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子张张嘴巴,下巴僵硬的开合:“他们,他们死了。” 乌乌藜一步上前,侧挡住簪獬,簪獬一把拨开他,大步走向山子:“被野兽咬了?” 山子往旁边让了半步,露出身后景象。 苍茫古木上绑着两名失调病人,他们低垂脑袋,身上遍布伤口,仔细看已经没了气息 簪獬拧紧眉头,这比她担心还要糟糕,还不如让两人挣脱束缚逃入密林。 她脑子飞快盘算,佯装打量,走近几步。 左边这具尸体,即便活着也难称之为人。头发全部掉光,长出指甲大小的鳞片,从头顶覆盖后背。 鳞片锋利坚硬,蹭掉大片树皮。它的五官没有变形,称得上相貌堂堂。手臂和腹部有大量伤痕,伤口细长。再往下,簪獬就没看。 另一具尸体绑在卷柏树上,浑身长出短毛,仍能看出肌肤死白,表情痛苦狰狞,一条细长的尾巴咬在口中。这具尸体发出一阵一阵恶臭,仔细看两腿间的地上有一滩黄色液体。 簪獬不忍多看,目光瞥向别处,火把照不到的林子里树木枝丫横伸仿佛站着一道人影。簪獬问山子:“你是想就地埋了,还是带回去?” 山子嚅嗫:“带回去,要带回去的。” 乌乌藜想要帮忙解开藤蔓,被村民一把推开。乌乌藜被地上断裂的树根刮了一下,裤腿撕开一道大口子。 推他的村民也不知怎么,一屁股蹲摔在地上。 霎时间,两边剑拔弩张。 “做甚么呀!快把他扶起来。”山子连忙两头劝和,“对不住对不住,回村我让他赔条裤子。里正,里正。” 簪獬深知自己越劝越遭,只点点头:“快把人放下来。” 梭镖部和向阳村两边互相一瞪,之后各自扭头不语。向阳村村民去解藤蔓,乌乌藜三人退到簪獬身旁。 藤蔓柔韧结实,缠了十几道,绑得捆大鬣野猪的死结。村民奋力解绑,期间又起争执,全靠山子竭力安抚。 风雪交加的深夜老林,向阳村村民拿刀砸树,不垦者席地而坐。簪獬站在一旁,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哈——欠。”年少困觉,簪獬揉揉眼睛。 藤蔓终于砍断,面目骇人的尸体往前一扑,山子惊得后退,张口双臂搂住尸体,村民们上前来扶,却见山子突然哭了。 山子红着眼睛:“绍哥儿……身上真冷。” 簪獬于心不忍,可也无话安慰。她心底,失调症病人虽然可怜,却已经算不上是人,让他们活着可能遭殃的人更多。 簪獬干巴巴的说:“这个病,外面绝迹很久。阳村五六百人,犯病人竟有百分之一,实在高的离奇。我会去信国政厅,请他们派医师过来。” 山子摸了摸眼泪,闷声说:“恐怕没有,还是要请天君派人。” 簪獬心道我哪能替天君做主:“好,我给合宫去信。” 两人不再言语,气氛沉凝,人人都被无形的石头堵住嗓子眼,闷得呼吸不畅。 火把噼啪作响,一行人的脚步踩过落叶和积雪,除此之外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或近或远的野兽嚎叫夹杂在风雪声,尖刺般让簪獬心神不安,漆黑无光的林中阴影处似乎有一道,不,数道目光盯着他们。 行到一处竹桥,众人小心翼翼还是出了意外。 “——哗呲!”抬尸体的雁哥儿、雁弟儿兄弟俩忽地身体一歪,连带后面的黛黛牟一起摔进溪流。 队伍顿时乱了,大家七手八脚的往水里捞人。 簪獬急道:“快拿竹竿!” 村民带了绑人用的竹竿,忙往水里伸,搅得水声稀里哗啦乱响。 举火把的人往水面照:“那里,在那里!” 人群奔向两岸,追着溪流跑。 “抓住!抓住啊!” “再过去一点!” “去砍一根长的!” 簪獬听得水声轰隆,接过一根火把疾跑向前,就见溪流前方不足半里就是断崖瀑布! 溪流湍急,溪面飘着薄冰。雁弟儿在河中间,头在水里起起伏伏,双手伸出水面奋力挣扎,被冰块划开伤口噗噗淌血。 同样掉下去,扒住竹桥没被冲走雁哥儿扭头一看,急声惊呼:“弟!” 簪獬见情形危急,目光急急扫视,寻找能够催生的植物……就在此时,一起掉进水里的不垦者少年黛黛牟松开已经抓住的竹竿,转身扑向溺水的雁弟儿。 黛黛牟从雁弟儿背后搂住,逆水奋力向岸边游去。水流湍急,棉衣湿重,两人在水中起起伏伏,偏偏竹竿就差一尺。 “绳子,绑上绳子!”眼见两人就要被冲到悬崖边,簪獬心急如焚。她被软禁听海苑期间尝试过,“器”无法催动死物生长。 枯木无法逢春,竹竿无法生长。 就在此时,山子脱棉袄,接过竹竿跃入冰水。雁弟儿黛黛牟齐齐抓住竹竿。 雁弟儿脸色煞白,显然吓得神志不清,过了一息才猛地大口呼吸。 簪獬喜道:“快,生火烧水!” 