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喜欢挖掘真相,却很难相信真相。方焰申和陈星远认识了二十年,交情这东西伴随着经年累月的信任,有时候就成了蒙蔽自我的借口。凡事皆有迹可循,没人能真的做到滴水不漏,只不过有时候是他根本不愿相信,所以连查都想不到要查到陈星远身上。很快,方焰申把最新的调查结果扔过去。十三年前,陈星远在国内就读医学院,同年程继恩曾经作为特邀专家参与了他们学校的课题,而当年的陈星远也正好是课题组的学生成员,只不过谁也没想到两年后,曾经颇受赞誉的精神科专家声名扫地,程继恩负责的疗养院竟然爆出拐卖大案,掀起轩然大波,警方介入后,程继恩作为院长获罪入狱,事后出于谨慎考虑,校方已经将其除名。从此,程继恩这个名字成了学界之耻,而后各类研究资料里也都完全没有再提及。陈星远盯着那些白纸黑字的记录,审讯室里难得安静下来。原本普通的清晨突然变脸,正好该是天光大盛的时候,可惜不巧赶上了扬沙。分局的窗外还能看见山头,但大风夹着沙尘横冲直撞,模模糊糊,又像是另外的人间。陈星远很久都没开口,他盯着那些记录,慢慢地笑,然后手指逐渐放松下来,仿佛如释重负,点点头说:“是,程继恩曾经是我的老师。”他不是殷大方那种混子,自然知道轻重,既然人已经坐在警察面前,一旦被发现证据,徒劳嘴硬无济于事,于是陈星远迅速调整情绪,把自己和程继恩的关系简单概括了一下说:“我那会儿年轻,不懂事,差点被学校开除,是程老师有恩于我,如果没有他拉我一把,我也不会有今天了,所以一旦他有需要,我无论如何都会帮忙的。”方焰申证实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突然觉得胸口的气按捺不住。他连想都不愿意再往下想,猛地走过去把审讯椅子上的人给松开,然后直接将对方揪起来。另一旁的石涛正在忙,一边琢磨口供一边敲键盘,谁知道领导突然急了,他愣了一下,才想起要追过去拦。陈星远手腕浮肿,人已经被方焰申扯住衣领,却他并不紧张,只是表情玩味地开口说:“你们查可查不出‘老师’这么明确的称呼,谁告诉你的?关飒?”他已经想起自己唯一的疏忽了,他曾经在关飒的治疗期间,对那个人习惯性地加了尊称。方焰申的邪火直往头顶蹿,一拳揍过去不解气,眼看还要动手。石涛把他拦腰往后拖,“方队!”他回身关了录像,示意方焰申冷静点,陈星远的事显然没吐干净,关键时刻,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挨揍的那位却很能理解。陈星远摔在地上,石涛马上又给他上了铐子,他整个人姿势别扭,但很快就坐起来了,开口说:“对,你想得没错,我对关飒的治疗一直在干扰她的记忆,不光是为了让她离开你,还要混淆她脑子里的过往,让她尽可能忘掉所有不该记起来的人和事,可是关飒……”陈星远抬眼,盯着方焰申,目光透着欲念,“她真的是个很不听话的病人。”方焰申太阳穴钝痛,眼前发暗,一脚又踹了过去,忍无可忍地吼他:“我那么信任你!把她托付给你,你呢?你把她当什么?”有些疾病不致命,却能砍断为人的尊严,精神病患者承受的恶意和痛苦已经足够多了,竟然还有人利用他们的病情作恶。十二年前的真相被一场大火掩盖,迟迟无法瞑目,过往的惨剧徘徊在亲历者的脑海之中,从未停止。始作俑者需要掩盖身上的血,就必须持续制造噩梦,扼杀关飒仅存的真实记忆。方焰申不敢再想下去,陈星远利用治疗,暗示引导关飒,企图让她把真相当成幻觉,他永远不会让关飒痊愈。“说来也巧,如果不是你当年让我做她的主治,也许这些年不会这么顺利,虽然关飒是个病人,可她总是怀疑当年的案子有问题,我不知道老师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可他入狱后特意带话给我,说不希望关飒想起他,我刚好能帮这个忙。”陈星远说着说着微微变了脸色,似乎很是遗憾,“想想也知道了,十多年前那个案子肯定有问题。我原本可以把关飒带走的,只要她能忘记那些事,就不用再受刺激了,可她非要抓着你不放,她以为你能救她!”陈星远似乎觉得很可笑,于是干脆不再挣扎,坐在地上越笑越大声。他背对天光,眼睛发暗,两个黑窟窿直直地盯死方焰申,一字一句,还嫌不够:“老师把关飒关在疗养院里,究竟对她做过什么没人知道,我和你一样好奇,所以我尝试去刺激关飒的潜意识,想了解过去的事,但她即使在陷入妄想的时候,对疗养院的经历都非常抵触,那是她无法面对的现实!你再查下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又要把她往火海里推!”关飒的病,根本无法承受有关程继恩的刺激了。方焰申透不过气,他一夜没睡,此刻脑子里残存的理智岌岌可危,而陈星远的笑无异于火上浇油,他厉声问他:“程继恩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他从不亲自联系我。”石涛反应过来,紧跟着逼问:“所以你知道他出狱了。”地上的人理所当然地回答:“我本来不知道啊,只不过我听说又出命案了,能让你们方大队长这么紧张的案子,还涉及到关飒,猜也猜到了。