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会风云

《商会风云》紧紧围绕上海市总商会的起承转合展开。故事缘起于清政府为应对英人依条款修改《辛丑条约》之压力,在整合上海各商帮行会的基础上成立商务总会。此会从一开始就成为沪上各商帮势力相互角逐的平台,日渐坐大的两大商帮,粤商与甬商,为争夺商会的主导权而互施绝杀,最终均成为清政府大官商丁大人主导的泰记商帮的马前卒,而泰记又在清政府覆亡后最终失去对商会的控制,从而使我们的主人公得以按照符合时代发展的理想模式整合商会,终使商会由独家权威的专制平台渐渐过渡到各商帮行会和谐共生的民主平台。这条线自始至终都在解释剧核,即一个团体的尊严不是来自于任何帮派或政府或个人的威权或独裁力,而是来自于扭结这一团队的制度或程序正当性。 《商会风云》着力塑造的是四个男主角,伍挺举、甫顺安、陈炯和章虎,四个男主角分别标志尊严的四种境界:男一代言完全的尊严,以人格完全独立为其标志;男二代言尊严的缺失,以人格完全依附为其标志;男三和男四,则从两个极端分别代言尊严的残缺,一个从革命党的角度,一个从黑社会的角度,二者的共同点是,都有人格独立,也都有人格缺失,因二者都是为部分人谋利,而不是如男一那样,站在更高的维度,为天下所有人谋利。

第62章|动真情贤媳用心 闹上海猛龙发力
陈炯还是寻到天使花园来了。
“我晓得你回来了。”葛荔给他个笑,淡淡说道,“只未料到你现在才来。”
“事体太多,千头万绪,所以迟来了。”陈炯回她个笑。
“你与之前不一样了!”葛荔凝视他,良久,轻声。
“哪儿不一样了?”陈炯盯住她。
“没有之前那么躁了。”
“你哪能晓得我不躁了呢?”陈炯怔了。
“看你的眼睛。”
“是你该祝贺我呢,还是我该祝贺你?”陈炯问道。
“互相祝贺吧。”
“互相祝贺什么呢?”
“我祝贺你不躁了,你祝贺我能够看懂你的不躁。”
“陈炯本为躁人,不躁就炯不起来了,这有什么好祝贺的呢?”
“躁则狂,狂则妄,妄则误事。你不躁了,你冷静下来了,就可以做大事体了,所以该贺。”
“看来你是这世上唯一懂我的女人了。”陈炯苦笑一声,目光落在她的中指上。
葛荔的中指上戴着一枚镶着硕大祖母绿的新戒指,那绿光晶莹闪亮。
“我的那枚破戒指呢?”陈炯黯然神伤。
“它没有破。”
“在哪儿?”
“请跟我来。”葛荔打开房门,与陈炯走出花园,径直回到她的祖宅。
这是她的闺房,于陈炯却是第一次来。
申公坐在正堂的蒲团上,已经入定。陈炯盯他看一会儿,晓得他当是师太了,肃然起敬,跪地,叩首。
申公仍在定中,没有任何反应。
葛荔招手。
正堂三间,房子很高,是个老房子,雕梁画栋。陈炯随她走进东间,见屋中陈设尽是女孩子所用,晓得是她的闺房了。
靠窗子的梳妆台上,赫然摆着陈炯的牌位。牌位两侧,各有一座烛台,台上烛泪堆积。牌位下面供着二物,一个是他赠送的祖传宝刀,另一个,是他费尽心力戴在她手指上的那枚戒指。牌位上写着“未婚妻葛荔泣立于中华民国三年三月初三日人定”。牌位前面还有一个香炉,炉中存留不少香灰及几根尚未燃尽的藏香。
“你每天为他上香?”陈炯感动了。
“不是。”葛荔摇头,“在我早晚回来的时候。昨晚我回来了。”
“谢谢你。”陈炯拱手。
“你回来了,我见到你的人了。”葛荔挪走香炉,“这个牌位也就没有用了。”指着小刀,“你家的祖刀请你收回。”指着戒指,“这枚戒指我已为你戴到最后时刻,戴到这个牌位立起的辰光。我答应你的我已履约,这枚戒指也请你收回吧。”
陈炯朝葛荔深鞠一躬,将香炉重新摆回其位。
“此牌位不必撤。”陈炯指着牌位,“原来的陈炯,的确死了。死陈炯的牌位能够摆在你的闺房,我想他应该知足了。至于眼前的陈炯,你已看出,是另一个陈炯。即使没有这个牌位,眼前的陈炯今朝寻你,也是为解除婚约来的。”
“哦?”葛荔怔了,“为什么你要来解除婚约?”
“因为眼前的陈炯真正爱上你了。”陈炯盯住她的眼睛,“之前的陈炯,逼你戴上戒指的陈炯已经死了。那时他对你不是爱,是占有。眼前的陈炯不再占有了,他真正爱了。”
葛荔趴在梳妆台上,哭起来。
“葛荔,”陈炯扶正她,“这个牌位就让它摆在这儿吧。陈炯此番回来,就没打算活着走出上海,我想,不定哪天,它或就又派上用场了,你不用再摆,你所需要的,不过是换个落款与日期而已。”指着小刀与戒指,“至于这两样东西,它们本就是属于死陈炯的,就让它们陪在这儿吧。”退后一步,拱手,“葛小姐,未来的伍夫人,在下告辞!”
陈炯转个身,大步走出。
葛荔急起相送。
送出院门,陈炯住步,转身,再次拱手:“葛小姐,留步。”
“陈先生,保重!”葛荔亦拱手。
陈炯回头又走。走有几步,陈炯复转回来,走近葛荔拱手:“陈炯忘记一事。”
“你讲。”
“陈炯有个奢望,有一天,陈炯若死,奢望死在葛小姐的怀里!”陈炯讲完,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望着陈炯的背影渐去渐远,葛荔缓缓蹲下,泪水滴出。
葛荔返回闺房,见牌位前面突然多出三把与陈炯的小刀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小刀。葛荔细看那刀,每一把上刻着不同的字,显然是姓氏或名字。
葛荔拿上四把刀,走到正堂,见老阿公依然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好像是入定了似的。
“老阿公,甭装了!”葛荔将几把刀摆在他面前,“没想到你的动作介快哩,眨眼工夫,就又弄出三把刀!小荔子定睛一看,嘿,每一把刀都写着故事。小荔子又掐指一算,嘿,这些故事都装在老阿公的肚子里。老阿公,这辰光也该倒出来了吧。”
“摆在这儿的应该是七把刀。”老阿公缓缓讲道。
“我晓得哩,”葛荔应道,“小荔子共有七个老阿公。您老就不讲了,阿弥公是六阿公,齐伯是七阿公,还有四个老阿公,他们是啥人?”
“你的大阿公姓刘,叫丽川。你的二阿公叫李咸池,你的三阿公叫陈阿林,你的四阿公叫林阿福。”
“这四把刀是——”葛荔看向面前的四把刀。
“这一把是你二阿公的,上面刻着一个‘池’字。”申公指着另外三把,“这把刻着‘熙’字的是你老阿公的,这把刻着‘潘’字的是你六阿公的,这把刻着‘云’字的是你七阿公的。你大阿公的那把,在他嫡长孙手里,就是你柱叔。你三阿公的那把,应该在海外。你四阿公的那把,应该在他的嫡亲外孙女手里,就是你凤姨。”
“天哪!”葛荔咂舌,指向陈炯的那把“池”字刀,“这么讲来,陈炯的老阿公是二阿公了!”
