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会风云

《商会风云》紧紧围绕上海市总商会的起承转合展开。故事缘起于清政府为应对英人依条款修改《辛丑条约》之压力,在整合上海各商帮行会的基础上成立商务总会。此会从一开始就成为沪上各商帮势力相互角逐的平台,日渐坐大的两大商帮,粤商与甬商,为争夺商会的主导权而互施绝杀,最终均成为清政府大官商丁大人主导的泰记商帮的马前卒,而泰记又在清政府覆亡后最终失去对商会的控制,从而使我们的主人公得以按照符合时代发展的理想模式整合商会,终使商会由独家权威的专制平台渐渐过渡到各商帮行会和谐共生的民主平台。这条线自始至终都在解释剧核,即一个团体的尊严不是来自于任何帮派或政府或个人的威权或独裁力,而是来自于扭结这一团队的制度或程序正当性。 《商会风云》着力塑造的是四个男主角,伍挺举、甫顺安、陈炯和章虎,四个男主角分别标志尊严的四种境界:男一代言完全的尊严,以人格完全独立为其标志;男二代言尊严的缺失,以人格完全依附为其标志;男三和男四,则从两个极端分别代言尊严的残缺,一个从革命党的角度,一个从黑社会的角度,二者的共同点是,都有人格独立,也都有人格缺失,因二者都是为部分人谋利,而不是如男一那样,站在更高的维度,为天下所有人谋利。

第53章|投四明顺安煽风 闹婚庆碧瑶虐子
商会大厦人声鼎沸,议董们人手一册新商会的章程拟案,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每一个条款。
周进卿独坐在靠窗的一条长凳上,手捧新章程,眯眼阅读。
顺安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周进卿乜斜他一眼,抬起屁股,准备换凳子。
顺安涎着脸笑道:“周叔甭急,小侄有桩事体求问呢。”
周进卿皱下眉头,坐下:“讲。”
“听说周叔有意贷笔款子,可有这事体?”
“是有。”周进卿盯住他,“不过已与民立讲妥了,就说去办手续呢。”
“敢问周叔,要贷多少?民立是哪能个贷给周叔的?”
“这哪能讲给你呢?”周进卿白他一眼语气教训,“这叫商业秘密,晓得不?”
“小侄晓得哩!”顺安笑道,“小侄讲这些,也是想与周叔做笔生意呢。有钱不赚,不是好汉,是不?”
“周叔赚钱,还是要点脸皮的!”周进卿挖苦他。
“小侄晓得,周叔一向堂堂正正!”顺安双手递给他一张名帖,“小侄眼下执掌惠通,账上有些闲钱。周叔早晚用得着,只管联系小侄。”
周进卿接过,瞄一眼名帖,摆在凳子上:“若是贷款,哪能个贷哩?”
“若是周叔想贷,哪能个贷法都成!”顺安笑道。
“我若想贷三十万两现银,能贷不?”周进卿盯住他。
“巧哩,”顺安又是一笑,“小侄的权限刚好是三十万两!超过此权限,小侄就得向老爷子禀报一声。”
“是吗?”周进卿来劲了,坐直身子,“息银哪能个算法?”
“若是周叔贷,息银好说,无论民立是多少,小侄均低一个点!”
周进卿眼珠子亮了,沉思一时,又道:“抵押呢?”
“周叔不是有厂子吗?”顺安问道。
“厂子全都押出去了。”
“周叔拿这笔钱做啥呢?”
“开个新厂!”
“就以新厂抵押,成不?”顺安笑了,“再说,即使没有抵押,单凭周叔这张脸,少说也值三十万两,是不?”
“哟嘿,”周进卿盯他一时,竖起拇指,“没想到傅公子介会做生意呀!”
“是周叔抬举!”顺安拱手。
“要是这张老脸皮介值钱,”周进卿回他一拱,“周叔真就到你的行里卖一卖了!”将名帖捡起来,收入袋中。
“再谢周叔抬爱!”顺安拱手,“周叔啥辰光用钱,只管去就是,小侄保证随到随取。小侄这个小行,周叔尽管看作自家的!”