十二年前的秘密又被翻出来,那老师肯定已经出来了。”石涛强调事情的严重性,陈星远坦然相对,方焰申在一旁不去看他,硬生生逼自己保持冷静。可惜没有一个有理智的人,能接受理智。医者无法自医,陈星远对于方焰申的怒火异常满意,仿佛隐忍已久。陈星远嘴角带血,再开口的时候也像发了疯,没头没脑地说着:“你不会明白的,老师说过,人类和动物没有区别,都有自我净化的能力,痛苦就成了人类弱者被淘汰的借口,但关飒不同,她从不奢望治愈,她不是弱者,所以她很美……真正的美是需要被痛苦雕刻的。”变态没有同情心,总以欣赏别人的挣扎为乐。陈星远的话断断续续,清楚却扭曲,“你没看见关飒那一晚的样子,她在挣扎,浑身是血,那都是你的杰作,你却从来都不懂得欣赏。”方焰申的怒火瞬间冲到了头顶,他暴怒而起,把地上的人拽起来,“禽兽不如,你不配做医生!”陈星远对他的愤怒感到欣喜,打量他说:“弗洛伊德有个观点,每个人都有一个本能的侵犯能量储存器。在这个储存器里,侵犯能量的总量是固定的,它必须要通过某种方式表现出来,才能把个人内部的侵犯性驱力减弱。”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方焰申,“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对吗?那场火让你们两个人留下创伤。关飒早就长大成人了,可她带着过去的疤,于是她在你心里,永远留在了那场火里,你开始回避她,因为你认为她只是你救不了的孩子。一方面你的道德感跳出来指责你,一方面你又克制不住想拥有她,开始用各种方式压抑,用工作和使命去逃避,但这样没有用的,对你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刺激。”陈星远的话充满暗示,方焰申知道自己绝不能被他引导着剖析自我,他把他按在墙上,告诉他:“我劝你闭嘴,这一套留着将来在牢里安慰自己吧。”无论如何,陈星远都逃不掉被立案上诉了,但他此刻并不绝望,还在开口说:“你觉得我是个人渣?但你怎么保证你一定不会对关飒失控?那个手铐已经证明你无能为力了……如果有一天,你亲眼看着她又被推进火海呢?”人善未必有因,但恶却总有昭彰的借口。贪欲、冲动、刺激,本能,仿佛在它们的驱使之下,行恶无辜。石涛一直守在旁边,听见这孙子又开始说火灾,提起那些旧事,他不由紧张起来,大家都知道方队当年的心结,这真是要字字诛心了。他赶紧把陈星远重新按回椅子上拷好,然后伸手去拉方焰申,想让他先出去。方焰申甩开石涛,示意自己没事,又扣着陈星远的肩膀说:“你给我听着!人和畜生的区别,在于人有选择。”他锢住陈星远的脖颈迫他窒息,对方不得不闭嘴。他扼住他的喉咙告诉他:“你学医这么多年,比我清楚每个人都有阴暗面,有人经历过更大的创伤,面对更多的诱惑,但他们永远不会向你一样!因为他们是人,分得清善恶是非,你呢?你连畜生都不如!”人心深处的恶念远比野兽凶猛,动物不会为了私欲而折磨同类。“是么?那方队现在打算怎么选……”陈星远整个人都被椅子固定住了,无法躲避而开始咳嗽,他渐渐上气不接下气,却挣扎着说话,“你的私心更可悲,你不爱关飒,不愿意回去见她,把她的执念当成后遗症,现在你突然发现我要带她走,你又急了?这算什么?”方焰申掐着他不松手。陈星远还不肯闭嘴,又说:“你看,你现在不也想掐死我么?”石涛听得心惊肉跳,眼看这疯子越说越难听,他生怕场面控制不住,马上要打断。方焰申却不为所动,他的手劲越来越大,忽然凑到陈星远面前,让他听清楚自己的话:“你不用想着激我,你忘了自己今天是怎么被送到这里来的吗?我很清楚,关飒早就不是小孩了,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哪怕她疯一辈子,我就守她一辈子。”他盯着陈星远的眼睛,突然放低声音,但每个字都砸在对方耳畔,没有半分迟疑地告诉陈星远:“何况我从来没说过,我不爱她。”说完方焰申松开手,陈星远却突然崩溃了。这一夜他都沉静自持,哪怕被揭穿老底也没显露出任何极端的情绪,此刻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整个人痛苦低吼,突然剧烈地挣扎,竟然想要反击,大声咒骂方焰申。石涛迅速出手帮忙,两个人强行把他按在椅子上,随后石涛冲出去叫来了辅警,好不容易才把局面控制下来。大风掩盖不了隔壁的动静,撕开陈星远那层皮之后,一步一步漏出来的关键信息让人心惊。十二年前后,疗养院里最关键的人浮出水面,程继恩提前出狱,却被人刻意掩盖,如果当年的旧案另有隐情,那相关的一切都需要重新调查,嫌疑人绝不止是殷大方。邵冰冰旁观审讯进展,她不在这个时候去劝方焰申,直到整条走廊重归平静。今天大家都太累了,已经有一个被逼得失控的,邵冰冰不愿意自己再胡思乱想,于是她转身在白板上把程继恩和陈星远勾起来,盯着剩下那些未完成的关联线索,笔头转向殷大方。对方有限的二十多年人生全都混在弘光村,警方却始终查不到他和继恩疗养院的关系。到底还漏掉了什么?审讯室的门打开,方焰申很快走回来,留下胖子继续盯着陈星远。