“应该不是。”申公讲道,“老阿公已使人查核过了,是陈炯的阿公救了你二阿公的唯一儿子,当时,这把刀在他手里。你二阿公的孩子将这把刀赠送给陈炯的阿公,陈炯的阿公也因此而受拖累,被官府……”
“我晓得这事体的,”葛荔急切接道,“听陈炯讲过,他阿公死在狱中,临死之前告诉他阿大,他阿大胆小,要把这刀扔了,被陈炯藏起来了。”
“天意呀!”申公长叹一声。
“啥是天意?”葛荔问道。
“你与陈炯。”
“老阿公?”葛荔不解了。
“你可晓得,你是谁?”
“咦!”葛荔来劲了,“我是您这老阿公的玄孙女呀!”
“老阿公终身未娶,打哪儿能来你这个玄孙女呢?”
“老阿公?”葛荔急了,哭起来,“你讲,我是谁?”
“你就是被陈炯的阿公救下来的那人的嫡亲孙女!你的嫡亲老阿公是李咸池,也就是写着‘池’字的这把刀的主人!”
葛荔如闻惊雷,整个呆了。
良久,葛荔飞快跑出。
“小荔子?”申公叫道。
葛荔顿住,拐回来。
“你去做啥?”
“我去寻陈炯,我……”葛荔眼里出泪。
“不必去了。”申公长叹一声,“过去的事体,就让它们过去吧。”
从葛荔家出来,陈炯一身轻松。
是的,他解除了一个包袱。无论如何,他横刀夺爱,是对不起挺举的。挺举总是理解他,相信他,也总是帮他。而自己却因一时的贪念、一时的任性、一时的争强而陷挺举于巨大的失恋痛苦中,陷大小姐于不仁不义之中,说什么都是过分的。还有师太申公,应该就是那个坐在家中打坐的老人了。他没有看自己,他一直在打坐。他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洪门申公啊!他是连孙先生都还差着一辈的申公啊!他是上海所有青帮都要叩拜的师太级申公啊!
师太分明是洞晓一切的!
无论如何,一切全都过去了。
陈炯置下一桌酒席,让陈隽邀到挺举与祝合义,自己拉上江允执。
五个人,六道菜,一壶米酒,四碗米饭,一切都是简易的,唯有放置酒席的房子密不透风,门外还守着两个心腹汉子。
这个场子是属于陈炯的。
酒过三巡,陈炯扼要阐述了他离开上海这几年的经历,话锋切入当下,切入中国的现状与未来:“祝叔,伍兄,国内的局势你们也都看到了。袁贼称帝,最需要的是钱。上海是袁贼倚重的钱袋子,听说其款项超过四分之一在此募集。是否属实,伍兄比我清楚。此番回沪之前,在下向孙先生誓约反袁,在上海再次举义,占住这个聚宝盆,从财政上卡死袁贼的脖颈。”
合义、挺举互望一眼,又看向陈炯。
陈炯接道:“在上海举义,阻力是海军上将、上海镇守使郑芝桐。此人文武兼备,颇有能耐,是袁的铁杆,在袁上台之后,奉袁之命带着他的部队,从天津一路杀到上海,双手沾满我革命党人的鲜血。今朝此贼更是手握重权,直接控制江南制造局与吴淞炮台,害莫大焉。”
“是哩。”合义开口,“此人我打过交道,能力不亚于詹总办,做事却比詹总办狠。他手下兵员不少,单是江南制造局附近,就屯驻二千多人,江上还泊有四艘军舰,舰上炮火可直接支援。”
“祝叔观察极细。”陈炯赞道,“这些我全都考虑过了,虽有难度,但不是不可能。在沪驻军中,有三个团的团长是我党人,誓愿跟我走。四艘战舰中有两舰可以搞定。炳祺那儿也能哨聚千人,其中有敢死队员数百。警察局、民防营等也有不少党人,只要战斗打响,他们都会支持。如果再有商团力量,当可稳操胜券。”朝二人抱拳,“祝叔,伍兄,陈炯恳请二位以天下大义为重,出手相助!”
合义看向挺举。
“陈兄,”挺举淡淡说,“若为兄弟之情我愿帮你。若为天下大义我不赞成。”
“伍阿哥?”陈隽急了,“你哪能不赞成哩?”
“有三个理由,其一是,力所不逮。上海商团归于上海商会领导,要动用商团,就要说服所有议董,然后是总董。祝叔不再是会长了,我也不再是会长助理,要做这些工作,难度很大。再说,即使做通工作,这事体不可能绕过彭伟伦与傅晓迪。陈兄方才讲到了,彭是袁的人,而傅晓迪……”挺举顿住,看向陈炯三人。
挺举讲的是实情。的确,今不比昔了。
“其二呢?”陈炯问道。
“若是再次举义,在下以为不妥。”
“何处不妥?”
“陈兄当知,”挺举解释道,“辛亥年上海得以光复,名为党人之力,实为人心所向。今则不同,沪人,尤其是商界,几乎没有支持的动力!”
陈炯盯住挺举:“伍兄何来此断?”
“情与势不同。”挺举应道,“辛亥革命,是汉人对满人,是几百年积淀下来的仇怨,再加上民众已看明白满清气数已尽,无力回天。今则不同,政府是民国,袁是汉人,政权不仅合法,且刚成立,正在势头上——”
“伍兄差矣!”陈炯截住话头,“满清为何腐朽?在其皇帝专制。西夷为何猖獗,在其民主政体。自鸦片战始,多少志士浴血奋战,为的就是打倒帝制,建立民主体制,释放社会活力。袁贼窃国,多行不义,且又在紧锣密鼓,欲借君宪之名复辟帝制。袁贼不除,中国绝无出路,几十年来无数革命志士的鲜血都将白流!”
“陈兄,”挺举应道,“你讲此话我无异议,你要反袁我也赞成,因为从心里讲,我也确实认为袁总统未能担当。只是——”顿住。
“请讲。”
“这就是我要讲的其三。”挺举接道,“若要反袁,我们可有一百种方式,陈兄为何一定要武装举义呢?皇帝不好,用枪炮打他。袁总统不好,用枪炮打他。如果将来再有其他人不好,我们只好同样用枪炮来打他。如此打来打去,以暴制暴,岂不是永远没有终结吗?陈兄,我们既然要学西人,为何不能效法西人,坐下来,群策群力,讨论制度,建立制度,从律法上限制总统的权力呢?”
“唉,”陈炯苦笑一声,长叹,“伍兄呀,你这是与虎谋皮啊!当初克强黄兄、教仁宋兄就是因为这样想,才将权力拱手让给袁贼的!”
“在下认为,权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建立制度来约束权力。当初贵党不是错在把权力交给袁,而是错在没有采取有力措施,在交权之时建立一个恰当的制度以约束袁的权力,这才让袁逐渐坐大,有恃无恐。前后过程,陈兄也都亲身经历过,应该比我清楚。”
“在东京辰光,我与孙先生讨论过多次,与袁之间,再无妥协余地,武装起义没有商量!”
