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黎江北匆匆下楼,往吴潇潇那边去。之前舒伯杨已打过电话,吴潇潇这次倒是痛快,答应在家里等他。车子驶过长江大桥,正要往单行道上去,手机响了,一看是夏雨打来的,心想这么早打电话,不会又是啥急事吧。夏雨口气倒是轻松,并没说出什么吓人的话,只是问他上午有没有空,能不能抽出时间,陪她去趟闸北新村?黎江北一听是去闸北新村,笑着道:“哪有空啊,我早饭没吃就开始忙了,这阵急着去见人呢。”“又是去见吴校长吧?”夏雨在那边笑着问。黎江北嗯了一声,夏雨语气里就有层失望:“看来你是让长大绑住了,原本还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呢,算了,主意我自己拿吧。”“夏雨。”黎江北觉得有点对不住夏雨,这事夏雨说过好几次,他是教育学家,办学校的事他在行,夏雨他们想多听听他的意见。“等忙过这阵子吧,这边的事一忙完,我就帮你拿方案。”夏雨被他的认真劲逗乐了,笑着道:“忙过这阵,我怕就找不到你了。”“什么意思?”黎江北感觉夏雨话里有话。“什么意思你去猜,小心我向夫人告状。”“告什么状?”黎江北问完,蓦就意识到夏雨指什么,“夏雨你别乱说,没影儿的事。”“沉不住气了吧,我就知道你沉不住气。小心点,惹出麻烦我可不替你灭火。”“夏雨——”“好啦,跟你开玩笑呢,看把你吓的,我没当真。你还当真了。就算你有那心,人家还不见得理你呢。”夏雨说完,主动收了线,黎江北一阵怅然,过了一会,不自禁地一笑。有些话虽是玩笑,带给人的感受却是出奇的微妙。车子驶进小区时,夏雨又将电话打过来。道:“晚上有空一起坐坐,庆云的案子马上要结,有件事怕还得你出面。”“真的?”黎江北掩饰不住自己地激动,一直说案子要结,可总也结不了。现在听夏雨亲口说出来,黎江北就觉这次是真要结了,心里由不住了阵高兴。“好,一言说定。晚上我去你家。”吴潇潇等在楼上。黎江北进去时,长大几名教职工也在,正跟吴潇潇商议搬迁的事。从表情看,他们对能搬到城市学院,还是很满意的。吴潇潇热情地跟他打过招呼。请他落座。“跟他们就几句话,教授你千万别介意,先喝口水。”吴潇潇的态度分外客气。“没事,你忙你的。今天时间宽裕,不急。”火灾发生后,吴潇潇索性将办公室挪到了家里,其实也是一种无奈。一家民办大学,最终连办公地点也没,这种尴尬,怕不能把原因全推到火灾上。黎江北反复研究了当初吴含章跟江北商学院签订的合同,如果按合同条款论。商学院违约的地方还真不是太多,合作资金虽没落实,但它拿出了四幢楼房。长江大学的投资地确是让商学院花了,如果财务提供证据,说它完全花在了教学上,这一条也不能算违约。核心问题,还是含章老人当时签合同过于草率,这是知识分子的通病。从来不把合同当个事。现在惟一能算得上侵权的。就是工商和教育厅的联合决定,剥夺了长江大学的招生权。进而让长大失去独立办学资格,让矛盾越来越激化。但真要追究政府部门的责任,难度相当大,这点,黎江北几乎没有信心,也不主张这样做。改革过程中,各种可能都有,不能一味拿结果说事,应该充分尊重政策出台时的大环境。黎江北现在算是能理解吴潇潇了,为什么她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甚至放弃自己应该主张的权力,症结,怕还在政府上。不是哪一个人都有信心跟政府打官司,搞好关系怕是每个人都有地愿望。至于李汉河反映的那些问题,另当别论,包括征地过程中出现的变故,以及纠纷,也只能按新的合同纠纷去对待,不能把它跟合作办学混淆起来。