邵冰冰看了他一眼,这会儿方焰申的火也撒完了,和陈星远博弈实在不容易,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人看着平复不少。她问他:“你最后说什么了?陈星远这么激动。”方焰申没力气笑,摇头说:“实话而已,他最害怕的事。”她看他不想说,也不再细问。方焰申进来转身关门,低头扶着门框,一直没动。邵冰冰不忍心,劝了一句:“关飒确实需要医生照顾,这不是你的错。”方焰申一想起关飒遭罪就受不住,可他当年就是因为担心她。关飒是一个病人,亲戚疏远,没法周全,他苦心安排朋友去照顾,原本想着万无一失,结果反倒把她送到了虎口里。邵冰冰叹气,旁观者永远是最冷静的角色,可她都想不通他们这算什么,羁绊么,这种词都是故事里写来玩的,可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就是这么复杂。方焰申太想保护关飒了,于是他宁愿自己躲起来远离她的生活,却又不断被推回原点。十二年的时间变成一个死循环,他救了她,也毁了她,一直如此,不堪细想。邵冰冰心里很清楚方焰申的选择,他拼劲全力,带伤工作到最后一刻,恰恰是因为他想要回去,他因此必须对得起自己的使命。他甚至清楚自己随时可能出事,很可能这一生都要辜负关飒的等待,那是每个警察都必须面对的风险。可警察也是人,其实在方焰申心里,从来没对关飒放手。这话题太敏感了,邵冰冰实在没心情继续展开。她扭头盯着白板,又把椅子给方焰申踹过去,示意他坐下休息。方焰申扶着门的手微微发抖,沉默很久才呼出一口气,示意自己没事,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迈过来要坐下,结果不知道是没看清还是没站稳,一步迈大了,直接把椅子撞倒。邵冰冰吓了一跳,疑惑地伸手扶他,想起来他今天说在市里差点出车祸,担心地问:“你怎么了?”方焰申摇头把椅子拽回来,坐在白板面前半天才开口说:“躲车,摔地上了,估计劲太大,这只眼睛情况不太好,玻璃体积血,又开始一阵一阵看不见。”她听他说得云淡风轻,心里却着急,大夫早就说过他必须先保眼睛,这么多年了,他已经勉强到现在,万一折腾瞎了,什么都别想了。方焰申老实地坐下,还有空冲她笑。他大爷似的闭着眼睛,伸手摸索说:“哎,快,杯子给我拿来,让我缓缓。”邵冰冰不情不愿地开始伺候他老人家,揶揄着吐槽:“这节骨眼上,你要真让车撞了,一了百了,什么都别查了。”眼下专案组里就他和副队两个领导,如果方焰申出事,内部矛盾就没了,其余的人不知道过往,没人坚信关飒的话,没人坚持关联旧案,更没人追着还要往下深挖。她这话完全是成心说来怼人的,没想到说完自己先愣了。方焰申喝了一口茶水,同样若有所思,忽然说:“我今天推着老孟去三院,那条路去医院只有一个路口,正好就有辆货车失控,差点我和老孟都得完蛋。”事情没那么简单,邵冰冰接话说:“陈星远选在今天劫走关飒,是因为你赶不过去,但就算你当时没去,一旦发现人丢了,马上可以追踪他的去向,他不会这么冒险。”她说着说着觉得自己嗓子眼也开始冒火,“陈星远隐藏得很好,只要不被警方怀疑,完全可以继续当他的好医生,在他的原计划里不可能轻易暴露自己,他之所以冲动离城,是因为他知道你在今天自身难保,无论你是死是伤,都没能力去救关飒了。”她说完立刻去找石涛,让他加强审讯,同时去查陈星远近期的通讯记录,今天的一切都不是巧合。方焰申仰头顶着天花板,有人给他设了一层又一层的套,他偶然遭遇交通事故,关飒被劫持跳车,陈星远意外黑化,瞬间引爆暗藏的火线。然而他们此刻处境艰难,专案组里有鬼,还不是一般的鬼,逼急了要人命。邵冰冰再回来的时候带着石涛。两个人已经收到消息,陈星远诊所之中的药物去向确实都是线上交易,他倒是没在这件事上作伪,他的买家追踪下去和殷大方供诉一致。“殷大方那批药肯定就是辗转线下,从这地方弄到手的。”邵冰冰指给他看一条地址信息。方焰申想起来了,那地方就是个烂尾楼,平时无主,荒废已久,也是当时殷大方提供的买药来源,等到弘光村里的事败露,警方再去追查的时候,里边已经人去楼空,以至于他们一直以为是个假地址。石涛示意他们说:“但陈星远否认和殷大方认识,这一点目前看来没有说谎。殷大方那伙人压根不懂药物加工制毒,另有毒品来源,这些缉毒大队那边的兄弟已经在跟了,所以殷大方长期获取管制药品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控制被害人。”买卖双方完全断开,一定有第三方调度。一个买药,一个供药,而且对方非常隐蔽,让他们买卖双方都无法获取全部信息,以免连带被查。方焰申告诉他们,弘光村里没查清楚,那个所谓的暗屋根本就是个障眼法,“所有和殷大方有过交集的人都要重新排查一遍。还有,涛子你去继续审陈星远,让他把关于程继恩的所有事都吐干净。”石涛马上出去了。方焰申又看了眼时间,专案组的人还在市局,不知道他们三个私下跑来半坡岭跟进案情,此刻还不能确定队伍里是谁在阻挠调查,所以不能把这一夜的最新信息暴露出去,他们必须尽快找出更多证据。邵冰冰同样也在担心,天亮之后专案组那边肯定会联系他们,自己人这边也不好处理,她说:“咱们还得想好应对。”椅子上的人似乎眼睛好一点了,坐起来但没说话。