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奴才不是赔钱货

【双男主+狗血+国仇家恨+朝堂争斗】 厉渊在妓馆挑中了被关在笼子里的谢渊,粗暴的一夜后,厉渊才看清他长了张与亡妻一样的脸…… 厉渊在妓馆挑中了被关在笼子里的谢渊,粗暴的一夜后,第二天天亮,厉渊才看清被他压了一晚的少年长了张与亡妻一样的脸。 谢卿小时候家里闹饥荒,父母琢磨着卖掉姐姐,谢卿知道了,在人牙子来抓人时,故意扮成了姐姐,被卖到了青楼。多年来,老鸨虐待他,认为他是赔钱货,将他当猪狗一样对待,他过着毫无希望的日子,直到遇到了厉渊。厉渊为他赎身,带他一同上路击杀沙匪,为姐姐报仇,随后回到故乡,与小侄子团聚。本想这样三个人平静度日,结果两个神秘人的到来打破了小村庄长久的宁静。为了完成故人嘱托,厉渊必须暂别谢卿和儿子,前往南疆千机门,谢卿就算不愿,也无可奈何……

作家 边想 分類 出版小说 | 25萬字 | 58章
第五十五章002
冉元白本就染了风寒,刚刚又一路吃风,这会儿正脑袋嗡嗡,听到他声音眉心立时蹙了起来。
他抚抚额,嗓音喑哑:“殿下说什么了吗?”
太监瞄了瞄毫无动静的殿门,道:“不曾说什么,张大人走后殿下就入了寝宫再也没出来。”
冉元白点点头,解下身上藏青的披风递给了那近侍太监。
对方小心拢在臂弯间,又说了句:“殿下盼您回来盼了许久,也是急了才说的气话,大人多说说软话,殿下必定就不气了。”
冉元白闻言心里一叹,暗道:“我在他面前何曾硬气过,他又哪里是我三言两语就能哄好。”
他独自进了内殿,于一片静谧中缓步朝里走去。宽敞的寝殿内四角燃着烛塔,灯火昏黄,光影摇曳。
盛琸侧靠在一张卧榻上,肘下支着软枕,手上执一卷书册,知道冉元白进来了,动作也没改变分毫。
“殿下千岁,福寿安康。”冉元白单膝跪下,视线低垂。
殿里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殿内的温度让冉元白觉得憋闷,喉咙一痒便咳嗽起来。
他不敢咳得太大声,便用手捂住了嘴,咳得身体都在颤抖。
盛琸放下书册,再不能无视他。
“来人。”他撑坐起来,将书本往小几上一扔,开口叫人。
殿外值守的太监闻声而入,路过跪在地上的冉元白时,视线不敢有一点偏移。
“去煮些润肺的梨汤。”盛琸沉着脸道。
太监躬身应下,倒退着出去了。
冉元白依旧跪在那里,盛琸不叫他起,他便绝不会起。
早在太监进来的时候他就不咳了,但由于先前咳得太凶,呼吸带上些喘。盛琸走到他面前,他抬起头看向对方,眼眸少见的泛着潮湿。
“你身为陇右节度使,为何回京不第一时间来宫中见我?”
冉元白眼尾含着一点绯红,朝盛琸裂开一抹笑,答非所问道:“我身上有病气,别叫过给了殿下。”说着就要膝行着往后退。
盛琸眉心蹙得更紧,绣着精细花纹的袍服垂到地上,跟着冉元白一退一进。
冉元白退了两步看出他的意图,顿在那儿不动了。
“殿下……”他声音里透出无奈。
“冉元白。”太子冷冷打断他,“你是不是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
冉元白一愣,有些混沌的大脑一时想不起他指的是什么。
盛琸缓缓蹲下,直视他道:“我说过,我不要爱侣,只要忠心的臣子和听话的狗。你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冉元白想起来了。
那时杨家获罪,前太子妃杨氏被一杯毒酒刺死,太子枯坐殿中一日夜,他担心太子忧思过度,深夜悄悄潜入东宫见他。
盛琸见到他并不意外,就那样不言不语,带着些倦怠地看着他,像是一具仍然枝繁叶绿,却即将枯萎的树木。他的根系深扎在这座冰冷的皇宫中,无处可逃,只能任由自己一点点被土壤中的毒侵蚀,从内腐烂。
冉元白大着胆子跪到他面前,握住了对方的手。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靠近盛琸,紧张得手心甚至开始不自觉地出汗。
盛琸仍然无声地看着他,整个人都很麻木。一双眼微微垂下,分明瞧不出一丝的情绪波澜,冉元白却觉得对方在认真地审视他。若他接下来说的话有一丝一毫差错,对方便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他。
“殿下,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您,永远留在您身边。”他像是捧起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小心而恭敬地捧起盛琸的手,在他手背上落下郑重的一吻。
太子没有因他的无礼而恼怒,他静静看他半晌,忽地掐住他的下巴,微微抬起:“我不需要爱侣,我只要最忠心的臣子,最听话的狗,一个永远不会背叛我的人。”
坐到这个位置,情爱便如指尖尘埃,根本无足轻重。一个君王若沉迷于社稷之外的东西,追求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那真就太可笑了。
“是,我知道。”冉元白眼里没有失落,全是爱意,“我……”
时光流走,岁月更替,一样的大殿,一样的两个人,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
“我愿做殿下最忠心的臣子,最听话的狗,为您剑锋,披荆斩棘。”冉元白回忆着那个夜晚,将当初对盛琸发下的誓言又说了一遍。
这话是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能安抚太子的良药,他所求的不过如此。
盛琸眉心稍展,手指掐住冉元白的下巴稍稍抬高:“你只需照我说得做,我不需要一个总是忤逆我的臣子。我想见你就见你,想碰你就碰你,你不准退后,更不准拒绝我。”
冉元白被迫抬起头,眼里没有愤怒和委屈,只有满满的对于盛琸的迷恋。
“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忤逆你。岁淑,你原谅我吧。”
他对盛琸便如信众对待神明,敬爱依恋,痴迷向往。所有与盛琸为敌的他都憎恶,所有盛琸的命令他都遵照,就算盛琸让他即刻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执行。
盛琸无需爱侣,他也不需要。“爱侣”太浅显,岂是他们的关系能够概括?
盛琸闻言松开手指,眼中升起一些温度。他去牵冉元白的手,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拉了起来。
“你还病着,快起来吧。”转眼间,他又变回了那个温润亲善的太子。
盛琸牵着人坐到罗汉榻上,一左一右,中间有小几相隔。
“上回你走得匆忙,我都没来得及好好看你。”太子的手越过小几,抚上冉元白没什么血色的面颊,“陇右已定,你过了惊蛰再回去吧。”
此时正月都没到,离惊蛰少说还有一个月,陇右方定,冉元白原先准备过了十五就走的,现如今倒不好提起了。太子才消气,他此时提了,对方怕是又要觉得他忤逆。
“父皇怕是不好了。”许是看出冉元白的犹豫,盛琸轻哼了声,收回手道,“太医今日回禀我,说针药其下,过完这个年该不是大问题。”可这年后会如何,太医没说,大家心里也都明白。
裕安帝被叛军胁迫,惊吓过度,谋逆平定后便大病不起,成了半瘫之人,能一口气吊到现在,太医们也都尽了力。
天子驾崩,冉元白怕是前脚刚到陇右后脚又要回来,还不如留在长安,等他换上龙袍,登上帝位再走不迟。
冉元白听懂了他言外之意,沉吟片刻道:“那我先遣张素回去。”
两人说着话,方才领命去炖梨汤的太监便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张托盘,托盘上是青花瓷的一只炖盅。
“殿下,梨汤好了。”
盛琸虚指了下身旁人道:“给冉大人呈上。”
太监恭恭敬敬将托盘摆到了冉元白面前,还替他掀开了有些烫人的盖子。
热气随着清淡的梨香缓慢飘散开来,冉元白盯着眼前这盅小小梨汤,一向给人阴寒印象的眼眸瞬间柔软起来。
太监退了出去,盛琸见冉元白愣愣盯着眼前的瓷盅,催促道:“做什么发呆?”