当然,所有这一切,最终都作用到了长大和吴潇潇身上,也才导致了长大矛盾的尖锐化。黎江北跟调研小组已经将这些情况区别开,分门别类做了梳理,并向盛安仍做了汇报。解决这些矛盾,还得依赖政府。今天要跟吴潇潇谈地,不是这些纠纷如何解决,能不能分两步走?黎江北有个大胆的想法,先把纠纷及矛盾挂起来,不谈,重点谈发展,谈下一步怎么办。长大一定要发展,做为江北民办高校的一面旗帜,它的路一定要走好。而且这一次,要重新定位,重新制定章程及目标,在现有政策框架内,力争让它有新地突破。黎江北甚至还想,一定要让长大作为江北省发展民办高校的试点,从它身上,总结出经验,为江北未来高校的发展,闯出一条新路子。目标是有了,也很远大,关键就看能不能帮吴潇潇打消顾虑,重新建立起信心。信心比什么都重要。吴潇潇跟部下的事很快谈完,送走他们,吴潇潇略带矜持地走过来,道:“谢谢你,黎教授。”黎江北望住吴潇潇,他从这张脸上,总算看到了暖色,看到了笑容,尽管这笑掩得很深,但他确信她是笑着的。吴潇潇被他望得脸红,心里本来就揣着内疚,觉得以前不该对他那样,不该对委员两个字有怀疑。这阵让他一望,心就越发不安:“实在对不起,以前我……”吴潇潇不知该怎么向黎江北解释。“别这么想,只要能把问题解决掉就行。”黎江北笑道。吴潇潇感激的瞥了黎江北一眼,坐下。说实话,如何面对黎江北,对吴潇潇来说,是件难事。不是说她有多高傲,也不是说她对黎江北缺少信心。自火灾发生后,吴潇潇对黎江北的认识,就在一点点变,接受调查的那段日子,她在宾馆,寂寞无助地时候,脑子里会忽然浮上他的影子。过去跟他的点点滴滴,会在顷刻间冒出来,聚齐了似的往外涌。一次谈话,一次楼道内的相遇,或是某一个眼神,某一次张望,都成了感动她温暖她的回忆。她这才发现,调研组进驻长大不太长的日子里,黎江北三个字,在她心里已留下太多印记。这印记一半是苦涩的,含着她个人地不幸与委屈。一半,却带着青酸味儿,那是一种类似于酸果子地味道,总想品尝,却总也不敢品尝。那些日子,她反反复复把这些记忆调动出来,摆在明处,一遍遍张望,一遍遍重温。她终于看清,他是真诚的,是不带任何私利与私欲地。这很难。吴潇潇从香港回到国内,最大的感受便是国内在变,形形色色的文化浪潮与经济浪潮面前,无情地摧毁掉的,便是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原来引以为豪让全人类都能感到亲切感到和美并抱以神往的纯朴之风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势利,是功利,是赤裸裸的交易。也许吴潇潇有点偏激,但她的遭遇不能不让她发出这种感慨。为长大,为父亲在金江的不公正遭遇,吴潇潇找过不少人,也求过不少单位,但,每一次都给她留下太多的酸楚,以至于后来,她不得不发出“怎么会这样啊,不是说国内人情关系还很纯朴么?”的喟叹。很多应该办理的事迟迟办不了,不是说有多难办,是拖着不办。拖的目的便是要好处,这是吴潇潇后来才明白的。本该名正言顺办理的事宜,非要找出一大堆借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再就是一个人能做主的事,非要上会,一上会便遥遥无期。原来这就是中国特色啊,怪不得香港那边一提到内地投资,就会怕了又怕,不是怕别的,关键,怕不会跟人打交道。下费时,费力,费心情,这是吴潇潇感受最深的三点。不久前香港有位朋友到江北考察,打算在江北投资,特意征求她的意见,她如实相告:“赔钱我不怕,赔了可以再赚,赔不起的是时间,还有心情。”