挺举苦笑:“陈兄既然把话讲至此处,我就不多讲了。只是,唉,上海非同他处,形势错综复杂,既有租界,又是商贾重地,前面几经折腾,已是满目疮痍,好不容易有所恢复,若是再燃战火,不仅会加剧创伤,且更影响国计民生。国人已经多难,在下实不忍见仁兄雪上加霜啊!”
“要革命,就要有所牺牲。”陈炯慷慨陈词,“个人利益,局部利益,一定要服从大局。上海是袁贼的钱袋子,必须砸掉!”
“陈兄!”挺举愕然,盯住他,“你今朝讲出此话,倒让在下惊讶。无论何人,不惜自身,何以惜他人?不惜一地之民,何以惜天下?不惜天下,何以得天下?上海是钱袋子不假,但它不是袁总统的,也不是革命党的。它不属于任何人,它属于天下所有的人。今朝陈兄砸掉它,明朝呢?革命就不需要钱袋子了吗?陈兄你如果手无分文,会有兄弟姐妹死心塌地跟着你走吗?革命成功之后,难道就不需要钱袋子了吗?革命的目的难道不是让百姓安居乐业吗?”
挺举一番质问,掷地有声。
“是哩,是哩,”陈隽深为叹服,连连点头,“挺举阿哥讲的是。要是孙先生在,也一定赞成。”
“伍兄言辞锐利,在下叹服。”陈炯拱手,“至于是否举义,如何反袁,容在下再行斟酌,考虑一个完全之策!”
“诚能如此,实乃上海之福,中国之福。”挺举拱手,“在下作为天下百姓的一个,作为上海人的一个,诚谢陈兄。”拿出一张支票,“这是五万元,你刚回来,想必用得上。”
陈炯笑脸接过:“及时雨呢。我代表孙先生,代表革命党,谢谢祝叔和伍兄雪中送炭!”
“陈兄谢错了!”挺举拱手,“这是你自己的钱!是你投资民立的十万本金和今年的部分红利!由于不到年关,我让礼言预支五万。前面两年都已结给允执了。”
“哈哈哈哈,”陈炯大笑,“这也要谢。钱若交给他人,是肉包子打狗。只有交给你伍兄,才是利金滚滚哪!”
众人皆笑起来。
下班辰光,挺举处理完事务,正要回家,见礼言的办公室大开,就踅进去。
礼言正在案前写着什么,抬头笑道:“阿哥,正要寻你哩。”
“啥事体?”
“新国债。”
“多少?”
“六百万,二十年期,三天后债券入库。”
“惠通呢?”
“一千八百万。”
挺举深吸一口长气。他晓得这批国债,只没想到这么快就下来了。
“照这规模,”礼言接道,“全国不下六千万。一年之内,政府接连发债三次,总额远超一亿,民财支撑不住呀。”
“是。”挺举轻叹一声,“袁总统的君宪之路不是靠民选,是要用钱来铺啊!”
“阿哥,”礼言忧心忡忡,“我看过筹安会对君宪的相关解释和袁总统在几个地方的讲话,看来,他们并不晓得什么叫君宪制,他们所谓的君宪,不过是登基做皇帝而已。再讲,中国不是德国,不是英国,更不是日本,这条路至少在眼下走不通!”
“哦?”
“就民意来看,中国人普遍讨厌皇帝了。如果君宪定位在做皇帝上,袁总统是一厢情愿。”
挺举点头:“是哩。”
“关键是这期债券。哪能办哩?发吧,摆明了是空头支票,二十年后,娃子都该娶媳妇了。不发吧,这……”
“不发。”
“哪能个说辞哩?政府是债券人,我们只是代办银行,是中介!”
“那就不代办!”
“这个不妥。”礼言摇头,“国立银行等同于央行,央行必须接受政府调控。政府紧急用钱,通过银行发行国债是正常渠道,合理合法。再说,全国各地都发了,只我们一处不发,作用不大。别的不说,上海滩就有惠通,我们不发,惠通就会全拿去,同样是害人!”
“我晓得。”挺举固执道,“无论如何,我们只有两个字,不发。具体到惠通,我会与晓迪商议,劝他也不发!只要上海稳定,东南就会稳定!东南稳定,中国银业或就不会失控。”
“阿哥呀,”礼言苦笑,“你这是与虎谋皮,白费口舌。”
“白费也得费呀。”挺举瞄向他案头上摊开的英文书,“你在译书?”
“最后一页了,”礼言苦笑,扬扬英文书,“就是那本《罗伯特议事规则》,这些日来瞎忙,一直拖到这辰光。阿哥若是无事,稍等一时,就可以拿走了。”
“成。”挺举拿过他译好的手稿看起来。
半小时之后,礼言译好,挺举收起来,装进提包,动身回家,将提包放进书房,到后院看望母亲。
挺举走上二楼,推开门,吃一惊。
碧瑶正蹲在地上,动作麻利地为伍傅氏按摩那条依旧吃力的右腿。伍傅氏的两只光脚浸在洗脚盆里。头发是新洗过的,屋中弥漫着一股藏香的芳气。
“碧瑶,你……我来洗吧。”挺举心里一酸,就要蹲下来。
“你呀,”碧瑶笑了,“要真的想洗,就该早点儿回来。这辰光已过 9 点,姆妈 10点就要睡觉哩。”动作麻利地擦完脚,将她扶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床边。
“姆妈,你能走了?”挺举又惊又喜。
伍傅氏没有应他,脸黑沉着。
碧瑶端起洗脚水,走下楼,浇向一簇竹丛。
“举儿,”伍傅氏开腔了,“你讲,你哪能天天晚上让碧瑶守空房?”
“姆妈,我……”挺举勾头。
“讲呀。她是不是你的媳妇?”
“姆妈,你不晓得的,我前几天遇到顺安,他……”
“他怎么了?”
“他很痛苦,他心中有碧瑶和广济。姆妈,你不晓得,为救广济,他豁出命了。他做下的那一切,都不是他的心,他……他是欢喜碧瑶的,碧瑶也是欢喜他的,我不能拆散他们……”
碧瑶上楼了。
碧瑶洗过手,刚要回她自己房间,伍傅氏叫道:“碧瑶,你过来。”
“姆妈!”碧瑶走进来。
“挺举讲,你依旧欢喜顺安,你对姆妈实意讲,你还欢喜他不?”伍傅氏问道。
碧瑶摇头。
“碧瑶,”挺举盯住碧瑶,“你不是前几日见过他了吗?他请你喝酒,还为你包场了整个酒馆,你回来不是还对我讲你们聊得很好吗?你讲过,他向你道歉了,他向你下跪了,你也原谅他了,是不?碧瑶,你不晓得晓迪的,他很痛苦,他为自己的过失痛不欲生了,他……我讲的是实情,我没有一丝丝儿隐瞒。”
“碧瑶,是不?”伍傅氏问道。
“是哩。”碧瑶应道。
“这……”伍傅氏急了,“这可哪能办哩?”
“挺举,”碧瑶直直地看向挺举,“那天他约我,我们讲得是很好,我与他之间,从没有那般好过。他跪在那儿,求我原谅,希望能够回到过去。我讲,我问你一个事体,你若答得出来,我就与你回到过去。结果,他没答出来。”
“啥事体?”
“我这辰光晓得,是一个只有你能答出来的事体。”
“我……”挺举怔了,“啥事体?”
