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会风云

《商会风云》紧紧围绕上海市总商会的起承转合展开。故事缘起于清政府为应对英人依条款修改《辛丑条约》之压力,在整合上海各商帮行会的基础上成立商务总会。此会从一开始就成为沪上各商帮势力相互角逐的平台,日渐坐大的两大商帮,粤商与甬商,为争夺商会的主导权而互施绝杀,最终均成为清政府大官商丁大人主导的泰记商帮的马前卒,而泰记又在清政府覆亡后最终失去对商会的控制,从而使我们的主人公得以按照符合时代发展的理想模式整合商会,终使商会由独家权威的专制平台渐渐过渡到各商帮行会和谐共生的民主平台。这条线自始至终都在解释剧核,即一个团体的尊严不是来自于任何帮派或政府或个人的威权或独裁力,而是来自于扭结这一团队的制度或程序正当性。 《商会风云》着力塑造的是四个男主角,伍挺举、甫顺安、陈炯和章虎,四个男主角分别标志尊严的四种境界:男一代言完全的尊严,以人格完全独立为其标志;男二代言尊严的缺失,以人格完全依附为其标志;男三和男四,则从两个极端分别代言尊严的残缺,一个从革命党的角度,一个从黑社会的角度,二者的共同点是,都有人格独立,也都有人格缺失,因二者都是为部分人谋利,而不是如男一那样,站在更高的维度,为天下所有人谋利。

第58章|报宿怨仇家合力 救亲子顺安觅踪
丁倩雯住回娘家,顺安自由了,不必再天天回家,要么宿在章公馆,要么住回自己原来的石库门里,不过是隔三岔五地回来看看,或干脆睡一觉。
无论如何,这儿也是他的家。
然而这日,天色还不完全黑,他就回来了。
门卫拦住他的轿车,不让进门。
顺安震怒,下车,走出来。
两个门卫向他哈腰施礼。顺安细审,不是原来的门卫。
楼上的房间亮着灯。
顺安吸一口长气,走进主楼,见所有仆从皆在忙活打扫整理,似是要将每一粒灰尘都清扫出去。这些仆从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尤其是一个壮汉,犀利的目光追随着他。
顺安给他个笑,缓缓上楼。
那壮汉不动声色,跟在身后。
主卧的房门是开着的,房间正中站着倩雯,奶妈在指挥一个丫鬟收拾屋子。顺安并不是个爱干净的人,房间的地板久没拖了。
显然,她们刚回来,而这个家中的所有仆从全部更换过了。
倩雯的气色好多了,面容不再憔悴,恢复了之前的容光。
顺安的脸上堆起笑,哈腰讨好:“倩雯,你回来了,真没想到,真开心!”
倩雯盯住他,语气冰冷:“我的家,难道不能回吗?”
“能能能,”顺安迭声,“我开心哩!我……我早想去看看你,可……姆妈有话,我……前面的事体,是我不好,是我对不住你,我……这就向你赔罪!”不顾丫鬟在场,屈膝跪下。
“你要真心赔罪,就从这个房间里滚出去。还有,你的小床,我已撤了,想睡觉,楼下客房里留着你的小床!想睡女人,四马路去!”丁倩雯字字结实。
“倩雯,你……”当着下人的面受到这般羞辱,顺安气极,嘴唇哆嗦。
“倩雯不是你叫的,下楼去吧,一看到你我就反胃!”丁倩雯作势呕吐。
顺安一脸涨红,站起身,缓缓下楼。
壮汉依旧跟着他。
顺安的脚步声沉重地响到院子里,响到大门外面。
听到轿车的喇叭长鸣三声,呜地开走,丁倩雯的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哼。
丁倩雯此番回家,是扎下架势与顺安作对的。丁府毕竟太大了,也太复杂,而这个新宅,本就是她的陪嫁,是再好不过的基地。在如夫人的协助下,倩雯将原来的所有人手全部换成她选择的人,使顺安没有任何施展。
翌日,倩雯脸罩面纱,在那壮汉的陪护下,直入四马路,敲响庆泽的房门。
开门的是秋红。
“夫人,”庆泽打开箱子,拿出一个档案袋,“我用您的钱聘到一个会照像的师傅,又取得不少实证,夫人或感兴趣。”
“快拿出来。”倩雯急道。
“傅晓迪原名甫顺安,祖籍不是余姚,而是宁波镇海牛湾镇,与伍挺举同乡。两家近邻,但隔几户人家。甫顺安的祖上并非书香门第,而是贱籍,父为当地戏班主,母为名伶,年轻时颇为风流,在宁波很有名气。”庆泽取出一堆照片,还有一些纸头,指点,“这是甫顺安的家,这两位是他父母,这是他父母在台上演唱,现在仍以此业为生。这是伍挺举的家,当年的老房子被章虎烧了,这房子是新起的,比老房子差多了。这些是邻居的证词,我让他们全按手印了。”
倩雯接过来,急不可待地翻看。
“据甫顺安的姆妈甫韩氏介绍,”庆泽指着甫韩氏的照片,“甫顺安自幼与伍挺举要好,是伍家为挺举所请的书童。二人虽为主仆,但情同手足。伍挺举赴杭州贡院大比,甫顺安作为书童随从。那年科场取缔,伍挺举投奔鲁俊逸,甫顺安依旧随从,至沪后更名傅晓迪,隐匿贱籍身份,取得鲁俊逸信任,赢得鲁俊逸爱女鲁碧瑶芳心。二人偷情,珠胎暗结,但橡胶股灾暴发,鲁俊逸自杀,傅晓迪害怕连累自己,抛弃鲁小姐。鲁小姐几度自杀。为救鲁小姐,伍挺举违心娶她,生子鲁广济,实为傅晓迪的亲子!”指另外一些照片,“这是鲁小姐。可恶的是,鲁家败后,傅晓迪用炒橡皮股的钱,勾结章虎,仅花八万就买下鲁家的所有物业,包括鲁家的大宅院、钱庄及十几家店铺。鲁小姐承继父业,学习钱业,以三万块洋钿将鲁家钱庄回购,鲁家宅院也于近日被伍挺举以十五万两银子赎回。”指几张孩子照片,“这个小孩叫鲁广济,就是甫顺安的亲生儿子,目前住在鲁家原来的宅院里,由鲁家老管家齐伯与伍挺举的姆妈守护……”
倩雯的目光久久锁在广济身上。
倩雯的眼前浮出顺安强暴自己、使自己流产的情景。
倩雯的牙咬得格崩崩响。
“夫人不会是对这个孩子有兴趣吧?”庆泽话中有话。
“是哩,”倩雯盯住他,“你能肯定是甫顺安的儿子?”
“能。”
“讲讲。”
庆泽看向秋红:“这个得让她讲。”
秋红遂将鲁碧瑶当时如何情迷、如何前往甫顺安的租屋又如何与他偷情的过程细述一遍,连日期、地点、过程及她如何见证等全讲出来,无一丝纰漏,听得倩雯连叹几声。秋红讲毕,庆泽推算日子,得出鲁小姐的怀胎与孕产时间。
“好了,”丁倩雯摆手,“这个事体坐实了,肯定是那畜生的种,我晓得哩。你们讲,哪能个治治他呢?”
“把他弄走!”秋红恨道,“让他断子绝孙!”
庆泽看向倩雯。
“能弄走不?”倩雯回视庆泽。
“在原来的小院子里,还好弄。这辰光不成,鲁家院子大,大门关着,齐伯又守得严,寸步不离。我拍这些照片,可费劲哩,专门花钱雇了个卖糖葫芦的,后来又请一个吹糖人的,不断变换花样,才算勾出那孩子!”