他笑着去拿勺子,勺了一勺琥珀色的梨汤送到唇边吹了吹,又递向冉元白。
“阿元要好好养身子,别总让我担心。”
冉元白沉醉在他的笑里,不自觉也笑起来。他凑上去含住勺子前端,将清甜的梨汤吮进嘴里。
太子对他的温顺十分受用,正要收回手,被对方双手合拢了一把攥在掌心。
“岁淑让我做的,我都会去做。今后我一定不再生病,不再让你担心。”
别人说这话,可能只是为了讨好他。可盛琸知道冉元白不是,他将他的话奉若神言。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这么大魅力,叫这个人如此全心爱戴。
喝完了梨汤,盛琸又留人坐了一会儿,冉元白直到丑时三刻才离得宫。
6
冉元白说起来也是官宦出生,他的父亲正是前太原县丞冉光。不过他并非冉光嫡子,只是一个妾生子。
冉光这个人别的没什么,政绩也是平平无奇,就是有个善妒霸道的妻子,一直为人诟病。
他的妻子蒋氏仗着是正房嫡妻,苛待小妾和妾生的孩子,动辄打骂,让他们在冉府过着奴仆都不如的生活,在整个太原县的官眷圈里都不是什么秘密。
蒋氏并不在意别人背后的议论,冉元白和他那个贱人娘在她看来连猪狗都不如,让他们好好活在冉府,已是她对他们的最大恩典。
这一年冬天,小妾受不了主母虐待,加上身子也不太好了,不愿连累儿子,在房里一根腰带上吊死了。
蒋氏连口棺都没给她,直接草席裹了扔到了乱葬岗。
冉元白年方八岁,长得像娘,瘦弱苍白,乍一眼看着跟个小丫头似的。
他娘死了,他却没有掉一滴眼泪。无论是推门看到他娘晃荡的双脚,还是府里下人略带厌恶,骂骂咧咧地将他娘的尸体从后门抬出冉府。
从此以后,他将再也没有娘亲,只能孤苦伶仃一人在这府中挣扎求生。
可他就像是全无感情,别说眼泪,连一丝悲伤的情绪,彷徨的神情也无法从他脸上显露。
蒋氏从心腹处得知此事,冷笑一声:“可能是傻了吧。那贱人死就死了,这个到底是老爷血脉,他死了我不好跟老爷交代,送两个人去盯着他,让他平日里多活动活动手脚,别像他娘一样风吹就倒了。”
至此,冉元白院中多出两名粗使仆妇,不铺床不叠被,整日里坐着嗑瓜子闲聊,指使冉元白擦地洗衣,做尽下人才做的事。
也是这一年,太子隐藏身份跟着时任御史中丞的杨晋巡视太原,歇在了县丞府。
其实原本该是歇在县令府的,只是那县令家人口众多,光子女就有十七八个,将府邸挤得满满当当,竟腾不出空屋来。冉光找准了机会,自荐府邸,说自家人丁单薄,客舍有的是,这才将御史中丞一行揽进了自己家门。
蒋氏负责分配客人居住的院落,御史中丞明面上官阶最大,她自然是将最宽敞最亮堂的院落分给了对方。而盛琸无名无姓,杨晋只说是自家的子侄,不用过分关照,蒋氏便将人分到了偏一些次一些的院落。
这院落好巧不巧,正与冉元白的院子相邻,两者只隔了堵墙。
晚间月朗风稀,天气还算暖和,盛琸突然想吃烤肉,便叫随侍太监在院里升起炉火。
他披着黑色的狐裘坐在亭中,四角燃着灯笼,手里拿一本闲书翻看。太监每烤好一片肉便给他夹到碟中,他想起来了便吃一片,渴了就喝小盏里的酒。
他翻过一页书,忽地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
他对他人目光分外敏感,是以绝不会错认。他倏地抬起头,看向那道视线投来之处,猝不及防与一双狼一样的眸子对上了。
盛琸眨了眨眼,这才看清那不是只狼,只是个孩子。
对方约莫只有十岁不到,瘦瘦脏脏的,从狗洞里探出上半身,牢牢盯着他……不,盛琸看向自己身旁的小碟,好笑地拿在手中,朝对方伸过去。
“你要吃吗?”盛琸年前刚被封为太子,十六岁的年纪,笑起来格外亲善无害,是裕安帝最喜欢的模样。
冉元白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一阵窸窸窣窣,从草丛里爬出来,吓了两个太监一跳。
“哎呀,这哪里来的小乞丐啊!”
“殿……公子,这小乞丐身上不知道有什么毛病呢,你可不能碰他。”
盛琸皱皱眉,轻斥道:“小声点,别吓到他。”
眼见冉元白越走越近,太监们满脸焦灼,倒是不敢再多嘴了。
走得近了,烛火照映下,盛琸看到对方穿得十分单薄,手上满是疮裂的口子,鞋也只是寻常布鞋,一点不保暖。
盛琸轻声嘶了声,有些替他冷。
“你冷不冷?”
冉元白看他两眼,没说话,一爪子将碟子上的四五片肉抓在手心,飞速塞进了嘴里。
盛琸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惊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拿不住碟子。
“主子你没事吧?”太监连忙去看他的手。
这要是太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受了伤,就是指甲盖大的伤口,他们也难辞其咎。
“没事。”盛琸摇摇头,“再多烤一些。”
太监欲言又止,盛琸抬头轻轻递去一眼,并不如何严厉,对方却像是叫巨雷劈中,连忙收敛了神色,不敢再多言。
身旁的人安静了,盛琸复又去看对面的小孩儿。
“我再给你烤一些,你等在这不要走。”说着,他又将怀里的手炉递给对方,“这个暖和,也给你吧。”
冉元白垂眼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手炉,他太冷了,冷到只是靠近这座亭子,只是一只小小的手炉,都叫他不由自主的想往热源上凑。
盛琸只觉手上一空,那手炉便和烤肉一般,迅捷地叫对方夺了过去,活像是怕他突然反悔一样。
盛琸捻了捻手指,收回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是这府中人?”
冉元白垂眸不语,抱着手炉,一动不动地像块木头。
既然听得懂人话,可又不回话,看来是懒得理他了。盛琸摸摸鼻子,又嘱咐其中一个近侍太监进屋里去拿一盒羊脂来。
太监快步进了屋,没多会儿手里揣着个精致的木盒出来了。
盒子半个巴掌大,打开了是一盒莹白无瑕,散发着清香的膏体。盛琸朝冉元白招招手,让他再近些。
“你手上全是裂口,涂些这个以后就不容易裂了。”
冉元白也知道他对自己全是好意,并不会同冉府里的其他人那样欺辱他,默然向他走了几步,听话地伸出了手。
盛琸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在驯一头警惕的狼犬,要想让对方信任他,需得一点点降低对方的心防,以各种事物诱惑。
“真乖。”说罢,他用帕子小心将对方手心的油腻擦除。
两个太监大气不敢喘,彼此对视一眼,都有些震惊。
太子虽然素有善名,但到底金尊玉贵,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他这样亲近一个平民。
还为对方上药……
盛琸不知两位近侍心中的翻天覆地,只是专注地用一根指头沾了脂膏,小心涂抹在冉元白伤口上。
等涂好了,那头烤肉也烤好了。
盛琸将碟子摆到石桌上,冉元白又想探爪去够,被盛琸一把拦住了。
“你刚涂过东西,别用手抓。”他将一双筷子塞进对方手里,“会用吗?”