“你这张嘴巴倒是甜哩!”周进卿笑道,“大侄子,可有事体让周叔帮忙的?”
顺安在他耳边低语一阵。
周进卿震惊,略一思索,走到一人跟前,嘀咕几句,扯起顺安,大步走出会馆。
二人来到四明公所,直入济元堂。不到一个小时,陆陆续续有几个人走进来,清一色全是甬商大佬。见周进卿与甫顺安坐在一起,众人无不怔了。多人脸上现出对顺安的不屑,没有人向他打招呼,只对进卿点个头。
又过一时,查锦莱与丘若明肩并肩走进,与众人一样,见到顺安,也是一怔,继而朝进卿扬下手,坐在前面。
周进卿看一下众人,见差不多了,站起来,朗声叫道:“诸位仁兄,进卿急召大家,是有一个重大事体,紧急事体。”
众人无不看向他。
“这个事体涉及我们的老对手,彭伟伦!”进卿指向顺安,“是晓迪刚刚讲给我的。大家晓得,晓迪是咱四明的人,也是近年来的沪上新锐,不久前新晋为惠通银行的总董与总理,在泰记享有话语权了。”
众人无不惊愕。泰记一向低调,顺安也与四明几无瓜葛,这么大的事体他们还不晓得呢。有人交头接耳,目光中不乏羡慕。
“就在昨日,”进卿接道,“彭伟伦寻到惠通,试图策反晓迪,欲借晓迪之力谋夺商会会长的大位。进卿召请诸位,只为合议这个事体!”
“等等吧,”查锦莱摆下手,“老祝与挺举还没到哩。”
“锦莱兄,”进卿看向他,“他俩不会来的,因为我根本没有通知他们!”看向众人,“大家晓得进卿哪能个不通知他们吗?因为所有事体全都坏在他二人手里。你们也都看到了,他俩一天到晚嘀嘀咕咕,我以为干出什么成景事体呢,没想到撺搡出这么个破章程来!”将手中章程扬扬,“这玩意儿诸位也都看过了,把查老定的规矩全都颠覆了,这不是摆明在拆我们四明的台吗?”
“是哩,”邱若明深有同感,“老祝的脑子坏塌了。查老把他扶上去,他就如同变了个人。查老仙逝后,没人压得住他。这辰光又得了新都督的势,嘿,他越发张扬,无法无天了。”
“若明呀,”查锦莱止住他,“讲话不可没良心,是不?民立银行是啥人搞出来的?在你走投无路时,是啥人把款子贷给你的?”
查锦莱一句话,将邱若明噎了个上不来气。周进卿本想张口再砸几句,听见此话,咂吧几下嘴皮子,也歇住了。
“查叔,诸位爷叔,”顺安站起来,朝众人拱手一拳,“祝叔与挺举,晓迪也是晓得的。周叔既然没叫,我们再等,也是不智,可以先议着。无论如何,晓迪也是四明的人,是喝宁波的水长大的。今朝事体紧急,于我四明极端不利,我们不要内部争论,而是要寻个应策,共同对外,是不?”
顺安这几句卡在点子上,众人也都不再讲话,回归主题。
“依我浅见,”邱若明朗声接道,“趁新章程尚未公布,我们把老祝叫来,让他解说清楚。新章程我仔细看过,有些内容的确改得有道理,但关键地方,尤其是丢豆子这个老规矩,不能改!”
“在下以为不妥。”查锦莱一口否决,“新草案虽未正式公布,但也等于是公布了。所有议员皆已知情,就连大多数会员也都知晓,商会内外无不在议论呢。现在革命了,什么都在变革,合义、挺举改动几处老规矩并无不可。如果我们反驳却给不出充足理由,不但于事无补,反倒会落个抱残守缺的保守之名,于甬商更为不利。”
查敬轩不在了,查锦莱是查老嫡亲,在甬商中本就享有地位,讲出这话更是有理有据,众人无法反驳,都不吱声了。
“晓迪,”周进卿看向顺安,“你是何应对?”
“彭部长讲出一句话,晚生甚以为然!”顺安燃起话题。
众人尽皆望向他。
“什么彭部长?”邱若明一脸不屑,“彭伟伦!”
