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市场在行政区域上也算半坡岭,但地理位置上更靠近灵水镇。它在敬北市人尽皆知,离市区不远,专卖小商品,很多市里的实体店都从它进货。最初它只是个菜市场,由废弃的厂房改建,但商户陆续多起来,再加上近两年电商繁荣,导致市场里的经营范围越来越大,开始私搭乱建,里边遍布成百上千家小商铺,卖什么东西的都有,又乱又杂。根据关飒所提供的线索,那顶带血的假发是她从市场二层乙223那家买来的,于是下午的时候,陆广飞按照方焰申的部署,已经带人把老板和其他两个伙计都带走了。方焰申直接开车去半坡岭分局,他跑上楼,正好遇见邵冰冰在忙手续。对方晃晃手表,示意他都五点多了,“基本问完一轮了,副队等你呢。”他很快去专案组的办公室,陆广飞过来和他汇报:“情况还算比较清楚,南安市场假发店很多,但根据我们下午的探访,大多数都是低价批发为主,只有乙223这家卖的手工织顶最出名,价格高,款式多,不走量,所以如果需要进真人发丝的高档货,它家就是市场里的首选了。”“货源情况呢?”方焰申在屋子里还戴着墨镜,没有半点想摘下来的意思。他眼看陆广飞瞪着自己一脸别扭,明白过来,指指右边眼睛说:“这两天太累,防着点光。”陆广飞显然受不了他这身打扮,但脸上还算态度端正,继续说:“所有能找到的进货清单都拿来了,手工织顶的真人发丝款式太贵,出货量也少,根据老板交代,他这一年只从弘光村的厂家进货了,能节省运输上的各环节成本,把价格压下来。”方焰申和他去见老板和伙计,又核实了一遍。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灵水镇本地人,其余两个都是小年轻,只是来打工的,全都没有案底。三个人分开接受审问,吓得战战兢兢,不知道自己惹上了什么事,一个比一个紧张。老板本人挺实在,方焰申追问关飒去买假发那天的事,他直言那姑娘范儿太正,在黑压压的人堆里十分惹眼,她一进来,店里的伙计和客人全都盯着她看,让他印象深刻,除此之外,当天实在没什么特殊情况。他说关飒一看是懂行的人,要的都是高价款,说拿回去当样品,而至于卖给她的货涉及命案,老板坚称真的不知情。他坐立难安,发誓都发了几百遍,反反复复和警察解释,“我们的货都是从厂子里送来的,最多拆个样摆出来,其余全是原包装堆着放,店里就三个人,没有人手挨个看的,有人来买都是看样品先挑,再拿全新的。各位领导,我……我是真不清楚里边有什么问题啊!”陆广飞对比前后三个人的笔录,没有发现疑点,“方队,查过同批次余下的货,还有三十多顶都带回来了,没有发现问题。那顶带血的假发应该是在厂家出货,和同批次的货被乙223家进到店里,而后又被关飒买走,直到流入市区,最终被我们发现。”包装密封,头皮组织和沾染上的人血经过钩织之后,隐藏在浓密的黑发里,从外观上确实很难看出来,以至于过了多天之后,辗转几人之手,它兀自腐烂发臭,直到让关飒打开才被发现。全部问完之后,又到了入夜时分。白昼渐长,郊区靠山,落日余晖颜色瑰丽,歪歪斜斜地从山头上泼出来,天却还晴着,层叠晕染,最后剩下一片绯紫色的霞光。方焰申走出来休息一会儿,他从墨镜上方看天边,右眼所能见到的景物全都发暗,活像打翻了酱油,粘稠着色。邵冰冰走过来打量他,看他不知道拿着手机在想什么,竟然半天都没发现身后有人。她总觉得方焰申从下午回来之后就不对劲,于是从背后喊他:“干嘛呢?”方焰申推推鼻梁上的墨镜,磕一下手里的核桃,两个小东西又滴溜溜地转起来,然后冲她潇洒一笑,扭头就走。她气得想骂人,瞧他这德性,一天到晚不知道美什么呢。走廊里的灯都开了。邵冰冰莫名其妙,追上去奚落他:“收了神通吧,屋里戴墨镜,你也不嫌瞎。”很快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办公室,集中分析线索。陆广飞还在查,指着店里的出货记录和方焰申说:“从老板进货到今天之前,还有另外三个买家拿过同批次的假发,我已经让人跟进,争取带回来化验。”邵冰冰终于有功夫能喝口水了,她抱着杯子跟方焰申继续过笔录,同时把最新传来的调查结果打印出来发给大家,是有关诊所和医院里的药品记录。她一边看,一边还想着陆广飞的话,继续说:“我刚才去看过,那三个买家离得都不远,两个在市里,一个是灵水镇上开网店的人,最晚等到明天都能有消息了。”方焰申皱眉,想了想说:“好,但我认为,同批次再查到的可能性不大。目前看起来,凶手长期喜好女人的头发,近期受到某种刺激行凶。他割取头发,目的是满足自己变态的心理需求,没有必要把它们卖出去。我怀疑那顶假发被发现并不是凶手的本意,是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才导致它被混在货里流出来的。”邵冰冰抬起头,算算日子,“如果是这样,距离徐有珍被害已经过去半个月,凶手发现自己的‘作品’没了,肯定有所防范,案发的第一现场可能已经被破坏了。”方焰申把药品记录拿在手里掂量,示意他们看好:“别忘了,对方根本没有收手,曹红是近期遇害。”半坡岭地区的医疗单位排查下来,没找到可疑人员,凶手肯定还有别的途径获取管制药品,不能排除还有其他精神病人被囚禁。