗?你不知道,王戎把我摔下去之后,其实我有机会躲开那些火的,可我没有。我知道自己太小了,我想让他记住我……就是为了他,我心甘情愿被烧成现在这样,他得对我一辈子负责。”程继恩突然发狂,他猛地冲到墙边,掀翻那些油漆桶。浓烈刺鼻的味道蹿出来,关飒掐住鼻子,还没等她躲开满地蔓延的油漆,忽然看到对方又从兜里拿出火柴。这下关飒真的害怕了,破口大骂让他住手。程继恩又要故技重施,他想点燃这些鬼东西。关飒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已经是不完美的目标了,她没有头发能满足他的“仪式感”,于是对方气急败坏,就想把她逼疯找感觉。她简直都不知道该怪谁了,一个又一个全是变态,都拿她当目标,而且还都知道她的弱点,这年头连犯罪分子都师出同门,非要用火诛心。程继恩果然看出了她的紧张,他笑笑把全部的火柴都拿出来划着了,然后才说:“别怕,我陪着你,我绝不会把你留给别人。”说着他松开手,那些火柴点燃如同星火,四散掉在地上,很快点燃了一片油漆。即使当年在疗养院,关飒也是那个最不好控制的病人,她这辈子,病归病,疯归疯,但从不认输。她背着手趁机在地上摸索,捡起一片金属盖子。程继恩眼看房间起火,本能地后退一步。关飒抓紧时机直接抡起盖子冲着程继恩的头砸过去,紧跟着把他按倒在地,但她没能继续制服对方,因为程继恩倒在地上,手里的枪口笔直地冲着她。此刻关飒居高临下,却被迫松手,她不敢看周遭燃起来的火光,单单只是燃烧的味道都让她战栗。程继恩毕竟老了,他被摔在地上没有爬起来,只是平静地用枪指着她,遗憾地说:“关飒,我说过,你不该活下来。”这种老式的警用配枪根本没有手动保险,关飒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而四下火光冲天,隔开通往屋门的方向,她甚至退无可退。生死之间,关飒什么都忘了,只想起自己今天不肯听方焰申的安排,真的闯了祸。她是个病人,从小陷入黑暗的泥淖,但因为遇见他,黑白的世界从此有了温柔的光。关飒一步一步,一天又一天,拼命与自己相抗,为了能够有朝一日,能和方焰申携手拥有这珍贵的人间。爱是什么?关飒或许还没有真切地想过,但十二年了,焚心如火,哪怕再有一百种安稳的人生,她也绝不交换。前后一秒的时间,在她脑子里被无限拉长。关飒的想法甚至都没能转圜,突然听见一声巨响,门被人踹开了。地上打算开枪行凶的人显然也紧绷着神经,程继恩猛然受惊,坐起身来调转枪口,直接指向门口的方向。外界的空气冲进来,火苗四散,又苟延残喘,连带点着了周遭的布织物。方焰申持枪踹开门,看见火光之中的关飒,大声喊她。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再开口,因为里边的逃犯显然反应过来了,程继恩一把拽过身边的关飒,枪口直接抵在她头上,威胁道:“你再走一步,我就打死她。”关飒心跳如擂,看见方焰申进来,却要努力克制情绪。她必须冷静一点,尽量让他不要担心自己的情况,她用过去的暗示喊他的全名,试图告诉他自己很清醒:“方焰申。”门口的人停住了,没有再往里进,他轻轻叹了口气,但什么都没说。程继恩盯着方焰申仔仔细细地打量,很快想起对方是谁。他意识到警察突然追过来,而且对方独自上来,显然清楚他有枪,他在担心关飒,不敢贸然带人乱闯,于是程继恩回头看了一眼露着缝的窗帘,拉住关飒避开窗口的位置,又和方焰申说:“放下枪。”“别!”关飒觉得危险,挣扎起来让方焰申不要照做,结果掐着她的人立刻又加重手里的力度,枪口就卡在她头上。方焰申抬手,示意自己同意。他慢慢地弯腰放枪,看着程继恩说:“你应该知道,是我当年失误,才导致关飒被扔到火海里,她被烧伤,都是因为我。”关飒听出他在把话题在往他自己身上引,但她自知程继恩手里的枪已经上了膛,此刻情况非常危险,不敢再胡乱挣扎。两方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地面上的油漆流出一条液体火线,涂料之中的成分燃烧后是有毒气体,刺鼻的味道让人忍不住咳嗽。关飒被程继恩圈住肩膀按在身边,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突然拔高,近乎厮喊地说着:“都是你毁了她!”