“盯住这个娃子,花多少钱都成!”倩雯掏出支票,“这是三千块洋钿!”看向房子,“你们尽快搬离这个地方,这儿太杂了。”
“谢夫人厚赐!”庆泽接过支票,交给秋红,“搬往哪儿,请夫人指点。”
“选个偏静地方,最好是离我近点儿,来去方便些。”
“成。”
“还有,把你收集到的全部材料,给我另备一份。”
“成。”
淑贞的绣庄开张了,门楣上挂着申公亲手书写的匾额,“天使绣庄”;门两侧是阿弥公亲题的楹联,“巧手绣出世间万象,真心敬奉阿弥陀佛”。
宽敞的店铺里干净整洁,井然有序。当堂摆着八个绣架,每个绣架前面坐着一个绣娘。绣架前面各摆一幅样画,多是鸟兽虫鱼、花卉山水或佛像。这些样画无一不是阿弥公随手描画出来的作品。
所有的绣娘都来自天使花园,是各种原因导致残障的天使:有聋哑的;有因小儿麻痹症导致两腿萎缩,从而失去了行走能力的;有其他残障但眼明手巧的。这些绣娘全都由淑贞与葛荔从众多的天使里精挑细选出来,且得到祖师凤姨的认可。她们的脸上洋溢出自食其力的自豪。
坐在排头的是店长淑贞。
淑贞不再羞怯,也不再戴面纱。她的脸上浮着灿烂的笑,她的一双残手灵巧地穿针引线。她的绣架前面摆着阿弥公特意为她画出的一尊佛像。
淑贞没让放鞭炮,没让拉横幅,甚至没有任何仪式。
她不想有任何张扬,只想静静地开张。
凤姨来了。她是淑贞的师父,也接受了淑贞门下所有小天使的叩拜。这些小天使早在淑贞的带动下会做绣活了。
凤姨看着她们绣,时不时地予以指点。
绣店的第一个到访者是申公,陪他来的是阿弥公。
细心的申公注意到,凤姨变了。她的脸上不再有冷漠,不再有严厉,她的嘴角第一次挂上了笑容,说话的语气轻柔起来。
两个老人一个绣架挨着一个绣架地看过来。
申公指着墙上挂的几尊绣佛:“这几幅看起来像是唐卡呢!”
阿弥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凤姨走过来,鞠躬:“五阿公!”
“凤丫头,这是你绣的?”申公指着墙上挂着的几幅成品。
“是贞贞绣的!”
申公看向淑贞:“难以置信,介漂亮的画面竟是一双残手绣出来的。凤丫头呀,你教出一个好弟子哟。”
“是哩,”凤姨的脸上溢出笑容,“贞贞绣的是她的心!”
阿弥公双手再次合十:“阿弥陀佛!”
申公巡视一遍,看向凤姨:“凤丫头,五阿公久没出门了,这既出来,就想多走几步,也看看你的绣店。”
凤姨笑笑,伸出胳膊,挽住申公,大步出店。
二人一路行至飞凤绣庄,申公赏过飞凤绣品店中的各种绣品,将几个绣娘挨个表扬一番,随她走进内室。
内室应该算是一个小院子,两间房舍,一间是中堂,放着一个绣架,是凤姨的作坊,另一间是凤姨的卧室。院子窄狭,但在这寸土寸金的街面上,已是了不起的了。
“丫头呀,”申公坐下来,笑眯眯地望着凤姨,“你真的决定一生一世不再绣鸳鸯了吗?”
凤姨低下头。
凤姨眼前浮现出二十年前的情景:
苏州园林一角,两只鸳鸯池中戏水,少女凤姨坐在树荫下飞针绣花,青年苍柱在她旁侧神情专注地练习桩功。
苍柱收功时,绣布上已经现出两只鸳鸯,活灵活现。
苍柱一会儿看向绣布上的鸳鸯,一会儿又看向池中的鸳鸯,一脸惊喜。
凤姨指着绣画:“柱哥,你猜猜看,哪只是雄的,哪只是雌的?”
苍柱看看池中鸳鸯,再看向绣布,指着右边一只:“这一只是雄的?”
“错!”凤姨瞥他一眼,“再猜!”
“那它就是雌的了!”
“是哩。另一只呢?”
“是雄的呀。”
“柱哥真厉害,只两下就全猜中了!”凤姨钦佩的眼神投向苍柱,“柱哥,你再猜猜看,哪一只是你,哪一只不是你?”
“当然是雄的这只是我喽!”苍柱乐了,指着左边的雄鸳鸯。
“右边这只是谁呢?”凤姨声音轻柔,目光柔情似水,“猜中了有赏。”
“是……是……”苍柱故意不讲出来。
“快讲呀,人家急死了!”凤姨的声音越发轻柔。
“难道会是这个人吗?”苍柱指向凤姨,目光调皮。
“是哩!”凤姨跳起来,盯住苍柱,“柱哥,你闭上眼,我发赏哩。”
苍柱闭目。
凤姨踮起脚尖,在他的额头上轻印一吻。
……
两只鸳鸯绣好,凤姨突发奇想,在荷花尖上立起一只蜻蜓。
一阵脚步声急,苍柱气冲冲走进。
凤姨放下绣花针,抬头看他,见他气色不对,不无关切:“柱哥,你怎么了?”
“凤,你的小刀拿来我看!”苍柱盯住她。
“小刀有啥看哩?”凤姨奇道。
“拿出来,我只瞄一眼。”苍柱坚持。
凤姨从腰间拔出小刀,递给他。
苍柱的目光落在上面的记号上,是个“福”字。
“凤,你的这把刀哪能来的?”苍柱呼呼直喘粗气。
“我姆妈留给我的呀。”凤姨应道。
“你姆妈哪能有这把刀哩?”
“听姆妈讲,是我外公送给她的。”
“晓得你的外公叫啥名字不?”苍柱两眼横起来。
凤姨摇头。
“他叫林阿福!”苍柱几乎是吼。
“柱哥?”凤姨吓坏了,站起来,盯住他,“他怎么了?”
“你……回去问问你姆妈!”苍柱掏出他的刀子,使出功力,只听“嚓”的一声,绣布上现出一只圆洞,那只活灵活现的雄鸳鸯不见了。
“柱哥?”凤姨震惊。
“从今日起,我不是你的柱哥!你也不要再见我!”苍柱将那把嵌着“福”字的小刀“啪”地扔在地上,飞也似的跑了。
凤姨不明所以,良久,抱头痛哭。
凤姨望着那只缺了雄鸳鸯的绣布。
凤姨如发疯一般,拿起刀子,将那绣布扎个稀烂。
……
“丫头,过去的事体,早成过去了。万事万物,既然有个始,就该有个终,是不?”申公盯住凤姨。
凤姨抿紧嘴唇。
“你不绣鸳鸯,是恨他。你恨他,说明你心里有他。你心里有他,说明你爱他。你一直恨,你一直不释怀,说明你一直爱,说明你心中一直有他。你有多少恨,说明你有多少爱。世上的事体,就是这般奇怪!”
凤姨悲泣。
“唉,”申公长叹一声,“丫头呀,五阿公这也透给你一个秘密,你爱与恨的那个人,他早就想明白了。他开悟了,他追悔了,他想为当初的鲁莽向你道歉,可又怕你不肯原谅他。他……他的心里一直有你呀,他的心里只装着一个你呀。他就守在你身边,他从没有离开过你的左右。介多年来,大凡是风雨之夜,他就会悄悄来到你的绣店外面,守在你的屋檐下,静静地听着雨落屋檐的声音。”
“是他讲给您的?”凤姨抬起泪眼。
申公摇头。
“您哪能晓得哩?”
“五阿公长着一双眼睛,是不?五阿公长着两条腿,是不?”
凤姨勾头。
“丫头呀,”申公苦笑一声,“天下没有解不开的疙瘩。无论啥人,都可以任性,但不能一直任性,是不?无论啥怨,都可以结下,但不能一直无解,是不?苍柱任性了,苍柱为他的任性付出代价了,可苍柱也早追悔了呀。”
“五阿公,”凤姨声音极轻,几乎是呢喃了,“他不知道,人家……也是这样的,这样子看他……”
“是吗?”申公笑了,“讲讲,那个‘人家’是在啥辰光看他苍柱的?”
“这个……”凤姨半是尴尬,“是……是夜半辰光,是……人家睡不着的辰光,是……他在练功的辰光……”
“呵呵呵呵,”申公笑了,“五阿公得把这桩事体讲给那个人喽。”作势起身。
“五阿公!”凤姨急了,抓住他,一脸娇羞,“您哪能……哪能……”
“咦,”申公盯住她,“你讲给五阿公,五阿公晓得了,可他不晓得呀。就譬如他吧,他那样关心你,你不是也不晓得吗?”
“我……晓得的。”凤姨呢喃。
“啊?”倒是申公吃惊了。
“我啥都晓得的。”
“咦,”申公凝起眉头,“你既然啥都晓得,哪能没个反应呢?”