方焰申扭头盯着地图看,叹了口气,直接坐在桌子边上,一边考虑一边说:“这么看就不能明面上直接封锁弘光村,那村里大大小小的厂子太多了,再快也没法同时控制,一旦收到消息,对方就有时间销毁证据,又会变成当年的继恩疗养院,咱们还是先派人暗访吧。”陆广飞一直沉默,此刻突然说:“方队,我再次提醒你,凶手对于头发的执念目前只是猜测,这些都建立在你相信关飒的基础上,可这两个案子目前的关联性未可知,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十二年前,除了她的回忆。”已经晚上七点半了,外边的天总算黑了,屋里的灯光还算可控。方焰申把闷骚的墨镜摘掉,人也显得正常不少,于是他抬眼盯着陆广飞的时候显得分外郑重:“我相信关飒,但前提是相信自己,我十二年前就听到过相关描述,现在却被一一证实,整件事绝不可能是巧合。”陆广飞抱着胳膊看他,面无表情地说:“希望你是对的,因为暗中调查的难度更大,而且变数太多。”“既然都没意见,那就叫人,马上开会。”方焰申不再和他争论,整理完现在已知的线索和有关证据,召集所有专案组同事,“明天一早,队里所有人协同分局,重点排查弘光村,严密监控出入人员,暗中调查村里的假发工厂。”人一忙起来,时间仿佛长了翅膀,命案当前,专案组里根本没人注意钟点,只有被困住的人才知道每分每秒有多难熬。天黑下来的时候,关飒的假发店突然有人来了。老孟把店里收拾完,想歇会儿脚,于是没急着锁小门,他拿着老式的黑匣子自己回到客厅,靠着冲外的院门坐下,戴了老花镜看报。黑匣子里放起评弹,原本他的耳朵就不好用,此刻人一踏实下来,什么都忘了,完全沉浸在调子里,一头扎进旧年月。院门还拉着纱窗,外边幽幽暗暗,屋子里也不太分明,只有一盏台灯,照出墙上半个人影,缓缓放大。身后有人上了楼,但老孟根本没注意。那人很快走到东南向的房间门外,轻轻敲了一下,里边的人没什么反应。关飒已经被拷了好几个小时,早就死心了,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脚步声,意识一分为二,有些反应不过来。方焰申说过晚上会找人来放她,但事已至此,她不关心对方是谁,所以压根没打算醒,放任自己继续沉重地往下坠。她又困又累,困是吃药导致的精神萎靡,但累是因为心累,累到实在懒得动,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她渐渐发现自己在做梦,念头起伏,贯穿十数年不可告人的爱慕。大梦晦暗如深海,让所有白日游离……直到太阳落山,整个房间暗下来,她仍旧蜷缩在床角,又感觉到自己在暗涌中沉浮,快要被夜色淹没。关飒听见进来的人把门反锁上,已经来到自己床边,于是她脑子里的梦海骤然褪去,空气里有外来者闯入的味道,迫使她睁开眼。面前的人让她出乎意料。关飒挣动坐起来,铐子在摩擦之下越来越紧,时间一长,手腕已经磨破皮。她脑子里的感官卡在对方锁门的动静里,于是神经紧张,开口确认:“是方焰申让你来的?”对方晃晃手里的钥匙,答案明显。屋子里没开灯,外层的窗纱已经被拉上,长夜幽僻,成了看守她的壁垒,就连月光也无法击溃。她勉强分辨出对方正低头靠近自己,而她所能挪动的距离实在有限,轻易就被攥着手腕拖过去。果然,方焰申又做了一个最稳妥的安排,晚上过来的这个人需要稳定她的情绪,自然要是她信任的熟人。关飒心知肚明,但正因为太了解方焰申的行事风格,脑子里蠢蠢欲动的神经反而敏感起来。她怀疑这事不是偶然,于是又问对方:“你不会轻易配合别人的安排……你认识他?早就认识?”面前的人根本无心回答。对方缓缓坐在床边,在黑暗里长久沉默,那双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眼神灼热,如愿以偿。此时此刻的关飒和往日不同,她在清醒的情况下哭过,被人拔光所有尖刺,强制束缚在角落里,连目光都不似以往,竟然透着困惑。那是一种非常极端的病态美,疯溃和清醒交替折磨,早早毁掉了关飒的精神世界,但她没有像其他病人一样求死,她在腐坏中生存,完美自洽。这世界腐坏的躯体那么多,只有她身上开出了有毒的花。生命真正的美不在于毫无裂痕,而是裂痕遍布,却没有一根崩坏。关飒逃避光,心底却藏着一团火,这样的人,脆弱太难得。对方一语不发,握着关飒的手腕,指尖向着衣服袖口延伸而入,一点一点感受她的脉搏。关飒的理智荡然无存,她知道,对方没想打开手铐。直到半夜,分局上下的灯都亮着。专案组已经集中开完会,石涛也回来了。方焰申知道他一直在山南村里排查,最近太累,让他先去休息一晚,然后安排分局派人去和他换班。大家晚上派了三四个警察便衣外出,准备直接混进弘光村。方焰申自己不急着走,等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看手机,他想等的回复没有等到,却先等来了老孟的电话。老头在电话里急疯了,嚷得震耳欲聋,说关飒情绪激动突然自残,求他赶紧回来一趟。