方焰申点头,掐准程继恩的愤怒继续说:“你最不舍得的人就是关飒,如果你真的想杀她,出狱之后早就应该去找她了……冷静一点,那把枪容易走火,你先把关飒放开。”程继恩咳嗽到止不住,嘶哑地只能吼出两个字:“闭嘴!”方焰申捂住口鼻,又说:“这点油漆着起来,根本烧不掉整栋楼的,烟一散出去,很快外边就要被围了,和当年疗养院的情况完全不一样。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我是警察,专案组组长,只要我在你手里,外边的人就不敢贸然冲进来,我来换她,你也许还有机会。”关飒的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流,可她甚至都不知道是被呛的还是因为听见了方焰申的话,她顾不上自己,不断摇头,又感觉到程继恩似乎浑身都在用力,于是她出声提示方焰申:“李樱初已经让他打死了!”程继恩杀了自己最后的傀儡,除了关飒,如今他已经得到所有的猎物了,根本毫无求生意识,满脑子都是那些常人无法理解的想法,究竟能干出什么谁也不知道。方焰申听见这话,分辨了一下他们身后的房间,大致明白尸体估计就被藏在浴缸里了,他又看了一眼程继恩手里的枪,突然说:“你杀了八个人,这次是怎么动手的?”程继恩觉得这问题可笑,枪口又压在关飒头上,口气得意:“多亏还留着这把枪,省心省力,怎么,你觉得我真不敢开枪?”方焰申的目光沉沉落在关飒身上,试图让她保持镇定,千万不要贸然行动。可是这太难了,关飒再也忍不住,她能感觉出身边的人完全癫狂,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于是她不顾自己的安危,抬手反抗程继恩,肘部撞击对方胸口,向方焰申大喊:“走!你快走!”地上火舌喷涌,她是一个被灼伤过的人,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还会重入火海。童年的刺激无法消弭,关飒太害怕这一切,可是就因为怕,她甚至没有任何思考的过程,迎着火冲出去,身体的反应完全盖过心底的恐惧。她想把方焰申推出去,因为程继恩此刻不会和警方谈判,他根本就不在乎再多几条人命。关飒没有犹豫,她踏火而去,只为奔向方焰申。程继恩被她撞开,手里的枪口不稳,他的思绪被关飒的莽撞打断,情绪完全失控。形势突变,方焰申立刻想要捡起地上的枪,但程继恩却已经抬手大嚷:“只有你死,关飒才能永远陪着我!”说着他毫无顾忌,直指他们的方向,扣下扳机。半秒而已,方焰申没有再去捡枪,而是直接向着关飒伸出手。疯子开枪没有准头,可关飒还挡在他面前。方焰申没有时间权衡,一切都源自本能。危急关头,他稳稳地抓住关飒,将她按在自己怀里护住。眨眼之间,枪已经响了。关飒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她被方焰申牢牢抱紧,什么都看不见,然而燃烧物刺鼻的味道竟然不再难忍,因为她又闻见他身上薄荷的味道。子弹的速度太快。那一枪击中了方焰申。关飒眼看他倒下去,大火直接烧穿意识,幽暗的房间明明灭灭,而视野却膨胀放大。她抱住他的肩膀,感觉到满手温热的液体,眼泪轰然失控。她喊他,不敢看那些血是从哪里涌出来的,只记得抓紧他的手,觉出他呛着一口气,剧烈喘息。方焰申的表情很痛苦,眉骨上的疤拧起来,烧成了一道火焰,扎进关飒的眼睛里。他一口气呼出来,同样用力地掐住她的手指。关飒甚至都不觉得疼,连动一下都不敢。她眼看自己的眼泪往他身上掉,连带着周遭危险的环境统统在脑子里炸裂,又被火光吞没,她绝不把他交给幻觉,于是抱紧他不肯放手。方焰申缓过一口气,轻声叫她:“飒飒?”关飒剧烈发抖,眼神空荡荡的,蒙着一层暗色的雾,却还在拼命点头,机械地重复:“你不能死!叔叔……求你了!”方焰申似乎想说什么,可惜那点喘气的力气都绷着,他只好扯扯嘴角,竟然还十分勉强地在笑。枪已经响了,楼下的警力很快会冲上来,但程继恩不会轻易被捕,人在这种时候完全丧失理智,当务之急必须立刻制住他。方焰申艰难地开口和她说:“程继恩……那把枪里没有子弹了。”他说完这句话剧烈喘气,又被呛得睁不开眼。