“他也没呀。”
申公笑出几声,捋一把长长的胡须:“看来,你俩之间的这层薄纸,还得五阿公去捅一捅喽。”
申公与凤姨前脚刚走,阿祥带着伍傅氏、齐伯、碧瑶与广济后脚就到了。
望着女儿的事业,伍傅氏流出泪水。女红她也会的,但面对这般精美的苏绣,伍傅氏惊叹了,不敢相信这是由淑贞的一双残手绣出来的。
最高兴的莫过于碧瑶。前番给伍傅氏过五十大寿,姑嫂之间的芥蒂已经化解,这辰光好得如同亲姐妹。
“阿妹呀,”碧瑶一脸兴奋,一进店里就将里里外外看个遍,回头拉住淑贞的残手,指着墙上的绣品,“你这绣品哪能个卖哩?”
“阿嫂欢喜,拿走就是!”淑贞笑道。
“这哪能成哩?”碧瑶一本正经,“阿妹是开店的,开店得有开店的规矩,是不?譬如阿妹到阿嫂的钱庄来办事体,若是存钱,阿嫂得付阿妹利息,若是贷款,阿嫂得向阿妹收取息银,是不?”
“阿嫂,我……我还不晓得哩。”淑贞一脸腼腆。
“今朝开张,阿嫂来个开门红,”碧瑶指着墙上的所有绣品,“你这些绣品,茂升钱庄全买了。”瞥到阿祥,“阿祥,你是生意精,为阿妹开个价!”
阿祥凑上来,打起生意腔:“阿嫂问到阿祥算是问对人了。”指向绣品,“这些绣品开价是不一样的。第一个三块洋钿,第二个六块洋钿,另外这几个,各是两块洋钿。中间这个阿弥陀佛,至少得十块洋钿。”
“咦,差价哪能介大哩?”碧瑶看着绣品,“看起来都差不多嘛。”
“看起来差不多,里面的门道可就多喽。”阿祥摇头晃脑,“譬如说这个十块洋钿的,”压低声音,指向淑贞,“是我家的店长绣的,中间还有店长师父亲手绣出十三针,一针起码也得五角。对了,阿嫂呀,这十块洋钿是阿祥开给别人的价,若是阿嫂买嘛……”卖起关子来。
“快讲,便宜多少?”
“是这个数!”阿祥比画了一个数字。
碧瑶看不懂,急了:“讲呀,是多少?”
“一十五块。”
“啊?”碧瑶瞪起大眼,“哪能还贵五块哩?”
“生意上这叫宰熟!”阿祥慢慢说,“阿嫂与店长关系最好,所以挨宰最多!”
众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伍傅氏更是笑出眼泪。
“好吧!”碧瑶故意做个苦脸,摸出一张茂升的庄票,“这是一百块洋钿,算作订金,阿嫂把她们三个月的绣品全部包下。”
“哎哟哟,大生意哩!”阿祥伸手去接庄票,碧瑶收回,“急个啥哩?我还没有讲完哩。”
“阿嫂,你讲。”
“阿嫂有个条件,就是天使绣品要在茂升钱庄开个账户!”
“哟嘿,”阿祥夸张地挠头,“阿嫂这是要捞回本哩!”
众人再次大笑起来。
丁倩雯此番回家,顺安基本上就被赶出家门了。一连数日,顺安无处可去,回到自己的家里住过几日,实在无聊,就又来到章虎宅里。
章虎扎下架势,正在书房一板一眼地写字,一见顺安,乐了,搁下笔:“快来看,我这幅字写得咋样?”
顺安一看,他是在临摹《心经》,歪起脖子赏一会儿,竖起拇指:“章哥呀,你就是聪明,干啥啥成。几天没见,嘿,你写得就跟字帖似的!”
“哈哈,”章虎长笑几声,从宣纸的下面取出一本《心经》字帖,在他眼前晃晃,朝他竖个拇指,又将字帖放回去,看向他,“兄弟,介晚了,哪能不回家呢?”
“丁倩雯回来了,兄弟没地方去,只好来章哥这儿打个地铺了。”顺安将提包挂到一侧。
“打什么地铺呀,还是回家去吧,该下跪了就下个跪嘛。”
“莫说是下跪,”顺安做个苦脸,“就是让她打一顿,她也不肯哪。”
“也是。”章虎笑了,“你把人家吓到了。”叹气,“唉,女人心哪,真叫个捉摸不透。讲来讲去,依旧是堂子里的爽,只要给钱,哪能个折腾她都开心!”
“唉。”顺安长叹,“章哥呀,讲句实在话,兄弟是真的后悔了。”
“啥事体后悔了?”
“碧瑶的事体。”顺安捂脸,“那女人是真正爱过我的,你不晓得哩,女人如果爱你,那有多疯狂。可……唉,我负了她,伤了她,这辰光,兄弟我是……一个没一个,有苦讲不出啊!”
“兄弟呀,”章虎拍拍他的肩,“甭乱想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是不?鲁小姐已经不纯净了。堂子里的马子可以不纯净,但老婆不一样,是不?鲁小姐是伍挺举老婆,伍挺举姆妈肯定是认的。前些年,在那个小屋子里,伍挺举与她睡在一间房里,睡在一张床上,我讲过他俩会有好事体,你死活不信。你相信伍挺举的人品。兄弟想想看,一条壮年汉子与一个二十出头的富家小姐睡在一张大床上,晚上能不脱衣服?夜里能不撒尿?万一睡着了,哪条腿搭上了呢?憋个一夜或许能成,你憋个一年、两年、三年试试?娘希匹哩,是头猪也忍不住,是不?听伍挺举讲没操她,你就信?章哥对你讲,我这辈子最看不上的就是读书人,没有不是伪君子的,嘴上讲的与打实里做的是两个事体。你看章哥,再看章哥这拨兄弟,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说了就是说了,做了就是做了,是不?”
“你不晓得的!”顺安甩出一句。
“好了,”章虎气得一跺脚,又道,“就算他伍挺举憋得住,你那婆娘依旧是除你之外的囫囵身,鲁小姐也是要不得。一个是,上海滩上啥人都晓得她是伍挺举的女人,你解释不清楚了;二个是,你把丁小姐哪能办哩?休了她?她巴不得呢。若是你休她,她的嫁妆你甭想得到一点儿。没有丁小姐这个花帽子,你就摊不上泰记,惠通银行自然也就没你讲话的地方,是不?丁大人虽说是过气了,但在泰记讲句话,没人敢不听,是不?再说,惠通即使全赔光,于泰记不过是断条腿,泰记的财气粗哩。”
“是哩。”顺安丧气,“就为这个,兄弟左右不是了。你讲兄弟该哪能办哩?”
“咦?”章虎盯住他,“眼下哪能个不好了?有丁小姐做你婆娘,对外有面子,你到哪儿都能讲话,是不?只要你不休妻,丁小姐若要离婚,她就得出血了。那辰光,兄弟就黏住她,再把她的糗事儿抖一抖,还不够她喝几壶?至少讲,所有人都会向着兄弟讲话,是不?至于她不与你睡觉,这事体算个屁事儿。一是丁小姐已被姓范的破身,二是流过娃子,三是长相也不咋的,四是不欢喜你,即使让你上了,也跟条死鱼差不多,五是……好了,章哥不讲这些,上海滩上漂亮小娘多的是,兄弟只要有钱,啥样的娘们搞不到手里?单是师母那儿,哪个月都会进来两个新鲜货,兄弟虽说不能夜夜新婚,可要做到花样翻新却是不难哩,是不?”
“章哥真会讲事体!”顺安笑了。
“不过,儿子还是要认的,是不?”章虎盯住他,“无论如何,那是兄弟播下的种。播种容易,出个芽难,让这个芽出在哪儿更难,是不?无论如何,鲁家在沪上赫赫有名,鲁小姐也曾是上海滩一枝花,这个娃子兄弟只管认下。”
“是哩。”顺安点头,握拳,“一想到丁倩雯那句话,我就牙痒。”
“她哪能讲哩?”
“她讲,她不但要生下范礼言的娃,还要让这个娃堂堂正正地继承我名下的这份产业,说这产业原本就是她家的。小娘比哩,兄弟正是听到这话,才上火,才去揍她,没想到竟把她的娃子弄掉了。”
“哈哈哈哈,掉了不是更好吗?”
“唉,”顺安叹道,“好归好,可就结下大梁子了。”切换话题,“对了,章哥的事体哪能办哩?你比我还大两岁,早该成个家了!”