方焰申立刻动身,让老孟无论如何先把人看住,他迅速下楼开车,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又跑回办公室,把身上的配枪锁在了分局。这日子又长又短,明明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关飒却觉得今天怎么都过不完。凌晨两点半,她突然听见车声,挣扎爬到窗口,看见楼下又有人来了。很快,几个人凌乱的交谈声越来越近,直往她脑子里钻。她觉得头疼欲裂,拼命拍打自己,动作一大,手腕却开始疼。疼痛和混乱的现实搅在一起,让她的意识卡住了,开始不断臆想,直到手掌里满满都是温热的液体,心底忽然又生出一丝快慰。她想起方焰申,无法自控,开始想要更多……她觉得身体沉重,必须找一个出口,让她能把所有负累都从身体里赶出去。关飒的感官开始不受控,放大周遭所有轻微的动静,甚至清楚地“听见”血管破裂的声音。她最后能做的就是把门反锁,把自己这个怪物隔离。老孟岁数大了,救不了她,反而会被吓坏。门外渐渐有人在敲,还有呼喊,但关飒耳朵里的声音太多,吵到她谁也不想管,于是瘫坐在窗下,没力气起身,更不想开门。她又能看见自己了,崩溃的意识让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字字句句冷漠如冰,脑后的伤口开始发烫……她开始提醒另一个自我,天还没有亮,方焰申有案子要忙,他不会回来。人间暗夜如焚,他身后还有一座城,只能留她一个人。关飒抱紧自己,陷入混乱的呓语之中。十二年了,她害怕一切都是自己可悲的幻觉,害怕从那场火之后,方焰申根本就没有出现过。面前的门突然被人从外撞开,门锁崩坏的声音让心跳都漏了半拍。她睁开眼睛,果然,那可悲的幻觉又来了。方焰申在赶回来的路上通知了陈星远,两个人在街边相遇,和老孟一起上楼。情急之下,方焰申只能选择破门,门一开,屋子里满地狼藉。那张靠墙的单人床被人掀翻,床板几乎被拦腰劈断,满地都是零零散散的东西,却异常安静。屋里太暗,方焰申下意识要开灯,身后的陈星远拦住他说:“别,不能刺激她。”于是他没有马上往里走,轻声开口喊关飒。窗口之下似乎有团暗影,缓慢地动了动。他仔细看过去,白色的窗纱被扯掉一半,不知道上边蹭了什么,一道一道暗色的印子,模模糊糊,又像无数个打穿的黑窟窿。陈星远再次低声提醒:“关飒可能发病了。”说着打算进去。方焰申摇头,把他推到门外:“她真失控你制不住的,我去,你准备好应急措施。”陈星远考虑了一下,让开一步出去了,他扶着老孟,两个人下楼去等。方焰申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关飒情况不好,于是屏住呼吸慢慢接近她。地上全是尖锐的木刺,无法想象里边的人究竟用了多大力气,以致于木制的床栏杆硬是被外力拽断了,断面突兀,全是伤人的棱角。方焰申不敢再往下想,他什么场面都见过,可半生的镇定突然就在这间屋子里被击溃,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不能再等,立刻冲到窗边想要看看她。关飒就坐在地上,一切太暗,她的眼睛泛着空,手里还拉着一半的窗纱,似乎挣扎着想用它缠手腕。方焰申慢慢地蹲下身,把她攥着的纱解开,那上边全是干涸掉的血,而关飒右手的腕子上还带着手铐,已经剐到血肉模糊。她试图给自己止过血,应该没有伤到动脉,但伤处的皮肉被内侧金属切割碾压,几乎不成样子。方焰申后悔了,这种感觉仿佛又回到当年,他扣下扳机的时候就知道晚了,于是那一枪的子弹就像把他自己打了个对穿。如今又是一样,他对着她的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胸口之下埋着的情绪轰然炸开。关飒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像个麻木的人偶,伸手由着他看。她渐渐能看清他的样子,又不知是谁在发抖,连地上的影子都克制不住,天旋地转,这狭小的房间一直在晃。关飒抬手去摸方焰申的脸,浮出一层笑,格外平静地和他说:“叔叔,送我去医院吧。”方焰申抱住她,把她的脸按在怀里。她浑身发软,好像骨头都断干净了,任由自己沉溺在阴暗又真实的幻觉里。她拼了命在心底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却总能听见钟表走针的声音……她抓紧方焰申,听他的心跳,那双“流血”的人眼并没有出现。幻觉太真实,让她分辨不清,但她贪恋他的怀抱,宁愿发疯。很快,关飒感觉到面前的人似乎要和自己说什么,但他胸腔起伏,好几次开口,都没能说出来。最后方焰申起身找了一圈,把远处手铐的钥匙拿回来了,然后小心地避开伤口,把她的腕子放出来。有人送来了钥匙,却被远远甩开扔在地上。关飒发疯,硬生生用她自己的手腕勒着铐子,把栏杆拽断,然后强行挣出来了。方焰申没有时间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把她从地上横抱起来,飞快往外走。楼下所有的灯都开了,光亮突如其来。关飒不由自主抬手挡住眼睛,露出一截胳膊。