是啊,比之金钱,人的生命更为可贵,也更为有限,几分钟能办的事,拖你几个月,甚至一年,你在无休无止的扯皮中会得到什么?除了一身疲惫你还能得到什么!这还不算,更难的是没完没了陪吃陪喝陪酒陪陪陪……尽是些无聊的事!吴潇潇心灰意冷,真的对长大不抱什么希望了,抱不起,熬不起也陪不起。一走了之,再也不回到这伤心地方!留下这烂摊子,谁爱收拾谁收拾!谁知,就在她去意已决,决定向香港董事局正式提交长大破产清算报告时,教育厅突然来人,言称长大的燃眉之急解决了,可以搬到城市学院去。不用猜,这一定是黎江北所为。吴潇潇再次陷入矛盾,搬还是不搬,去还是留?“怎么,吴校长还在犹豫?”见吴潇潇沉默着不说话,黎江北笑问。“不瞒教授,我真是没拿定主意。”吴潇潇坦诚道。“校长不必犹豫,省委省政府已明确表态,长大的问题不会拖得太久,你还是鼓起信心来吧。”“信心失去了,很难再找回来。”吴潇潇略带伤感地道。黎江北这天没回避任何矛盾,他将调研组进入长大后发现的问题逐一道了出来,承认政府在政策层面上对民办高校支持力度不够,本来就不多的优惠政策执行中又被个别部门打了折扣,结果导致民办高校步履艰难。“情况一定会好起来的,政府正在加紧补课。配套政策很快就会推出。”吴潇潇哦了一声,脸上并没露出黎江北期望的那种喜色。看得出,她对政策层面上的东西兴趣不是太浓。吴潇潇心里,是把政策和执行政策者完全分开的,好地政策,未必能以好的执行力贯彻下去,执行不到位,政策还是归于零。她的担忧还有彷徨大部分籍于此。黎江北心想。如此深刻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能跟她谈透的,得给她时间,让她在实践中慢慢去体会,相信,她心里那些疙瘩,最终会一一解开。他自己的疙瘩不也是实践中慢慢解开的么?这么想着,他话锋一转,突然跟吴潇潇谈起了张朝阳。吴潇潇一震。疑惑的目光再次搁黎江北脸上,她有些弄不明白,黎江北今天来,到底是想跟她谈什么?这时候电话偏偏响了,打电话地是香港吴氏企业董事局秘书。问她,要不要把长江大学相关资料转到各位董事手里?吴潇潇犹豫一会,道:“先放一放吧,我这面有点变化。”黎江北心里暗暗一动。知道事情有了转机,但他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目光专注地搁在电话机旁边的一尊雕塑上。等吴潇潇接完电话,他道:“我见过张兴旺了,张朝阳退学,另有隐情,是他父亲张兴旺逼他这样做的。”“为什么?”吴潇潇再次愕然,她原来就怀疑过。只是一直搞不清真实原由。“怕是跟中枪事件有关吧,有人恐吓张兴旺。”“真有这种事?!”吴潇潇惊大了眼睛,“太可怕了!”“可怕倒未必,有人害怕头上的乌纱帽,对他们父子采取了不光明手段。”“现在呢,真相查清了没?”吴潇潇情急地问。黎江北摇摇头,吴潇潇眼里刚刚闪出的火苗原又熄灭,心里同时涌上一层歉意。张朝阳中枪后。她只到医院看过几次。除了在医药费上给予帮助外,人道方面。她做得很不够。不是她不做,里面同样有隐情,有人三番五次跟她打招呼,目的,也是想把张朝阳从长大开除。“吴校长,有件事一直想问问你,只是没有机会,不知今天能不能问?”吴潇潇忽然意识到,黎江北要问她什么,一时有些紧张,怕黎江北真的问出来。转念一想,这事最终还是包不住,既然黎江北已经意识到,莫不如就让他知道了吧。她冲黎江北点了点头。黎江北这才道:“前教育厅葛厅长是不是跟你有联系?”吴潇潇心里响出一声,像是一块石头重重落了下来。到江北两年多,总算有人碰到她心里最大的痛了。也许是她今天心情好,也许,她从城市学院这件事上,受到了鼓舞,总之,听见黎江北这样问,她没有犹豫,心怀感激地点头道:“他跟我联系不多,是他秘书。”