“我问他的事体是,傅晓迪当年送我的那几首诗,是啥人写的?”碧瑶一双火辣的眼睛直逼挺举。
挺举呆了。
挺举勾下头去。
“姆妈,”碧瑶转对伍傅氏,悲泣,“瑶儿欢喜诗词,瑶儿讨厌顺安,瑶儿压根儿就没有欢喜过他,因为瑶儿在牛湾镇上见过他,瑶儿向阿爸讲过这事体,认出他是牛湾镇的小瘪三,只是他不肯承认。我阿爸相信挺举的话,没再追问这事体。后来,他打我的主意,向我大献殷勤,我从来没有睬过他,直到有一天,他写给我诗。那些诗真好,我欢喜那些诗,就与他对诗,我写一诗,他对一诗,我的心让他征服了,我觉得他是张生,我是崔莺莺,我就欢喜上他了。姆妈呀,我欢喜他的不是他这个人,是他写给我的诗。那天晚上,他请我吃酒,我问他,只要那些诗是他写的,我就与他回到从前。他不肯回答!”
伍傅氏听明白了,看向挺举:“举儿,你讲讲,那些诗是谁写的?”
挺举跪下。
“你……你……”伍傅氏手指颤抖,“你作恶啊,我的儿啊……”
“姆妈……”挺举趴到伍傅氏床上,哽咽。
“你害了顺安,你……你又害碧瑶这一生啊……你……”伍傅氏泣不成声了。
“姆妈……”挺举悲哭起来。
“碧瑶,”伍傅氏看向碧瑶,“你对姆妈讲,你欢喜谁?”
“姆妈,”碧瑶铁心了,“我过去是碧瑶,现在依旧是碧瑶。我只欢喜一个人,就是为我写下那些诗的人!哪怕他是头猪,我也愿意嫁给他!”
“伍挺举,”伍傅氏呆下脸,盯住挺举,“你讲,顺安那辰光写给碧瑶的诗,是不是你写的?”
挺举不吱声,只是悲泣。
“讲呀!”伍傅氏提高声音。
“是……是顺安求我写的,我……”挺举将头埋在伍傅氏的被子里。
“既然是你写的,就承担你的责任去。”伍傅氏松出一口气,“姆妈累了。你俩睡去吧。”
挺举起身,为伍傅氏盖好被子,走向门外。
碧瑶跟在身后,关上房门。
走廊里,挺举看向碧瑶。
二人对视。
“碧瑶,”挺举苦笑,“礼言交给我一个文件,我要读完,你先睡吧。”
挺举下楼,走向前院,回到书房,展看礼言的译文。
后半夜时,院中响起脚步声,一人上楼。
是碧瑶,穿着一袭睡衣,飘着淡淡的清香。
碧瑶走进房间,点上一支香,斟好一杯热茶,轻轻放在他跟前,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
“碧瑶,介晚了,你哪能不睡呢?”挺举问道。
“睡不着。”
“你试试数绵羊,数不到一千就睡着了。”
“我数蚂蚁了,依旧睡不着。”碧瑶做个苦脸。
“碧瑶,”挺举一脸真诚,“谢谢你,照顾我姆妈!”
“你谢个什么呢?”碧瑶应道,“她也是我姆妈。挺举,你有个好姆妈。你不晓得,我从小到大,多么渴望有个姆妈,后来,我……我阿姨来了,我是有个好姆妈的,可我傻,我拒绝了她。她走了,我……所有的后悔都已迟了……再后来,我的好姆妈就来了,她照顾我,无论我心情哪能个不好,我哪能个发脾气,她……她都不讲什么,她一如既往地照顾我……”讲到动情处,落泪了。
“碧瑶,你变了!”挺举凝视她,感慨。
“是哩。”碧瑶拭泪,“如果要谢,是我该谢你才是。还有葛荔。没有你们,碧瑶早就死了,广济也不存在了。”双手合十,“感谢菩萨,让我遇到你,遇到葛荔,遇到齐伯,遇到一个好姆妈!”
“碧瑶,”挺举一脸真诚,“姆妈讲的是,是我害了你,害了你一生,也害了鲁叔!我想弥补你,你讲,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
“你真要为我考虑,只需去做一桩事体。”
“你讲。”
“留在这个家里,不要抛弃我和广济,不要一味把我推给一个三番五次欺骗我、夺走我的所有的人,让我有个好姆妈,让广济有个好阿爸,也让齐伯有个好归宿!”碧瑶盯住他,“算是碧瑶求你了!”
“我……答应你!”望着眼前的这双眼睛,挺举再没有别的话了。
碧瑶起身,走过去,走到他跟前,盯住他:“你……能抱我一下吗?只一下!”
挺举闭上眼,伸开双臂。
碧瑶使出全身的力气拥抱他,好像他立刻就要消失一样。
拥抱一时,挺举松开她:“碧瑶,睡去吧。这本书我还没有看完,它很重要!”
“你看吧,”碧瑶松开他,坐在旁边,“我陪你。回去也是睡不着!”
一连三天,顺安一下班就躲在房间里,一息儿声音也无。
章虎奇怪了,推开他的房门,见他正襟端坐,二目微闭,如老和尚打坐。
“兄弟,你啥辰光学会和尚打坐了?”章虎笑道。
“我在尽孝哩。”
“尽孝?”章虎怔了。
“老泰山在崩塌前,传给我一本奇书,要我好好参悟。我这正在参悟尽孝。”
“书呢?”
顺安抬起屁股,从屁股下面摸出那本《老残游记》。
“兄弟呀,”章虎笑了,“人家看书用眼,你这哪能用屁股哩?”
“我在参悟呀。”
“用屁股参悟?”
“也不是。是这半边屁股低了,拿它垫一垫。”
“呵呵呵,”章虎瞧一下他的坐垫,笑了,“悟到啥了?”
“讲给你,你也不懂。”
“懂了还让你讲个屁!”章虎将书顺手放到地上,一屁股坐上去,“讲吧,让章哥也悟悟!”
“四个字,北拳南革。”
“啥?”
“就是中国未来一个甲子的变化兴衰。做生意,不懂这个不行!”
“快讲讲,”章虎来劲了,“让章哥也开开眼界!”
“北拳就是义和拳,南革就是革命党。义和拳早就过时了,单单说这革命党,真就应了这书里讲的!你看,在这书里面,革命党‘起于戊戌,成于甲辰……其兴也渐进,其灭也潜消,南方之强也……’”
章虎皱眉:“这谁都晓得,有啥了不起的?”
“真正了不起!”顺安叹服,“啥叫革命?革是一层皮,革命就是剥去皮让你没命。大凡生物剥皮必死,但又不能马上死,而是在苦痛中慢慢死去,被折磨至死。”
“是哩,”章虎打个寒战,“革命党谋事体,是这般可怕哩!”
“这个‘革’字,还应了《易》中第四十九卦,革卦。革卦又叫泽火革,上为泽,下为火。泽就是水,水在火上,火在水下。水火不睦,水往下浇,火往上烤,互相攻杀。所以,这革卦的卦辞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
“这……”章虎挠头,“这与二女同居有啥关系?”
“你试试看,”顺安笑了,“娶两个女人放在家里,看看会是啥光景!”
“这倒是哩,”章虎也笑了,“莫说是两个女人,即使玉棠春里的那些婊子,也还要争风吃醋哩,搂了这个,那个就噘嘴!”
