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酒局

官场酒局,以接待办主任田家耕的日常为背景,通过市里形形色色的酒局,展示了市长、副市长,各局长,以及县长,乡长等跑关系,跑门路,为自己或为县里谋利益的各种故事。故事看似热闹,但却悲怆沉重,因为每一场酒局,都是人生的一个投影。有人一醉方休,有人坐立不安。有人因酒而飞黄腾达,有人因酒而家破人亡。而田家耕,这个曾经县里的一把手,酒局的主宰者,却因一次意外而丢官,冷处理一段时间后,又到市接待办担任主任,走所谓的曲线救国路线。曾经县里酒局的主宰者,成了市里酒局的服务者,他能适应得了这转变吗?在接待办主任位子上,他又是如何卧薪尝胆,深谋远划,为自己仕途的下一步做精心打算?市长关键,秘书长罗骏业等人,又怎样一个个在酒局上酒来酒去,看似喝掉的是酒,其实是官场中人的泪。

第六章2
3
田家耕去了一趟乌岭,悄悄去的,跟这边谁也没说。
田家耕是该去趟乌岭了。有些事,别人到了你地盘上,谈不清也不好谈,必须你亲自登门,必须亮出一个诚恳的态度,这算是官场礼仪吧。官场里有数不清道不明的礼仪,看似大家都大大咧咧,什么也不计较不在乎。其实眼里、心里,都在看着想着这事。公事私办,私事公办,是官场最普遍最正常的两件事,但这两件事都涉及到一样东西,那就是礼仪。还有,万庆河这番谈话,也让田家耕忽然明白过一个道理,人是需要相互走动的,礼尚往来嘛。什么叫江湖,江湖不是水,不是浪,江湖其实就是走动。你有事,你主动拜门子。人家来看你,那是为人家的事。江湖还有一个规矩,脚在里面,心必须在里面。万庆河那天为什么特意提到江湖两个字,就是在怪他,心似乎不在里面了。所以,田家耕必须做出一个样子来。
他在乌岭见了两个人,一是秘书长温久恒,另一个,很神秘。没出发前田家耕就跟温久恒通了电话,温久恒说欢迎啊,你家耕来,我当然得把手里工作放下,好好跟你喝一场。都在说酒,其实又都不是酒。酒在官场,不过一噱头,不过一借口,好在大家都懂这话的意思。田家耕客气道,酒还是免了吧,喝来喝去,大家都伤身体。温久恒道,伤身体怕啥,咱这身体,还怕伤?
这话透着一股子悲凉。
等到了乌岭,温久恒早已安排好一切。乌岭供接待的地方很多,这点上,南州根本无法比。乌岭经济发展太快了。建市不到十年,各项指标早已跃居全省前三位,GDP是南州三倍还多。全归功于乌化集团,守着一座富矿,乌岭不腾飞没有道理。乌岭最上档次的接待宾馆要数一招和二招,这是过去的叫法。乌岭还没建市前,中央和各省领导常来参观取经,乌化集团就建了三家招待所,一招二招三招。说是招待所,其实是那个年代的叫法,论规模论豪华程度,早已超过了五星。如今,一、二招还延续着过去的叫法,三招改制,脱离了出去,成为乌岭另一张名片。
温久恒并没把田家耕安排在一招或二招,这里怎么着也是集团公司地盘,对市里领导来讲,有越界的嫌疑,再说行动起来也不方便。也没让田家耕住市里经常接待贵宾的南湖宾馆,选择了乌山脚下一个叫湖水湾的度假村,说这里安静。田家耕想,温久恒也不想别人知道他到了乌岭,关起门来好说话。果然,温久恒在隔壁也开了个房,看来是要陪到底了。
晚饭就他们两个人,温久恒问田家耕,要不要再叫几位?田家耕说,热闹惯了,还是清静一下吧,天天人来人往,烦了,真烦了。温久恒说:“烦了还不安安稳稳在家呆着,又跑来烦我。”田家耕道:“要烦一起烦,不能只烦我一个。”温久恒哈哈一笑,他跟田家耕有种骨子里的相通,这份相通绝不仅仅因为他们同是秘书长,干着同样类型的工作,更多的,则是他们做人的原则相同,坚持的东西相同。或者,对生活的感悟相同。
“那就不叫,清清静静吃顿饭。”