冉元白自然会用,只是这东西到底没有手抓来的方便,他用得很不耐烦。
他将脑袋压得低低的,下巴几乎要碰到桌子,只为了更快更方便地将食物扫进嘴里。
吃完了满满一碟肉,他用袖子抹了抹嘴,抄起一旁的手炉,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往来时的狗洞钻。
盛琸注视着他直到对方在自己面前完全消失踪影。
“你去打听打听,边上这院子里住着谁。”盛琸盖上那盒羊脂,对身旁太监道。
“是,奴才这就去。”对方领命离去。
剩下那太监观察着他神色,抵不住心中好奇,终究问出声:“那孩子来路不明,殿下要想救济,让我等来就是,何必您亲自动手。是不是他有哪里古怪,叫殿下察觉了?”
盛琸闻言轻笑:“他一个瘦不拉几的小孩子,能有什么古怪?我一只手就能扭断他的脖子。”他重新拿起桌上的书本,翻到方才看到的那页,“杨晋护我太过,这一路上实在无趣,我总要给自己找些事做。”
太监听他春风细雨般的一席话,又想到方才他不似作伪的温柔举止,心头一颤,竟觉得有些背脊发寒。
7
盛琸身边的两个太监,一个叫常禄,一个叫福来。常禄被盛琸派去打听隔壁院子的事,第二天就有了消息。蒋氏凶悍的名声在整个县里都广为人知,府里人便也不避讳,喂马的两三杯酒下肚就什么都同常禄说了。
“隔壁住着冉光的儿子?”
常禄低声道:“是小妾生的庶子,并不受宠。”
盛琸回忆着昨晚那孩子的样貌,没找到什么像冉光的地方。冉光脸长身瘦,满目精明,他的几个嫡子盛琸宴席上都见过,长得也大抵如此,容貌倒还不如庶子来得出色。
“当家主母欺凌庶子,我在长安时倒也听过那么两件。但都是偷偷摸摸着来,唯恐落人口实的,没想到还有这样不怕人知道的。”盛琸指尖携着棋子落到棋盘上,“亲生父亲竟也不管。”
“这样一个连家宅都管理不好的男人,怪不得钻营一辈子到现在也只是个五品县丞。”福来伺候太子的时间更久,说话就更随意几分。
盛琸对他的话不予置评,看了看外面暗下来的天色,对两人道:“我今晚还在院里用膳,让厨房上些容易饱腹的糕点酥饼来。”
常禄、福来齐声道:“是。”
不多久,亭子里升起暖炉,两个小太监各拎一个食盒,将果盘与糕饼饭菜一一摆上桌面。
盛琸披着狐裘,双手拢在温暖的手捂里,看了眼昨日冉元白钻进来时那狗洞的位置,见没有动静,执起筷子自个儿慢悠悠吃起来。
吃到一半,待天色完全黑下来,那头草丛一阵窸窣,显是有客来了。
盛琸放下筷子,正对那个方向,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对方现身。
冉元白像只循着食物香气而来的野狗,耸动着从杂草从中抬起头,一眼见到盛琸坐在灯火昏黄的六角亭中笑意盈盈望着自己,霎时一愣。
盛琸拿了块核桃酥往前递了递:“来。”
冉元白盯着他,好一会儿才缓慢靠过去。
他还是谨慎,但比昨日要好些,可能也知道盛琸不会伤害他。
他接过那块饼,当着盛琸面大口塞进嘴里,吃得两腮鼓鼓囊囊,碎屑掉了满地。
一旁的常禄和福来见此毫无礼数的吃相都是眉头蹙起,一脸嫌弃。盛琸这个自小在规矩中长大的东宫太子却是表情如常,似乎还觉得颇为有趣。
盛琸见他很快吃完了一块,又递上新的。只是等对方抓过来时,他又收回手不让他够到。
于是盛琸从他脸上又看到了像孤狼一般凶狠的目光。
“你叫什么名字?”盛琸问他。
冉元白看了他半晌,没有回答,视线落到桌子上,那里有更多的食物。
盛琸见他不肯就范,继续利诱:“你告诉我,我就将这些全都给你,如何?”
冉元白抿了抿唇,挣扎片刻,从嗓子眼里逼出艰涩的三个字:“冉……元白。”
他的嗓音还是趋于孩童的细嫩,不仔细听就跟女孩子的声音。
盛琸其实早前已经从常禄嘴里知道了他的名字,但此时仍旧做出第一次听到的模样。
“冉元白?好名字。”不再逗他,盛琸将手里的酥饼递回给对方,“我叫岁淑。”
少年声音带笑,徐徐如和缓春风。冉元白愣了愣,用力将那饼抓过了塞进怀里,一声不吭,转身就往狗洞跑去。
盛琸注视着他迅捷的背影,惊讶地挑了挑眉。
“跟只兔子似的……”
福来及时递上一条干净的帕子,扫过一桌吃食道:“主子,这些糕饼要给他送过去吗?”
盛琸擦了擦手,闻言摇头道:“放着吧,让他自己钻狗洞来拿。”
两人依言照办,第二日再去看,亭子里一片狼藉,食物果真少了不少。只不知到底是那冉家庶子去了又来,还是被野猫深夜造访了。
冉元白成了盛琸院子里的常客。
此后几天,每到夜晚盛琸总会在亭子里备好糕点吃食,等待对方到来。就算等不到,他也会让近侍不要撤去食物,第二天再看,盘子里的菜肴总会有被动过的迹象。
这天盛琸点着蜡烛正在屋里烤火看书,屋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值守在侧的常禄自瞌睡中惊醒,猛一抬头:“谁?怎么……怎么回事?”
盛琸放下书,拢了拢肩上的白色鹤氅,从榻上起身。
常禄见他往门口走去,急着去追他:“主子外面冷,我去吧,说不准又是那几只野猫。”
盛琸已经走到了门边,他轻轻推开条门缝,抬指竖在唇上。
“别出声。”
室外昏暗一片,只有天上一轮清冷圆月散发着幽幽光芒。亭子里有个黑影,盛琸凝眸看了片刻,忽然推开门快步走了过去。
常禄连忙去取狐裘:“主子你等等啊!”
冬季食物难找,盛琸摆的几盘子吃食在冉元白来之前已经被野猫挑拣过一轮。到他的时候,满地残羹,一滩油汁落在地上。他没注意踩上去,身子一仰就要摔下去,他慌忙间手臂向后扫过桌面,将两个瓷盘扫到了地上。
碎裂声响起的同时,他一屁股摔到地上,手掌撑在了碎裂的瓷片上。
他闷哼一声,疼得眼前阵阵发黑,一时动弹不了。过了片刻,他颤抖着抬起右手,只见掌心被大大小小数枚瓷片扎破,血流不止。
细小碎渣嵌在肉里,他咬着唇笨拙又粗暴地用指甲一粒粒将它们抠出来,疼得脸都白了。
他正兀自处理伤口,清除掌心的瓷片渣子,突然听到耳边有脚步声传来。
他赶忙往亭子外看去,就见一人匆匆跑来,跑到他面前时有些喘,身上的鹤氅也滑了下来。
“你没事吧?”盛琸问完才看到他的手。
“流血了!”他惊呼着将冉元白的手拉到眼前细看,见伤得颇重,忙把自己鹤氅往对方身上一拢,不由分说将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冉元白瞪大眼,愣怔一瞬后用没受伤那只手抵着盛琸胸膛,倔强地想要下地。
盛琸蹙了蹙眉:“别动,摔下去我可不管。”
这时常禄也追出来了,一眼见盛琸怀里抱着个脏兮兮的小孩,惊得差点走不动道。再见盛琸身上鹤氅不见了,也给了脏小孩,连忙将手里狐裘给他披上。
“主子……”他想从对方手里接过那个孩子,可刚说两个字,盛琸便开口打断他。
“去烧些热水来。”
常禄有些为难,犹豫稍许,到底不敢违抗太子的命令,垂头往烧水的灶头间去了。
盛琸将人抱到了软榻上,冉元白一离开他的桎梏,立马双脚落到地上,作势要逃离这间屋子。
“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做什么这么害怕?”盛琸好笑地扯着他细瘦的胳膊,将人拉回榻上。
冉元白被他轻轻松松拉回去,有些不太开心,用力挥开了他的手。
盛琸倒退一步,眼里满是无奈。
他蹲到冉元白面前,好声好气劝道:“你的手受伤了,我要给你上药包扎,你就待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就让你走好不好?”