“是哩。”顺安接道,引用书中说辞,“二女同居,即妻妾争夫。妻妾都想独占,独占不成,必生破败之心,初时彼此相害,然后殃及丈夫,再后祸害家庭,最后不惜断送身家性命。所以,妒妇无敌。革卦就是妒妇卦。革命党人正应了这妒妇之理。革命党人大多出生于破败家庭,互相争斗,只知有己,不知有彼,祖宗之书读不成,就去洋人那儿学几句爱皮西提衣,然后大谈革命。因为谈了革命,就可不受天理人情的拘束,也不信神鬼皇帝,只图个逍遥自在,痛痛快快!”
“太对了。”章虎一拳擂在大腿上,“章哥早就看不上革命党,偏偏师父怕他们,担心他们万一闹成事体哩。奶奶个熊哩,若不是师父约束,章哥早就收拾他们了。革党能否闹成事体,这书里是哪能讲的,我这讲给师父去!”
“讲了,我念给你听。”顺安从章虎屁股下面取出书,翻到一页,念道,“‘太痛快了不是好事:吃得痛快,伤食;饮得痛快,病酒。今者,不管天理,不畏国法,不近人情,放肆做去,这种痛快,不有人灾,必有鬼祸,能得长久吗?’”
章虎朝自己的腿上又砸一拳:“讲得好!”
“章哥,老泰山是在为我俩指出明路,革命党靠不住。看完此书,我越发笃定一个信念,跟袁总统走。等袁总统诛灭革命党坐实天下,我们也自然会有好日子过!”
“兄弟,章哥听你的。就凭这次禁烟章哥也得力挺袁总统,帮他当上万岁爷!”
“章哥,你不能只帮袁总统,也得帮兄弟一把呀!”
“兄弟哪能讲起这话哩?讲吧,你要兄弟出啥力?”
“一桩大事体。”顺安将他起草好的电文递过去。
章虎瞄一眼电文,放到一边:“啥个大事体,来个利索的!”
“就是这个。”顺安冲他耳语一番。
“好是好,只是……”章虎吸了一口长气,“兄弟有点儿对不住老彭了。”
“那把椅子,他坐得实在太久了。”
“好吧,章哥帮你。”章虎笑了,“没想到兄弟的性子介急!”
在碧瑶的陪同下,挺举将礼言的译文来来回回连看几遍,在天色大亮时到院中打一套拳,见碧瑶已经端来早点,就在书房里匆匆吃了,精神抖擞地出门而去。
挺举走到天使花园,见娃子们也都起来了。葛荔新招募的十来个老师都在院中,带领孩子们做着不同的早课。
在天使花园西侧,一块更大的场地上冒出几排新的两层楼房,是葛荔辟出的新园子。由于房舍尚未最后完成,新园与旧园之间隔着一道围墙。
天使花园,欣欣向荣。
望着这些孩子,挺举一脸喜悦。
挺举扫瞄一圈,没有看到广济。
挺举走进孩子们的宿舍,广济依旧不在。
挺举正在寻找,葛荔在一个门口向他招手。
挺举过来,葛荔朝门里招手:“你要找的人在这儿呢。”
挺举看向教室,见阿弥公拿着一支湖笔,正在一个大板子上作画,案边围着十几个孩子,有研墨的,有递笔的,有聚精会神看作画的。其中一个是广济,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阿弥公作画的手。
“这是天使花园新辟出来的画室,画师为阿弥公。”葛荔带他参观一圈,见四周墙上贴着不少画作,打首一张是阿弥公画的样画,后面跟着一排,是小画师们的描画,每一张描画上都署着名字。
一张描画上署着“鲁广济”三字。
挺举看着稚嫩的描画,眼圈儿红了。
看完画作,葛荔扯他出去,来到她的卧室。
“今朝有啥事体?”葛荔开门见山。
“没有事体。”挺举应道。
“骗鬼!”葛荔小嘴一撇,“没有事体,你是不会介早过来的!”
“想你了。”挺举凝视她。
“好吧,”葛荔叹一声,“这算是一个事体。还有啥事体?”
“你这问起来了,倒是想起两个小事体。”挺举笑笑,从包中取出礼言的译稿,“一个是此物,我得到一个真正的宝鉴!”
葛荔接过,瞄一眼,扔到一侧:“讲讲,宝在何处,看把你高兴的!”
“这是一把金钥匙,”挺举笑道,“既可扭开商会里的所有难题,也可扭开方今中国的其他难题。小荔子,你晓得的,我们推翻了满清,因为满清专制。我们建立了民国,但民国依然专制。自古迄今,从国到家,中国人总是喜欢权威,总是喜欢专制,总是喜欢一言九鼎,总是听不进别人的建议。我一直思考这个问题,一直未得到答案,一度认为是国人的天性。看了此书,我明白原委了。不是国人喜欢专制,不愿奉行民主,而是国人不晓得如何实施民主。其实,民主简单得很,就是议事。专制就是不议事……”
“甭讲了,”就在挺举讲得眉飞色舞时,葛荔捂住耳朵,“我的头大哩。”拿起译稿,甩打几下,“直说吧,介好的宝贝,你想哪能个用它哩?”
“我想将之印刷成书,商会里人手一册,号召所有议董,所有会员,从这部书里学会如何议事,如何决事,如何否决一言堂,如何行使议事权利,并以此为范例,推行至其他协会、学校,乃至政府。”
“哟嘿,”葛荔白他一眼,“真还看不出来你的野心介大!”
“我……”挺举急了,“真就是这样想呀。小荔子,你甭不信,我是一口气看完的,又翻来覆去,连看多遍。这东西确实好哩,洋人真正有办法!人人都有权力欲,都有表达欲。这东西专门用以限制权力,让所有人都能表达!”
“是吗?”葛荔拿起译稿,甩打几下,“听你讲得介好,小荔子这就先睹为快,开个洋荤,如何?”
“成。”
“你的另一个事体呢?”
“我想在你的床上小睡一觉,成不?”
“看你眼泡子,就晓得你一夜没睡!”葛荔将他推到床上,拉起被子,“我这被窝还是热的呢,小心烫伤!”
挺举憨笑两声,悄声:“你想不想晓得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体?”
“与我有关不?”
“有。”
“那你就讲讲。”葛荔在床沿坐下。
挺举讲起从昨晚到今日凌晨发生的事体,一无遗漏。
葛荔耐着性子听完,半是哂笑:“啧啧,竞争还挺激烈哩,看来小荔子得去学学哪能个为人洗脚、捶腿了,否则,今后的日子没法儿过哩!”
“我不是那意思!”挺举急了。
“伍挺举,”葛荔认起真来,“你想不想晓得,前几天发生在我闺房里的事体?”葛荔盯住他。
“与我有关不?”挺举学起她的音调。
“有。”
“那你就讲讲。”挺举躺进被窝里,眼睛闭上。
葛荔讲起陈炯来,讲他如何到花园,如何见她,又如何与她前往她的家里,刚刚讲到闺房,挺举就起了鼾声。
丁大人过完头七,车康走进顺安办公室:“姑爷,夫人有急事体要我讲给你。”
“啥事体?”顺安盯住他。
“是财产的事体,”车康轻叹一声,“唉,这几天你没到府里,夫人闹心哩。老爷走了,留个遗嘱,将丁府在惠通的剩余股份分给三位少爷了。惠通一直由姑爷掌管,三个少爷不理解,少不得有些成见,均向夫人提出变卖股份。夫人手中无余钱,吃不下,只得同意变卖。夫人大体估算过,按照市值,这点儿股份至少可以折卖三百四十万元。由于三位少爷立等变现,夫人同意三百万出手。夫人要姑爷留意合适买家,若有意向,就委托姑爷洽谈。三百万是底线,谈高了是姑爷的!”