于是两个人要了个小包间,清心阁,点了几样小菜,一道鱼,烤了一盆土豆加红薯。温久恒说:“我可不是美食家,不会弄菜,这边也弄不出你老田那样叫绝的菜,来点土味,让胃放松放松。”
田家耕说:“你没听说一句话,吃什么不重要,关键看跟谁吃。我不是跑来讨美食的,我是跑来讨教的。”
“哈哈,也有事情把你难住?在我眼里,你可是智多星,是老万他们的智囊。”
“智囊不敢当,端人碗,想人事,替人操心,本分而已,谁让咱就这命呢。”
“这可就矫情了,你老田这么想,其他人还活不活了?目前不要光盯住前面,看看你后面,一大堆人还在摸打滚爬,找不着方向呢。”
“不是矫情,都这把岁数了,还矫情给谁?一晃,就该下来了。还没活明白呢,就结束。这人啊,真是不敢往深处想。”
“那就不想。”
“自己不想可以,别人呢?不瞒你说,这次是真遇到坎了,过不去。”
“说说。”
“还不就是你们,楞是把一盘棋给搅了,搞得我们那边,都不知道脚该往哪个方向迈。”
“是这事啊……吃菜、吃菜,先填饱肚子。”
温久恒突然就刹了车,不往下说。田家耕只好抓起筷子,可哪能吃得下。万庆河很有可能要跟高原摊牌了,这是一件非常悲观的事,田家耕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可能很快要出现。当然,他不是怪万庆河,没人愿意成为别人的影子,更没人情愿一直笼罩在别人阴影里。官场里哪有什么一盘棋,所谓一盘棋,不过是一种提法,一个口号。或者,大家合起手来作的一场秀,演的一出戏。作秀总有作不动那一天,当一方累得不想合着这节拍时,断裂就出现,僵局也就出现,进而,斗争的序幕就会拉开。万庆河现在明显是累了,不想配合了,想跳出来,唱一阵独角戏。这很危险,田家耕不由得就要为万庆河捏一把汗。这趟来,就是为万庆河讨招,让他尽快打开这个死结,不要做出不该做的事。
做不得。官场里很多平衡很多和谐,是必须。外面怎么骂怎么批,那是外面的事,人家不在官场,不在体制内,不受这个约束。作为官场中的一员,你必须时刻记得,维护某种规则就是维护大家的利益。叫利益圈也罢,叫同盟体也罢,总之,你在这条船上。船翻了,大家都没好处。这些话平时是说不得的,只能埋在心里,但行动上,你必须做到,毫厘不能差。就算是伪装,但大家都需要这个伪装。这是从大处想,小处呢,高原跟万庆河,都对他田家耕不错,在他最苦闷最失意最彷徨的时候,两双手都曾伸向过他,将他从徘徊或迷茫中拉到岸上,他不希望他们展开斗争,更不想看到血淋淋的一幕。权力争斗向来是残酷而无情,不是你死我活就是两败俱伤,一个成功击败另一个,完胜而出,这样的概率太小。再说,田家耕了解高原,高原现在这样,不是说他想做什么,而是什么也不想做,就想平稳走完最后的这一程,然后稳稳当当地着陆。对一个已经不再抱有政治希望的人来说,还用得着跟他摊牌?这点上万庆河真是不明白,或者,他被眼前局面弄乱了思维,急了,慌了,乱了章法。这种时候,就需要他田家耕默默为他校正了。
校正别人也是校正自己。
“老温啊,这次来……”田家耕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放下,两条胳膊抱起来,怔忡地看住温久恒。
“怎么,在我面前也说不出口了?说吧,我可是专门跑来跟你掏心窝子的。”温久恒显得坦诚、自然,一张脸上写满了信任。
“那我可就说了?”
“你看你,有什么话不能讲呢,你怎么还拿我当外人?咱俩之间,可不兴这样的啊。”
“好,好,好,不兴。老温啊,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怎么越想越糊涂,越搞不清呢。”
“那是你没想!”
田家耕一怔:“怎么讲?”