程继恩似乎一直在疯狂地大笑,甩手扔掉枪,好像这场面同样让他绝望。打死邵冰冰和李樱初之后,随着方焰申倒地,那把配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已经用光了。分秒而已,关飒疯溃的意识蠢蠢欲动,随着方焰申的话,这世界又重新生根发芽,一切好像又回来了。关飒明白他的意思了,必须让程继恩立刻失去行动力,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她闭上眼睛逼迫自己冷静,咬牙分辨身后的动静。火势烧起来,程继恩踉跄着躲闪满地大火,正向书桌的方向走。桌子上不光有人发,还有他过去留下来的医疗用具。方焰申动不了,可是一眼看穿他要做什么,又挣扎着开口说:“他想死。”关飒转身,对方果然摸索着在寻找手术刀。李樱初已经被害,决不能再让程继恩自裁,八条人命,凶手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只有真凶伏法,案子才算真正结束。那些十二年不见天日的死者无法瞑目,日日活在幸存者的脑海之中,他们不得安息,他们在等,等得就是一个天理。眼下只有关飒能阻止程继恩了,可她怕火。关飒剧烈发抖,只要她转过身,面对的就是自己内心深处最可怕的应激源。方焰申要说什么,她迅速低头凑到他唇边,又听见他说:“别怕……我在。”关飒再也没有犹豫,她憋住一口气,毫无征兆起身,几乎不给自己思考的时间,她越过火焰,冲过去按住程继恩。他手里的手术刀直接砸在了脚边。一旦没有枪的威胁,关飒轻易可以把程继恩制服。她把他撂倒在地,对方却又开始笑,压抑而怪异。程继恩的声音透着暗示的意味:“关飒,你还记得你躺在沙发上的时候吗?那时候你的头发那么美,我爱它,我吻过它……可是一场火,它们全毁了。”关飒脑中的噩梦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浮现,她的手渐渐使不上力,克制不住剧烈咳嗽,直不起身,被迫弯下腰。程继恩一只胳膊被她压制住,此刻人就半跪在地上。关飒一松劲,他立刻挣扎出另一只手,似乎试图要抚慰她的头,半空中却突然改变方向,直接去抢地上的手术刀。关飒反应过来抓住他的胳膊,让他无法自伤,于是对方拿刀的姿势收不回来,干脆用力往关飒身上捅过去,一时两人僵持。远处的方焰申浑身是血根本无法动弹,可他眼看程继恩意图不对,重伤之下,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竟然就这样咬牙死撑着向前蹭出一步。他够到刚才自己放在地上的枪,下一秒用尽力气喊她:“飒飒!”关飒听见他的喊声,同时松手后退,枪声再次响起。毕竟是狙击手出身,关键时刻,方焰申只有抬起手指的力气,这一枪却还是精准避开要害,直接击中了程继恩的肩膀。这下对方没法再笑了,惨叫着滚倒在地,关飒踹开他冲回门边。方焰申仿佛一口气终于松下来,他眼看她平安,再也没有力气拿枪,手猛然之间就松开了。他倒在地上,身后的血渐渐洇开。前后不过两分钟,却又足足像是已经熬过了半生。外边有人赶来,陆广飞和石涛带人冲进现场,一看这场面全都急了。很快关飒被人扶住,她眼看大家把方焰申抬起来,什么都听不见了,甚至连那些火的幻觉都戛然而止,她只能看清他的血。白日之光骤然熄灭。她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人生最初的恐惧,她被困在一辆车里,空间狭小,只有她自己。那时候关飒眼看窗外的天,风和日暖,草木盛大,世界就像透明的糖果罐,有那么多漂亮诱人的颜色,只有她隔着玻璃,怎么也触不到。关飒拼命哭喊,那该是一个孩子最最天真的年月,她的母亲却亲手把希望统统隔绝,不让关飒融入这个世界,成为可悲的旁观者。此刻依旧,关飒又像是被扔回到那辆车里了,她无法拉住方焰申的手,感觉不到他的温度,恐惧不断延伸,恶意挑拨她脑海中所有令人绝望的可能。方焰申说过:“我要你平安,任何时候,哪怕没有我。”关飒终于知道自己做不到。她不断喊他的名字,可是这一次,他始终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