“晓得了。”
“老奴去了。唉,府中事体太多,我这条老腿不够跑哩。”
“车叔慢走。”
顺安拱手别过,返回室中,踱步几个来回,回到桌边坐下,眉头凝起,指节下意识地轻弹桌面,心头暗忖:“该到跳下这艘破船的辰光了。”起身又走几步,嘴角浮出一笑,“三个狗屁少爷,就晓得吃喝嫖赌抽!惠通介好的生意,日进万金,不来感谢我倒还罢了,竟然还有狗屁成见?小娘比哩,待我先把这点儿股份吃下,再把你们的所有产业吃下,二十年后,看不让你们这群败家子儿一个一个睡大街去!”
顺安想定,快步走到桌前,拿起电话,拨号:“章哥,你来一趟……对,好事体,天上总算掉下馅饼来了!”
章虎火速赶到,二人一拍即合,章虎出资五十万,顺安拿出二百五十万,丁家三个公子全部具名,委托车康代办。
负责财产分割的是一家洋人律师事务所,负责办案的律师是个黄脸金发的混血儿。律师应丁家要求,在合同里特别注明要现银不要现钞。顺安两眼一闭,答应了。
待一切手续妥当,律师拿出文件:“丁夫人与三位公子已经签字画押了,傅先生、章先生,也请二位签字画押。”
顺安、章虎拿起笔,在所有文件上轮番签字,又将指头蘸上印泥,按上指印。
交割完毕,顺安乘车回到惠通,特意转到银行大厅,见厅中人来人往,各柜台前面皆排长队,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拾级上楼。
顺安开门,礼宾部经理听到声音走出接待室,低声禀道:“总董,有人寻你!”
“啥人?”
挺举跟着出来,离他几步远站定。
“阿哥?”
挺举伸手:“听到你唱着上楼,心情不错哩!”
顺安伸手握住,推开房门:“是哩,是哩,今朝有桩好事体。阿哥,里厢坐。”
二人坐下。
礼宾部经理端着泡好茶的壶和一个热水瓶走进来,摆在几案上,退出。
顺安倒茶,递给挺举一杯:“阿哥,你猜猜,是啥好事体。”
挺举摇头。
顺安从提包里摸出合同,递过去:“从今朝开始,我真正拥有惠通了。老泰山过世,丁家败落,几个舅子出让剩余股份,我照单全收。奶奶个熊哩,这几年的辛苦,总算得个回报!”
挺举没看合同,放在桌上,拱手:“祝贺你!”
“阿哥,”顺安收起合同,一脸兴奋,“我晓得你会祝贺我的。惠通股东中,丁家绝对控股。而今,丁家股份全部收我囊中,且是他们自愿的。哈哈哈哈,阿哥呀,前后这才几年,你拥有国立,我拥有惠通!想想当年我俩初闯上海滩那个辰光,简直就跟梦一样!”
“是哩。”
“阿哥,你一向介忙,这来……”
“长话短说,我是求你来的。”
“求我?”
“对。”
“啥事体?”
“国债的事体。”
“我就晓得是这事体。”顺安脸上颇是自得,“阿哥,你不是不发国债吗?这次二千四百万,彭叔征求我意见,我讲,国立惠通对半,彭叔讲,国立不愿发,给也白给。以彭叔之意,是全部给惠通的。我讲,这哪能成哩,都是国家银行,惠通哪能吃独食哩。彭叔讲,那就三一分吧,国立六百万,你们一千八百万。我没话讲了,只得认下,没想到阿哥你……亲自登门来了!”
“你……”
“阿哥,”顺安截住他的话头,“你放心,你亲自登门,我肯定买你面子。惠通让给国立二百万,如何?”
“我不是……”
顺安再次截住:“四百万!”
“顺安,你听我说……”
“好了好了,”顺安摆手,“我们定死,五五开,你我各一千二百万,成不?阿哥呀,今非昔比,在惠通,我总算可以完全做主了,讲话算话!”
“顺安,”挺举正色,“我不是来向你乞讨国债的!”
顺安怔了:“咦,你要做啥?”
“我要与你商量停发国债!”
顺安忽地站起:“啥?”
“阿弟,”挺举一脸忧容,“还记得橡皮股吗?不瞒你讲,这些日来我又开始睡不着了,这种感觉,就跟闹橡皮股那辰光一模一样!”
“阿哥,”顺安在厅中急走两圈,住步,“我晓得你在橡皮事体上有先见之明,但彼一时也,此一时也,阿哥呀,你不能墨守成规、刻舟求剑啊!”
“我问你,彼时与此时有何不同?”
“橡皮事体是投机洋人圈钱。投机洋人到中国本就是冲钱来的。洋人设套中国人就中套了。那时你我初来乍到,啥都不懂。甭说你我,即使鲁叔、彭叔、查叔他们,不是一样上套?此时不同,此时是政府发债,有袁总统罩着。袁总统是民选总统,北京政府是合法政府。我们不让中国人相信自己的政府,难道要他们去相信洋人吗?”
“顺安,你……”挺举激动起来,“哪能又是一根筋哩?眼前危势,你不是不晓得,国债接二连三,市面压力早就达到极限,钞票与实银严重不符。袁总统罔顾民意,一意君宪,引发国内政局动荡,百姓没有安全感,南方诸省名义上归服,实则自成一体,各行其政,中国……”
“阿哥,甭对我讲天下的事体。”顺安摆手止住,“你到外面打听一下,是我一根筋,还是你一根筋!我对你讲,这些国债,你可以不发,但你不能不让我发。这家银行归我了,我不但要为国家负责,更要为我自己负责!”
挺举语气沉重:“顺安,你……”
“阿哥,你没有别的事体了吧?”
挺举长叹一声,起身,走向门口。
“阿哥留步!”
挺举住脚。
顺安语气放软,拱手:“今朝小弟大喜,方才约了几个朋友,欲去景园小酌一杯,敬请阿哥光临!”
“谢了。”挺举拱手,怆然,“小弟的大喜,我已经贺过了。”转身下楼,沉重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远东真理报》创刊了,在创刊号头版的显要位置刊登着以上海总商会为首的各机构声援全国各地筹安会进京请愿的援电。
创刊号首印一万份,免费发放,而报童每发放十份,可从报社领取一个铜子的赏钱。所有的报童全都行动起来,大街上到处晃动着抱着《远东真理报》的报童,见人就塞报,不管对方愿不愿意。
报童的叫卖声更是响彻大街小巷:
“快来看报喽,《远东真理报》创刊号,一个铜子也不掏……”
“看报,《远东真理报》创刊了,真理就是君主立宪,中华民国要改国号……”
“一万份大报免费看,社会各界大请愿,总统府前闹翻天,上海商会发援电……一万份大报免费看……”
…………
一时间,上海市面沸沸扬扬,《远东真理报》声名远扬。
陈隽拿着《远东真理报》的创刊号,气冲冲地走进陈炯房间。
一进房门,陈隽就将报纸狠狠砸到陈炯的桌面上,发出“啪”的响声。
陈炯抬头:“啥人惹你了?”