温久恒刚夹起一块鱼,筷子一放说:“老田你跟我说,你想什么了,你们不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个个玩深沉嘛。你,高原,还有万庆河,你们心里比谁都明白。症结在什么地方,这么小儿科的问题你们看不出来,是不是喝酒喝出脑梗塞了?”温久恒突然发起了牢骚,话说得十分难听。田家耕赶忙说:“别激动,别激动嘛老温,我都不敢激动,你激动什么?”
“不是我激动,老田,这事不能再拖了,再拖,会出问题的!”
“哪敢拖,老温你可别冤枉我,也不能冤枉高书记和万市长,变卦是你们搞出来的,谜也是你们让猜的。我承认我们是笨拙了些,也可能是把问题想岔了,想到另一条轨道上去了,所以我才跑来请教你嘛。”田家耕还是涎着脸,他懂温久恒的激动来自何处,对他们两个来说,只要某项工作处于胶着状态,他们的内心也就胶着了。这是秘书长这个特殊岗位决定的,所谓秘书长就是担领导担不了的,干领导不想干的,想领导必须想的,考虑领导考虑不到的。更直接点说,秘书长这角色,就是为领导跑前跑后,铺平一切道路,让领导体体面面走在红地毯上。如果有坑,秘书长必须先跳,如果有河,秘书长必须先蹚,如果有火,秘书长必须先扑。以领导的舒服为自己的舒服,领导的成就为自己的成就,当然,领导如果不满,要发泄,秘书长还必须做到一条,就是要当好泄洪沟,让领导痛痛快快地泄怒。所以,秘书长跟秘书长交流,有时候发火并不是发给对方,而是发给这个职业,发给这位子。或者,发给心里纠结的某一件事。
此时的温久恒,就是在发这样一种火。南乌合作不畅,变故乱起,也给他带来极大的麻烦。至少,他得整天揣摩领导心思,揣摩领导跟领导之间的关系。可眼下领导心思哪有那么好揣摩,关系更是不好判断。就说李达吧,本来是白慈光的心腹,但最近又跟市委书记张笑东搞起了别扭。谁都知道张笑东就是白慈光放出去的一只鸽子,替白慈光在乌岭飞。李达以前跟张笑东关系也很密切,称兄道弟,可以在一起放开喝酒放开谈女人公开分脏的那种,可最近突然僵了。反倒又跟这边市长骆川黏黏乎乎,真是让人辨不清哪是真哪是假,云里雾里,全是猜的事。
摸不清这些关系,秘书长这碗饭,就不好吃。温久恒最近就因为这些密密麻麻的线,挨了几次批。
女人,所有的麻烦都是女人引起的。一个莫晓落,搞乱了乌岭,也搞得南州乱云飞渡。这次致使张笑东和李达反目的,听说又是一个女人!
唉,为什么有权的总是离不开有色的。大家争一个位子能理解,争一个女人,温久恒就不能理解了。这方面,他的思想真还没李达他们前卫。
“就一条轨。”他硬生生说了一句。说完,又觉把坏情绪带给了田家耕,带着抱歉道:“不好意思,这两天心情太坏,快要成神经病了。”
田家耕呵呵一笑:“我比你严重,我都神经二度了。”
两人同时被这句话逗笑,哈哈大笑起来。是啊,他们这些人,哪个神经没有问题?
笑完,温久恒一本正经道:“老田啊,这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呢,它又简单得很。南乌合作,看似是一场经济大戏,大家争着当主角,都想把这出戏演好,其实呢,是一场政治大戏,都想借这出戏,把自己唱成主角。想必这一点,你老田不会看不出来。我估计,你犯难的,不是将来谁当主角,也不是果实怎么分,那是他们的事,跟你我没关系。你犯难的是另一个,这出戏的背后,或者唱这出戏前,还有哪些枝枝叶叶要理顺。是不是我们这边的关系太复杂,把你看花眼了?”