冉元白垂眼盯着自己的掌心,那里一片血肉模糊,只是动一动指尖,就会升起一阵尖锐的疼痛。
“被嬷嬷发现我不在屋里,她们会生气的。”
盛琸这是第二次听他说话,第一次听他说这样长的句子。
他还以为他已经被虐待的话都不会说了呢。
“这大半夜的,应该发现不了。就算发现了也不要紧,我去和冉大人说。”盛琸仰头看着他,笑道,“就说你在我这里玩,玩累了睡着了,这才忘了回去。他们不会怪你的。”
冉元白同样看着他,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你是客人,你在的时候,他们当然不会怪我。等你走了,主母就会找我算账了。”
这话简直不像个孩子说出来的。
盛琸惊诧地眨了眨眼,声音依旧轻柔:“那我也不能就这样让你回去啊。”
他起身走到角落的一只木柜前,从里面取出伤药和绷带,还有一把银鞘的匕首。
将东西放到榻上,盛琸拍拍小几,让冉元白将手伸过来。
冉元白盯着他没动。
盛琸唇角含着笑,也不急。
小几上的油灯忽地爆出一朵油花,冉元白将手伸了过去。
盛琸没来由想起他父皇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有耐心的人不一定都是好猎人,但好猎人,一定都是极有耐心的。”
他握住那只伤痕累累的手,用烤过火的匕首小心将瓷片碎渣一粒粒从肉里挑出来。
挑到一半,常禄回来了。
他拎着一桶热水,倒一些进铜盆里,再浸入干净的棉布,恭敬端到了盛琸面前。
盛琸挑完碎渣,将匕首丢到一旁,不由分说拉着冉元白的手进伸进水里,用水流去清洗血污和伤口周围细小的碎渣。
冉元白猛地咬住了唇。水有些烫,刺激着伤口,水从四面八方簇拥过来,形成绵密的刺痛。
直到冉元白身体的颤抖不可忽视,盛琸才像刚意识到什么似的,抱歉地将他的手快速扯出来。
“是我不好,忘了该用冷水的,冷水疼得好些。”他单手拧干棉布,替对方小心翼翼擦去掌心上淡红色的水迹。
“这几日不要碰水,明天记得再到我这儿来,我给你上药。”
冉元白静静坐在那边,没有回话。自他向盛琸伸出手后,便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默。
盛琸将金疮药均匀洒在伤口上,到包扎时倒是犯了难。他到底没有做过这样服侍人的活儿,不太熟练,包的不好看就算了,还影响活动。
最终他叹了口气,放弃了:“看来我是不成了。”他招手让常禄过来,“你来吧。”
常禄连忙上前接手,三两下就给包好了。
盛琸颇为满意地拉着冉元白的手来回翻看,就跟看自己辛苦拓下的书画名碑一般,透着股自得。
冉元白不耐地抽回手,一声不吭跳下软榻就往外走。
不多会儿冷风吹进屋里,再是传来关门声,人就这么走了。
常禄盯着房门方向不满地小声道:“连声谢都没有,真是个白眼狼。”
他话音方落,就听那头盛琸打了个喷嚏。
这可把他吓坏了:“殿下,你是不是着凉了?”
8
冉元白并非对生母的死毫无感觉,他也悲伤,他也怨憎,他也会在午夜梦回时梦见那双在半空中摇曳的腿。可只要他表现出一星半点恨意,蒋氏必然对他会有提防之心,为防夜长梦多,说不准要直接拿他填井。
他只能听话,只能隐忍,只能为了活命活得猪狗都不如。
“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洗好?”蒋氏派来的两个老仆妇,都是她身边信赖的老人,与她臭味相投,很会磋磨人。
寒冬腊月,冉元白蹲在院中,卷着袖子,身前是一大盆浸在水中的脏衣服。他如何也是个小少爷,日常一应却都需自己打理,甚至还要替两个老妇洗衣叠被。
黄嬷嬷见冉元白不作声,心里暗骂声小哑巴,上前踢了一脚木盆,将里面的水踢得晃晃荡荡,泼了冉元白一裤腿。
“我右手不小心划破了,只能用一只手洗,这才慢了。”冉元白垂着头站起身,视线盯着两条湿漉漉的裤腿。
“伤了?”黄嬷嬷打量他两眼,忽地上前一把抓起他的右手,见上面整齐包着绑带,立时阴阳怪气起来。“还真是伤了。只不知这次又是哪个小贱人如此体贴,给您包得这样好?”
冉元白在府里过得不如一个下人,有些新来的丫鬟不知道他身份,见他一个孩子这样可怜,总会起恻隐之心。上次有个小丫头偷偷给了冉元白一个包子,被黄嬷嬷知道了告到蒋氏那边,那丫头第二天便被发卖了。
黄嬷嬷以为这次也是哪个新来的不长眼,要挑战蒋氏的权威。
冉元白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并不张嘴。
这样的对峙时有发生,黄嬷嬷对着那双漠然的眼睛,蹙起眉心,心里不太舒坦。
“看什么看小杂种!瞧你这张死人脸,真是丧气。”她加重手上的力道,直到冉元白脸上现出吃痛的表情,这才冷笑着将冉元白掼到地上。
“别想偷懒,今天不洗完不准吃东西。”说完,黄嬷嬷摇摆着一身肥肉,趾高气昂地离开了。
冉元白握着自己的右手,缓了好一会儿才从地上起来。
那一盆衣服他直洗到月上枝头,洗到肚子发出一声声饥饿的嗡鸣,手冻得通红,连弯曲都会产生剧痛,这才全部洗好晾好。而等着他的晚饭,也不够一个冷硬的馒头。
吃了还是饿,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只是一天,原本整洁干净的绷带已经脏成了灰黑色。
他摸着瘪瘪的肚子,看向与临院相隔的那堵墙。
那个人说,要去找他换药……
“阿嚏!”盛琸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常禄和福来惊得好一阵忙活,端茶的端茶,递帕子的递帕子。
福来抱怨常禄:“你是怎么照顾主子的?怎么就让主子染了风寒了?回去大总管知道了铁定不能绕了我们。”
常禄嗫嚅着,心里也十分委屈:“我……不是……”
“好啦,别吵了。”盛琸润过嗓子,将茶盏放回托盘上,打断两人对话,“你不说我不说,大总管怎会知道。不就是风寒吗,过几日也就好了。”
他昨夜吹了冷风,今早起来就不行了。脑袋昏沉,四肢无力,连门都没出,只能躺在床上养病。睡了一日,到晚上方才好转,有精神吃些东西了。
杨晋来看过他几回,怕他有个好歹,甚至想请他提前回宫。
“今日那个孩子来过吗?”盛琸问。
常禄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谁:“还没呢。”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敲响了。
福来先一步过去开门,惊诧的声音传到屋里。
“你怎么来了?我们主子生病了,可不能见你……”
盛琸似有所感,忙提声道:“让他进来,我没事!”说完喉咙一痒,咳嗽起来。
常禄忙替他拍背:“主子莫急。”
不一会儿,不情不愿地福来进来了,身后跟着个灰不溜秋的小尾巴。
盛琸一见他就笑:“我们刚还说起你呢。”
冉元白站在那里,肚子十分应景地发出咕噜一声,算是替他答话了。
他捂着肚子垂下眼,耳朵尖有些红。
盛琸忙对福来道:“我刚刚吃的鸡米粥是不是还剩下许多?快盛来给小郎君用。”
福来领命去了。
常禄道:“小郎君今日手上要换药了,奴才这就去准备。”说罢也走了。
屋里只剩冉元白与盛琸两人。
盛琸朝他招招手:“你过来些,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冉元白一动不动:“我脏。”
脏倒的确很脏,不知道的还当是哪里来的小乞丐。
盛琸凝眸望着他,唇角的笑一点点抹平。
明明是个主子,却活得这样狼狈。
“你来,我不嫌弃你。”他又勾起一点微笑,柔声道,“你站那么远,我说话要费好大的力才能传过去。我正病着呢,太累了。”
冉元白看了他片刻,这次没有坚持,缓缓走向了床榻边。
盛琸靠在床头,见他听话,眼里笑意更浓。
“手还疼吗?”