“师母在物色呢,”章虎苦笑,“前几天,师母相中一个,说是家世不错,老头子做过大清道台,在安徽哪个州里记不住了,这辰光逃到上海,小娘刚好十六岁,是他小妾生的,我去见面,嘿,就是一个小呆瓜。什么大清道台,这辰光就是一泡狗屎。见面那天,我几句话一讲,就把那小娘吓哭了,真他娘的爽!”
“呵呵呵,能有师母为章哥操心,兄弟也就放心了。”
“不瞒兄弟,”章虎出声长叹,“讲起道理来章哥也能一套一套的,可要实实在在寻个婆娘,还真他娘的难哩!”
丁府书房里,丁大人静静地躺在榻上,跟前摆着几摞子书,手腕搁在一本厚书上,上面搭着一个老中医的两根手指。
如夫人、车康候在一边,神色焦虑。
老中医笑着问道:“老爷,是不是梦多?”
“是哩。”丁大人应道。
“都梦些啥?”
“乱臣贼子,妖魔鬼怪,毒蛇猛兽,全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伸舌头我看看。”
丁大人出舌,老中医审看。
“呵呵呵呵,”老中医松开手腕,一脸是笑,“老爷,不打紧的,你这是虚亏,我这回去为您配几剂强身的药,一吃就好了。”
“是吗?”
“您要少看书,不能再劳心了。”
“好哩。”
老中医起身:“老爷,我这告辞了!”
“走好。”
老中医退出。
如夫人朝车康示意,车康跟出去。
如夫人笑吟吟地坐到榻沿上,轻抚丁大人的手背。
丁大人轻声:“夫人——”
如夫人笑应:“夫君——”
“晓迪好像久没来了。他与倩雯还好吧?”
“还好。”
“还好就好。”
“夫君哪,老医生哪能讲哩?你是虚亏,要多休息,少劳心。儿女自有儿女福,是不?”
“是哩。”丁大人笑了,“你忙去吧,我小睡一会儿。”
如夫人走出来,车康与老中医候在院外的树荫里。
如夫人看向老中医。
“夫人得有个准备,”老中医拱手,“看老爷的脉相,阴气盛,阳神虚,肝气、肾气都在枯竭,怕是撑不久了。”
“有治没?”
老中医摇头。
“还能撑多久?”
“老爷底子厚实,能撑多久我讲不准,就如一盏油灯,啥辰光熬完油,啥辰光就熄了。”
“开点好药。”如夫人转对车康,“恭送先生。”指了下后堂,匆匆去了。
车康送走老医生,紧忙赶到后堂。
“夫人?”车康叩首。
“老车呀,”如夫人抱起一条狗,捋其毛,“你也听见了,老爷撑不久,家里的事体,尤其是各院的事体,你要多操心,有啥解不开的,就过来唠唠。”
“夫人放心,老奴啥事体都会讲的。”
“小姐的事体,不要让其他院子晓得,也不要对老爷提起。老爷若问,你就往好的地儿讲。”
“老奴记下了。”
“傅晓迪在忙些啥呢?”
“我……我很少去他那儿了,他也没有过来。”
“要去。要多去。要盯住他。他不是让你做协理吗?你就把这个位置坐实。对傅晓迪,你该哪能做就哪能做,莫要生分了。惠通银行,我们不能撒手。你要留只眼,盯牢这份家业。丁府的钱财,半数都在银行里,我们不能让他随心所欲。”
“夫人吩咐,老奴记下了。”
“告诉倩雯,让她明朝早点起床,来家里吃饭。明朝初一,老身要与她前往静安寺,为老爷祈个寿!”
“老奴这就去。”
搬回鲁家老宅后,家里宽松多了。碧瑶住回她的闺房,安排给伍傅氏住鲁俊逸的主卧,她死活不肯,说是上楼不方便,齐伯就在自己的隔壁腾出个房间,让她住了。这样,鲁俊逸的主卧与前院的书房、禅房等,全都成为挺举的地盘。
这房子是挺举用自己的钱购回来的,他住进来也还心安。银行没事体时,他就与鲁俊逸当年一般,坐在鲁的书桌前。正对书桌的对面墙上,依旧挂着父亲伍中和留给他的双叟书画。万幸封家的时候,这些东西没被毁。
碧瑶的生活充实多了,白天到钱庄上班,晚上下班归来,就在闺房的绣架上学绣。是淑贞教她的,第一绣是鸳鸯戏水。
这日碧瑶回来得早,见天色尚亮,就把绣架搬到小院的花亭里,飞针走线绣起来。广济蹲在一边,聚精会神地盯住图中的鸳鸯。
“姆妈,它们真好看,绣好给我,好吗?”
“傻瓜,这个不是绣给你的。”
“是绣给我大大、恩奶的吗?”广济急问。
“也不是。”
“哈哈,我晓得了,是绣给我阿爸,是不?”
碧瑶腾出手,不无爱怜地摸向他的小头。
“我这就讲给阿爸去!”广济撒腿跑去。
碧瑶怔了下,脸上浮出红晕。
她的心思于不知不觉中,完全移在挺举身上了。早晚听到他的脚步声,她身体里就会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激动。这激动与当年对顺安的完全不同。
那辰光是青春的冲动,猛烈但盲目;这辰光是成熟的涌动,温和却清晰。
广济一口气跑到前楼,爬上书房。
书房里没人。
广济转一圈,跑到灶房。
伍傅氏在炒菜,齐伯烧火。
“恩奶,我阿爸哪能还没回来呢?”广济大叫。
“他还没回来呢。你寻阿爸做啥?”
“我要讲给阿爸一个好事体。”
“是啥好事体?”齐伯笑问。
“我姆妈绣两只鸟,在水里游,可好看了,我想要,姆妈不给,说是为阿爸绣哩。我得讲给阿爸听!”广济挣开齐伯,“我这门口候他去!”飞也似的跑出去了。
大门口有门卫守着,齐伯笑笑,由他去了。
“齐伯呀,”伍傅氏看向齐伯,话中有话,“碧瑶这是在绣鸳鸯哩!”
“是哩。”
“唉,”伍傅氏叹道,“我把话全都讲明白了,可挺举依旧转不过弯来,你讲急不急人?”
“我晓得,他心里只有葛小姐。”齐伯应道。
“葛小姐也娶下呀。”伍傅氏接道,“大丈夫三妻四妾,这是古来就有的事体。听中和讲,孔圣人就是他阿爸的小妾生的。中和养不住,我就没操这个心。这辰光不同,挺举干下一份大家业,养得住,有碧瑶为妻,再把葛小姐一并娶下,不是不能做的事体,是不?”
齐伯笑了:“这个好哩。”
“也是为老伍家着想呀。”伍傅氏忧心忡忡,“无论如何,广济不是挺举的,算是给鲁家留的后。这辰光,碧瑶占着伍家的位,葛小姐干着急嫁不过来。挺举不与碧瑶同房,碧瑶就生不出;葛小姐没个名分,想生也不能生。这两头挺举一个也挂不住,你讲急人不急人?”
“唉。”齐伯长叹。
“对了,”伍傅氏盯住齐伯,“夜里我梦到观音菩萨了,这想寻个菩萨庙拜拜,让家里的事体有个好落处!”
“附近有个静安寺,想必里面会有菩萨殿。”
“太好了。你寻个好日子,我们去进香。”
“静安寺我去过,初一、十五是大香,人闹猛哩。明朝就是初一。”
“那就明朝去。需要啥物什,咱都备上。”
“要不要碧瑶也去?”
“要哩。这次去,就是为她进香哩。挺举要是有空,也让他去。”
然而,挺举却没有空,要去商会开会。
翌日上午八时许,齐伯叫来两辆黄包车,一家人坐上,赶到静安寺。
因是上大香,远近善男信女能来的都来了,静安寺的大院里香客如织。伍傅氏、齐伯一人拉着广济的一只手,边走边看。碧瑶提着她的小坤包跟在后面。静安寺里巍峨的建筑、庄严的殿门等让广济目不暇接,伍傅氏也是啧啧称叹。
广济仰头看向伍傅氏:“恩奶,菩萨在哪儿?”
“恩奶这在寻哩。”伍傅氏转对碧瑶,“碧瑶,你眼尖,找找菩萨殿在哪儿。”
“好哩!”