“阿哥,你看看,”陈隽指着报纸,气恨恨道,“什么狗屁逻辑呀!‘君主立宪是中国的唯一坦途,是东西文化的完美合璧,是中国人民的必然选择’,还有这句,‘中国国情不适合民主,中国百姓离不开皇帝’,真正是气死人哩!”
“阿妹呀,”陈炯收起报,指着桌上堆着的一沓报纸,“这份报我全看过了,写得不错哩,人家是用心了呢。”
“用心,用心,用个恶心!”陈隽将报纸抓过来,扔到地上,上脚狠踩。
“恶心也是心。”陈炯盯住她,“陈隽甭发脾气,用心去驳斥。既然他们是狗屁逻辑,你就一条一条地批一层一层地揭,批得他们哑口无言,揭得他们体无完肤!”
“这还用讲?”陈隽握拳,“阿哥,我全想好了,你看我的,鸡叫完工,天亮送报馆,明天午时见报!”
“厉害!”陈炯竖起拇指。
“我想了一个笔名,叫霜刀。”
“名字不错,只是,这把刀别不会软不拉几,没碰到人家的皮毛就化掉了呢!”陈炯笑道。
“阿哥,你理解错了!”陈隽再次握拳,“阿妹这把刀,刀尖锋利,还带着寒气。一刀进去,字字见红,句句带血,准狠冷锐,直透脏腑,保证让那帮狗屁吹鼓手体无完肤,鲜血淋漓,哭爹喊妈,臭不可闻!”
“你净吹。”陈炯笑了。
“阿哥,你不信我?”
“信信信。只是,好虎敌不住群狼。你这把刀再厉害,也不过是一把刀呀。”
“阿哥放心,”陈隽再次握拳,“战斗命令早已下达。如果不出差错,就在此时,就在这夜上海,不下五十支笔尖应该都在摩擦纸头哩,你就等着看热闹吧!”
“好!”陈炯一拳震在桌面上,“告诉大家,枪头对准总商会!”
“为什么?”陈隽愕然,“应该对准筹安会才是!”
“袁世凯筹安称帝,上海各界不过是私下议论,没有谁敢公开支持,即使上海镇守使也还没有公然表态,只有这个总商会耐不住寂寞,率先跳出。枪打出头鸟,这是成规!再讲,上海是袁世凯的钱袋子,总商会是他伸向这只袋子里的黑手,你们先把这只黑手剁了,意义岂不更大?”
陈隽叹服:“是哩。”
“当然,筹安会断不能放过。你们可以各有针对,分兵出击。”
陈隽调皮地敬个礼:“小妹得令!”转身跑出去了。
在《远东真理报》创刊的次日,《中华民生报》宣告创刊,为六个版面,亦为双日刊。《远东真理报》在前一日所刊载的每一篇重点文章或论调,在这儿都会遭到几篇甚至更多的迎头抨击。
不仅是《中华民生报》,上海的其他报馆也是火力全开。由于唯一的靶子《远东真理报》这日歇刊,上海报界清一色地出现各式各样声讨《远东真理报》的大标题,诸如“国贼不除,国无宁日”“君宪专制,倒行逆施”“总商会沦为国贼工具,可耻透顶”“国贼伸出的黑手——上海总商会大揭秘”“总商会究竟代表谁”“晒晒我们的彭会长”……
几所大学紧接着闹腾起来,嗅出味道的师生们群情激愤。
第三日,《远东真理报》再刊,印出三万份,依旧免费发放。而售卖其他报纸的报童显然被人组织起来,谁也不去《远东真理报》的报馆领报。《远东真理报》急了,将赏金提高一倍,一些贪钱的报童领报分发,结果在各处遭到其他报童的追打,抱头叫饶。
与此同时,大中学生纷纷走出校院,走向各个街头,游行队伍打出各式横幅,诸如“总商会可耻”“民主,民生,民权”“要民国,不要皇帝”“君主立宪不适合中国”等,直奔两个目的地,一个是总商会大楼,一个是筹安会报馆。
警察开始阻止并冲击游行队伍,街面上出现骚乱。
所有的骚乱都让一个人兴奋。
一连数日,顺安像是打了鸡血,天天让司机载着他在各个街面上转悠。所有反驳《远东真理报》及总商会的报刊文章,他都要买下来,四处分发。发放《远东真理报》的报童挨打受辱,也都与他的章哥授意有关。
“章哥,”几天后的早上,用过早膳,顺安眉开眼笑地躺在太师椅上,翻看着一厚摞子报纸,“真没想到介热闹哩。”
“奶奶个熊哩,”章虎咂舌,“人说笔尖子能杀人,今朝我算是服了。”
“下面的好戏,该章哥上场了。”
“哪能个唱法?”
“明朝初三,是总商会的例行活动日,该是彭会长当值,他不能不去。彭会长惹火烧身,犯下众怒,章哥要——”顺安耳语。
“成。”章虎应下。
顺安赶到银行,在办公室里坐下,平会儿气,拿起电话,拨号:“是彭叔吗?……是我,晓迪……是呀,没想到事体介严重哩,听说那帮学生娃子闹得凶呀……对,要不是警察赶得及时,差点儿就冲进会馆里了……什么?你要去商会?……哎呀,我走不开,你晓得的,老泰山刚好三七,前几日东拉西扯,我没尽到礼数,丈母娘交关不开心哩,今朝一定要我到场……是呀,丁家落败了,我得撑个场面……这在风头上,我让章议董陪你……不行,万一出个啥事体哩……你必须听我的,我这就告知章议董了……甭客气!”
总商会的大门前面站着一排巡捕,愤怒的学生队伍将整条街封堵上了,烂菜皮、臭鸡蛋等各式垃圾扔得遍地皆是,一片狼藉。
将近中午,在章虎、阿黄、阿青等几个人的护佑下,彭伟伦蒙着头,绕开学生队伍,沿着墙根溜进商会大门。
大厅里,众议董正在吵嚷,见到彭伟伦被章虎几人护着,面面相觑。
原本喧闹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了,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盯在几人身上。
“让开,让开,彭会长来了!”阿黄一身流氓打扮,一进门就大声咋呼。
彭伟伦大是尴尬,急欲摆脱窘境,扫众人一眼,沉脸踏上楼梯。
章虎几人紧跟其后。
眼见他们走到楼梯拐角的平台,厅中响起一个沉定的声音:“彭会长!”
是挺举。
彭伟伦一震,住脚,扫视下来。
挺举站在人堆里,但声音无错,分明是他。
彭伟伦故作不知:“啥人叫我?”
挺举跨出一步:“彭会长!”
“哦,”彭伟伦挤出笑,“是挺举呀,啥事体?”
挺举扬起手中报纸:“大家都不晓得这个声明,觉得它是冒充的。我想问问彭会长,它是不是总商会做出的?”
“是总商会做出的。”
“介大个事体,哪能不开个议董会哩?”
“是呀,是呀,”众人齐声附和,“介大个事体,哪能不开个议董会哩?”
彭伟伦沉起脸:“我会给出解释。”
有人叫道:“不行,你现在就得解释!”
众人齐嚷:“对,现在就要解释,介大的事体,哪能不开个议董会哩?”
“吵吵吵,你们吵个屁呀!”章虎大喝,“不就是登个援电吗?屁大个事体,用得着开议董会吗?总商会里鸡毛蒜皮的事体一大堆,这事体也开议董会,那事体也开议董会,还不把议董们忙死?”
