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起了风雪,小簚匠跌跌撞撞进来,卷走了一屋暖意。 小簚匠紧握乔优的手,一句一句反反复复:“委屈……委屈了你……” 误了吉时,他心里一直惦记着。终于得空和他的美娇娘说上话,混混沌沌脑袋里只记得这件事:“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我,我不好……委屈你了……” 乔优扶他到上床。 “谈……谈什么事,有我……成亲,拜堂重要……结婚。”小簚匠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空气中的酒气让乔优格外清醒。 在转不了身的家里,在望不到头的听海苑,她所有的欲望都在这种气味中萌芽发酵。 乔优给小簚匠脱了鞋袜盖上锦被,自己靠着喜床坐下,一抬眼看到花瓶里迎春花开的正盛,屋外风雪呼啸。 …… 次日早晨,小簚匠带乔优去给老簚匠敬茶,听到说里正宿醉,今日不见客。 屏风城一干人此行,可不是为了小簚匠婚礼。凑在一起商议,觉得簪獬不见客,这是让他们吃闭门羹,打他们的脸。 偏偏主事的人不在,他们多少知道高扬的嗜好,料他这是离职之前要好好过把瘾。何况高扬走时交代过,他们到不担心,只是争议不下,拿不到注意。 “给脸不要脸,要我说,咱们走,让她去屏风城求我们。”多思昨天喝了不少,话里还带着酒意。 方孔和商会会长是场面人,自然不同意闹僵。何况新任守备官不是自己人,是国政厅选派,什么人,什么品性,能不能拉拢,没个定数。 方孔说:“獠牙山谷,竹海,屏风城。总不能个个都犯冲,和气生财。” 这边正说话,来人通报,说里正有请。 兜兜转转,几人来到一处荒废空宅。 刚走到门口,多思嫌弃地皱眉。方孔说:“这不是三房的院子吗?老簚匠也太不像话,给里正安排这地方。” 手下推门,三人就见一栋两层三围大竹楼。竹楼呈“凵”字形,下面架空,二楼两侧卧房,中间正厅。 院中空空荡荡,积雪堆了有半尺,枯草尖从雪里冒出,风一吹,小旗般摇晃。 二楼正厅门口放着一把竹编高背大椅。 簪獬面色苍白,眼尾带红,手肘支着下颚,宿醉未醒般垂眸倚在椅子里。椅子高大,衬的她愈发小巧,仿佛一个小孩坐在山大王虎皮交椅上打瞌睡。 可她不是。 方孔等人不敢轻视,这可是让守备官吃了哑巴亏的人,设了好大一个局将她软禁在听海苑,到头来还不是得好声好气给送走。 簪獬掀起眼皮,居高临下的扫视一眼。 她恹恹问:“大清早的谁嚷嚷要见我?” 方孔几人面面相觑,看小里正这个样子的确是宿醉,这么一来就是己方理亏。 几人还没开口,簪獬倦懒摆摆手:“行了,知道了,就按之前说的定。” 之前定了什么? “你们回屏风城准备。” 准备什么? “我下个月去。” 方孔猛地回过神:“里正不和我们一起?” 簪獬闻言看了他一眼,复又垂眸摩挲小礼剑上的宝石:“有些事要和老簚匠聊聊。怎么,财务官要旁听?” 方孔连忙堆笑:“没有没有。您忙,我们一会回屏风城,这寒气重,我这膝盖受不住。” 几人出了荒宅,多思急切问:“我们就这么走了?万一她跟老簚匠……她跟老簚匠聊什么?” 方孔笑而不语,旁边商会会长撇撇嘴:“聊什么,敲竹杠呗。她吃了那么个大亏,可不要讨回来?既然跟咱和谈了,总要有个出气筒。” 多思眼睛一亮:“我们不留下来?” 方孔知他起了贪心,忙劝他:“她要杀鸡,我们留下来就是那只猴子。别触霉头了,赶紧走。” 几人来去匆匆,没有注意荒宅里面还有其他人。 枯箨小孩捧着药碗出了厨房。上次簪獬来竹编村就住这里,伙夫多多打小贪便宜,肥肉过手要留下半两油,老簚匠等人送来的柴火碗筷,带不走也没给送回,全留着厨房里。 簪獬忙了一晚上,匆匆赶回来困倦了很,听见楼梯吱呀的声音,微微掀起眼皮又闭上。 昨晚,乌乌藜找到簪獬时,她正在挖坑。乌乌藜伤的不重,她立即让乌乌藜回去报信,其他三人也指派出去办事,现在屋里只有狗鼻儿。 狗鼻儿刚喝完药,簪獬进来:“能说话吗?” 狗鼻儿哼了一声:“嗯,能。” 不用簪獬示意,小孩捧着药碗去守门。 昨晚簪獬问过了个大概:“枯箨就是奴隶?” 狗鼻儿道: “家奴。世世代代都是。后山谷里那些都是,老簚匠家的,二房,四房,还有些是村里大户家。枯箨不能进村,都在那里。” 簪獬面上波澜不惊:“竹编村才多少人,三分之一的奴隶……诸夏早二百年就禁止蓄奴,你们好个知情不报。” 狗鼻儿怏怏眨眼:“不止……村里好些也差不多。里正,你看见了吧,竹编村不种粮食。” 簪獬闻言一怔,手扶剑柄在屋里踱步,脑中闪过好多画面:“屏风城粮价贱,却不运往外地……屏风壁上那些麻袋……竹编村村中竹台上麻袋,还有闲汉看管……是米。屏风城的米,运到了竹编村。老簚匠他们用米跟村民换竹器,卖给商会,商会在运到外地售卖,大发横财。” 簪獬知道,利益环里最重要的一节理出来了。对于老簚匠他们而言,竹海百姓能不能自由出入屏风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还能不能用米控制百姓,低价收购竹器。 狗鼻儿轻声说:“早年间,竹编村也种粟米,种芋薯,能混个果腹。