冉元白摇了摇头。
盛琸见他鼻头隐隐泛红,左手手指冻得都肿了起来,毫不在意地将他的手拉到被子上,捂在掌心。
还笑着问他:“我的手是不是很暖?”
冉元白浑身僵硬,想要抽回手,却又十分留恋盛琸的温度。
暖意顺着疼痛的指尖,缓慢地流淌进麻木的心。
这是自他娘死后,他能感受到的,少有的温度。
福来与常禄几乎是同时回来的,门一开,冉元白就像被惊醒了般,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跟只警惕敏感的小兽似的。
他用左手握着勺子,大口大口将鲜美的鸡米粥扫进嘴里,右手则伸给常禄,让其为自己更换绷带。
常禄将他的手用清水洗净了,再用棉布擦干,最后小心地换药包扎,几乎没有什么感觉,比盛琸利落多了。
等包扎完了,他粥也早就喝完了。
嘴一擦,他跳下凳子就要走,盛琸在后面叫住了他。
“这两天冷,我上次给你那个手炉你还留着吗?拿过来换些碳,晚上别冻着了。”
冉元白侧过脸,眼鼻到唇再到下巴的轮廓显得尤为精致。这种时候,才能看出一些他是个“少爷”的样子。
“好。”
他说了一个字,大步朝外走去。
福来等他走了,将他坐过的凳子擦了好几遍。
“幸好这冉小少爷遇见了主子您,您对他这样好,他心里一定把你当活菩萨呢。”
盛琸拳头抵在唇前,低低咳嗽几声:“我对他好吗?”
福来以为他是自谦,马屁拍得更响:“自然好,您给他吃的,给他手炉,还替他治伤,这样还不好那要怎样才叫好?主子您就是太心善了。”
若真的对他好,怎会让他与野猫争食;若真的对他好,就不会对他一身褴褛视若无睹;若真的对他好,早该拉他去冉光面前寻公道。
福来觉得他对对方好,不过是因为他是太子。他对任何人露出善意,都是对方的高攀。
盛琸叹了口气道:“我只是觉得……我们很像。”
常禄与福来不约而同顿住了身形,常禄还差点打翻了手里的水盆。
“殿下怎么会与那等小民像!主子英明神武,灵秀天成,陛下也都夸您亲善通达,您怎么能这样妄自菲薄呢!”
“是啊是啊,殿下哪里与冉小公子像了?不像的,一点不像!”
两人慌里慌张反驳太子的话,吓得脸都白了。
盛琸见他们如此,好笑道:“我与他都是自小没了母亲,不像吗?”
一听像在这里,两人俱是松了口气。差点以为太子是病糊涂了,竟拿自己与那样的人比。
“虽,虽然主子怜惜他,但也不能说自己与他想象啊。”福来撇撇嘴,“他是什么身份,他娘又是什么身份,哪里能与您和先皇后相提并论。”
为了立盛琸为储君,裕安帝在册立他前已经先将他的生母,已经亡故多年的容妃追封为了皇后。给了他名正言顺的嫡子身份,也算用心良苦。
盛琸垂下眼帘,半闭着眼眸,没有同福来继续这个话题。
冉元白去了许久,盛琸忍不住打起瞌睡,小睡了片刻。
忽然,一道惊恐的尖叫骤然划破夜空。
“杀,杀人啦!”
盛琸猛地睁开双眼,震惊地看向门外。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与他一墙之隔的临院。
9
蒋氏派黄嬷嬷和常嬷嬷表面上照看冉元白,实则行虐待之事,这两人也算尽忠职守,从没出过岔子。
只是最近冉元白身上的伤有人治了,脸上也白胖不少,黄嬷嬷便疑心是不是有人暗中接济他。未免主母怪罪,黄嬷嬷深夜不睡觉,守在冉元白房门外,就是想要找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小蹄子胆敢阳奉阴违。
她来的时候冉元白已经去了隔壁院子,是以她吹了大半夜冷风,没见着人怎么出的屋子,倒是见着冉元白钻狗洞跑回来,从屋子里拿了什么东西,又着急忙慌跑出来。
这下可给黄嬷嬷抓到把柄了。她兴奋地吊起眉梢,怪笑两声,叉腰拦到了冉元白面前。
“大半夜的不睡觉你要去哪里?”
冉元白警觉地盯着她,两手背在身后,往后退了一步。
黄嬷嬷双眸微眯:“你背后藏了什么?”
冉元白转身就想逃,被黄嬷嬷逮小鸡一样逮着后领扯了回来。她强硬地劈手夺过冉元白护在手里的东西,拿到眼前一看,发现是个小巧精致的手炉,眉毛都要扬到后脑勺。
“好啊,真有人偷偷塞东西给你。”黄嬷嬷手上一用力,将冉元白推搡到地上,露出满怀恶意的笑,“我这就将此物交给夫人,让她查查到底是谁这样大胆!”
她转身就要走,冉元白摔倒时手在地上撑了下,受伤的那只手泛起一阵刺痛,但他顾不得理这些,从地上一跃而起,不管不顾上前拉住了黄嬷嬷的袖子。
“你还给我!”
黄嬷嬷体型有他三四倍,力气更是比他大了不知多少,但就这一下还是给他绊住了手脚,一时竟不得前行。
“你还敢要回去?这是什么?”黄嬷嬷高高举起那只手炉,“这就是罪证!你等着夫人发落你吧!”