碧瑶搀着伍傅氏,齐伯拉着广济,四人一路走过前院,在大雄宝殿的台阶前驻足。
伍傅氏看看高高的台阶,看向碧瑶:“碧瑶,你腿快,上去看看有菩萨像没。”
碧瑶应一声,大步跨上台阶。
碧瑶在殿里转一圈,快步出来,正要下台阶叫人,眼前一亮。
在大和尚的陪同下,如夫人、丁倩雯相互挽着胳膊走过来,正要跨上台阶。
碧瑶居高临下,目光落在丁倩雯身上。
倩雯也认出她了,脚步顿住,目光射上去。
二人对视。
“雯儿?”如夫人看向她,顺着她的目光上视,看到了碧瑶。
丁倩雯收回目光,挽住母亲上阶。
三人走到台阶上面,与碧瑶擦身而过,迈进殿门。
碧瑶一动不动,目光紧盯倩雯。
倩雯时不时地回头,与她对视。
碧瑶跟着她们进去。
大和尚陪同如夫人、倩雯拜过如来金佛,引着她们走进旁边的一处小门。
碧瑶驻足,久久地凝视那扇小门。
与此同时,台阶下面的空场上,伍傅氏等急了:“他齐伯,不晓得碧瑶寻到菩萨没,哪能还不下来呢?”
“我上去看看。”齐伯快步上去。
就在这时,一个卖糖葫芦的晃过来,在广济身边转来转去。
广济咂巴几下嘴皮子,扯了下伍傅氏的衣襟:“恩奶,我能不能吃个糖葫芦?”
伍傅氏在身上摸一会儿,拿出一只银角子:“好哩,恩奶这就买去。”
伍傅氏扯住广济,走到卖糖葫芦的人跟前:“几钿一串?”
“两文。”
“买一串!”伍傅氏递上银角子。
那人接过银角子,取下一串糖葫芦,递给广济:“大妈,我没零钱找,得去换开。”指着不远处一个卖零食的,“就在他那儿!我们一起去换。”
“好咧。”
伍傅氏拉上广济跟在那人后面,走向零食摊。
零食摊位上摆着许多好吃的,旁边还有一个卖玩具的。
广济要啃糖葫芦,就松开了伍傅氏的手。
那人找钱,二人因一枚钱的真假产生争执,伍傅氏好心过去劝说。待二人解决好争执,钱换好,伍傅氏扭身回看,不见广济了。
伍傅氏急了:“广济,广济——”
没有应声。
伍傅氏慌了神,哭叫着四处乱找,哪儿也不见广济身影。
伍傅氏急火攻心,一头栽倒。
见有老人晕倒,上香的人全都围拢过来。
碧瑶回来,四处寻不到人,见这边围成一堆,挤进来一看,竟是伍傅氏,大叫一声“姆妈”,扑上去痛哭。
伍傅氏面色蜡黄,人事不省。
此时齐伯亦挤进来,捏住伍傅氏人中。
伍傅氏悠悠醒转,见到碧瑶,手指哆嗦:“广……广济……”
齐伯这也想起广济:“天哪,广济呢?”
碧瑶急哭了:“姆妈,广济呢?”
“广……广济……”伍傅氏再次晕厥。
挺举得知急信,飞奔进门,见一个中医正在为伍傅氏把脉。
挺举扑到母亲床头:“姆妈——”
伍傅氏依旧昏厥。
挺举急问中医:“大夫,我姆妈得的是啥病?”
医生松开搭脉的手:“中风。”
“要紧不?”
“不好哩。脉弱,开始我都摸不到,这辰光好些,得上针。”医生从他的小医箱里摸出银针,在几个穴位上连下几针,看向挺举,“你得有个准备,如果明朝能醒过来,事体就不会大,但可能会落个毛病。”
“啥毛病?”
“譬如说全瘫、偏瘫、面瘫、失语等,这辰光讲不清爽哩。”
“这……”挺举急了。
“伍先生,似老夫人这般厉害的中风,能活出一条命,就是福了。”
“谢谢医生,拜托了!”挺举拱过手,将齐伯扯到外面,“出啥事体了?”
“今朝到静安寺上香,广济丢了。你姆妈急火攻心,这才晕倒。”
“碧瑶呢?”挺举问道。
“急疯了,这辰光与阿祥他们在静安寺上上下下寻人呢。唉,都怪我,就离开一时,可就……”齐伯顿住话头,抹泪。
院中响起脚步声,是葛荔与淑贞来了。
挺举简要介绍情势,还没讲完,被葛荔止住。
“不用讲了,是预谋绑架。”葛荔看向齐伯,“七阿公,你与淑贞守着姆妈,哪儿也不要去。”扯住挺举,“走,静安寺去。”
一辆马车在南郊路边停下,旁边是片野林子。
车上跳下两人,一个是庆泽,另一个是那个卖糖葫芦的,拎只麻袋。
二人下车。
“你就候在这儿,”庆泽吩咐车夫,“我送个朋友,要半小时左右,再坐你的车回去。这半小时不会让你白等,全都加在车钱里!”
“好咧!”车夫愉快地打个响指,“先生只管办事体,我正好打个盹儿。”
庆泽冲他笑笑,与同伴沿路走有几十步,闪身走进林子。林子很大,一条小路弯来绕去。二人沿路走有十分钟,来到黄浦江边。
时已过午。江水阔且深,岸边阴森森。一栋废弃的民舍掩在林子中,门窗已朽。
庆泽踢开门,闪进去。
身后一人将麻袋扔到地上。
麻袋蠕动,里面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
庆泽朝麻袋踢一脚,叫道:“兄弟,此地不会有人来,你就守着这个小杂种,安安生生地待在这儿!”将手中提兜扔给他,“这里面是吃的,还有饮水。”
“老板,”卖糖葫芦的急了,“我这……得守多久呀?”
“我哪能晓得哩?”
那人皱眉:“这儿一个人也没,瘆人哩。”
“你听好了,不会让你白候的。今朝讲好的这一百块洋钿算是打个底,”庆泽看表,“这辰光是下午 1 点,你就候在这儿,每候一个小时,我外加一块洋钿。介好的事体,你打灯笼也寻不到哩!”
“是哩,是哩!”那人眉开眼笑,迭声应下。
庆泽走出,带上门,匆匆离去。
挺举、葛荔匆忙赶到静安寺,见寺门上贴着一张寻人启事,落款是静安寺方丈。碧瑶守在告示旁抹泪,旁边站着一个小和尚。
“挺举!”碧瑶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伏在挺举的怀里号啕大哭。葛荔看在眼里,顾不上吃醋了,守在一边抹泪。
挺举正在安抚碧瑶,阿祥过来了。
“阿哥,”阿祥一脸急切,“说是姆妈病了,要紧不?”
“还好。”
“阿哥呀,”阿祥松一口气,指着寺外,“我把店里的伙计全都叫来了,庙里不让搜,我就把这周围的几条街道翻遍了,没见人影哩。”
“碧瑶,”挺举作势松开碧瑶,柔声安抚,“你放心,广济不会出事体的,相信我们,一定能寻回孩子!”
碧瑶非但不松,反倒将他抱得更紧了,哭得一抽一抽的。
“碧瑶,你坐下,把进寺的过程再讲一遍。”挺举带她走到庙门处,按她坐在石阶上,自己蹲在前面,“慢慢想,把你晓得的细节全都讲出来。”
“不用想了,”碧瑶的脸上浮出仇恨与绝望,“我晓得是他!一定是他!”
挺举心里一揪:“啥人?”
碧瑶一字一顿:“甫顺安!”
挺举愕然。
碧瑶的声音如从牙缝中挤出:“这个下贱的畜生,他……他骗了我阿爸,他骗了我,他夺走了我的一切,他……还要夺……夺走我的孩……孩子……”悲泣。
“顺安不是那样的人,我晓得的!”挺举应道。
碧瑶止住哭,一字一顿:“你不晓得他,你一直都不晓得他!”
挺举长吸一口气:“你哪能肯定就是顺安?”
“今朝在静安寺,我看到一个人!”
“啥人?”
“丁倩雯!”