“知我者,老温也!”田家耕激动地叫了一声,嚯地站起,屋子里来回踱步。脸上忽而阴忽而晴,到最后,定格成一副率真的表情:“老温啊,你是把我看透了。我这人就爱瞎琢磨,其实没人逼我,真没,我就是爱琢磨,瞎琢磨。你说对了,我是让这边的关系搞花了眼,现在呢,有两个人难住了我,这两个疙瘩,我解不开啊。”
“别藏,说出来。”
“莫,莫总。还有一个呢,你知道的,于则洋后面那一个。”田家耕还是不敢把张欣的大名说出来。其实真正困住他的,是张欣。这段时间他反复在想,南乌合作突起变故,里面掺进杂七杂八的事,一定跟张欣有关。只是他信息量太少,实在搞不懂这个神秘女人到底是谁身上长出的一根刺。
温久恒的脸突然阴住。他鼓动田家耕说出来,田家耕真的说出来后,他这边,又有点承受不住。其实,于则洋以及背后那个人,也把乌岭搞乱了。
“怎么,我触到雷区了?”田家耕见状,小心翼翼问了一句。温久恒静静地看住田家耕,脑子里似乎在过滤什么,半天,他说:“把你的想法先告诉我,可以不?”
田家耕噎了一下,试探性地道:“那个张,到底……”
“痛快点行不,我想知道你这边怎么判断的!”
“应该不会是白吧,我想不可能,可再上面,我就不敢乱猜了。”
“谁让你猜,这事是能猜的吗?”温久恒的脾气又坏了,冲田家耕埋怨几句,转身出门,冲前台喊:“给我拿瓶酒来!”
“拿酒做什么,不是讲好不喝酒的吗?”田家耕紧着阻拦。
温久恒说:“没酒怎么谈,先喝,离了酒,你我都是废人。”
这话深刻,田家耕也感觉到,没酒,说话就磕绊,就吞吐,不利落。狗仗人势,酒仗人胆,他们是让酒废了。
酒打开了,两人就着酒,就着话题,一步步的,往里走。原来他们以为,这话题深不到哪里,几句话就能讲清楚。说着说着,才发现,他们误入了一片密林,灌木丛生,陷阱暗布,却又诱惑四射,鼓舞着人往里走。可里面曲曲悠悠,每踩一脚,都怕触到雷区,于是他们小心翼翼,谨慎地迈着脚,一步步的,走,再走……
他们把一个秘密楞是挖了出来。
一个骇人的秘密!
两个人的脸全白了,白得怕人。但是,他们又分明感觉到,心,比没喝酒前轻了,那股重腾腾的东西,没了。似乎随着他们的碰杯声,被他们碰碎碰烂碰没了。其实很多事就这样,压在心里时,会让人喘不过气,缓不过劲。一旦将它捅破,让它见了天日,其重量也就自行消失了。
世上原本没有秘密,秘密来源于我们的心里,来源于我们的无知和怕。是我们把某些东西看得太过吓人,太过神秘。窗户纸一旦捅破,里面曝出的,其实全是司空见惯的事。对张欣而言,面纱里面裹着的,不外科权力、阴谋、肉欲、贪婪,以及赤裸裸的交易。
至于莫晓落,她玩的又是另一出。
4
田家耕在乌岭见的第二个人,叫金华。
好长时间,田家耕都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见这个人,要不要把已经中断的某些事某些情感再联系起来?这真是一个难以做出的决断。没有哪个人的内心是清澈的透明的,我们所说的清澈只是狠着心把不清澈的东西不该生出的情感关在门外,不让它进来。或者,我们的心已经很浑浊很迷乱,只是我们硬咬着牙说,我们是干净的、透明的,我们没有迷失。
我们不但活在别人的假象里,同时也活在自己的假象里。我们的悲哀不只是因为看到别人内心的肮脏,更严重的是我们很少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肮脏。当然,爱情除外。爱情在任何时候,都是以纯洁的面孔出现,都露着天使的微笑。都是以不可阻挡的方式,温暖或改变着我们的心灵。以至于让我们常常忘了,自己还有资格谈爱情吗?等想清楚这点时,晚了,爱情它来了,而且扎下根不走。它要在心里开出善之花恶之花,它要挤走你心里所有人,它要独霸。这时候你惊了几惊,原来爱情是这样一件礼物。
其实它不是爱情,真的不是。爱情不过是个美丽的借口,或者是一把花伞,它替我们遮住了很多东西,以防太阳晒到它们。
那它究竟是什么?野情,欲火,还是罪恶?田家耕到现在还没想清楚。
想不清楚的东西很多。
田家耕在古坪担任县长时,有个女搭档,或者也叫女下属,她就是金华。金华当时是省派干部,之前在团省委工作,省委组织部选调一批年轻干部,到基层挂职锻炼,加强学习,金华就在其中。金华当时很年轻,刚刚三十岁。田家耕现在已经记不清,他是怎样跟金华熟悉的,金华又是怎样欣赏他的。从欣赏到暗慕,金华走过了怎样一段路程。他脑子里是记着一些事的,其中有金华的微笑,笑时露出的两个疼人的酒窝。还有齐耳的短发,以及短发映衬下那张朴素到至美的瓜子脸。哦,不只是这些,还有县长办公会上口齿伶俐的发言,上访户面前温情的微笑,以及跟县委书记丁二昌吵架时突然暴发出的凶劲。
躺在湖水湾度假村那张两米多宽的床上,田家耕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始终响着一个声音,到底要不要见她?金华这个名字,是秘书长温久恒提起的,来乌岭之前,田家耕根本没想起她。他甚至坚信,自己早把那段历史忘掉了。古坪发生的一切,他都觉得忘掉了。可是温久恒提起了她。温久恒说:“既然来了,就去见见吧。她这个人,还是有些想法的。再说人家在我面前老提起你,你不能把过去一笔勾销吧?”