“公安厅陶副厅长是不是也找过你?”“你怎么知道?”这下,轮到吴潇潇吃惊了,怎么啥事也瞒不过黎江北眼睛?“是贵校老师找调研组反映地,这两年你受的委屈,还有不公正待遇,老师们看在眼里,也急在心里。吴校长,有这么一批好老师,好伙伴,不容易啊。”黎江北富有感情地说。不知怎么,这一刻,吴潇潇的眼眶湿润了,也许一个人承受得太久,突然闻知身后还站着这么多人,在替她着想,替她鸣不平,感动之情,再次溢满心田。“有些事你没必要一个人扛着,你越扛,他们就会越肆无忌惮,再说了,这种人毕竟是个别,你应该相信大多数,相信组织。”黎江北由衷地发出感慨。这些话他一直憋在心里,没有机会吐出来,现在把它道出来,他自己也觉轻松了。是的,在我们的干部队伍中,地确有一些肆无忌惮者,他们握着人民交给的权力,却干着危害人民利益的事。黎江北相信,这些人的日子不会太长久,省委已经在出重拳了。谈话到了这里,就自然多了,气氛也变得越发融洽,吴潇潇长期筑在心上地篱笆,在黎江北的坦诚与关切面前,一点点撤掉。她终于发现,跟黎江北交谈,原来是一件很愉快很鼓舞人的事。两人谈了整整一个上午。下午,调研组召开碰头会议,黎江北如实向会议做了汇报,他说,就目前情况看,吴潇潇心里的疙瘩还没彻底解开,对长大未来的发展,仍然是怀疑大过信心。搬迁到城市学院,只是暂时缓解了这种矛盾,要想从根本上解决,就必须建议政府有关部门,尽快将土地纠纷解决,彻底为长大解决后顾之忧。会议形成一份纪要,以调研组的名义,很快转到政府有关部门,同时,盛安仍带着委员们反映的其他问题,再次找彬来书记汇报。调研组的工作,已开始向纵深层次推进。上夏可可是这天中午回来的。大学生社会实践团本来还有十天时间的活动,可可因为在江龙宾馆意外看见了周正群,再也没有心思在实践团待下去,跑来就问母亲:“妈,不是说周伯伯的问题还没做结论吗,他怎么会在江龙县?”夏雨最怕她问这个,她偏又问得执着。“你一定是看错了,怎么可能呢?”夏雨遮掩道。“不会看错,我还跟杨秘书打了招呼呢,如果不是周伯伯冷着脸,徐县长一定会请我吃饭。”可可得意地说。“请你吃饭?你又不是啥大领导,徐县长怎么会请你吃饭?”“徐县长对我很友好,江龙住了四天,他天天派人给我送水果。”“可可,这种思想要不得,你是学生,不能有特权思想。”夏雨故意板起脸,批评道。“妈,你别转移话题,我问你周伯伯的事呢。”可可不依不饶。夏雨无话了。周副省长在江龙检查工作,这事真有些蹊跷,如果不是杨黎亲口告诉可可,说啥她也不信。怎么会呢,不是还没最后做结论么?跟女儿搪塞几句,夏雨借故买鱼,匆匆离开家,刚一出门,就将电话打给父亲。夏闻天听完,默了会,道:“他是副省长,到下面检查工作有什么稀奇,犯得着你大惊小怪?”“不是,爸,我就是想问问,周副省长结论做了没?”“还没做,不过快了。”父亲这次还算客气,没跟她打官腔。跟父亲通完电话,夏雨心里越发不平静。正群现在已经公开到基层检查工作了,这真是个好兆头,说不定,庆云也可以马上回来。这么想着,又将电话打给卓梅,不料卓梅在电话里神神秘秘说:“你还问这个呢,我都为你家庆云愁死了。”“怎么说?”夏雨感觉自己的心紧了几紧。卓梅道:“我听名俭说,原本结论都做了。都是路平捏造的,画也是他放到你家庆云办公室的。本来纪委要做结论,谁知姓路的又突然翻了供,说他从没见过那幅画。”“他胡说!”“夏雨你先别急,黑的变不成白的,我也是名俭打电话时偷听来地,不见得就是这么回事。夏雨,你一定要有耐心啊。”夏雨买了鱼。回到家,心情就成了另番样子。无论可可问什么,她都一言不发。鱼放在厨房里,她却一点做饭的心思也没。闷坐了好久,才想起晚上黎江北要来。夏雨起身。