“我晓得了!”挺举转对葛荔,“葛荔,甭在这儿耗辰光了,你带碧瑶回家,照顾姆妈,在家里等我。阿祥,你也回去,该干啥干啥,如果有啥事体,我会寻你的。”话音落处,一个转身,沿马路向东飞奔。
挺举一路奔到外滩,气喘吁吁地跑进民立大楼,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下,喘会儿气,拿起电话,拨通顺安,将他所知道的静安寺事件一五一十地细述一遍。
放下电话,顺安急拨章虎,没人接。
顺安急了,叫司机直驱章公馆,果然逮到他在麻将室里与几个兄弟玩牌。
“章哥,”顺安一把扯起他,将他拉到室外,一脸急切,“出大事体了。”
章虎笑道:“瞧你慌的,啥事体?”
“我儿子让人绑了!”
章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儿子?”
“鲁广济!”
“哎哟,是哩,”章虎一拍脑袋,盯住他,“兄弟甭急,慢慢讲来,啥辰光,在哪儿,哪能个绑的?”
“就今朝,”顺安平会儿气,“伍挺举姆妈、齐伯、碧瑶三人带他去静安寺上香,挺举姆妈信菩萨,让碧瑶去寻菩萨殿,我儿子与挺举姆妈候在院子里,就……让人绑了!”
“咦,独臂老头呢?有他在,啥人敢动手?”
“碧瑶久不回来,齐伯去寻她了。今朝初一,寺里香火旺,人多!”
章虎眯起眼睛:“上香的人多,别不会是走丢了吧?”
“不可能。据挺举讲,事体发生后,寺院里全都惊动了,和尚、香客都在寻人,再说,我儿子极是乖巧,对陌生人有戒心,不可能走丢!”
章虎点头。
“章哥呀,”顺安带着哭腔,“这事体只有拜托你了。上海滩的小阿飞,没有你搞不定的。你晓得的,这孩子是兄弟的骨血,也是章哥的亲侄子呀!”
“小娘比哩,”章虎自语,“静安寺照理是咱自家的地盘,啥人敢在此地撒野?绑票这事体,要么为钱,要么是仇家……鲁广济在名义上是伍挺举儿子,伍挺举是国立银行总董……”闭眼思索。
“章哥,”顺安听他唠叨,也开窍了,“除你之外,伍挺举应该没有仇家!”
章虎似是没有听见,依旧喃喃自语:“静安寺……上香……初一……”
听到初一,顺安心一亮打个惊战:“是她!”扯住章虎,“章哥,快跟我走!”
与碧瑶不同,挺举想的完全相反,顺安不可能绑架广济,而可能会去解救。毕竟,广济是他的亲生儿子。
通完电话,挺举不急了,但仍旧不敢掉以轻心,叫辆车子回家,并扯上葛荔去寻申公。
这些年来,每到关键辰光,挺举都要去寻老阿公,求他个卦。
这辰光也是。
挺举将事情约略讲过,求卦。
申公似听非听,似是入定了。
“老阿公?”葛荔急了。
申公微微睁眼,看向挺举:“卦已占好,你这就回家!”
“回家做啥?”挺举问道。
“做两桩事体,一桩是照顾好你的姆妈,一桩是祈祷!”申公讲完,缓缓闭眼。
挺举急了:“老阿公?”
葛荔听明白了,扯起他,推到门外:“老阿公让你回家祷告,你就回家祷告,多个啥嘴哩?”将门关上。
挺举听到闩门声,只好沿巷子走了。
听到他渐渐走远,葛荔踅回:“老阿公?”
申公轻轻出声:“去吧,寻你柱叔。晓得哪能做吗?”
“盯死甫顺安!”
顺安扯上章虎,跳上自己的轿车,直驰家里。
将到家门口时,顺安吩咐将车停在阴暗处,远远地盯住自家的院门。
候有良久,门口毫无动静。
顺安下车,大步走回去。
门卫冲他招个手,笑笑,没有拦他。
顺安走进主楼,奶妈迎出。
“姑爷?”奶妈笑道,“介久没回来了呢。”
“近来有些事体。”顺安一脸笑容,冲她打个拱,“姨娘,倩雯在家不?”
“早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呢!”奶妈没有回礼。
“去哪儿了?”
“去她姆妈家了。今朝静安寺大香,夫人与小姐月月都要去的。姑爷有啥事体,讲给姨娘就是!”
顺安摆手:“没啥大事体,今朝有点儿辰光,回来望望她呢,没想到她寻姆妈去了。”扬手,“姨娘,我寻姆妈去。”
顺安匆匆走出,来到车边,吩咐司机开往丁府。
“不在?”章虎轻问。
“在她姆妈那儿。”
轿车快到丁家大门口时,一个女人挡住去路。许是过于专注于走路,那女人没有听到身后的汽车声。司机鸣喇叭,那女人吓一大跳,回身一看,闪到路边。
就在那女人回眸之际,顺安猛地认出她是秋红。
车子越过秋红,顺安吩咐拐向一条小街,停在街口,隔着车窗守望她。
秋红径直走向丁府。
秋红走进丁府大门。
“看到啥事体了?”章虎急问。
“那个女人,”顺安指向正在走进大门的秋红,“是秋红。”
章虎震惊。
车子一直候着,过有半个小时,秋红与丁倩雯一道出来,秋红拦到一辆黄包车,二人坐上,朝这边又跑过来。
待车子跑过街口,顺安吩咐司机远远跟上。
丁倩雯二人向秋红的新家奔去。就在顺安以为她们是回家之时,黄包车拐进一条巷子。轿车赶到,见巷子太小,就停在巷口。顺安吩咐司机将车子停在巷子的斜对面,拉章虎下车,急步走进巷子,没走多远,望到黄包车停在一个石库门洞前面,秋红在付车钱。车夫谢过,拉车出巷,秋红挽起倩雯缓缓上楼。
二人迟疑一下,跟过去。
没错,这儿正是庆泽新搬进来的侦探所,门楣上依旧挂着侦探所的小牌子。
“人呢?”倩雯急问庆泽。
“放在郊外了。夫人要验货吗?”庆泽应道。
“不必了。”倩雯摆手,“先生做得很好,整个过程我全晓得了。”取出一张支票,摆在几案上,“这是三千块奖励,请先生收起。”
“谢夫人!”庆泽收起支票,“请问夫人,哪能个处置哩?”
倩雯咬紧嘴唇。
“夫人,绑票是重罪,拖延不得。你晓得的,伍先生、傅先生都是有能耐的人,眼下也必定惊动警方了,我们必须尽快!”
“我……”
“夫人可曾想好哪能个处置?”
倩雯摇头,目光求助。
“就儿童绑票,通常有三种处置方案。”
“快讲!”
“一是自家收养,二是索钱,三是撕票。”
“我……”
“具体到这孩子,夫人恐怕别无他途,选择只有一种!”
倩雯勾下头去,似在做出艰难抉择。
“如果撕票,傅先生非被气死不可!不过,要是夫人依旧顾怜傅先生,我劝夫人……”庆泽故意顿住。
倩雯眼里冒火:“啥人顾怜那畜生了?我只是……”
“夫人,没有退路了。万一事泄,小的人微身轻,横竖一条贱命。”
“你打算哪能个处置?”倩雯盯住他。
“扔进黄浦江里,成不?”
倩雯打个寒噤。
“夫人?”庆泽看过来。
“好吧,”倩雯牙关一咬,“听先生的。”
“谢夫人。”庆泽拱手,“不瞒夫人,在下真没退路了,和夫人在一条船上!”
“我晓得。事体成后,我再付给你五千,你远走高飞!”
“谢夫人恩赐!”
三人又议一些细节,倩雯告辞。秋红送她出来,一直送到马路边,为她叫辆车子,而后慢慢返回,看了下四周,打开石库门,闪身进去。
天色昏暗了。
章虎、顺安依旧隐在暗处,盯住那道石库门。丁倩雯出去时,顺安要追她,被章虎拦住,因为他已断出,绑架案与丁倩雯有关,而实施绑架的当是秋红,孩子不定就在这道石库门里。
果然,秋红又踅回来,再度上楼。
楼上没亮灯光。
二人又候良久,直到天色完全黑定,听到有人下楼,继而门洞里闪出一人。路灯下,那人一身黑大衣,头戴毡帽,眼挂墨镜,长着一脸络腮胡子,不知是何人。
顺安、章虎屏住呼吸,远远地盯住他。
那人大步走出巷子,沿街走去。
时间紧急,章虎、顺安不及回到车上,也怕汽车暴露目标,紧步尾随。
“姆妈——”倩雯回到丁府,奔入内堂,一头扑在如夫人膝下。
“雯儿,出啥事体了?”如夫人吃一大惊。
“我……弄死他了!”倩雯喘气。
“弄死……傅晓迪?”如夫人目瞪口呆。
“他不叫傅晓迪!”