她皮肤白得过分,此刻毫无血色,腕子上的伤口却清清楚楚,像一截被凿坏的玉。老孟吓坏了,一着急眼泪直往下掉。陈星远让他保持冷静,又哄又劝,终于把老头劝回屋,然后他来确认关飒的伤口已经止血,拿来药箱,想给她简单包扎。关飒突然把手藏到身后,像个固执的孩子,直勾勾地瞪着他,一语不发。陈星远借机观察关飒,她反应迟钝,精神游离,对人非常戒备,但此刻没有出现激烈抵抗的行为,于是他缓了一步,把东西都递给方焰申说:“她现在可能只记得你了,帮她把自残的伤口处理一下,我带她回诊所。”方焰申把关飒放到沙发上,将她手腕包好,又把人扶起来,抱着往外走。整个过程关飒都很顺从,眼看店门就在眼前,她突然抬头叫了一声:“陈医生。”她边叫边看,眼角微微下压,似笑非笑,那表情奇异又古怪。陈星远没急着开门,观察她的神色,问她:“嗯,我在,感觉怎么样?”关飒抓着方焰申的肩膀,手指持续用力,却很平静地看着他说:“头疼,很吵,能听见很多声音。”“还记得刚才发生过什么事吗?”她盯着他的目光飘浮不定,嘴角慢慢勾出一个笑,和他说:“记得,有人来过。”陈星远和方焰申对看了一眼,继续问她:“对,有人来给你钥匙,想给你打开手铐,然后呢?”她脑子里乱了,迷茫地摇头,好像突然很恐惧:“不知道……我把钥匙甩开了。”陈星远告诉她没关系,不要强行回忆发病时的痛苦,然后轻轻挡住她的手腕,避开伤口带来更严重的视觉刺激,又把自己的药箱拿过来,和关飒说:“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没人知道她一旦发病之后会出现什么情况,以防万一,陈星远来之前就准备好镇定药物了,打算让她先睡过去。关飒的目光落在注射器之上,针头靠近的时候,她就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似的,突然尖叫出声。那针头变成了一条蛇,透明而尖利的毒牙一口咬穿她的意识,让她瞬间剧烈挣扎,力气失控,直接从方焰申怀里挣脱出来,大喊着推开陈星远:“放手!”她动作太快,劈腿踹飞陈星远手里的针管,不许任何人靠近,自己摇摇晃晃地站着,只觉得面前的人影不断放大,于是疯狂地喊叫。方焰申示意陈星远先退开,他从身后慢慢走过去,想要把她暂时制住。他做好又要和她厮打的准备,但关飒早在现实和虚幻之中挣扎到精疲力竭,整个人就像被蛀空的墙,他轻轻一碰,她已经垮了,手脚都发软,却执拗地一直在躲。“飒飒?”方焰申摊开手给她看,“什么都没有,没有火,没有手铐,没有能伤害你的东西了。我们离开这里,看着我,别怕。”一如当年,他把她从火海里抱出去。关飒的目光完全失焦,但因为方焰申的声音,脸色渐渐不再亢奋。她退到门边,声音平缓下来,努力开口说:“我头很疼,但我听得见,不要给我打针,我可以……可以控制自己。”“好。”方焰申伸手扶住她,告诉她接下来要做的事,“你的医生已经过来了,他需要把你接回诊所做检查。”“不,让他走!”关飒的喘息平复下来,她恢复意识之后态度配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外人非常抗拒。方焰申指向身后的人,希望她能认出来,“这是陈医生,他最清楚你的情况。”“方焰申。”关飒突然抓紧他的手,只提了一个要求,“我不和他走,你送我去医院,就去三院。”时隔多年,关飒再次出现激越行为,随时有可能发病,需要留在医院接受监护。她如愿被送进市立三院,但院里并没有专门的精神科病房,于是方焰申连夜请人特批下来,把她送到特需住院楼,安排在独立病房里进行看护。来到这里只是关飒偏执的主意,她是个病人,有什么想法都不奇怪,可方焰申不知道怎么了,也跟着魔了似的,甚至不惜联系家里,动用关系,非要按关飒的意愿,先住在公立医院里。陈星远对此深感无力,明明他才是主治,可他的建议根本没人听。这一夜谁都没能休息,直到关飒情况稳定之后睡着了,他们两个人才放下心,往窗外一看,天都亮了。方焰申的工作不分昼夜,他从病房出去接电话,是分局传来了消息。监控弘光村的事遇到阻力,便衣进入村子,先借着拿货的由头查了几个厂,没想到村里人提前有所防备,不知道怎么这事就传开了,陆续开始有村民自发集结,一致排外,不允许外人进村。根据目前传回来的消息,村里有很多私人作坊,各家老板压根没办过相关手续,觉得警察一来就要抄自己的厂,情急之下产生抵抗情绪,互相串联,干脆把村口堵了。陆广飞又让弘光派出所的人早上佯装进村巡逻,都是村民见过的片警,一共四个人,没想到脸熟也不好使,全部遭到围堵。村里肯定有问题。方焰申让他们不要硬闯,本地人的土办法太多了,闹大容易发生意外,不好控制。他暂时让人后撤,马上请局里增派人手过去。方焰申打完电话走回来,陈星远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伸手递给他一杯热咖啡。方大队长开始想念自己的菊花茶,接过去却没喝。他在膝盖上撑着头,缓了好久才透过一口气,又抬手看时间。他不能久留,于是和身边的人说:“这里挺好,医生护士多,能帮我看着她。”陈星远知道他最近又忙起来了,也不绕弯子,指着心理科室的牌子说:“你一遇见关飒就开始过度补偿,再这么下去也该七楼见了。”