说到底她也没将冉元白这小孩儿放在心上,狠狠一推,将人再次推倒,她便大步向着院外行去。那得意洋洋的模样,一看就是去邀功的。
冉元白跌坐在满是碎石子的小道上,盯视着黄嬷嬷背影的目光一点点变得阴鸷起来。
手指一点点收紧,忽然,他看向自己的左手,掌心下正躺着一块巴掌大的石块。
眼看黄嬷嬷就要走出院门,冉元白一咬牙,捡起那块石头冲向了对方。
黄嬷嬷只觉得被人从身后大力地推了一把,她“哎哟”一声狼狈地扑到地上,一时鼻子嘴巴哪哪儿都痛,还有点晕头转向。而当她正要下意识起身时,脑后猛地传来惊人的剧痛,一下又一下,直将她彻底砸得失去意识才停歇下来。
冉元白面无表情地砸烂了黄嬷嬷的后脑勺,血浆喷溅在他脸上,他毫不在意,眼也不眨,仍是不肯放过黄嬷嬷。
那石块一上一下,没有一丝迟疑。冉元白双手紧紧握着被血液浸湿的凶器,掌心又冷又痛,脸上一片麻木。这一记暴起,为的是今夜忍无可忍的掠夺,也为这几年肆意的凌辱。
“啊啊啊!!杀,杀人了!!”就在冉元白行凶之时,常嬷嬷久等黄嬷嬷不回,出门来寻她,正好瞧见了这血腥的一幕,立时便惊恐地叫喊出声。
常禄与福来不肯就这么放盛琸出门。太子已然病了,若是因为他们的疏忽再病上加病,就算大总管不追究,陛下定然也不会绕过他们。
两人硬是替盛琸换上厚实的裘衣,加了披风,带了手炉,看着一点加重病情的漏洞都没了,这才放心叫盛琸出门。
冉元白此时已经叫人压倒了前院,一群人乌压压的围着,正中是他的父亲冉光和主母蒋氏。
“都是我没有管教好孩子,这才让他闯下这样大的祸。”蒋氏用帕子抹了抹眼角,擦去那好不容易挤出的一点泪花。
冉光一脸怒容盯着被缚住双手跪在院中央的冉元白,手上一根荆条直指对方:“孽子!你瞧瞧你都做了什么?黄嬷嬷为我冉家尽心尽力十几载,被你母亲派你照顾你,也从未出过差错,你竟就这样随意将她打杀了?”
最最可恨的是,早不杀晚不杀,偏偏要在御史在的时候杀。若让御史知道他治家不严,儿子是个随意打杀老仆的混账,他还有什么仕途可言?
冉光越想越气,上前一鞭打在冉元白肩上。冉元白咬牙不应,瘦弱的身板一阵颤抖,肩膀处很快透出血迹。
“好啊,你还挺硬气!”冉光见他一声不吭,怒极反笑,“那好,我今日就将你就地打死了,一命赔一命,也算给黄嬷嬷一个交代。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娘生下你,不,我就不该纳你娘进门!”
冉元白先前一路沉默无声,就是被绑到冉光面前都不曾为自己辩解一句。可如今听他说了这样的话,一下子抬头直视对方,眼里带上情绪,凶狠的仿佛一只被激怒的野兽。
“你就不该纳她,这样她也不会死!”
他咬牙切齿,恨意惊人,叫冉光都有些怔忪。
只是怔忪过后,被幼子当众驳了面子的羞恼叫他很快燃起滔天怒意。手上荆条高高扬起,眼看就是又重又狠的一鞭。冉元白闭上眼,等着剧痛再次袭来。
就在这时,一抹白影越过人群,直直朝着跪在地上的冉元白扑去。
冉光收不住手,一鞭抽在来人身上。错愕之余,那人回眸看向他,眼中寒光凛冽,冰冷至极,叫冉光无端心中一紧,骇得退后了一步。
“放肆,你敢打我家主子?”
“谁给你的胆子!”
常禄与福来见太子被打,急得脸都白了。虽说盛琸穿得厚实,一时看不清是不是破了皮,但那可是太子,未来的储君,连陛下都不能说打就打,这冉光什么东西,也敢动手?
两人护到自家主子跟前,眼看要与冉光起冲突。蒋氏见势不妙,给两旁家丁护院使了眼色,几人纷纷上前,两方人马便这样对峙起来。
气氛胶着,常禄与福来自小宫中长大,虽是宦官,也自觉要比这些连皇城都没见过的土包子高上一等,连冉光这个八品县丞都不放在眼里,更不要提冉家的家仆了。
“大半夜的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怎么回事?”福来撩起袖子就要开干,人墙之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常禄面色一喜:“杨大人,你快来啊,有人要打我们家主子!”
外头一静,片刻后一人跌跌撞撞挤进来,挤得身上衣服头发都乱了,鞋也差点掉了一只。
他似乎视力不好,双眼迷迷瞪瞪的,身旁护卫扶着他才不至让他摔倒了。
“谁?谁这么大胆?”他扫了圈众人,视线先落在冉光手中染血的荆条上,再是定在盛琸被勾破一道口子的披风上。
杨晋不是蠢人,很快明白过来两者之间的关系,霎时倒吸一口凉气,扑过去一把抓住冉光的胳膊,指着他语气严厉道:“你……你好大胆子,连他你也敢打!”
冉光吓得脸色都变了,抖着嗓子道:“大,大人,下官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蒋氏在一边瞧见自己丈夫这样没用,微微蹙了蹙眉,咳嗽一声,对着杨晋福了福身道:“大人,今晚小儿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我与主君共同在院里料理此事,这是家丑,我们本不预惊动客人。也不知这位小郎君为何突然出现,要干扰我夫妇二人执行家法。”
杨晋闻言看向盛琸,用眼神询问对方可有此事。
盛琸清咳两声,从地上起身,将自己方才严严实实护住的孩子显露出来。
“杨叔你看这孩子,哪里像是冉县丞的儿子?”冉元白本就瘦小苍白,如今一身破衣被冉光抽得零零碎碎,身上沾满也不知道他自己还是黄嬷嬷的血,显得越发可怜巴巴。
“这……”杨晋又看向冉光夫妇。
盛琸沉着脸,表情冷漠矜贵,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再者,我朝何时可以乱用私刑,我怎么不知?”
10
冉光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脸上很不好看。
蒋氏还待开口,被冉光少有的一把拉住扯到后面,低声斥道:“妇道人家,少说话。”
虽说对方只是名十几岁的少年,但气度出众,谈吐不凡,杨晋只说是侄子,也不知是什么底细。刚刚误伤了对方他已经很难向杨晋交代,这要是再生争执,与御史交恶,他当初硬揽着让他们一行住到自己家,不是得不偿失吗?
冉光冲盛琸一笑,好声好气道:“小郎君,我朝确是不能乱用私刑,可这对的是外人。今日他们一个是我家奴仆,一个是我儿子,怎么能叫私刑?该是家法才是。”
盛琸也冲他笑:“虎毒尚不食子,如今县丞大人要打杀亲子,总要问明缘由吧?”
冉光叫他这巧笑倩兮的绵里一针扎得眉心直跳,偏又顾忌杨晋不好发作,只得从鼻腔里喷出长长一股气,憋屈得撇过脸去了。
“这件事既然各有说法,不如坐下辩个分明。”杨晋见事有蹊跷,太子又一副要管到底的模样,索性差左右去搬椅子,将庭院当做公堂,于“堂”中审起案来。
盛琸本想让冉元白也随自己一同坐下,却见杨晋对他暗暗摆了摆手,想到自己如今身份不过一个黄毛小子,这里又到底是冉家,只得作罢。
等众人都落座,杨晋问仍跪在那里的冉元白:“小孩儿,本官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冉元白将黏在盛琸身上的视线收回,不卑不亢冲杨晋颔首道:“小人姓冉,名元白。”
“冉元白,我再问你,你是犯了何事被你父亲母亲责罚?”
冉元白垂下眼:“我杀了人。”
杨晋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对方小小年纪身上竟背了人命。
蒋氏这时忍不下去了,从旁插嘴道:“他杀的是我派去照顾他的嬷嬷,在冉家伺候已有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小畜……这孩子竟生生将她用石头砸死了!听见过尸首的下人说,嬷嬷不仅半个脑袋被他砸烂了,连脑花都砸出来了。此等穷凶极恶之人,怎么会是我冉家的子孙哟……”说到最后,她假模假样哭起来。
冉光不住点头,表示赞同。
“杀人总有缘由,杨叔何不问问他为何杀人?”盛琸温声提醒。
杨晋从震惊中回神,捋了捋胡子,依言去问冉元白:“你为何杀人?”