他们让老百姓中玉竹,花大价钱收,老百姓懂什么……玉竹费土力,种一茬玉竹十年草……他们花一点点钱把地买下来,让老百姓做竹器,借给他们大锯……后来大锯要花钱租……有些人家变成枯箨……枯箨……废物……” 狗鼻儿气力不足,说话断断续续,簪獬站在一旁静静听。 ———— 屏风城的大人们一走,竹编村众人松了口气。午宴热闹,晚宴更加热闹,有人上房唱歌,有人雪地赤膊,一直闹过半夜。 “锵——锵——锵!” 铜锣急促,跌跌跄跄的醉汉抬起头,睡眼朦胧的妇人搂着哭闹的小孩,华裳丽服的新郎在床上翻了个身……竹编村村民们纷纷涌向村口,人人脚步急促,心里慌乱。 “出了什么事?” “这大晚上让不让人睡觉。” “谁敲的锣?” “老簚匠了呢?” …… 细雨如丝,还未落下就凝成冰雪,悉悉索索的洒落。 喜棚里,村民们紧挨着挤在一起。喜棚中间的竹台上四角火炬燃烧,火光照得竹台亮亮堂堂。 簪獬屹然而立,风雪拂面,两颊映出殊丽的红:“诸位乡亲,大家认识我吗?” 喜棚里有人小声喊:“里正。” 声音七零八落,又此起彼伏。 簪獬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大晚上把大家叫来,是天君三件急事,让我告诉大家。” 此言一出,人群哗然,人们仿佛这才从睡梦中惊醒,而刚刚听到的不知是不是梦话:“什么?什么?天君?” 喜棚里原本还有些迷糊的管事,颤了个哆嗦,抓住身边一人衣领:“快,快去老簚匠!” 竹编村人对天君,远没向阳村那般敬仰,可听到天君对自己有话说,任谁都是心神荡漾。 性子急的奔到竹台边上急不可耐的问:“天君?天君要跟我们说话?” 簪獬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天君说,知道大家过得辛苦,男人舍不得喝一口酒,女人穿不上一件新衣服,孩子难得吃到一块糖,更别说上学堂。” “咱们也不偷奸,也不耍滑,一年苦到头,家里怎么还是紧紧巴巴。看人家穿新衣盖新房,心酸啊。天君也舍不得大家这么苦。” “所以,从今往后,竹编村所有竹编家么由我,由里□□衙收购。” 簪獬拿出一张纸,大声念:“价格如下,小竹凳五贝一张,小竹椅十五贝一张,四方大竹桌八十小贝,藤椅四十八小贝。品种太多,一时半会说不完,大家天亮了看告示。” 簪獬顿了顿,露出一个春风和煦的笑容:“二小贝,换一斤粟米。” 两小贝换一斤粟米? 一斤! 一张小竹凳就能换两斤半米? 百姓们簇拥在竹台周围,想问又不敢打断里正说话,一个个仰着头眼中闪烁光芒。 簪獬抖了抖手里纸张:“天君说,祂知道竹编村百姓一百个里面九十九个不识字,这不行。连祂的告示都看不懂。” 簪獬并未在这一点上多说,而是竖起第二个手指:“第二件事。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我是天君派来的天官,但也要几个帮手。竹海府衙招募职官,不论男老女少,有本事的上。一个月俸禄不少于五十小贝。” 百姓七嘴八舌,趴在竹台边上问:“里正,要什么样的?我手脚可勤快了,您说什么是什么。” 也有人问:“里正,什么时候开始收竹编?” 更有人吼:“听里正把话说完!里正你说呀,第三是个啥事?” 簪獬等下面安静,开口说:“岁首开春,天君赐福,十天之后,我将在这里给大家派发天君赐福的福钱,同时任命向阳村、竹编村、竹衣村、竹居里,这四个村子的新村长。” 小簚匠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乔优搀扶他,小丫鬟紧张的护在旁边,三人一齐抬头眺望。 半个时辰前,那儿还是交杯换盏的喜宴,他身穿喜袍满脸喜气,怎得一觉未到天亮,忽地让人摸不着头脑。小簚匠惊慌左右张望:“阿爷呢!” 乔优的指甲掐入他掌心,小簚匠吃痛看向她。 乔优双手捧着他的脸,掰向喜棚方向,冷静的说:“你仔细看看,别说阿爷,这个时辰谁在?” 小簚匠口舌微张,双目圆睁。 灯火通明的竹台上,少年里正顾盼生辉,官袍生威,鼍龙皮靴踩着竹台吱呀作响。台下百姓众星捧月,一呼百应。 “里正!里正!” 万声山呼,从天而至地,从近而至远,于山峦竹海之间回荡。 老簚匠赶到喜棚的时,人群已经散场,七十多岁的老头哪里禁得住冲撞,好在护院们尽力。 老簚匠又急又气:“胆大包天,站住,给我站住!” 数百人喜气洋洋的往家赶,又无灯火照明,哪里听得到一个老头子说话。 护院要拔刀,手都抽不出来。好容易人散了,管事在墙角找到老簚匠,急得差点咬到舌头:“不得了了,里正她、她……” 老簚匠听他说明前因后果,只觉眼前发黑。 这小里正是要掘他家的祖坟啊! ※※※※※※※※※※※※※※※※※※※※ 感谢在2021-06-14 23:41:44~2021-06-15 23:4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老板茉莉奶绿加芝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唐家阿灼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