他咬着杯子慢慢喝,又和他说:“放心,我后续跟进关飒的情况,保证不再让她伤害自己。”“飒飒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自残的问题了。”方焰申揉着眉心,转脸说:“你应该比我清楚,她不会随便发病。”他盯着陈星远的眼睛透着笑。陈星远对他这种眼神十分熟悉,越想越来气,一个始作俑者竟然还有脸问别人?这下陈医生忍不住了,冲口开骂:“我昨天就提醒过你,太过分了!别说关飒是个病人,就是个正常人,无缘无故被你铐着也得气出病!”这事的前后不难猜,方焰申肯定和关飒发生过争执,而且情况微妙,除非迫不得已,他绝不会对关飒用铐子,于是陈星远的话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关飒已经是个二十四岁的成年人了,你很清楚她的感情,不能接受就躲远点,你这样反反复复的态度只能刺激她!”这话陈星远不是第一次说,有些人靠一生治愈童年,有些人靠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是,关飒是前者。方焰申救了她,这件事成为两人之间的羁绊,客观事实无法抹杀,所以方焰申的存在、他的职业,会持续给关飒带来危险的暗示,这对她的病情影响太大了。他本人就是她的应激源。方焰申无话可说,涉及案情和关飒的意图,他没法解释自己之前的行为,无论如何确实不该拷住她,现在后悔也没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想想又问:“你昨天去的时候,她是什么情况?”此时此刻的陈星远还穿着一件乱七八糟的衬衣,一听这话低头看自己,无奈开口:“方队,咱俩从高中到现在,认识二十年了吧。”他示意方焰申摸摸良心,昨天夜里他是从梦里被电话惊醒的,连衣服都没穿利落就往恒源街赶,此刻哭笑不得地反问:“怎么,怀疑我呢?”“是啊,我谁都怀疑,我每天光忙着怀疑人了,要是连你都不省心,我不累死了。”方焰申伸手拍他肩膀,只想知道当时的情况,“我等你的回复一直没等到,还有手铐的钥匙是怎么回事,你没给她解开?”陈星远只好从头开始交代,他按照方焰申的意思,天黑的时候去假发店,可关飒一直没醒,他观察了一会儿,担心嗜睡是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不想马上惊动她,于是把钥匙给她放在手边走了。“幸亏她睡着了,关飒很敏感,如果清醒过来看见我,肯定怀疑咱俩早就认识,难道我还要撒谎骗她吗?治疗首先要建立在互信的基础上,我是她的医生,绝对不能失去患者的信任。”陈星远后半句话已经压着火,“我走的时候看见老孟了,特意叮嘱他,等关飒下楼的时候让她按时吃药,给你回个信。”谁也没想到关飒突然发病自残。方焰申虽然疲惫,但脸上的神色还算轻松,他拉着陈星远的领子给他塞衬衫,好言好语地说:“哎,问问而已,别这么大火,后续可都指望你了。”陈星远懒得理他,这一大早眼看就要六点了,医院开始有人出入。他们两个胡子邋遢就和刚打完仗没什么区别,简直没法见人,他打算下楼去自己的办公室,于是拽着方焰申起来说:“走,洗个脸收拾收拾自己,你不是还要去忙吗,歇会儿眼睛。”方焰申正打算去蹭他的办公室,顺势勾在他肩膀上,小声说:“最近有案子,不能让飒飒乱跑,你还得帮我看住她。”“她留在这里没意义,三院虽然离家近,但不具备精神专科医院的条件,先稳定症状,观察两天吧,我再把她接走。”方焰伸了个懒腰,连核桃都转不动了,难得认真地说句话:“我啊,这辈子见血的事见多了,唯独看不了飒飒遭罪……昨天眼看她一胳膊都是血,我这口气全卡在嗓子眼里,从头到脚都跟着疼。”他似乎想开了,又说:“所以不想勉强她了,挑个医院而已,我要是再不顺着她,这叔当得也太渣了。”眼看电梯来了,陈星远宽慰道:“行了,明白你不是故意逼她的。”两个人很快进电梯,关门的时候正对着通往病房的方向。方焰申抬眼看出去,笑笑又说:“而且我知道,关飒不会无缘无故自残。”这栋特需楼内外颇下功夫,不但走廊装饰精良,连电梯也都是新换的,关门的动静十分利落,谁也没看见走廊尽头又有人钻出来。他们一走,那人直接溜到了关飒的病房外。一个手铐引发了“深夜血案”,受害人睡得并不踏实。关飒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已经平静很多,没有再被强制注射镇定药物,所以外部环境一旦安静下来,她的意识反而断断续续,随着现实世界的反馈逐渐清晰,很快又醒了。她躺在病床上翻身,听见有人进来,明明医护刚刚离开,于是她本能地以为方焰申又回来啰嗦,顺手抓起枕头砸过去:“我死不了!”这动作太快,牵扯到手腕,疼痛格外真切,让她感觉到伤口牵引着四肢和感官,突然破开束缚,整个人突然从厚重的茧里挣脱出来,连消毒水的气味都显得格外亲切。门口的人一步一步往里走,磨磨蹭蹭,仿佛屋里的怪物会吃人,这动静明显不是方焰申,也不会是那位陈医生。最近见鬼的事太多,事已至此,关飒早就豁出去了,天王老子来了她都不怕。她握紧手,故意闭眼装睡,直到对方靠在她床边一动不动,她才突然坐起身,抬手就是一拳,照着人脑袋直接抡过去。