顺安顿一下,没予理睬,继续说道:“彭部长讲,商会里鱼龙混杂,并不全是君子,民主有时是个好东西。”
“晓迪,”周进卿催道,“甭卖关子了,有话直讲。”
顺安掂起章程:“这章程我琢磨过了,真正不错哩,公平合理,比拼的是实力,对我们甬商非但无害,反倒有利哟!”
众人不约而同:“哦?”
“有利处在于,它讲究的是票数,消弭的是权威。”
众人皆是不解,睁大眼睛望着他。
“诸位试想,”顺安侃侃而谈,“若论权威,在上海滩,有啥人能比得过彭部长?祝叔吗?当年若不是查老一力主持,总理职位根本轮不上祝叔!伍挺举吗?初出茅庐,低着一辈呢!想当年,彭伟伦那是与我们的查老平起平坐的人物。在商民中,彭伟伦有两战皆得口碑,一是抵制美货,二是赴京请愿。上海滩无人不晓得彭伟伦是敢作敢当、为民请命、为国争光的商界英雄。此番上海举义,彭伟伦又身先士卒,听说还是革命党人,这又被举为政府的财政部长。彭以部长之尊角逐会长之位,试问诸位,我们何人可敌?”
顺安这段分析极其到位,直入要害。
众人皆吸一口冷气,即使查锦莱,也是点头。
“论资望,论权威,我们无人能与彭伟伦竞争。但新章程讲究的是民主,是选票,票多者胜,且这选票又都是不记名的暗箱投票,任何权威都没用处。也就是说,彭伟伦再有能耐,也不过是一票之权,决定胜负的是实力。彭伟伦之所以来求晓迪,原因也在这里,因为他看中的是晓迪手中的泰记选票!”
顺安果断亮出底牌,众人谁也不说话了。
是的,傅晓迪今非昔比,抱上丁府的粗腿,有惠通银行做后盾,这又加上章虎的道上势力,的确具备左右局势的实力。如果他真的投向彭伟伦,结果只有一个。
“诸位,”周进卿接话,“晓迪不常来公所,大家可能不太熟悉,进卿也是今朝才晓得晓迪为人原则的。甬商能出晓迪这样的人才,是幸事,更是查老的荫佑。”
所有目光尽射在顺安身上。
“诚谢诸位叔辈抬爱!”顺安拱手,“此地晓迪也是常来的,只是晓迪分量不够,不敢与诸位叔辈同坐。今朝事急,晓迪也就不顾轻重了。”
“晓迪不必客气。”查锦莱赞道,“你与挺举皆是甬商的后起之秀,先父在时,时常提及你俩。若是不出查叔所料,未来商场,一定是你二人的舞台。”
众人鼓掌。
顺安再度拱手:“谢查叔抬爱,谢诸位叔辈抬爱。身为甬人,晓迪誓死捍卫甬商权益。”
众人再次鼓掌。
“再谢诸位抬爱。”顺安深鞠一躬,“晓迪接上方才话题。善义源之后,彭伟伦基本上成为空架子,粤商实力也大大减弱。其他商帮,迄今尚未形成能与我们甬商抗衡的团队。按照新章程,交会费十元即可成为会友,是会友就有选举权。交会费一百两,就可举荐会员,交会费越多,举荐会员也就越多,最多者可举十人。我们只需分头行动,照章办理,就可获得所需的选票。其他行会、帮会,亦非铁板一块,看不上甬商的虽说不乏其人,但看不上他彭伟伦的也大有人在。我们大可从中说合,分化瓦解,争取到部分选票!”
顺安的分析合情合理,众皆叹服。
“只是,举何人为会长,我们必须事先约定,莫要分散火力。”
“晓迪所言甚是。”锦莱叹服了,看向众人,“会长人选,诸位这就议议。”
“这还用议,论德望资质,只有查兄您合适!”周进卿笑道。
“谢进卿高抬!”锦莱摆手,“锦莱静心参禅,早已无意尘俗之争,商会里的事体,锦莱不想掺和,今朝是进卿急请,事关甬商,锦莱不晓得发生啥事体,不敢不来。还请诸位另举他人!”