方焰申又掏出那对核桃,其中一个负伤转不动了,他还不消停,把它们捏在手心里,慢慢摩挲。邵冰冰觉得不肯关联旧案的人都很可疑,此刻殷大方已经移交市局,他们之后如果再想审,难免要走到和组里人摊牌那一步。她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就是“旗杆子”那张黑脸,于是说:“我之前和祝师傅聊过,他说副队动不动就往他那里跑,似乎盯着那份出狱人员的名单,有没有可能内部数据被他提前转手,所以他很关注结果,急于确认?”方焰申心里一动,抬头看着她说:“今天我接了一通电话,是祝师傅打过来的,当时没接到,后来才回过去,他说的差不多就是这意思吧,也说副队在他那边翻卷宗,祝师傅防备他,想试探我的意思。”邵冰冰“哼”了一声,想起陆广飞满脸耿直的模样就有点不痛快。方焰申当然比她还烦那个人,但烦归烦,他心里却觉得这事不会这么明显。陆广飞那家伙干什么都招人烦,平日里恨不得天天找茬逼方焰申滚蛋,但一个人的立场过于明显,反而让人觉得他不至于背后下黑手,或者说,如果陆广飞真想把这些和旧案相关的线索抹掉,根本没必要等到今天,也没必要一步一步来和他针锋相对。方焰申还没说话,邵冰冰已经有点迟疑了,又说:“但是说实话,我觉得副队还不至于想你死。”彼此履历清楚,他们之间可没什么深仇大恨。陆广飞是从从外省转调而来的,此前应该都不知道敬北市十多年前的案子。方焰申把今天发生的一切仔细地回忆一遍,“如果车祸不是偶然,那对方需要清楚旧案,和过去的人相关,眼下还要知道我外出的目的,甚至连三院、恒源街、关飒家里的位置也都摸过了,否则他怎么掐得这么准?”说着说着他想起了一个关键点,“祝师傅那通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好在过马路,找手机晚了一步,就因为晚了那两秒,我才捡回一条命。”邵冰冰被绕糊涂了,问他:“什么意思?”方焰申没往下解释,有些事七零八落,此刻全要往一起钻,于是他迅速回忆起来,又说:“祝师傅在局里很多年了,比我们所有人都要早,他清楚十二年前的案子。”邵冰冰惊愕地看着他,话在嘴边,迟迟不敢开口问。大家都知道,祝师傅在队里最疼她,但凡有能照顾女同志的福利,都优先想着她。邵冰冰也把他当长辈,每次逢年过节,她知道他一个人过日子,经常上他家看望。方焰申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示意邵冰冰不用这么紧张,“不管是谁,陈星远这一环已经把他们暴露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查清楚弘光村里的秘密。”方焰申伸手把笔拿过去,站也懒得站,直接拖凳子坐到白板下,点着那几个人说:“被害人走失时间跨度长达数年,现在我们要找的这个人一定有稳定居所,能常年隐藏在村里,有可能曾经在继恩疗养院接受过治疗。他和程继恩、王戎相关,同时还和殷大方有来往,并且应该熟知精神病人的用药情况。这个人此前一定因为种种原因在我们排查时被忽略掉了,实际上他和殷大方之间存在某种隐秘关系,协助殷大方那伙人伪造现场。”他说得很快,邵冰冰一路听下来,觉得一切的根源都从那家疗养院开始,这个被漏掉的嫌疑人如果曾经入院,关飒肯定有印象,为什么之前关飒进村的时候没发现?邵冰冰突然目光收紧,站起来在板子的空白处迅速写下了一个名字。不是关飒没有发现,是她压根想不到。方焰申一点也不意外,看着那三个字,打了个响指,他感叹邵冰冰和自己这么多年的默契还在,然后撑着椅子说:“走,这可是个老大难,轻了重了都难办,咱们还得暗中盯。”话音刚落,他眼前的门飘忽不定,眼看缺了一块,越想看越重影,逼得他只能站住定神。外边还在刮大风,一阵晴一阵阴的鬼天气。邵冰冰看出方焰申眼伤严重,现在外出实在勉强。她赶紧找了一个借口说:“两个人去动静太大了,这活儿还是女警方便。你留下,如果队里一会儿来人找咱们,涛子可顶不住,你还得挡一阵。”比起他们在半坡岭一夜没睡,关飒这边总算消停不少。她回到市里的时候时间太早了,天还没亮。她在家里没找到老孟,但恒源街上家家户户挨得近,消息藏不住。邻居水果店的阿姨凌晨之后就要进货,四五点钟的时候,只有她家有人醒着。阿姨耳听八方,跑过来和关飒一通形容,把老头急病晕倒,又被人送去医院的事绘声绘色讲了一遍,说那个救人的就是有一次夜里送关飒回来,被她“抱着啃”的那位,连带着还把祸不单行,他们过马路差点被车撞了的事都给说明白了。四下灯火昏暗,关飒自己的右腿几乎不能沾地,走路跌跌撞撞的。她勉强倚在门边听完,冷漠地哦了一声。阿姨抓着瓜子,往回走了两步,又不甘心,挤眉弄眼地问她:“那就是你男朋友吧?”关飒想笑也笑不出来,接了一句说:“不是,我叔。”阿姨在街头巷尾开店,什么没见过,此刻颇为不屑地摇头说:“哟,哪来的叔叔那么年轻,现在的人啊,搞情趣都不带害臊的。”关老板确实没培养出害羞的情绪,她直接往店里一步一挪,随口就接:“对,不是叔,是我命根子,行了吧?”水果店的阿姨满脸肉麻,似乎想到什么不得了的事,猛然爆发出笑声。关飒不理她了,自己回到家,费了半天劲才上楼换完衣服。