想给黎江北打个电话,让他别来了。提起电话,却又犹豫了。早上跟黎江北打电话,是因金子杨已代表纪检委跟她谈过话。金子杨说,庆云一案中的关键问题已查清,这是一起典型的诬陷中伤案。金子杨跟她谈话的时候,表情很沉重,似乎仍然被庆云的案子震惊着。夏雨跟金子杨从没接触过,没有机会。金子杨是省委常委、纪检委书记,夏雨只是一名普通女干部,对金子杨的了解。多是来自父亲夏闻天那里。夏雨知道,金子杨跟父亲有矛盾,一度时期,两人关系闹得很僵。正是因了这原因,庆云被双规,夏雨一直不敢抱乐观态度,甚至怕金子杨借机报复。金子杨主动找她谈话,夏雨着实吃了一惊。感觉中。金子杨并没父亲说的那么怕人,也没父亲说地那么专断。他在谈完纪检委的意见后。话峰一转:“对不起,夏雨,这件事上我有责任,我代表纪委向你做检讨。我们偏听偏信,凭借两封检举信,就认定庆云同志有问题,给他本人及家庭带来了不良影响。纪委还请你能理解,并最后配合一次。”“配合什么?”夏雨紧忙问。“庆云同志思想上有些包袱,一时解不开,他对纪委还有我本人的工作有意见,这可以理解。但他不接受纪委做的结论,这怕不妥。你也知道,纪委工作性质特殊,接到举报,我们不能不查,不能不立案。事实只有调查以后才能获得,对涉案人员,也只有查实以后才能还他清白。”金子杨说着,坦诚的目光盯在夏雨脸上。夏雨一听庆云完全是被冤枉,心里顿时轻松,含着感激道:“金书记,我很感激组织,能还庆云清白,比什么都重要,庆云他应该高兴才是。”金子杨顿了顿,又说:“庆云同志如果能像你这么想,问题就简单了,他最近思想有些波动,我们还希望你能帮组织做做他的工作。”“庆云怎么了?”夏雨从金子杨话里听出另一层意思,轻松下来的心忽地又变紧。金子杨迟疑片刻,才说:“他对我意见太深,认为是我从中作梗。”说着,脸色暗下去。夏雨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她盯着金子杨望了许久,金子杨脸上,写满诚恳,写满坦率,甚至还染了几分做错事后的不安。夏雨感动了,眼前地金子杨,跟父亲那儿听来的金子杨完全是两个人。“金书记,你放心,庆云他不会给组织添麻烦。”“这我信,要不然,我也不找你了,这样吧,等省委的最终决定作出后,你替我做做他的工作。如果他只是对我金子杨有意见,可以向组织提出来,我金子杨愿意接受批评。但他不能对工作抱抵触情绪,更不能撂挑子。”“庆云要撂挑子?”金子杨点点头:“他已向组织提出辞职。”“他怎么能这样?!”跟金子杨谈完话,夏雨没敢把谈话内容告诉父亲,害怕父亲火上浇油。琢磨来琢磨去,这事只有找黎江北,让黎江北一道给庆云做工作。还有,夏雨想给庆云搞个接风仪式,父亲当然不同意这样做。但她是妻子,不能对庆云的回来无动于衷,一想丈夫在那种地方经历了几个月地磨难,夏雨就觉怎么也得热热闹闹庆贺一场。这事她想请黎江北出面操办,加上小染、强中行他们几个,尽可能张罗得热闹点。啥都想好了,就是没想到,路平会突然翻供!对路平的审查是在外围取得重大突破后开始的。陈小染他们回去后。金子杨并没将消息告诉路平,路平对此浑然不觉,还以为自己的策略很成功,纪检委拿他没办法。这天,金子杨安排专案组两名同志,给路平送去一大撂文件,多是中央和江北省关于反腐倡廉及党风廉政建设方面地内容。路平大约翻了一下,心里想。他们采取政策攻心呢,不管用,遂将文件放到了一边。金子杨得知后,笑着道:“给他再送一些案例,这方面地反面典型多得很。想办法让他看,就当是每天的作业。”与此同时,专案组制定了一个严密的计划,由教育厅纪检小组牵头。专案组工作人员配合,在不对江大教职员工造成影响的前提下,想方设法接触龚建英,从她那儿寻找突破口。