就这么一句,田家耕就神思恍惚不能平静不能控制自己了。过去的事一一冒出来,翻腾着、席卷着,要把他摧毁,要让他分裂。那张脸时而清晰,清晰得感觉她就坐在对面,他甚至已经嗅到了她的气息,闻到了她的呼吸,还有身上永远散发的那股淡淡的幽香。忽而,那张脸又模糊,仿佛从来没遇过,从来不曾相识。可是,那张脸又确确实实存在着,深深地刻在他脑子里。
要说过去也没发生过什么,一切都在心里,生活让他们相遇、相知,相互鼓励,相互欣赏。他们像两个迷路的人,在桥边相遇,然后尝试着携起手来,一次次去走那独木桥,去……
唉!田家耕叹了一声。他知道这样一个夜晚,想一个不属于他的女人是不道德的,至少对不住小桥,也对不住儿子田亮。是的,这一刻他想到了妻子小桥和儿子田亮。其实在古坪的时候,也是他们两个,时不时地跳出来,干扰着他,困惑着他,矛盾着他,让古坪变成了一道难解的算术题,直到吃空饷事件发生,直到离开古坪,田家耕都未能走出那关键的一步。金华还笑他:“是不是怕我纠缠你啊,放心,我可不想做小三。”又说:“都说你们当县长当市长的,个个如狼似虎,怎么你一见女人就发怵,难道是我不够漂亮?”
她的话总是含着挑衅,含着她这个年龄和职位不该有的一些信息。他田家耕算什么啊,老且罢了,论学识,论地位,论以后的可能,他都不具备任何吸引力。可金华偏偏就沉迷于他,她说:“我不喜欢年轻的,一个个长不大的孩子。也不喜欢同龄的,看似有城府,其实都假,装出来的。我喜欢老酒,那可是真正的陈酿,尤其你这老狐狸。”她叫他老狐狸!她突然不叫他县长,叫他老狐狸。叫时,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一团火,头一歪,半个脸就贴在了他胸前。那是在一次酒后,他跟金华接待团省委的人,也算是金华娘家人,送走客人后,他们磨蹭在酒店,不想离开,还想多呆一会。结果,金华就把头歪在了他怀里。
那是他们第一次身体接触。说他老狐狸,是在团省委领导面前,田家耕巧舌如簧,机智地回答了几个很不好回答的问题。比如年轻干部的信仰,比如省派干部对提升县级班子素质增强县级班子活力的作用,还比如金华到古坪后,县府班子最大的变化是什么。总之,田家耕用非常老到的官场语言,将一场本来乏味的酒宴搞得妙趣横生,还让人觉得始终没脱离主题。临走时团省委新任书记握着金华手说:“你遇到好老师了,这样下去,金妹妹前途无量。”
“能做我老师的,要么是狐狸,要么是狼,要不你选一个?”金华怕他不高兴,仰起粉嘟嘟的脸说。
那一刻田家耕真想吻她!吻掉她脸上的酒红,吻掉她眼里的媚情。
但是他用一双手轻轻推开了她:“不早了,咱也收拾一下回吧,桌上来桌上去,我这个县长,真成酒肉县长了。”
金华眼里的火扑地息了。
女人容易生情,男人容易动情。女人决定将头歪你怀里时,是做了长期的酝酿与准备,并希望这一歪成为永恒。而男人只需要一时的冲动,就可将女人搂怀里。好在田家耕那天没冲动。
但是这一晚,田家耕却冲动了。
这个夜晚,田家耕心里鼓荡着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一半是被温久恒激活的,另一半,是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叫金华的女人撩动起来的。好长时间,田家耕都丧失了一种叫上进心的东西,更缺少了一种叫斗志的东西。他认为,古坪的时候,他把这两样东西全用尽了。古坪的打击,对他来说是致命的,他有种疗不好伤的感觉。人在仕途上栽了跟斗跟生活中栽了跟斗是很不一样的,生活中你可以错十次百次,错过了还可回头再来。仕途不,半步都错不得,打个趔趄可以,摔了跟斗,你就再也没爬起来的机会。田家耕那一跤摔得有些重,虽说高原和万庆河在关键时刻又扶起了他,但那一跤留下的惨痛,到现在都没彻底痊愈。