“那……他叫什么?”
“他叫甫顺安,他根本不是书香门第,而是贱籍,他阿爸是个戏班主,他姆妈是个倡伶,他自己只是伍挺举的书童!”
如夫人如闻惊雷:“啊?!”
“这且不说,他又欺骗鲁俊逸的女儿鲁碧瑶,与她野合,生下一个小野种!”
如夫人面色惨白,大口喘气:“我……我……我……天哪……”
“姆妈,”倩雯解气地说,“这就是你为我选的好夫婿,着实能干得很呢!”
如夫人将手捂在心窝上,许久,猛地想起什么,打个惊怔:“你把他弄死了?”
“不是,我弄死的是他儿子,那个小野种!”
“天哪,”如夫人愈加震惊,“那……那个孩子?”
“是哩!”倩雯恨道,“那畜生弄死我的孩子,我也弄死他的,扯平!”
“这这这……”如夫人声音打战,“这可哪能办哩?眼下是民国,这……这是谋杀罪,要……杀头的呀,雯儿!”
“杀就杀,我才不管呢!”倩雯昂起头,咬紧牙,“他把我害到这步田地,让我生不如死,我大不了与他同归于尽!我已经想好了,第一步,是弄死他儿子;第二步,是让他生不如死!”
“天哪,”如夫人身体瘫软,“你哪能变成这……这样子了呀,我的雯儿……”
“是你们逼出来的!”丁倩雯一字一顿。
庆泽叫来一辆黄包车,一路向南,将出城时,下车,徒步继续走,一直走到郊外的林子边,回身望望,钻进林子。
庆泽走到破房子前,推门进去。
卖糖葫芦的迎上来。
庆泽摸出火柴,擦着,从怀里拿出一根蜡烛,点上。
屋子里亮堂起来。
庆泽的目光瞄在麻袋上,走过去,踢一脚。
麻袋里一动不动。
“哪能不见动哩?”
“方才还动哩,”卖糖葫芦的应道,“想是累了。哪能办哩?”
“东家讲了,撕票!”
“这……”卖糖葫芦的吓傻了,“这是杀人,杀人是要杀头的呀!”
“晓得。”庆泽讲道,“把事体做利索点,我再给你一千块,够你吃喝半辈子。事体做成,你就离开此地。神不知鬼不觉,啥人晓得?”
“我这……哪能做哩?”
庆泽一指江边:“简单得很,拎出去,扔到江里就成了。我在这儿等着,扔完给钱,各走各的!”
“介简单,你哪能不扔哩?”
“我嫌脏手。”
“我也嫌哪!”卖糖葫芦的磨起来,“我扔了,我就是杀人犯。万一闹出事体,哪能办哩?”
“再加五百,成不?”
“不成。”
“一千!”
“不成。”
“你讲多少?”
“打总儿,三千,包括你讲好的一百!”卖糖葫芦的开出价码。
“好好好,这就做去。麻利些。”庆泽一口应下。
“给钱!”
“先做事体,后给钱!”庆泽一口咬定。
“不成。先给钱,后做事体!”卖糖葫芦的坐下来,显然不急了。
“哼!”庆泽掏出支票,递给他,“你看仔细!”
卖糖葫芦的接过,就烛光认清是三千块,刚要去拎麻袋,房门就“咣”的一声被人踢开。
章虎、顺安堵在门口。
章虎手中掂着一支黑洞洞的手枪,枪口对着二人。
卖糖葫芦的跌坐在地。
庆泽脸色白了。
顺安早已听出是庆泽了,气恨难消:“我道是啥人哩,原来是徐师兄呀!啥辰光长出介长的胡须了?”
庆泽反应过来,扑通跪地。
顺安救子心切,急不可待地跨进房门,欲拿麻袋。庆泽得到时机,就地滚到麻袋旁边,将麻袋抱在胸前,另一手顺势拔出一柄短刀。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章虎猝不及防。
庆泽用刀尖逼住麻袋。
顺安吓傻了,僵在那儿。
庆泽嘶吼:“出去!”
顺安退回。
庆泽看向章虎:“扔下枪!”
章虎眼里冒火,不肯扔。
“我喊到三!一、二……”
顺安急了:“章哥,快扔!”
章虎依旧不扔。
顺安急了,夺下枪,扔到地上。
“闪开,退后!”庆泽挥刀大叫。
章虎、顺安缓缓退到门外。
庆泽站起,拎起麻袋朝瘫在地上的人狠踢一脚:“还不快走,等着上绞架吗?”
那人慌忙爬起。
“捡枪!”
卖糖葫芦的捡起枪,递给庆泽。
庆泽接过枪,见保险已经打开,遂将刀子收起,将麻袋扔给卖糖葫芦的:“拎着,快走!”
卖糖葫芦的拎起麻袋,二人拢在一起,走到门口,探头寻人。
章虎、顺安已隐起来。
庆泽看不到人,率先走出屋子,卖糖葫芦的紧跟于后。二人钻进林子,不顾一切地撒腿跑去。
顺安反应过来,大叫:“畜生,我跟你拼了!”飞扑上去。
庆泽回手,抠动扳机,子弹从顺安头顶擦过。
章虎扯住顺安,伏在地上。
庆泽二人得空,撒腿没入林子。是一大片杉树林,树干笔直,枝叶错杂。二人正没命地奔逃,庆泽哎哟一声,手枪落地,与此同时,两条黑影一左一右,如鸟般从旁边的树边掠过来,一人抢过麻袋,一人捡走手枪,又如鸟一般飞逝在林中。
庆泽二人皆被震倒,待反应过来,各自爬起,撒开腿没命逃去。
夜深了,鲁家的老宅里一片宁静。
伍傅氏仍在昏睡,碧瑶、淑贞并排跪在她的床边,喃喃祈祷。
前院二楼,鲁俊逸的净室里,挺举一动不动地跪在菩萨像前,闭目祈祷。
齐伯跪在他的身后。
齐伯耳朵一竖。
房门外面响起极其轻微的“嚓嚓”声,继而是三声极轻的叩门。
“啥人?”齐伯看向房门。
又是一阵轻微的“嚓嚓”声,继而没了。
一片沉静。
所有声音全都没了。
齐伯以为是幻听,挺举轻叫:“齐伯,门外好像有人?”
齐伯起身,走到门口,定一会儿神,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
齐伯出门,欲到院中看看,刚一迈腿,踢到一物,低头一看,是一物体。
齐伯定睛看去,天哪,是广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齐伯一把抱起:“广济!”
广济没有回应,只是呆呆地坐着。
齐伯大怔,挡一下鼻息,出口长气,急叫:“挺举,快,是广济!”
挺举噌地弹起,扭亮电灯,接过孩子。
齐伯扭亮所有灯光,挺举抱着孩子下楼,直奔后院,老远就叫:“碧瑶,碧瑶,快看,广济回来了!”
碧瑶飞跑出来,见他抱着的果然是广济,扑通跪地,朝天连连磕头。
磕完头,碧瑶接过广济,紧紧搂在怀里。
广济一动不动,惊惧的大眼直直盯住她,一句话不说。
“广济,你讲话呀,是姆妈,叫姆妈呀!”碧瑶搂住他,迭声叫道。
广济依旧不说话,呆呆地看着周围。
碧瑶哭起来。
齐伯进来,端进一碗热粥。
挺举看向齐伯:“齐伯,你看!”
齐伯审一会儿:“娃子是吓掉魂了!”
“快点叫回来呀,齐伯!”碧瑶哭道。
“这辰光不行。孩子刚回家,魂受惊吓,不晓得躲在哪儿呢,到哪儿去叫?”
“哪能办哩?”挺举问道。
“人在就行。待过些辰光,待他的魂肯走出来,方可去招。”齐伯端过热粥,尝一口,喂给广济。
广济大口喝粥,显然是又渴又饿了。
夜半时分,追击受挫的章虎、顺安方才一脸沮丧地回到市区。
章虎受挫,连枪也被夺走,越想越恨,本欲直击庆泽的宿处,却又怕他有枪在手,遂回公馆,召集十几个弟兄,各拿凶器,亮起火把,撬开庆泽的石库门。
石库门里只有一户,显然,庆泽他们把整幢房子全租下了。
房中空空如也,秋红也不在了。顺安寻到开关,扭亮电灯,急不可待地四处搜寻。房中一片凌乱,显然,庆泽不久前回来过,与秋红一道逃了。
“我的……孩子……”顺安遍搜不到广济,失声悲哭。
如夫人思考一夜,翌日晨起,召来车康。
“没想到夫人介早就起床了!”大清晨被召,车康诚惶诚恐,叩首于地,“这召老奴,可有事体?”