冉元白沉默片刻,对着杨晋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响头。
杨晋更为惊讶:“你这是何意?”
“恶奴欺主,我杀她是迫不得已,全为自保,请大人明鉴。”他也不扯什么蒋氏授意,只将过错全都推给黄嬷嬷和常嬷嬷。说她们不仅常常克扣他的吃穿用度,还对他动辄打骂,为了掩藏自己罪行甚至不许他与别人有过多交流。
而今日之事,全因黄嬷嬷看上了他的手炉,要抢去占为己有所致。他冬日里只有这一个手炉取暖,也好些时候没炭火了,只一个空壳子她都要抢。他实在忍无可忍,便与对方争执起来,继而发生扭打。
杨晋听过他的叙述,面露怒色,拧着眉道:“这两人如此嚣张恶毒,你为何不与你父母说明?”
冉元白视线一一在冉光和蒋氏脸上扫过:“父亲公务繁忙,母亲要料理后院,身为子女合该为父母分忧,我哪敢因自己这点小事打扰他们清净,给他们添乱?”
福来站在盛琸身后,听到这儿忍不住弓身凑近太子耳边道:“主子,原来他平时闷葫芦一样都是装的,这不可会说了吗?”
盛琸睨着他,虚虚竖起一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福来缩了缩脑袋,赶忙往后退去。
“哎,你这是愚孝啊。既然是两个恶奴,一个死了,就招另一人上来问话吧。”杨晋说着看向冉光。
“呃……”冉光这时候心里已经有些不妙,虽然冉元白的话里将他里里外外摘得干净,但他太了解蒋氏,知道这两个老妇如果真如庶子所说这样欺辱他,那就一定是得了蒋氏许肯的。
要是真将常嬷嬷提上来,她一紧张将那些嫡母虐待庶子的腌臜事都说了,他冉家还有什么颜面可言?他仕途还要不要了?
“两个嬷嬷做事勤快,心肠也好,你说她们克扣你……你有什么证据?” 蒋氏此时还要嘴硬。
冉元白明显要比同龄孩子更瘦弱,穿得也寒酸破旧,她说这话简直就是已经一点脸都不要,打算睁眼说瞎话了。
冉元白牢牢盯着她,正要说什么,一旁盛琸忽然开口:“我就是证据。”
所有人一齐看向他。
“我是人证。”盛琸指了指自己道,“我院子就在冉元白院子隔壁,他的手炉是我给的,他的伤是我治的,若不是我,他这个冬天怕是早就饿死了。我本想着这是冉大人家事,外人不好多管。哪知道这一袖手旁观,反而酿成了惨祸,倒是我的罪过了。”
太子这样仁善,杨晋也颇为欣慰,拈着胡须道:“欺辱幼主,以下犯上乃是杖一百的大罪。那嬷嬷罪有应得,殿……贤侄不必挂怀。”
冉光虽然惧内又没大能耐,但小聪明不少,一听杨晋这话,知道今天这事是定了,忙一个猛扑扑向冉元白,干嚎着自责起来。
“哎呀元白啊,都是爹的不是,爹整日忙着公务疏忽了对你的照料。今后爹一定让你母亲好好管束下人,让他们不可再轻怠你了!”
冉元白被他一冲,身上的伤又痛起来。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有些不耐。几年前的他或许还会期待冉光的拥抱,现在这种东西对他已经毫无用处了。
蒋氏深吸一口气也跟着起身,心里恼得要死,却偏偏只能装出一副慈母样。
“生出这样的恶奴,实在是妾身之过。妾身今后一定严加管束下人,绝不再犯这样的错,对元儿的一切吃穿用度也都会小心仔细,亲自过问。”
冉元白抬眼去看她,两人视线相触在一起,毫不相让地对视了片刻。
蒋氏眼里的刻毒让冉元白确定,此事风头一过,她绝不会放过自己。
冉光抹抹并没有什么泪的脸,站起来大手一挥:“来人,将剩下那个恶奴给我乱棍打死,拖到乱葬岗喂狗!”转头又冲杨晋殷勤道,“下官这样处理可还妥当?”
杨晋皱了皱眉道:“现在真相大白,只要合情合理,自然是县丞想怎么处置怎么处置。”
盛琸心里暗暗摇头,这冉光真是个不堪大用的,这点决断力都没有,怪不得连内宅都镇不住。
“既已查明真相,冉大人还当早日为小郎君另择贴身奴仆,该添该补的东西也都要添补起来。”他撑着常禄的胳膊从椅子上起身,语气温和,但自有一股不容置喙的魄力,“今日小郎君的院落必定杂乱不堪,可先歇在我那里。明日是要重新修整还是另赐院落,看冉大人的意思。”
“啊……是,的确。”冉光讷讷着,竟有些怕他。
盛琸走到冉元白面前,将人从地上扶起来。可冉元白跪得久了,腿一下根本直不了,膝盖一弯又要矮下去。盛琸连忙轻唤常禄,小太监心领神会,蹲下便将冉元白背到了身上。
他们一个被常禄背着,一个被福来搀着,经过杨晋时,停了下来。
“杨叔,今夜麻烦你了。”
杨晋连连摆手:“贤侄言重了。”他一张脸都皱起来,“你的伤……”
太子要是被冉光鞭出个好歹,别说他一个小县丞,自己这个御史都要乌纱不保。
盛琸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轻声道:“没事,杨叔不必担心。”
杨晋闻言骤松一口气,忙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别吹了冷风,说罢带着人也走了。
闹剧终场,各怀心思的众人纷纷谢幕。下一台戏什么时候开始,怎么唱,冉元白还不知道,他现在有别的事要关心。
性急的福来被盛琸打发去烧水,常禄刚拿出金疮药和绷带要为两人治伤,屋外木门轻扣,冉光请的大夫来了。
大夫不知盛琸也挨了一鞭,瞧着冉元白浑身是血,直觉伤者就是他,便向他走了过去。
冉元白拦住他,看向盛琸道:“先给他看。”
大夫不知什么情况,也去看盛琸。
“我没事。”盛琸将肩膀冲向冉元白,给他看破掉的衣服,“你看,就是抽破了衣服,一点血都没呢。”不过应该是青了。
冉元白还想说些什么,但似乎又顾忌有别人在场,终究只是张了张嘴,又将话咽了回去。
大夫见他不再阻拦,小心为他清理起伤口。
盛琸由常禄伺候着脱去外衣,靠坐在床头。他关注着冉元白的一举一动,眼神充满一种对弱小幼崽的怜爱与兴味。就像在看一只可怜的跌瘸了腿的小猫崽,心疼他的同时又觉得很有意思。
冉元白在大夫处理伤口时始终紧闭着双眼,咬牙忍耐伤口的阵阵灼痛。但他能清楚感觉得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他。
大夫为冉元白裹好了伤,便跟着领他进来的下人离开了。
福来端着水盆进屋,没好气地拧了帕子给冉元白,让他自己擦脸擦手,擦身上所有需要擦的地方。
期间有人又来扣门,常禄去开了门,之后捧着一叠干净衣物进来了。
“这会儿倒是想的比谁都周全。”他撇撇嘴,挑出崭新的亵衣给到冉元白,“我刚还在愁你晚上睡觉穿什么呢,你同我们的身量差太多了,这里也没合适你的衣物。”
冉元白抱着衣物走到床边,犹豫着道:“……我有话跟你说。”
盛琸冲两名近侍摆了摆手,让他们都退下。
屋里很快只剩他们二人。
“你要说什么?”盛琸问。
冉元白咽了口唾沫,直直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你能不能带我走?”