在官场,不是你想冲就能冲上去的,太多的人报着冲的目的,结果败得很惨。田家耕太了解现在的官场,也太懂得现在提升究竟需要什么样的东西。抛过年龄不说,单是从背景、后台、那个能让你脱颖而出的外部环境,他都不具备。这样的机会曾经倒是有过,可田家耕没抓。
奇怪,怎么又想到了升,不是已经彻底看淡看透了么?不是自喻为清醒客,什么也不谋不想了么?
田家耕冷笑一声,人啊,谁能把权力真正看淡看透,真还没有,哪怕你挨过多少鞭子,一旦曝光再现,你的野心马上便有!
田家耕又想起跟释心大师最近一次对话。来乌岭以前,田家耕偷偷去了一趟韬光寺,老领导谢培安不在,去某个神秘地方疗养,上级安排的。释心法师刚从法国回来,看到他,甚是以外,两人在寺南边的听雨轩坐了半晚上。捧着香茗,听着远处的松涛声,两位老朋友侃侃而谈。释心法师好像把以前跟田家耕说过的话都忘了,以前他是不主张田家耕再“进”的,反复启蒙他,开悟他,学会“退”,学会“隐”,学会在退隐中补养自己。还特意推荐几本书,让田家耕潜心去读。“内外皆具禅意,你就看清自己了。明自己方能明万物,万物皆明,你还进什么?万物不明,你又进什么?”这是他的原话。没想这次,释心法师跟田家耕谈的,居然全是“进”!
“修心为了明志,心不修则志不明,明志则要付诸于行动。你看那风,它要不吹过来,你我能感到是风么?还有这松涛,它轰鸣,证明它所在。世间万物,皆一个理,志与行同在,道才在。”
田家耕听得似懂非懂,但心,确实动了。
走时,他又请教释心法师,如何破局?释心法师这次没回答,从衣袋里掏出一团纸,揉了揉,更团了。田家耕以为他要铺开,捋展,没,释心大师掏出一根火柴,哧一声,点燃那团纸,纸火熄灭后,扑一声,吹走了灰烬。然后问:“还有吗,没了。简单,还有忘记,是破解一切迷局最管用的方法。”
简单,还有忘记,田家耕咀嚼着这两个词。
思绪再次回到金华身上。这样的夜晚,不想金华实在有点可惜。
那机会是金华为他提供的。一开始田家耕并不知道金华的底,还以为金华真是凭自己的本事打拼到今天,还以为真是表现出色,被省委组织部选中。后来发现不是,尽管他承认,金华确实很优秀,各方面都很出色,当这个副县长,绰绰有余。但优秀的人太多了,不是每个优秀的干部都能被组织部门选中。
奥秘在副省长陈国安这里。
金华的父亲叫金克恭,很多年前,金克恭救过陈国安,这是一个大秘密。
当时,陈国安还在一个叫紫竹的县里当县长,金克恭是县政府小车司机,因为技术好,又特会照顾人,每次出行,都把陈国安照顾得舒舒服服,后来陈国安将他留在了身边,做了专职司机。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不发生那件意外事,陈国安的官运可能要更加亨通更加流畅,现在去掉前面那个副字,当省长怕也不成问题。那么,金克恭一家的日子,可就要多滋润有多滋润了。但是那件不幸的事发生了,来得很突然。