对面的人吓坏了,抱头就躲,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地上。关飒盯着那张眼熟的脸,松开手坐在床上看他,“你怎么来了?”大家好像都忘了,这栋住院楼不光有她,还有一个倒霉的方沫。两个人互相瞪了半天。方沫惊魂未定,第一次见到关飒本人的头发,艰难地开始消化她男人头的造型。他怕她还要揍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甩甩胳膊摆出请安的姿势,站起来说:“祖宗好,小沫子来看看祖宗。”关飒完全忘了这茬,打结的脑袋瞬间通窍,冷不丁被他逗笑了。方沫脸色不好,几天而已,人已经瘦了不少。她想起他的病,估计做过化疗了,于是忍着没骂人,抬眼打量他的脑袋瓜子说:“还行,没秃。”“你那玩意太恶心,让我对假发都有阴影了,得亏我哥把它拿走了。”方沫说着抬腿蹭上她的病床,这动作倒和他哥一脉相传,眼睛还不忘打量她说:“这样好看,真的,我说实话,女生能hold住寸头的太少了,祖宗你算一个,简直帅爆了!”关飒是来住院的,当然没功夫戴假发,这会儿被他一说,这才明白过来他为什么小心翼翼地看自己,于是她往下一躺,声音懒散:“放心吧,有没有头发都是你祖宗。”方大少爷自己在医院里已经无聊到长毛了,今天找到机会溜出来,围着关飒聊天,死活不走。至于他哥把关飒送到这里来的事,方沫只来得及知道一半,而且不巧就是关飒被绑了一下午,不惜自残挣脱出来的那一半。此刻方沫心疼不已,盯着关飒包扎过的手腕说:“真没想到,我哥他以前不这样的,挺温柔一个人,谁知道老了老了,晚节不保。唉,这男人岁数一大,怪癖也多……祖宗,都是我没用,让你受苦了!”关飒盯着天花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不想理他。方沫发现这两个人见面就打架,剧情实在太虐,再加上他哥之前警告过他,于是他好言好语,劝关飒想开点:“你别跟他硬碰硬了,他就不至于强制禁断什么的……”“滚!”关飒觉得这小子挺神奇,每次都能被他气得头脑清醒,让她感觉自己比他正常一万倍,而且只要方沫开始扯淡,用不了三句话,能让人从头到脚都轻松不少。贱有贱的好,贫嘴治百病。她闭着眼,越想越窝火,“说反了,就他那虚情假意的德性,我就差拿枪指着他,逼他从了我。”方沫联想能力一流,小声问她:“我哥很少生气的,你不会真这么干了吧?”“嗯,试了一下。”关飒的脸色比床单还白,人倒是躺得挺踏实,还把手腕举起来给他看恶果。成年人的世界都这么复杂吗?方沫大惊失色,默哀三秒,敬她是条汉子。关飒的耐心用尽了,问他:“你住的那边都没人查房吗?”方沫嘟囔着说:“有啊,天天轮流来看我,不过我都混熟了,这栋楼归我罩,楼上楼下所有护士姐姐我都认识,好说话。”关飒一句“跪安吧”已经滑到嘴边了,忽然听他这么说,心里一动,她睁开眼,冲他勾勾手指。方沫凑过去听:“您吩咐。”关飒笑了,她躺在背着光的地方,眸子发黑,就像是一对儿泛着光的墨珠子。她一边笑一边轻轻和方沫说:“给你个立功的机会。”凡是不省心的都是祖宗,流年不利,方焰申身边几位病的病,伤得伤,最终都被弄进了三院。一切安排好之后,他蹭陈星远的饭,在医院食堂里随便吃了一口,马上出发再赶去半坡岭。高速出城堵车,他开了两个多小时之后才到。弘光村的问题表面看着是被弄巧成拙了,分局已经又去了一队人,但双方对峙到了下午。村民情绪非常激动,把卡车拖拉机都开出来堵着村口,就是不让警察进去,动不动出来几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撒泼打滚,又哭又闹,嚷嚷什么暴力执法,要逼死老百姓了。为了防止打草惊蛇,警方没有公开命案相关强行搜查,因此分局的车暂时停在村附近的大路上,附近的派出所把村委会的负责人找来协商,在村口维持秩序。方焰申迅速去找石涛,这胖子最抗造,睡醒一觉还能继续干活,已经炸着毛又来村口了。他气得脸上的肉直抽抽,指着村口的方向就说:“方队,这地方过去穷好几代了,好不容易挣点钱,就怕来人封厂子,这下全急眼了,也不知道谁想出来的,专门找老头老太太出来闹。”方焰申往前一看,村口统共没多大,隔着个铁栅栏的门,里边什么都有,还真要聚集全村之力和他们死磕了。陆广飞从远处走过来找他,专门掐准一切机会说风凉话,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说:“之前就提醒过你了,暗中调查的变数太多。”方焰申带着墨镜靠在车头,总觉得这事不对,警方本来一直都在山南排查,昨天才决定把重点转到弘光村,可今天天一亮,还没问几家,里边就有人找茬闹开了,这事总不能这么巧,于是他说:“我认识弘光派出所的张哥,之前因为别的事和他打听过这村子,老哥哥说村里平时挺消停的,厂子不少,但没出过大事,也没听说以前有聚众滋事的毛病。”石涛十分无奈,摇头说:“村委会那个负责人就是个搅屎棍,瘦了吧唧一小老头,打官腔还挺溜。跟他协商一上午没什么用,就说里边家家户户情况不一样,有的执照手续都不达标,都害怕,他也为难。”