她打算去医院看老孟,收拾完从卧室出来,却总觉得四周不对劲。二层东南朝向的客房开着门,那里就是上次方焰申把她铐住的地方,平时没人住,只放了一堆旧物,以老孟的腿脚不会随便来楼上,于是她心里觉得更奇怪了,进去仔仔细细地查看。自从上次出事,房间里一片凌乱,根本没空打扫。原本墙角都是落灰的旧东西,此刻却像是被人扒开了。她马上过去翻找,发现那些早年的相册被人打开过。早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旧物了,关飒从来没心情看照片,现在翻出来,发现里边有一处被揭掉的空白痕迹,经年而后,照片缺失,空出来的地方变得十分显眼。有人来过。她本能地觉得不是方焰申,她不在家,方焰申不可能无缘无故往二层的空房间里闯。关飒不再犹豫,马上去医院看老孟。这两天下来,关飒心里压了太多事,精神就像被吊起来似的,一直不觉得困。她大半夜一瘸一拐地进了三院,值班的护士都多问了两句。她打听出老孟的病房,盘算着怎么安慰,结果一路找过去,发现这钟点老头的病房里竟然挺热闹。方沫无处不在,简直成了三院的吉祥物,不管谁倒霉进医院,都过不了他这关。大少爷半夜出现,竟然把自己的电脑搬过来,给老头放戏曲听,同病房的另外一床空着,大概白天的时候同屋的人已经收拾出院了,于是这会儿就他们两个人。趁着夜里没人查房,方大少又和护士们混得脸熟,他赖着不走,老头也睡不着,两个人关起门来聊天,声音巨大。关飒对着请安的方沫只来得及说一句:“你哥让你来的?”“是啊,他忙去了,非要把我吵醒,说你手机丢了,联系不上,但你肯定会来医院看老人,让我帮帮忙。”他还真是会帮忙,老孟大概白天的时候睡多了,这会儿精神好得很,还让他哄得十分高兴,跟着戏词摇头晃脑,看着一点不像刚吃错药。有方沫在的地方不分昼夜,永远太平,他好像自带疗愈属性,简直是个精神控制系的法师。关飒走过去拉着老孟的手。老头怕刺激她,可怜巴巴地解释自己倒在家里,幸亏方焰申来得及时。他拍她的胳膊,欲言又止,提醒她千万不能再去找那个陈医生了。关飒观察老孟的样子,明白今天这一出可不是偶然。她把方沫拽到门边,对方学舌,把方焰申的意思转达过来。老孟现在没有危险了,他吃错药,疑似有人投毒,方焰申已经把嫌疑人带走,余下的让关飒不要担心。关飒看向病床上的人,低声说:“是因为我,老孟是被我牵连的。”那天晚上,她自己意识混乱,老孟却看见陈星远来过,肯定在事后被他报复了。方沫示意她别再纠结,很快老孟就可以回家了。大少爷自己在医院里休养得不错,此刻瞌睡虫上头,打个哈欠说:“你来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回去补觉了啊。”说着他还特别贴心地把电脑留下,哄着老孟小声听,不能让大夫发现,然后脚底抹油,飞快地跑了。关飒把门关上,又过去坐在老孟身边,扶他起来喝水。老头上下打量她,不停问她怎么伤到了。关飒摇头不想细说,开口说:“白天家里有人来了?”老孟一口温水在嗓子眼里直冒泡,然后摇头:“没有啊。”关飒接过杯子说:“我看家里的东西被人翻过。”老孟满脸惊恐,半天说不出话,抓着她问怎么回事。眼看把人脸都吓红了,关飒找话岔过去,说可能是他被送医院,后边纱窗门没关,有人进去想偷东西,“无所谓了,反正咱家没什么值钱的。”老孟不听戏了,拉着被子躺平,非说自己要睡觉,轰她快回家,“焰申说了,外边太乱,你一个人不能乱跑。别担心我,我这边在医院,有大夫看着呢。”关飒帮他关灯,想想又停下问他:“你还记得程继恩吗?”病床上的老人好像压根没听清,咳嗽了两声才平复下来,颤声问:“什么?谁?”她站在窗边,嘴边分明卡着“舅舅”两个字,半天都说不出来。老孟莫名其妙,又开始习惯性地唠叨关飒,让她记得按时吃药,赶紧回家休息,还有看好门。他们老的老,病的病,经不起再出事了。眼看天边泛白,关飒拉上病房的窗帘,在黑暗中摇头说:“算了,我也不想再提了。”不早不晚的钟点,关飒回家还能睡一会儿。渐渐天亮,她一躺下就睡着了,身体已经跟不上意识,疲惫和摔伤让她模糊地陷入昏睡,却睡得浅,一直在梦里挣扎往返。人的梦是现实的镜子,所有白天来不及想的画面轻易就能入梦,在潜意识里冒出来,一个一个成了精,生怕关飒忘了,全都扑过来撕扯她的神经。可是一切都比不上程继恩这个名字让她恐惧。那个人的轮廓忽远忽近,她被困在一条长长的楼梯上,怎么也看不清,头疼欲裂,最终惊醒。她爬起来看表,只睡了一个上午,比不睡还折磨人。关飒下楼给自己倒水,找出来薄荷糖,一颗一颗往嘴里塞。她坐在平常老孟的椅子上,盯着撕开的纱窗门,一直看外边的草木出神。沙尘天气说来就来,她心里就和这天一样,明明迎着光,却被大风卷得不上不下。她觉得手心发凉,好像那风一阵一阵在往心口灌,于是她把老头装的座机扯过来,给方焰申打电话。他人应该还在分局,刚能抽空休息趴一会儿,是突然接起电话的,于是听上去声音有点哑,大概还沉在梦里,下意识就喊:“飒飒!”关飒没忍住开始笑,赶紧出声说:“没事没事,你别急,我在家呢。”方焰申这才清清嗓子,他快被吓出毛病了,生怕她再有点不好的消息,追问说:“怎么了?”关飒马上掐着嗓子,拿腔作势地接上话:“没怎么,我想叔叔了,不行吗?”他笑不出来,半天反应过来这是座机打来的,关飒确实平安在家,于是长出了一口气。