另一支人马,则重点调查江大二期工程。方案制定后,金子杨和庄绪东各带一个工作小组,开始分头行动。龚建英在江大学生期末考试前一天晚上被带进津江大饭店,看见庄绪东的一刻。这位来自黄土塬的西北女子楞了一楞,她尽管身居底层,对庄绪东,还是认识的。庄绪东客气地请她坐,龚建英站着,没动,眼神不安地搁在这位厅领导脸上。“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庄绪东问。龚建英摇头。庄绪东拿过一份合同,递给她:“这是怎么回事?”龚建英接过合同。这是一份江大科技服务中心跟省公安厅签地电子信息技术服务合同。江大科技服务中心每年向公安厅提供电子信息技术方面地服务,按照公安厅的要求。在电脑指挥及控制系统和网站建设上提供维护与技术支持,公安厅向江大科技服务中心支付服务费及科技成果转让费。按说这样的合同本无异议,一方是科技开发单位,一方是科技受益单位,是高科技与公安工作的结合。但这份合同还是引起庄绪东等人的注意。庄绪东不动声色地盯住龚建英,等着她回答。龚建英的脸色微微变化着,拿着合同的手轻微抖颤。她咬着嘴唇,半天不说话。庄绪东又道:“我们调查过了,科技服务中心每年从公安厅收到地服务费是52万,加上技术转让费,累计收到公安厅支付地合同金额325万,这个数字属实不?”龚建英斗争半天,轻轻点头。“那么你告诉我,还有200万走了哪?”龚建英蓦地抬头,眼神极尽恐慌,她被庄绪东说出的这个数字吓一跳。“还有,公安厅下属地保安公司曾以小额方式分三次付给你现金42万,这些钱在科技中心帐上找不到,我想知道,钱走了哪?”龚建英脸上涮地没了血色!庄绪东原以为,深藏不露的龚建英在心理上有足够的优势,不会很快缴械,没想,只拿出了一份合同,她地心理就承受不住了。“你来自贫困的大西北,一心想出人头地,这没错。让自己的父亲过得好一点,这也没错。但有一条你怕是想错了,所有这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劳动去获得,你选择了一条不该选择地路,知道不?”龚建英黯然垂下头,眼里滑过一道伤。似乎在咀嚼着庄绪东这番话,又似乎,思想飘忽着,在想别的事。下“我们见过你父母,两位老人对你很担心。”庄绪东又说。龚建英死死咬住嘴唇,一股子泪在眼里打着转,但她使劲撑着,就是不让它流下来。“当然,有些事不怪你,你也是受害者。我们今天找你,就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你还年轻,路还很长,不要因一时糊涂,干下终身后悔的事。”袭建英终还是没撑住,眼里掉下两串子泪,她在心里道:“我已经干下了。”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终,龚建英什么也没说,只把一大堆眼泪流给了庄绪东。庄绪东也没坚持让她现在就说,他对工作人员说:“送她回去吧,让她好好想想。”工作人员怀疑地望住他,生怕送回去,龚建英会有什么意外。庄绪东笑笑:“放心,她不会再做错事的。”三天后,龚建英在父母的陪同下,主动找庄绪东,交待了自己的问题。并不是每一个涉案者都抱着负隅顽抗的心态,也不是每一个犯罪嫌疑人都能跟法律对抗到底,大是大非面前,还是有更多人愿意选择清醒。法律的妙处,就在于它能对人的心理产生作用,让那些心存侥幸者最终放弃侥幸。悬崖勒马也好,迷途知返也好,法律愿意向他们伸开公正之手,挽救之手。龚建英以事实印证了庄绪东这番话。其实早在孔庆云被纪检委带走后,噩梦就开始纠缠住龚建英不放,这几个月,是龚建英28岁的人生里最最灰暗最最无光的一段时日,几乎每一分钟,她都承受着内心的煎熬。