今天不冷不热是个好日子,晴天有风,村前小道上两侧又都是树荫。方焰申挪一挪,找了个凉快地方,手里捏着俩核桃,想想决定顺坡下驴。他和他们交待:“怕查是吧,那正好了,老陆去上报,把工商的同事叫来,进去挨家挨户查,不达标就封,咱们的人跟着一起。”说完他和石涛一起往村口走,“还有,把那个村委会的负责人给我叫来。”他心里有数,这种事能拖到现在,就因为两边都卡着,谁也不乐意顶着压力再迈一步,派出所经年累月是当地的人,今天来只是为了配合他们,对方早和村里的负责人都是老熟人了,难免要顾着一层面子,这种情况之下,必须需要找个外部势力当恶人。方焰申干脆自己去撕开这层人情的口子,他是上边市局的人,虽然话说得不轻不重,但态度很明确,今天要办市局专案,弘光村的厂子必须要查,群众有情绪可以调解协商,协商不成的马上依法处理。派出所的人一看他态度硬,赶紧跟进,顺势听从上级安排,调集警力果断采取行动。很快准备当场拆除村口围堵设施,凡是阻挠正常出警的村民,只要不听规劝,而且不撤离现场的,立刻强制带走依法刑拘。命令强制压下去,进展就快多了。很快工商的人赶过来,石涛马上也尾随去村里。村里的负责人姓胡,拉着方焰申去村委会和他一通神侃,大概也猜到他们来这么多人不简单。老胡话里话外兜圈子想打听,他听说山头南边出了事,一心想搞清楚轻重。方焰申站在村委会一排平房外,半天也不打算进屋,他拿着个核桃没什么架子,眼看像个好说话的领导,但对方问了半天,硬是什么都没套出来。他和老胡聊了两句村里出货的情况,包括他们对接南安市场的走货方式,口气不咸不淡,左右盯着,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屋子后边忽然有动静,方焰申回身扫了一眼,就看见两个小青年蔫头耷脑佯装路过,一和他对上眼神,对方脸色都变了,扭头就要拐弯,跑得飞快。他转身和老胡说:“我们就来看看厂子,你们村里的闲人倒是不少啊,挺爱看热闹。”对面的小老头比他矮不少,是个精干的本地人,瘦得皮包骨头,正挤出一脸笑,也往远处打量,随口就说:“村里娃嘛,上过高中都算高学历了,这不都没啥出息么……没见过这么多警察。”方焰申懒得和他纠缠,打听两句就要走,示意自己还有事忙。他直接顺着路去找石涛,把他拉过来低声说:“西边那俩小子,一看身上就有事,你绕路堵一下,把人带过来,查查都什么毛病。”石涛点头,抓过一瓶水往下灌,喝完直喘气。方焰申想起半天没见邵冰冰了,又问他:“咱的娇花呢,还没来?”他本来想尽可能照顾女同志,今天就是老大爷们出来围村的事,她帮不上太多忙,因此上午让邵冰冰留在分局了,配合内勤的工作,结果现在眼看各家大姑娘小媳妇的也不少,多个女警有好处。“分局那边资料多,刚才说过来了,应该快到了吧。”石涛说着指指西边,示意自己往那边去了。这一追,还真追出来两个瘾君子。弘光村一直默默无闻,无论哪项指标在半坡岭都是倒数,往日里偏安一隅,唯一脱贫的指望就是假发厂,结果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里竟然也有人藏毒。警方立刻突击搜查,很快当场抓获两个无业青年涉嫌吸毒,屋里人货俱全。难怪村里紧张兮兮,听见一点动静就有人出来煽动闹事,到这节骨眼上也不用再怕什么打草惊蛇了,抓人要紧,他们迅速封锁整个弘光村,守住所有出入口。陆广飞把当场抓住的两个涉毒人员交给分局同事,和方焰申一起在村口盯部署。全体干警协警都倾巢出动,把整个村各个通路都围了,这下事情闹大,村里村外全都安静了,没人再敢出来乱晃。分局押人的车刚刚开走,对讲里边突然又传来石涛的喊声:“方队!西边有个口子没堵住,三个人往山上跑了!”方焰申突然反应过来,抓过对讲机和他喊:“追!”陆广飞和他对看一眼,板着脸严肃地说:“抓一个就能揪出一片,肯定不止那两户的事。”方焰申把核桃塞到兜里,想起胖子身边分局的人都跟车走了,剩他一个在村西,这么追太危险,于是他让陆广飞留下盯紧现场,让石涛报告方位,亲自带人增援。人赃并获,对方既然还敢跑,肯定想好了后路。方焰申追过去才发现,弘光村的最西端是一段水泥围墙,警方已经控制住明面上的所有出入口,但围墙上还藏着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门旁边横着一辆三轮车,被人踹歪了,估计本来车上堆满杂物,曾经挡着门,因此除了那些村里人,外面来的警察很难注意。别看石涛胖,抓起人来可不含糊,前后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跑进了山。方焰申带着两个协警又从村西继续上山追,一进山才发现满眼都是树叶子,根本找不着北,偏偏对讲里噪音嘈杂,说不清也听不见,很快又没动静了。晴日天好,半坡岭上又是满眼黄绿,安安静静,间或传来几声鸟叫。往日方焰申只是遥遥看着它,从没亲自上来过,再加上这山头没人管,聊起来人人都说不高,可等他一站在山脚下,才觉出山还是山,尤其野山最麻烦。这两天正是入夏的日子,山上郁郁葱葱,树多草多,他们几个人一头扎进林地里,发现山上榕树的巨大,早就盘根错节连成了一片,林子深处连太阳都没了,全都是难以分辨的野路。