她又轻飘飘地说:“陈星远的事,我是不是该记一功?”方焰申半晌没回答,再开口的时候和她说:“你知道我当年在瞄准镜后是什么心情么,今天也一样。”关飒没想到自己被他一句话就说到哽咽,倒不是真想哭,只是她一切都明白,也明白自己应该想起点什么,却又什么都不记得。她冒险就是为了不给他添乱,可是此刻就算她一切平安,心里却急。青天白日,偏偏暗流汹涌。方焰申听起来也笑了,所有的变故忽然显得不那么重要,于是他什么都不愿再提,口气温和地说:“听话,在家等我。”这倒是破天荒,他第一次让她等。关飒脑子一热,也不知道被触动了哪根神经,鼻子发酸,于是连说话的声音都在抖,她急匆匆地转开话题,提起小时候的事,“程慧珠把我锁在车里那次,整整一下午,我觉得自己快死了……最后看见你,是你砸车窗救了我。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我第一次不想死。”方焰申记得自己当年救她的办法,这才想通她是怎么从陈星远的车上逃出来的。关飒吸吸鼻子,继续说:“火花塞,你说过它是氧化铝陶瓷。我后来骑车,家里也有那东西,火花塞的碎片棱角特别尖,硬度又大,可以击碎车窗,都是你教的。”那时候她只是个小屁孩,风吹草动都能刺激神经,何况被亲人锁起来,“我知道自己病了,幻觉太可怕,可我不想死,每次我不想死的时候,都能想起你,所以我才能坚持到今天。”“你做得很好,足够了,不要再冒险。”他知道,对于关飒而言,活着已经是自救。关飒心里的那句话终于绷不住,只想告诉他:“你不要内疚,陈星远的事不是你的错,就像你眼睛的伤……”她说不下去了,是她发疯把方焰申打伤,而这么多年下来,他宁肯自己忍着,也不愿意说出来再刺激她。电话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方焰申的叹息起伏,再开口的时候只有一句:“飒飒,无论如何,我一定回去。”万家灯火,人心归处。对于常人而言,生活有时候平淡到不值一提,可是无论多么平凡的日子背后,逐光的路上千难万险,永远有人为了驱逐黑暗而做出牺牲。方焰申选择了这条路,从此不想归途,也不问前路,他可以舍出自己,却不能再看关飒受苦。以前他想不开,总以为回避才是对她最好的安排,但今天他卡在路口,听见她跳车的消息,一瞬间世界失焦,那种恐惧感彻底击穿了他心底最后的防线。他背负的责任和关飒之间,根本不是一道选择题。那是他从火海里抢回来的女孩,关飒从不让人失望,一次又一次爬起来,生而坎坷,人间离合,哪怕未来险恶,但方焰申知道,关飒可以和他一起共度。他守护的人间包括她,也必须有她。两个人都没说话,片刻而已,关飒哭了。她不想被方焰申听出来,记着他的承诺,出声说:“我现在没疯,听得清清楚楚的,你说要回来,不能骗我。”方焰申也笑,似乎非常累,执着于她不能乱跑的事,反复强调。她又打断他问:“你们找到程继恩了吗?”方焰申告诉她:“还没有,不过陈星远是个突破口。那些药的来源基本证实来自他的诊所了,只不过现在他们之间的关联还没搞清楚,弘光村里还有问题,我们已经派人去盯了。”关飒嗯了一声说:“如果陈星远认识程继恩,那他当年愿意接收我,肯定不只是因为你的关系。”方焰申不愿再往下说了:“警方会继续调查。”他避重就轻的说法已经证实了关飒的猜想,她很敏感地找到这一切的共同点,于是说:“所以我很关键?程继恩、陈星远,他们都想控制我。”一个十二年前把她关在疗养院,一个十二年后试图混淆她的记忆。作为精神分裂症病史长达十余年的人,关飒确实出人意料十分顽强,她失去父母家人的关爱,十二岁还经历火灾重创,这种情况想要痊愈太难了,而她还没有彻底丧失自知力。“所以你必须保护好自己。”她确认了自己的想法:“我一定还见过什么,不只是绿凉鞋……可我想不起来了。”方焰申不让她勉强,说:“快了,我已经把两个案子关联调查,无论十二年前还发生过什么,就算你能想起来,现场的证据已经找不到了,必须重新从半坡岭的命案入手。”关飒听出他字里行间的担心,让他别紧张,“我清楚自己的病,好了,警察叔叔,前线交给你们,我想冒险也没那个本事啊。”她不再耽误他的时间,很快挂了电话,一个人坐在后院的门边没有动。外边的棣棠花都被吹散了,大风扬尘,一阵一阵卷着土往里刮。关飒勉强把里侧的门关上,玻璃很久没人擦,幽幽暗暗有些反光,照出她自己的模样。此时此刻,关飒几乎失去全部的头发,抱着膝盖蜷缩在暗影里。她盯着那团模糊的影子,突然想起楼上的相册。那里边都是十多年前的照片,是她没有被送到疗养院的时候,没有看到躺在地上的绿凉鞋,没有发生那场大火,那时候的她,还有长长的头发。关飒的病让她失去童年,小时候的记忆不堪回首,伴随着疯溃和厮打,她也不喜欢过去的照片,但不可否认,那些东西记录着一个人的过往,是最最客观的佐证。关飒狠狠咬住嘴唇,又像是回到了当年。她盯着玻璃上的自己有些喘不过气,但自知力还在,于是她感受到自己出现幻觉,尖锐地头疼,眼看玻璃上的自己变成了长发的样子,小时候的模样又回来了,发丝蔓延散开,随着呼吸起伏,像黑色的潮。她的长发好像有了自主意识,在她眼里越来越长,慢慢缠绕,直到把她整个人缠紧。