“是倩雯的事体。”如夫人将倩雯绑架并杀死顺安儿子鲁广济的事件略述一遍,末了叹道,“唉,老车呀,老身万没料到,这这这……事体竟然闹到这步田地!”
“夫人,”车康以为要找他算账,连叩首,“一切皆老奴之错,请夫人严惩!”
“也不能完全怪你,是老身眼拙了。”
车康涕泣:“夫人……”
“叫你来,是让你想个辙儿。事体万一闹起来,雯儿哪能办哩?”
“依老奴之见,让小姐暂避几日,任谁来问,皆说小姐没回来。老奴这到外面打探风声,看事体是哪能个进展。”
“只好这样了,你打点去吧。再有,近段时间,惠通生意好不?”
“生意好咧。照这势头,年底红利不下百万。姑爷,不,”车康自掌嘴巴,“傅晓迪,不,”又掌嘴,“是甫顺安,对,甫顺安,倒是有些才气,颇会经营。虽然他步步借用国立银行范礼言的管理模式,但也并未照搬照用,而是加以改造,形成惠通规制,这在一定程度上对泰记有利。到眼下为止,甫顺安还是把泰记视作一体,没生外心。许多事体,老奴还是服气的!”
“你讲的是,这些老身也看到了。他没生外心,是翅膀没硬,暂还飞不起来!”
“是哩。”车康应道,“夫人吩咐的财产分离事体,我也问过律师了,听他讲,民国法律强调财产私有,保护妇女权益,只要小姐与甫顺安办理离婚手续,他们名下的财产将会是一人一半。那所房子是小姐的陪嫁之物,也将归小姐所有!”
“真是好事体。”
“夫人,是不是——”
“眼下不急。”如夫人摆手,“车康,老身想透彻了,雯儿的事体,老身只听雯儿的。老身只此一女,已经误她一次,不能再误了。她想上天,老身就得帮她搭梯子,你晓得不?”
“老奴记下了!”
医生针、炙、砭、药诸管齐下,到第二天早饭后,伍傅氏的眼睛慢慢睁开,醒过来了。
伍傅氏醒来时,守在她身边的是淑贞与阿祥。
看到伍傅氏睁开眼,淑贞急叫:“姆妈,姆妈——”
伍傅氏看向她,嘴巴连张几张,却没声音出来,只把眼珠子四下里转。
“阿祥,”淑贞急对阿祥叫道,“快叫阿哥、阿嫂,带广济来!”
阿祥应一声,飞跑出去。
“姆妈,”淑贞急切讲道,“广济寻到了,在阿嫂那。一家人都好,你放心。”
伍傅氏眼里滚出泪,脸上浮出笑,显然放下了一桩心事。
“姆妈,喝口水!”淑贞端来一碗水,拿勺子喂给她,刚喝几口,挺举飞跑过来,后跟着抱着广济的碧瑶,再后是齐伯和阿祥。
挺举跪下,捉住伍傅氏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碧瑶亦跪下来:“姆妈,快看,广济回来了!”将孩子递到她跟前。
广济两眼瞪着,盯住伍傅氏,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伍傅氏抚摩广济的头,泪水滚出,嘴角浮出笑。
碧瑶对广济:“孩子,快叫恩奶,快叫,叫声恩奶!”
广济一声不响,只将两眼盯住伍傅氏,好像不认识她了。
伍傅氏急切地嚅动嘴唇,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挺举耳边响起医生的声音:“你得有个准备,如果明朝能醒过来,事体就不会大,但可能会落个毛病……譬如说全瘫、偏瘫、面瘫、失语等,这辰光讲不清爽哩……”
挺举的眼泪夺眶而出,将脸贴在伍傅氏脸上,一声接一声,哽咽:“姆妈……”
伍傅氏吃力地伸出手,在他头上抚摩。
伍傅氏推开挺举,拉过碧瑶的手,将它放在挺举的手边。
碧瑶明白,握住挺举。
此时此刻,挺举只能由她握牢。
伍傅氏的手伸向碧瑶的手腕,摸住她的翠镯,看向挺举,指点镯子。
“姆妈,是要取下来吗?”挺举小声。
伍傅氏摆手,指向碧瑶的另一只手。
碧瑶明白了,轻声问道:“姆妈,您是不是要另一只手镯,那只翡的?”
伍傅氏眨眼。
碧瑶看向挺举。
“翡镯呢?”
“我还给那个贼了,你向他讨去!”
挺举飞跑出去。
挺举刚走,淑贞拉过阿祥,双双跪下。
“姆妈,”淑贞脸上现出红晕,“贞贞给您讲个事体。”指阿祥,“阿祥哥欢喜我,昨夜向我求婚了,我也欢喜他。阿祥哥说,这个好消息,要在姆妈醒过来时就讲给姆妈,要姆妈同意。姆妈,您哪能讲哩?”
伍傅氏的眼里再次出泪,拉过淑贞的残手。不待招呼,阿祥主动送过手,让伍傅氏将之搭到淑贞的残手上。
伍傅氏的嘴唇连张几张,依旧没有发出声音。阿祥晓得,那是同意与祝福,退后一步,朝伍傅氏连磕几个响头。
挺举寻到顺安的豪宅,他不在。急又寻到章公馆,见顺安仍在睡觉。
显然,昨夜的事体,他累坏了。
“阿哥——”见到站在床头的是挺举,顺安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来是为几桩事体,”挺举盯住他,开门见山,“第一桩,告诉你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不好消息。好消息是,广济回来了……”
“啊?”顺安又惊又喜,跳下床,抓牢挺举的手,似乎他讲的不是真的。
“广济是夜里厢回来的,有人救下他,送到我家里了。不好的消息是,广济受到惊吓,讲不出话,齐伯讲,孩子是吓掉魂了。”
顺安吁出一口长气:“回来就好。”
“第二桩事体,”挺举接道,“我家的那只翡镯在你这儿吧?”
顺安怔了下,点头。
“为广济的事体,我姆妈中风了,从昨天上午昏迷,到这辰光才醒,但依旧讲不出话,比画给我,要你归还那只镯子。”
“阿哥,”顺安嗫嚅,“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妈。”从他的提包里摸出一个精美盒子,“手镯在这儿,我特意配了个盒子,我原想……”
“你想依旧送给碧瑶,是不?”
“是哩。”顺安点头,“我……对不起她,我……”
“不必讲了,”挺举接过盒子,“这是我想问你的第三桩事体,这就省了。”转个身,扬长而去。
挺举赶到家里时,刚好葛荔与医生也都到了。
伍傅氏已经喝完一碗稀粥,精神好一些了。
医生检查一会儿,看看舌苔,扶她坐起,让她分别做出活动腿脚、四指并扭头等动作,然后走到户外。
挺举跟出来。
“千谢万谢,老夫人恢复得不错,只是半边身子尚不灵便,舌根发僵,有可能与广济一样,会失语。”医生讲道。
“有治没?”挺举问道。
“是病都有治,但要慢慢来,要完全打通经络。至于能否治愈,何时治愈,就要看老夫人自己了。”
“谢谢医生,”挺举深鞠一躬,“姆妈的事体就拜托给您了,哪能个治疗,您讲了算。谢礼的事体,”看向齐伯,“就由齐伯与您结算。”
在齐伯与医生讲话时,挺举回到伍傅氏房中。
伍傅氏已经坐在床头了。
挺举拿出盒子,取出手镯,呈给伍傅氏。
伍傅氏看向碧瑶,指向她的手镯。
碧瑶迟疑一下,脱下,双手呈给她。
伍傅氏看向葛荔。
葛荔过来,跪下:“姆妈?”
伍傅氏将翠镯交给葛荔,将翡镯交给碧瑶,做动作,让她们戴上。
葛荔、碧瑶戴上。
伍傅氏看向挺举,指指她们中间的位置。
二女让开。
挺举跪在空处。伍傅氏让他伸出手,也让二女伸出手,再让三人的手握在一起。
望着三人握在一起的手,伍傅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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