满眼浓绿如海,两百来米高的山头不够巍峨,但想吞几个人实在容易。方焰申继续喊石涛,但对讲里没人回答。身边跟着的人提醒队长路不好走,随口又说:“听这动静,估计涛子把对讲机跑掉了。”这一带山里没信号,手机也打不通,方焰申只能估摸出可能的方向,先带人走。他们三个人冲着不同的方向喊,都没听见回应。方焰申环顾四下,山北背阴,走着走着都觉出阴暗潮湿,而且林木没人养护,全靠自己野蛮生长,凭空长出遮天蔽日的势头,再这么乱走下去,先别说涉毒人员追不追得上,连石涛都没影了。身后跟着的协警也觉得情况麻烦,嘀咕了一句:“这山里可太好藏人了。”方焰申拍拍身边的松树停下来,真到着急的时候,他反倒看起来四平八稳。他又往山脚下看,发现深山老林有个好处,他根本不用戴墨镜,反正都是阴森森的一团影子。他已经想明白了,对方的后路就是半坡岭。事发突然,逃窜的人发现进村的没几个本地警察,尤其刚抓到人,需要押送,派出所和分局已经走过一波了,于是他们这才故意往山里钻,就算剩下的警察贸然追踪,荒山一座不认路,他们也有机会脱身。眼下最危险的是石涛。方焰申手里攥着对讲,刚才是他一句话吼得胖子独自冲锋追进来,这会儿却不明原因突然失联。几个人正在找方位,高处突然传来动静,眼看那边的树高得冒尖,似乎有东西蹿来蹿去,很快一阵扑簌簌的响声。这鬼地方满眼树影子,连声音也不好分辨,不知道是人声还是动物捣乱,但既然有了目标只能先追,他们当下分开三个方向,一起往高处围过去。方焰申低声示意他们一切小心,对方疑似涉毒人员,不清楚有没有持械,必要时候可以拔枪示警:“看见那颗最高的白栎树了么,沿路先找涛子,不要分开太远,上去之后立刻在树下集合。”大家行动,他自己往正前方走。四下灌木太多,满地的植株低矮,脑袋上还顶着乱七八糟的树枝,人在里边时不时弯腰低头,一待久了,满身都是潮气。很快方焰申往前行进了几十米,但越走越觉得四周过于安静,连偶尔的鸟叫都没了。他直觉不对劲,仔细一看,脚底下一片地蓬果子,红彤彤的打眼,全掉在地上被踩烂了,明显刚刚有人来过,方焰申迅速拿枪,一摸之下才发现枪套空空。他昨天为了提防关飒,把自己的配枪锁在分局了。山地草木密不透风,对方情况尚不清楚,同事失联,而他此刻空落落地站在当下,背心发凉。这下可真是麻烦了。虽然他们来了三个人,可协警也不配枪,大家还不认路,万一找不到石涛,对方在这深山老林里就占了上风。方焰申潜意识里关于危险的猜想一点就着,飞快地闪过无数个念头,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于是迅速背靠在树后,拿着对讲冲山下喊话,让陆广飞尽快派认路的人进山增援,然后又寻找刚才同行的人,想要确认彼此的位置。话还没出口,他突然听见身后的树叶乱响,立刻收声回身。几步之后的灌木在动,忽然钻出个人,直接向他扑了过来。一切发生得太快,偷袭他的小伙子面黄肌瘦,黑洞洞的两个眼眶毫无神采,看着二十出头,手里握着刀,一声不出只记得乱挥,明摆着打算闷头把人捅了再说。方焰申避开刀子,本来还想说两句话,试图让对方分神,结果那“黑眼圈”一凑过来浑身带着一股特殊的臭味,肯定吸毒。这下他没心情废话了,出声呼喊同行的协警过来,同时抓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手里的刀甩掉。两个人互相夺刀,用力之下,那小子瞪着眼,章法全无,就记得狠命和他扭打了,手里的刀尖笔直捅上天,冷不丁挑开了树枝,刺眼的日光突如其来。半山上的林地十分阴暗,让人忘了外边还是个大晴天,眨眼之间,方焰申看见头顶上细小的蚊虫轰然散开,一道光直接打穿了林荫。他的右眼猛然失焦,本能地松开对方用手挡光,不过几秒的空隙,他听见身后又有人过来,正想看看是不是自己人,没想到腿上已经狠狠挨了一下。他踉跄着摔在树下,眼前模模糊糊,发现又蹿出来一个炸毛的小青年,吸毒吸到大腿小腿一边粗,举着棍子就要犯浑。人一旦沾毒,逼急了都是亡命之徒,何况对方是为了逃命,别指望还能分轻重。很快那两人看出来方焰申身上没枪,于是对了个眼神,瞬间癫狂了,一起冲他围过来。方焰申右眼怕光,开始神经性地抽搐,连带视力受限。他想起身,对方却不打算让他缓过神,一前一后出手攻击。他身后的那个人看着瘦不伶仃,力气却大,趁方焰申看不清的时候直接卡住他的胳膊,让他一时没挣扎出来,与此同时,前方的“黑眼圈”又努足了力气,直冲方焰申扑过来就是一刀。钢刀刃上泛着光,方焰申摔在地上无处可躲。意外永远不给人从容以对的时间,这可不是演什么警匪剧,警察真正出案子的时候根本没有剧本,什么突发状况都可能遇到,所以方焰申在这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只觉得眼前发黑,甚至来不及紧张。他的眼睛很疼,平白无故地想起了一句话,在那个静谧到能听见心跳的夜晚,云开月来,他面前的人苍白无害,无声无息望着他,十二年暮色如焚。那天晚上关飒问他想要什么。此时此刻,方焰申只剩下苦笑,他模模糊糊地看见刀尖直冲胸口捅下来,庆幸自己没说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