关飒猛地扑到玻璃上,她想撕开那些头发,可她的腿伤了,又摔在地上,外部带来的疼痛刺激到神经,让她渐渐清醒,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王戎死了,程继恩却还在,她一定忘了某些关键的信息,她必须想起来。关飒逼着自己站起来,打电话重新联系医院。敬北市的大风轰轰烈烈,终于在午后消停下来。方焰申已经和交通大队进行了协查,针对今天可疑的货车司机重新审讯,对方醉驾本来就要拘留,人在酒醒之后嘴却很严。羊坊地区的同事回复,这事的轻重显而易见,如果对方背后有人预谋,那这个司机明摆着是收钱办事,可他今天没有真的撞到人,咬死了最多是个醉驾,一旦忍不住说出来别的事情来,很可能要涉及大案,这道理再傻的人也明白,所以这条路基本被堵死了,只能从陈星远身上查。至于他们自己这边,审讯室里的人自从被方焰申刺激了之后,一直情绪非常低落。陈星远对于他们怀疑的事和盘托出,问什么说什么。他确实不知道恒源街上交通事故的细节,只交待自己收到过一条短信,内容是今天之后不用再担心方焰申,请他在此期间务必看好关飒,余下的不过都是他自己做主安排的行程,以至于才能被关飒搅局。很快,陈星远被带出去看押,石涛说他离疯也不远了,啰啰嗦嗦,就坐在屋子里念诗。胖子耳朵上夹着烟,打算出去散一根,拿腔作势地学他说话:“夜的最初三小时已逝去,每颗星星都照耀着我们,我的爱情来得多么突然,至今想起仍震撼我心魂……”他做了个要吐的表情,和方焰申说,“妈的,念的我都会背了,后边的更恶心,什么爱神正酣畅的。”“嗨,听着耳熟,他平时也是个文青呢,忍忍吧。”方焰申和他贫了两句,自己回到办公室。没过多久,陈星远供出的那个手机号也被调查出来了。如今购买手机号都需要实名制绑定,但那却是个少见的无主充值号码,售卖时间起码超过十年,一直没更新过户,却月月留着号,显然对方在日常联络这方面非常谨慎,更详细的定位通讯记录需要市局的权限。与此同时,方焰申一直在等专案组那边来人,没想到先收到组里的消息,殷大方等人的犯罪事实尚未查清,案件继续侦破,暂停移交检方。方焰申收到通报的时候人还趴在桌子上。他开始琢磨,到底是谁说服其他人统一意见的,正想着,发现面前的保温杯没扣上盖子,很快茶水也凉了。他磨蹭着起身,又续上热水,刚坐回去捏着两个核桃,外边就传来一阵敲门声。来的人是陆广飞。出乎意料,他没带队里人,就他一个。看起来也是着急赶来的,大概从下车就往楼里跑,头发都飘着,一进来却故意从容不迫地盯着方焰申看。方焰申撑开眼皮,冲他“嗯”了一句算是招呼,然后又指指自己的眼睛,示意已经累散架了,让他多担待,然后继续趴着。“怎么回事,你抓陈星远查到什么了?有线索为什么不和大家通气,专案组虽然由你带队,但绝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为什么私下调人?”旗杆子又开始了,从头到尾一通义正言辞的数落,开始讲流程说道理,在他脑子里就没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顾虑,而且执着于针对方焰申。方焰申由着他废话,等他终于闭嘴之后,才慢腾腾地直起腰,问重点:“你查过出狱人员的名单?”陆广飞目光沉稳,一动不动反问:“你什么意思?”“名单有问题,少了一个。”方焰申实在没力气打嘴仗,“能改那份结果的,一定是队里的人。”漏掉程继恩,整个案子注定查不清。旗杆子不接话,似乎很认真地在打量他。如果是技术和内勤动手脚,风险很大,表面上一看,这事大小得有个领头的人授意,才容易瞒天过海。陆广飞戳在地上半天不动,终于往前走,直到离方焰申近了,他才开口说:“所以我才来找你。”两个人都没说话。方焰申一只手撑着脑袋,勉勉强强看清那张脸,一想到刚才对方咄咄逼人的嘴脸他就想乐。这位旗杆子,无时无刻不想抓他的把柄,于是他突然说:“你还真是死揪着我不放,如果队里出内鬼,我肯定最先怀疑你。”他们两个人打架是最好的结果,因为不管他们谁先掐死对方,这案子一时半刻都没进展了,而且方焰申旧伤在身,眼看因为一场酒驾车祸又把他摔坏,很可能熬不了几天,输的可能性更大。一旦轮到副队上位,陆广飞对旧案没有个人执念,按照已有的证据链上报,迅速结案移交检方是最好的结果。陆广飞同样笑了一下,但他不太习惯做生动的表情,一时嘴角抽搐,不怎么熟练。他毫不客气地拉过椅子,坐在方焰申对面说:“方队,既然你都怀疑名单,找到了漏洞,我不认为你这么简单就能让人蒙过去。”方焰申赶紧让他打住别笑了,“你也发现程继恩出狱了,所以是你叫停结案?”否则对方没必要这么火急火燎地独自赶过来,他一定是想到了队里有鬼。“疑罪从无,虽然殷大方绝不无辜,但人命关天的案子,我发现问题,不可能这么草率。”陆广飞看他保温杯里徐徐冒出的热气,伸手替他把盖子盖上,低声说:“你要查的旧案……带上我。”方焰申的肩膀刚脱过臼,这会儿抬不起来,只好伸出另外那只手,非常不情愿地和他握了握,说:“欢迎仪式就免了。”陆广飞表情严峻,“至于是谁改了名单,我这几天在组里查大家的背景,有一个怀疑的人。”方焰申已经有了答案,点头说,“陈星远提供的线索需要详细调查,没准能通过这个手机号定位到联系他的人,这个你亲自立案查,不要让任何人经手。”