那也是一次酒宴,当县长的陈国安接待某位贵宾,因为客人过来身份特殊,陈国安没让其他人陪同,也没让司机金克恭同去。金克恭将他送到酒店,他说:“车子放下,你先回,今晚你不用管我了。”那晚,陈国安喝了不少酒,那时陈国安刚刚学会驾车,兴趣浓得很,一有机会,就想亲自体验一下。于是他驾着车,载着同样喝了不少酒的客人,往滨河路去。他要带客人去看刚刚修好的滨河路,那是他在紫竹干的第一项政绩工程,得到省里不少好评。但就在那晚,陈国安出事了,在滨河路一段非常笔直的大道上,车子将一横穿马路的妇女撞飞。那一幕来得真是太突然,车里的陈国安和客人根本没有看到,等发现时,陈国安吓得面目皆非,不停地喝完了,这下全完了。车上年轻的女子也吓得面目皆非,酒精瞬间全无,两只眼睁大问,怎么办,这可怎么办?陈国安毕竟是县长,很快便从慌乱中定下神来,一边安慰女子,别怕,我是县长,在紫竹这块地盘上,还没人敢把我怎样。一边紧急思忖,是开车溜走,还是?当时夜已深,街上行人稀少,陈国安走过去,摸了摸妇女的鼻孔,还有呼吸,呻吟声仍然听得真切。他犹豫一会,抬头看了看四周,忽然冲急扑扑赶过来的女子说:“你马上回宾馆,明天有人问起,就说没见过我。”女子不舍,情痴地问:“你想投案自首?”
陈国安恨恨说了句:“不!你快离开,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管!”
年轻女子仓惶逃走,陈国安又在原地多呆了一会,猛一跺脚,转身。这时被撞飞的妇女发出了清晰的呼救声:“好人,救救我,我家还有两个孩子……”陈国安那天走得很果决,他不能把自己的政治前途赌在一个妇女身上,更不能把自己毁在一场车祸上。于是他断然上车,油门一踩,什么也不再想的回到了县府。
第二天,消息传来,妇女死了,流血过多,未及时送往医院,死在了马路上。经查,妇女是西郊农民,到县城是到夜市上摆摊。按说这件事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过去,在一个县城,没有哪股力量敢把县长定为嫌疑犯,更没人敢说是县长撞死了人。可世间的事有很多蹊跷,更有许多意外。那晚事发时,正好有一辆外地车从滨河路经过,司机并不知道撞人的车是县长开的,于是他向有关部门举报,并讲述了事发现场经过。这下,陈国安被动了,他可以控制了整个紫竹县,但不能控制外面。而且,政敌一听到此消息,立马就做起了文章。任何时候,打击或放倒你的,都是你身边的人,他们安静地等在身边,就等机会的出现。紫竹一下热闹了。县委书记连夜去了省里,常务副县长直奔当时的地委,更有一些好事者,索性直赴举报者那里,掌握更多的资料。就在陈国安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不知所措时,公安局长突然来访,说县长不用发慌,司机已经投案。
“投案?”陈国安没反应过来,脸上表情十分惊恐,还以为公安局长让他去投案。
公安局长坦然地笑说:“这个老金,撞了人就撞了人嘛,跑什么。交通意外天天有,干嘛把一件小事整这么复杂。”
“金……你是说,金克恭?”
“不是他还有谁,除了他,谁还敢动县长的坐驾?”
“啊,啊,这个老金,这个老金,怎么就……”
那场车祸,交警部门最终认定是司机金克恭酒后驾车造成的。本来开始没定肇事后逃逸,只是定性为一般性交通事故,可对手死咬住不放。尤其担任县委书记的冯光烈,更是动用不少手段,跟常务副市长联起手来,非要将陈国安搞掉。迫于无奈,陈国安才不得不做出让步,让公安按肇事逃逸追究了司机金克恭的责任。金克恭最后因交通肇事致死人命罪被判入狱,刑期八年。
那一年,金华刚满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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