所有人噤声。显然,他们谁也不想去接章虎的话茬儿。
“章议员,”挺举虎起脸,冷冷说道,“我们问你了吗?”
“你……”章虎气虚。
在上海滩,章虎最忌惮的人中,除去师父,也就是这个伍挺举了。
“章议员,”挺举跨前一步,“作为议董,我们有权质疑总商会的所有事体。”
“在下也是议董!”
“你也只是议董,议董无权代表会长回答其他议董的质疑!”
见挺举杠上他了,章虎为顾面子,挽起袖子,态度蛮横:“伍议董,我代表了,你想咋的?”
“章议董,你真的想与在下较量一番吗?”挺举亦挽起袖子,二目如火,直射过来,“这请下来!”
“对呀,有种你下来!”见挺举撑头,几个好事的议董来劲了,“大家挪挪,腾出个地方!”
众人纷纷让开,腾出一块空场。
“伍议董,我讲过要打架吗?”章虎挥手,“这儿是商会,不是街头!”
“既然晓得不是街头,我们问的是会长,你插什么言呢?彭会长让你代言了吗?”
“彭会长,”章虎看向彭伟伦,“你得讲句公道话,关键辰光,我能不能替你挡一枪?”
“这这这……”彭伟伦被他这般挤对,又羞又急,紧步走下几级台阶,朝众人连连拱手,“诸位,诸位,伟伦抱歉了,抱歉了,实在是抱歉了。诸位的质疑,在下一定会给出个解释,一定,一定!只是眼下,章先生有急事体寻伟伦处置,我们先告辞了!”
急转身,扯起章虎匆匆上楼。
振华武馆的一间密室里堆着一堆炸弹,旁边并排摆着两只箱子。
陈炯蹲在地上,一只一只地认真挑选,将炸弹分开,或放进这箱,或放进那箱。
任炳祺匆匆走进:“师叔,你寻我?”
“是哩。”
“啥事体?”
“通知所有同志,举义之事暂缓。”
“不举义了?”
“是哩。”
“这……”炳祺急了,“我新招募二百多人,正要向你报喜哩!多地闹灾,好多人家过不下去日子,只要给口饭吃,好多人啥都愿干呢。”
“晓得了。精简一下,挑出三十人放进敢死队。”
“师叔,哪能个又不举义呢?不是讲好了吗?”
“我问你,举义为何?”
“打倒老袁呀,你讲的!”
“哪能个打倒老袁呢?”
“举义呀!”
“你呀,”陈炯笑道,“真是没治了。举义是为打倒老袁,但打倒老袁有一千种方法,为什么一定要举义呢?”
任炳祺蒙了,挠头皮。
“我问你,在中国,死心踏地跟着老袁走的有多少人?”
“这……啥人晓得哩?”
“好吧,讲近点,上海滩人不少吧,可真正要跟老袁走的有多少人?”
“嗯,细算下来是没有几个人!老袁不得人心,这几天上海滩差点儿闹翻了。”
“呵呵呵,总算是开窍了。”陈炯笑了,“想想过去,我们举义,事倍功半,譬如说当年打制造局,死那么多人,但真正要对抗的不过是詹总办一人。今朝也是,沪上一心跟着袁贼走的也就那么几人。如果我们直接把他们干掉,既省心省力,又不伤无辜,岂不是好?”
“师叔,弟子明白了,在戏文里,这叫擒贼擒王!”
“正是。”陈炯握拳,“革命党人要先学关云长敢于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成!”炳祺兴奋,“给他来个温酒斩华雄。奶奶个熊哩,师叔,你发个令,先斩哪个首级?”
“先下战书,不能失礼哟!”
“战书在哪,我去下!”
陈炯朝地上的炸弹努下嘴。
黄昏时分,“轰”的一声响,一枚炸弹在彭伟伦豪宅的门楼里爆炸,大门被炸出一个窟窿。
彭宅大乱。
紧接着,《远东真理报》报馆的大门口接连响起两声爆炸声,门房被毁,一名门卫受伤。部分下班出门的职工刚好走到门口,受到惊吓,尖叫连连,四处乱窜。
一队巡捕飞跑过来,警哨声此起彼伏。
二楼编辑部里,正在校对稿子的编辑们挤作一团,面无血色。
“诸位,诸位,”段义急跑出来,大声安抚,“莫要惊慌,几个炮仗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人急跑过来:“段总,你的信!”
“哪来的?”
“扔炸弹的人送给你的!”
众人皆惊,面面相觑。
段义接过信,“嚓”一声撕开。
信中并无一字,只有一粒子弹“吧嗒”落地。
众编辑四下躲开。
段义脸色变了,但仍强作镇定:“不就是一粒子弹么,有什么怕的?去去去,全都看稿去!”
众编辑无不胆战心惊。
总编助理拿着一沓稿子,颤声:“段总,这……这些稿子,还……上不?”
段先生白他一眼:“瞧你这点儿出息!上!”
翌日,大街小巷都是叫卖《中华民生报》的报童,一边奔走,一边叫卖:“快看快看,《远东真理报》响炸弹,快看快看,商会会长家的大铁门被炸烂……”
“看报看报,”一个怀抱一摞《远东真理报》的报童边走边扬手中的报纸,“免费送报;看报看报,《远东真理报》又出新报;看报看报,革命党人……”
一群售卖《中华民生报》的报童逼过来。那报童拿起报纸欲跑,已是来不及,被众报童按在地上,痛扁一顿,报纸全被没收,点火烧了。
至傍黑,《远东真理报》的报馆二楼编辑部里一扇开着透气的窗子里飞进一物。
“是炸弹!”有编辑大叫一声,所有编辑全部趴下。
那物滚动几下,不动了。
炸弹没响。
段义听到惊叫,从总编室里急跑出来:“快,快关窗子!”
话音没有落下,一物又飞进来,刚好滚到他跟前。
段义来不及躲闪,抬脚踢去,炸弹响了。
段义被当场炸死,附近两个编辑被炸成轻伤。
所有职员全吓傻了,待反应过来,没有人顾及他们,轰一下全跑下楼四散去了。
巡警赶到,警笛大作。
几声炸弹响过,段义被炸死,上海滩上形势逆转,《远东真理报》休刊,已经运营的上海筹安会人心惶惶。
彭伟伦、陆荣梃待不住了,仓皇逃入江南制造局。
见二人面无血色,郑芝桐急道:“彭会长,陆先生,出啥事体了?”
“郑将军,”彭伟伦声音打战,强作镇静,“你看!”抖着手递上一封信。
郑芝桐打开信,里面是两粒子弹。
“郑将军,”彭伟伦指着子弹,“如果不出所料,这两粒子弹,一粒是在下的,另一粒是荣梃的。大概是前晚,段先生收到过一粒,昨晚就……”
“彭会长,陆先生,二位受惊了!”郑芝桐收起子弹,拱手,“这样吧,从今朝开始,二位暂住制造局,在下倒要看看是啥人敢到我的制造局里逞凶作恶!”转对副官,“腾出两套客房给二位先生!”
“遵命。”
“另外,传令警察局,全力以赴缉拿凶犯,限十日内破案!”
“这……”副官略作迟疑,“凶案皆在租界里,警察局……”
“那就让他们全力协助巡捕房破案!”郑芝桐改口。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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