她话音未落,就见水里划过一个黑影,竟然是雁哥儿不知为何被水冲走,径直掉下了瀑布。 “哥!”雁弟儿哀嚎大叫,松开竹竿就要扑过去。 从落水到现在,不过几弹指的工夫,一条人命在眼前消失不见。 众人呆立,哪知水里又生巨变! 黛黛牟揪住雁弟儿衣领,雁弟儿扭头仿佛见到恶魔,被冰水冻得煞白的脸庞忽地腾起红润。 他双手掐住黛黛牟的脖子,将少年狠狠往水下压。 岸上所有人都惊怔了! 山子边拿竹竿去拦两人,边大声呼喊:“雁弟儿!你干啥!松手!松手啊!你们别打!” 乌乌藜在岸上急红了眼,抽出后背梭镖朝着雁弟儿扎去。 坚竹削尖的梭镖破空射出,猛地扎进雁弟儿肩头,霎时间皮开肉绽。雁弟儿疼得一颤,手脚并用的缠住黛黛牟,在溪水沉浮中恶狠狠的喊:“是他!他推我!” 众人甚至没来得及听完这五个字,两人浪花湮灭般摔下瀑布,徒留一溪流水四围山。 村民们正将山子从冰水里拖上来,给他裹上棉袄。山子哆哆嗦嗦,牙齿打颤:“看……快,快下去看看!” 笃哥儿举火把奔到瀑布边:“下面好高……来人!来人啊!他们没掉下去!” 冲下悬崖的雁弟儿和黛黛牟两人,被崖边一蓬密如水草的链子藤缠住,双双吊在崖壁上。 乌乌藜拨开笃哥儿,俯身探下抓住黛黛牟手臂,笃哥儿又去拉乌乌藜,几人合力,终于将两人拉上来。 众人无不心有余悸,朝簪獬报喜:“里正,都,都拉上来了!” 簪獬目如寒铁,脸颊潮红异常:“生火。” 众人将雁弟儿和黛黛牟抬到火堆旁,又是拍打脸颊,又是按压腹部,两人就是一直昏迷不醒。两方一着急,又起了争执。 簪獬宽慰乌乌藜:“我知道你难过……” “他才不难过!” 向阳村村民的大吼:“一群野人懂什么难过!雁弟儿说了,他想杀了我们,全部!” 山子好容易缓过来一口气:“瞎说什么!你给我回来,你干嘛?” 暴怒的村民举着火把,走到那具伤痕累累的失调病人尸体面前,抬起死者的头:“里正大人!你看,你来看啊!” 橙红火光照耀,尸体仿佛有了活人气息,只是喉咙上一道细长刀伤昭示谋杀早已完成。 簪獬快步走近,忍着害怕仔细参看。之前尸体绑在树上垂着头,正好遮掩的伤口。 整齐平滑的细长伤口,一条线般微微倾斜划开咽喉气管,这不是任何猛兽能做到的。 “行了行了,刚不是说了不要再提。”山子喝退村民,声音低哀,“里正,这事,就这样吧。不能再折腾了。” 簪獬脸色极差:“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失调病人丧失理智,失手误杀不算罪过。可杀了还绑在树上,骗人去带回家,这是故意挑衅,恶意折辱。 簪獬与乌乌藜只有两面之缘,但心中相信她不会如此下作,也没理由这么做,除非他也得了失调症。 簪獬一时猜不透,更觉这片山林波云诡异。她朝乌乌藜招手,请到这边来:“你看一下,我们把话说清楚。” 她又扭头对向阳村民说:“不要再提野人这两个字。你们知道屏风城里人叫我们什么?土笋。国都人又叫屏风城人什么?蛮巴子。大家同在竹海,远亲近邻,如今都是诸夏人。” 向阳村村民在竹海四百年,却最是觉得自个是诸夏人,有官家管着心里踏实,有天君拜着睡觉安稳。 甭看簪獬比他们儿女还小,偷瞧一眼她身上巡狩骑白袍官服,心里那股子气就泻了,怂耷脑袋不敢再嚷嚷。 乌乌藜看了伤口直摇头:“不是,样子。” 他拔出腰上的匕首刀,飞快在尸体喉咙上又划了一道,诚恳的说:“看。” …… 簪獬只想两眼一翻,气晕过去拉倒。 沉默一瞬,山子低头端详伤口,朝其他村民说:“我看不像,你们也看看。” 两道伤口,宽窄、边缘完全不同。 乌乌藜不止一把小刀,黛牟牟也有。村民们怕他们个个来划一刀,死者为大,何必糟践,于是无人提出异议,事情勉强算作揭过。 生了火堆,大家烤火,商议在林中熬一夜,明早下瀑布看看。 笃哥儿砍了根野竹,劈开几节竹筒,烧水分给众人:“喝点水,暖暖身子。” 村民们进山匆忙,乌乌藜他们包裹里还剩丁点食物,山子接过递给村民们,一群人勉强垫了垫肚子。 簪獬身上时冷时热,脑袋昏昏沉沉,身上针尖芒刺扎的难受。她勉强抿了一口水,在篝火前抱膝蜷缩。 迷迷糊糊中,心里还惦记留守屏风壁的游魂们,惦记不知存不存在的窥视者,惦记远在河州的母亲…… 湿润的干柴“噼啪、噼啪”炸响,听得人心一惊一乍,众人睡得昏沉。 笃哥儿站了起来,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异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