这个来自黄土塬的西北乡下女子,原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聪明还有勤奋。加上父母给她的姣好面容,能在这世上争得一席之地。几年风雨过后,她才发现,自己遍体鳞伤,除了一颗破碎地心,什么也不曾真实得到。生活原来是这般苦涩,比生活更苦涩的,是那比黄土塬还要厚重的人生。爱情?金钱?上流社会的生活?衣锦还乡的体面?好似有。真要抓手中,却是一把辛酸,一把无奈。几经挣扎,除了沦为权力者手中的工具,还有贪婪者垂涎的一具肉体,龚建英自己,什么也没捞到。房子是有,但那房子永远也不可能属于她。她只是房中的一只鸟,别人盘中一道菜。票子是挣到了,但那票子总也让她不安心,除了放在银行,她连拿出来摸一摸地勇气也没。爱情不复。梦想早已远去,前面的路,更是黑暗得望不到出口。这且罢了,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怪不得别人,也怪不得路平。可她还要面对那些来自方方面面的威胁,诱迫,甚至……甚至强暴式的偷欢!龚建英再也沉默不下去了,这个原本善良朴实如黄土的女人,痛痛快快哭过一场后,终于醒悟,与其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莫不如把自己交出去,交给法律!龚建英一气供出了很多人,包括楚玉良,包括前教育厅官员葛厅长和陶副厅长。庄绪东曾经问过她的那二百万,就是陶副厅长借她的手,巧妙地拿走了,那四十万,她放在银行里。她走到这一步。罪魁祸首竟是楚玉良!案情重大。庄绪东迅速将侦查结果汇报上去,金子杨也傻了眼。查来查去,竟查出这样一个结果!向彬来书记做完汇报,纪委采取了第二步行动,对路平正式隔离审查,迅速查清举报信地出处,同时解开字画疑点。迫于方方面面的压力,路平这才承认,举报信是他写的,字画也是在纪委带走孔庆云后,他借故找资料,悄悄放进孔庆云办公室的。“这么做的缘由?”金子杨问。“我恨他!”路平进来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说了句有血性地话。“恨孔庆云?”金子杨惊愕。“是!”路平再次重重地说。金子杨就糊涂了,路平在江大的前前后后,他已做了了解,孔庆云对他有恩啊,怎么会……就在此时,强中行再次交给纪委一封信,信中详细道出了路平跟校长孔庆云之间不为人知的矛盾。看完这封信,事实才渐渐呈现在金子杨眼前。起因是为了钱。路平需要钱,路平很早就知道妻子耿立娟患了不治之症,他要救妻子,他需要大量的钱。但是路平每月就那几个工资,要想救妻子,很难。这时候,潘进驹出现了。孔庆云在江大主管基建,要想承包到江大一期工程,必须攻下孔庆云这个山头。无奈,孔庆云有些水火不入,潘进驹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能凑效,孔庆云就一句话:“参加投标,由招标委员会定。”潘进驹不信这个,他搞工程搞了几十年,哪项工程是严格按招标招来地?招标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游戏,真正的工作,在饭桌上,在夜总会包房里,或者,就在高层领导的电话里。潘进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清官,更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会不爱钱。假面具,一切都是假面具。