对面的人清楚利害关系,迅速去看最新的口供,答应下来。“人家辛辛苦苦藏了这么久,咱们也得拿出点实质的证据再去打脸。”他示意陆广飞,自己已经派人出去盯梢了,“半坡岭的命案结不了,陈星远又被抓,对方肯定明白藏不了多久,他们背后一条线上的人憋不住了,弘光村里肯定还得有动静,我让邵冰冰去蹲点了。”陆广飞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半坡岭的山头清清楚楚,夕阳万丈。这时代有法可依,人间正道应该走得清清楚楚,但偏偏人心如渊,总有人要往泥沟里沉,无一清白。他们见过太多残忍的案子,自以为心硬如铁,可有时候这行干久了,越接近真相,越让人发憷。眼看又是隐藏十二年的恶,翻来覆去竟然还有身边人伺机而动,不是怕,是失望。陆广飞难得没有和方焰申对着干,是因为他突然在这一刻有些理解方焰申平日的做派了,他自己也是警察,知道他们必须清醒面对常人不会触及的底限,再硬的心都被磨穿了。因为值得失望的事情已经太多,所以人在还能平安活着的时候,洒脱一些太难得。陆广飞盯着方焰申,看他又在揉眉心,没忍住生平头一回在工作的时候开玩笑,突然问他说:“方队,熏鸡还请吗?”方焰申嘴边叼着一片茶叶梗,被陆广飞吓得差点吐出来。他咳了半天才确认对方没被胖子上身,于是大手一挥说:“请啊,完事带上咱的警花姐姐一起去,半坡熏鸡,天下第一。”黄昏傍晚,半坡岭的山头又暗了。他们倒霉的警花姐姐还在苦呵呵地盯梢,根本没心情想熏鸡。邵冰冰便衣在村里转了一圈,下午的时候留在村西。当时弘光村被查的时候,她和方焰申闹意见,没有第一时间来现场,所以这会儿在村里脸生。她学起附近市场里的人,装着要进货的样子,上门谈假发。邵冰冰行动低调,在村西几户人家里耗时间,一直盯着更西侧的李家院子。天刚刚有些擦黑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亮起灯。说是灯都有点抬举它了,那一片破院墙灰突突的没法看,唯一的光源就是后院屋檐下的小灯泡,幽幽泛着光。邵冰冰警觉起来,刚要起身,突然看见路上晃过去一个人。对方姿势别扭,一瘸一拐,但走得却不慢。警花姐姐心里直骂娘,眼看又是关飒,她真是服了。那小疯子摆明了很着急,一步不停要去找人,以对方今天满身伤的样子,邵冰冰敢打包票,肯定又是背着方焰申出来的。邵冰冰迅速拿出手机发消息,又看向李家,既然灯亮了,后院一定有人在。她没想出关飒突然赶到弘光村的原因,但无论是什么,这会儿都不好贸然过去盘问,否则附近的人容易看穿,更容易引起李家人的注意。半坡岭这一片还没有城市化,山脚下零零散散绕着村落,人造的光源稀少,好像连天都黑得快。又过了片刻功夫,四野寂静,日光全无,依稀还有风在挣扎,但也远没有白天的气势了,只把树梢刮得乱响。关飒这一路确实很着急,她还要分神控制自己那条伤腿,自然没空留心四周,不知道有人在暗中盯着自己。她此刻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她要见李樱初。对方的后院亮着灯。关飒走过去却发现那两扇破烂的院门从里边锁上了,她今天没顾上换新的手机,再加上根本也没时间通知对方,来这一趟纯粹是临时起意。关飒喊了半天,后院一阵声响,却始终没人开门。她渐渐开始有种虚脱的感觉,脖子后边冒冷汗,越是疑神疑鬼,越觉得情况不对,于是开始大声叫门,但依然无人应答。她的脾气上来,扭头四处看,路旁的墙根底下有一堆碎砖头,她想也不想过去捡起两块就往门上砸。这下动静着实大了,里边传出一阵脚步声,门终于打开了。门口没装灯,光线昏暗,明摆着不欢迎来访,也没给主人留余地,仿佛这院子里的人走不出去,压根不需要夜里照亮。李樱初的脸从门边探出来,一双眼睛在暗处闪着光,有些离奇的神采。她似乎很慌乱,满脸惊愕,比关飒跌跌撞撞走过来的模样还难堪,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鲜亮的颜色。关飒很急,扔掉砖头就喊她。一道瘦瘦小小的人影挤在门缝里,似乎刚刚在干重活,头发蓬乱还夹着汗。李樱初张开嘴,盯着关飒,半天才问出一句:“你怎么来了?”两人相识多年,但关飒家在市里,每次她过来都是进货的日子,更何况这会儿天已经晚了,这几乎是关飒第一次不打招呼就在夜里跑来找她。李樱初的表情和整个人的状态都像卡壳了,也不问关飒怎么弄得满身伤,好像这一时片刻什么都没有守门重要,她堵死在原地,手指紧紧抓着门边,脱口而出又问:“你干什么来了?”关飒听出对方话里的敌意,示意一起进去说话。她顺势碰碰李樱初的胳膊,对方却像被烫了似的,突然迈出来,直接把院门挡在身后。关飒盯着她说:“我有事问你。”李樱初的脚尖不断在地上搓,那鞋原本就脏,满地的土扬起来全往她裤脚上吸,四下黑乎乎的,她就像个泥人似的直愣愣地杵着,实打实透着病态。关飒抬手在她眼前晃:“喂,醒醒!”李樱初浑身紧绷,只有一双眼睛莫名躲闪,还不等关飒追问,她直接开口,僵硬地对她说:“有事就在这里问吧。”大风刮过的夜,暗得让人心惊。关飒抬头看向后院亮灯的地方,突然意识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