11
盛琸看着他,半晌没说话,也没让他起来。
冉元白攥紧了怀里的衣物,牢牢注视着他,视线没有一丝偏移。
良久,桌上油灯爆开一声轻响,盛琸眨了下眼,柔声道:“起来吧。”
冉元白虽然年纪不大,但心思极为细腻,盛琸没直接应下,犹豫了这么久,他便已经有些猜到了结果。
他垂着眼,从地上起来。
“我不能带你走。”
果然,盛琸的答案与他想的一样。
冉元白低着头,道:“我明白了。”
他是什么东西,人家才认识他几日?凭什么就要带他走?冉元白心里无比自嘲地想着,转身便要走。
“等等。”盛琸从后面叫住了他,“我不能带你走,是因为到了我家,你只会更危险。”
长安遍地权贵,而权势背后是数不尽的尸山血海。他不清楚自己能在太子之位上坐多久,但已经能预见为了稳住这把御座,要有多少人前赴后继地牺牲。
冉元白回过身,眼里有着不解。在他看来,盛琸家再危险,难道能比他留在冉府还危险吗?
他生在冉府,长在冉府,见过最恶毒的也不过蒋氏那些不入流的手段。他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间最诡秘莫测,也是最凶险不过的,恰恰是眼前人的来处。
“我不怕危险。”冉元白道,“我可以像你的两个近侍那样伺候你。”
盛琸这次是真的为难了,他要是让冉元白跟自己回宫做近侍,那才是害了对方。
“我不缺人伺候。”
冉元白眼里的光再次黯淡下来。
盛琸双唇嗫嚅几下,知道自己不该说接下去的话,却还是忍不住说了。
“我乳母有个弟弟,在江州一带隐居。他学识渊博,武艺精湛,专为我……家在民间搜寻可用之人,你若吃得了苦,可去找他。”
盛琸乳母是世家女子,出身太原王氏,十六岁嫁入了长安一破落侯门,生下一子名洪博飞。
洪博飞比盛琸大许多,今年已有三十。他少年时便在宫里当差,能力出众,盛琸成了太子后,他理所当然成了太子亲卫的统领。
洪家与王家如今都是实打实的太子党,王家欲为盛琸选拔心腹死士,未免引人耳目,特地选了江州一处深山做训练之所。
江州老实说并非好去处,盛琸完全可以给冉元白一笔银两,让他离开冉府自己去过活。可盛琸又觉得这样未免太可惜。
狼就该去狼群所在的地方……
“我去,我能吃苦。”冉元白几乎连一点迟疑都没有。
盛琸笑了笑,指着案桌上被两个小太监整齐收起的墨绿宫绦,让他取过来。
宫绦两端各垂悬有一枚白玉雕成的银杏叶,下坠透明水晶珠,最后是华美的银色流苏。
冉元白小心将它交到盛琸手里,盛琸拇指摩挲着一头的杏叶玉坠,双手左右一使力,将它连同流苏一道扯了下来。
“这是信物,你可别弄丢了。”他将玉坠给到冉元白。
小少年正要接过,盛琸手一抬,流苏从他指缝里溜走。他蹙了蹙眉,不明所以去看对方。
“到了江州也要好好收着,兴许以后咱们就靠这个相认呢。”盛琸唇角微弯,说笑道。
冉元白却是没笑,他看着他,郑重点了点头:“我会的。”这次去拿,盛琸没再收手。
第二日,冉光装模作样给冉元白移了新院子,蒋氏按照庶子的配额,给他赐了两名丫鬟,两名小厮,一位嬷嬷,还叫人从库房抬了许多药材布匹给他,可谓姿态做足。
杨晋巡视各地,在太原也待了不少日子,本打算近几日便启程赶往下一目的地。然而太子的风寒一直迟迟不好,昨日又受了“惊吓”,未免路途奔波加重太子病情,只好将出发日期再往后延了两日。
盛琸也正好用这两日打点,去信王家,让他们在他走后尽快不留痕迹,不引人瞩目地接走冉元白。
到了御史队伍要离开那日,马车排在县丞府前,冉家的男丁全都挤到门口为杨晋等人送行,冉元白也在。
他休养了几日,身上伤虽然没好全,但脸色却着实好了不少。头发干净整齐,穿得不再破破烂烂,倒有了些少爷的样子。
这时,一辆马车的车帘动了动,从里边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来。
车帘微微掀起,盛琸露出小半张脸,朝冉元白招了招手。
冉元白站得稍后,左右看了看所有人注意力都在依依惜别的冉光与杨晋身上,便悄悄到了盛琸马车前。
“上来吗?”正常来说,他也是该在底下站着的,可他并不真是杨晋的子侄,杨晋怕他吹了风,风邪复起,便要他早早进了车室。
冉元白抬头看他,稍一犹豫,转身到了车尾,推门钻了进去。
马车内里十分宽敞舒适,上下左右都铺着厚厚毛毡,密不透风。
冉元白上了车便一番打量,盛琸好笑地跟着他的视线巡视了遍车室:“怎么了,这样好看吗?”
冉元白按了按结实的车壁道:“你病才刚好,不能透风。”
盛琸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冉元白像只被驯服的小狼崽一样,乖顺安静地任他揉弄,再不复初见时的警惕提防。
盛琸道:“王家不日便会来接你,你乖乖等着,不要心急。”
冉元白无声点了点头。
无论是性格还是心智,冉元白的表现都让盛琸颇为满意。虽然他也明白,这份“满意”完全是建立在对方异于同龄人的成长环境与经历上的。
盛琸让常禄从一旁小柜里取出包着的蜜饯,递到冉元白面前。
冉元白垂眼看了看那簇拥着的橙黄果脯,小心拈起一颗送进嘴里,随即被酸得不受控制地皱起了五官。
来福噗嗤笑出声,盛琸瞟他一眼,他立即敛了表情,正襟危坐。
杨晋一番辞别,登上了马车,冉光随后也踏上后一辆马车,继续送他到城门。
眼看队伍要出发,盛琸只好将冉元白送下车。
冉元白方踏到地上,马车便缓缓向前驶离。
他转过身,盛琸正好撩起车帘,与他四目相对。
那人笑得眼里仿佛盛着春山:“保重。”
冉元白立在路边,不自觉也露出一点微笑,朝他颔首。
马蹄踢踏,逐渐远去。直到马车只剩一个小点,消失在拐角,冉元白才收回目光转身回府。
常禄见盛琸唇角含笑,似乎心情很好,多嘴一问:“主子喜欢他,为何不将他带回长安?”
盛琸拈起一颗蜜饯,放进嘴里吮了吮:“带回去做什么?小太监吗?”
来福噘着嘴道:“有何不可?”
盛琸笑着摇了摇头:“那样可太浪费了。我已嘱咐王家,送他到江州去。”
两个小太监皆是一愣,常禄惊道:“江州?那不是,不是……”不是王家秘密为太子建立的死士营吗?
据说进去的人九死一生,十个里便只能活着出来一个。若说冉家是虎穴,那里便是狼窝,冉元白左右都不得轻松。
来福打了个寒颤,再看盛琸便有些惧怕。
太子这么多天一直表现的对那小子青睐有加,甚至不惜为他挡鞭子。他都以为对方要自此时来运转,飞黄腾达,结果太子竟然将他送到了江州?这和送他去死有什么区别?
怪不得人说伴君如伴虎,主子的心思……实在难测。
盛琸望着车帘外朦胧的光景,似乎正透过它看向那个站在冉府大门前久久不去的小少年。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来。”
此后一别,便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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