这是潘进驹经常要在心里发出的诅咒,因为在饭桌上,夜总会包房,他向来都是鞍前马后,脸上堆满笑的,只有夜深人静,只有在自己部下或者情人面前,潘进驹才会发出这种真实的声音。一期工程招标在即,潘进驹迟迟攻不下孔庆云这个堡垒,心急如焚。后来,后来他将目光盯在了路平身上,攻不下孔庆云,我就攻路平,拿下一个是一个,拿下两个是一双,只要将路平搞定,不愁孔庆云不缴械。就这样,潘进驹分三次,送给路平二百万。其中一百六十万,言明是送给孔庆云的,四十万,算做路平地辛苦费。路平收了。路平当时的想法是,江大一期工程那么多项目,只要潘进驹参加投标,不会一项也拿不到,只要能拿到一项,就是几千万,这钱就算没白收。依路平的经验,潘进驹不会傻到跟他秋后算帐。万万没想到,一期工程招标结束,潘进驹的大华实业居然一个项目也没拿到。路平慌了,这才匆匆忙忙将一百六十万拿给孔庆云,并且道出了受贿事实。孔庆云震惊,他焉能相信,表面斯文儒雅老实厚道的路平,竟背着他做这等事!“哪儿拿的原送哪儿,跟校党委如实汇报,等候处理。”这是孔庆云当时送给路平的一句话。第二天,路平就将钱退还给潘进驹,还好,潘进驹没多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望了路平很久,然后遗憾地道:“可惜呀,我就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不爱钱。”遂后,江大内部便风传,孔庆云拿了万氏兄妹六百万好处费,这才一意孤行将一期工程百分之六十五的项目给了万泉实业。孔庆云对此毫无反应,一副坦坦荡荡地样子,路平却坐不稳,好处没拿到,反倒将自己地清白搭了进去。更令他担心的,是怕东窗事发,如果这事真到了党委楚玉良那儿,他怕是连公职都保不了。也就在这时,坐卧不宁地路平跟龚建英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路平在后来的交待中,是这样反省自己的:“那段日子,我就像处在地狱中一般,家里不敢面对妻子,更不敢想她的病。学校上班,不敢面对孔校长,更怕听到楚玉良的名字,真是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稀里糊涂,就跟她有了感情,也许那不叫感情,但当时想,它就是感情。是她给了我慰籍,伴我度过了那段恐慌的日子。”不幸的是,跟龚建英的关系很快被楚玉良发现,楚玉良尽管什么也没说,但路平知道,自己完了,这辈子,别想在江大有什么前途。路平没敢将自己受贿的事实向校党委坦白,党委书记楚玉良却将他跟龚建英的不正常关系说到了孔庆云面子里。孔庆云这次是说啥也不放过了,本来他还想,不要因为一件事,就将路平的一生毁了,既然钱退了,潘进驹这边也没出现什么波折,这件事就算画上句号,让路平引以为戒,保证以后不再犯便是。谁知一波未平,他又惹出一波!“马上调离,让他离开校办!”孔庆云跟楚玉良说。“孔副校长,别激动嘛,这事我做了调查,不怪路平,是龚建英的问题。这女学生,不检点,我已批评了她,她也保证,以后不再纠缠路平。我们当领导的,不能为一两件事毁掉下属,依我看,就让路平再干一段时间,这同志本质上不错,应该能吸取教训。”如果说孔庆云在用人上犯过错误,那么这两次,都是致命的。孔庆云自己也在向省委的检查中深刻反省了这点,遗憾的是,尽管他当时处于保护路平的目的,没坚持原则,一追到底,他跟路平的关系,还是崩溃了。当然,这中间少不了楚玉良的挑拔与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