“就晓迪吧。”进卿指着顺安,“晓迪年轻有为,后来居上,看问题入木三分,进卿以为堪当大任。”
邱若明别过头去,其他诸人皆不吱声。
顺安看明白,拱手:“晚辈资质尚浅,不敢奢求大位!晚辈举荐一人,周叔!”
邱若明举手:“若明赞同!”
周进卿略显尴尬:“这……”
“周叔呀,”顺安朝他拱手,“查叔已无意凡俗之争,四明公所也只有周叔能出头了!”
其他几人也都表态。
周进卿拱手:“谢诸位抬爱,进卿有一肺腑之言,这也说予诸位!”
众人看向他。
“论德望,进卿不如查兄;论人缘,进卿不如邱兄;论才识,进卿不如晓迪。承蒙诸位抬爱,此届会长一职,进卿勉强应承。至于今后,进卿提议轮流坐庄,在座诸位一届一轮,轮番主政。”
众人面面相觑。
“总而言之,”周进卿声音铿锵,“进卿只有一句话,上海总商会只能属于四明公所,会长交椅断不可旁落他人!”
众皆鼓掌。
随着婚期临近,如夫人加强看护,丁倩雯的绝望与日俱增。
还剩最后五天,丁倩雯以绝食抗争。
如夫人急了,这才赶到她的闺房,坐在她的床沿上。
倩雯给她个背,一直在哭。如夫人轻轻拍她,泪水也流出来。
“姆妈!”倩雯猛地止住哭,一双泪眼盯住如夫人。
“雯儿?”如夫人看向她。
倩雯起身跳到床下,跪地:“我最后求你不要把你唯一的女儿嫁给傅晓迪!”
“雯儿,”如夫人轻轻摇头,“这事体没有商量了。姆妈晓得你难心,姆妈晓得你不乐意,可……女人终归是女人,抗不过命的。父母之命,媒妁之约,这都是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你可以任性,你可以不缠脚,你可以不受姆妈受过的苦,但你不可以在终身大事上自作主张!”
“姆妈,你……你不晓得他傅晓迪的,他……”
“雯儿,”如夫人语气严厉了,“你晓得个啥?姆妈执掌家政介多年,啥人没见过?纵使姆妈看走眼,你阿爸哩?他走南闯北,可谓是阅人无数了,总不会也看走眼吧?每次谈起晓迪,你阿爸都要竖起拇指称赞,你俩的事体,他催问过多次哩。姆妈晓得你对礼言有情,但情是哪能来的?你与礼言的情还不是小时候一起玩出来的?照理讲,礼言是不错,各方面都很出色,尤其是学业。但比起晓迪,礼言差的就不止一筹了。姆妈这对你讲,礼言是做小事体的,晓迪是做大事体的。礼言是摇橹的,晓迪是掌舵的。雯儿,你是丁府千金小姐,哪能下嫁一个只会摇橹的小人物呢?”
“哪怕他沿街乞讨,我也认他!”
“胡说!”如夫人脸色黑起,声音严厉,“姆妈再讲一遍,这事体由不得你!下月初二,也就是再过五天,就是你的大喜之日,喜帖全都发出去了,新房也已备好了,你没有退路,必须认命!”
“好,”倩雯一咬牙,“我可以认命,但你必须应我一个条件!”
“你讲。”
“给我三日自由!这是你在订婚之前答应我的!”
“不可以!”如夫人一口否定,“我晓得,你出去,必是去寻范礼言!”
“我是要去寻他!”倩雯一字一顿,“我必须对他有个交代!”
“此人已背叛我们,离开惠通,到民立银行做总理了。你可以写封信,将这一切写清爽,我使人送给他!”
“我必须亲口告诉他!”
“不可以!”如夫人斩钉截铁,缓缓起身。
“你……”倩雯气极,“好,姆妈,请你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姆妈!再请你记住,是你逼我走到这一步的!”
如夫人被她吓住了,站住,回头,凝视倩雯。
倩雯也站起来,冷冷的目光与她对视。
“你还能上天?”如夫人。
“我不能上天,但可以入地!人有一千种死法,我只选取一种!”倩雯跳到床上,从枕下抽出一把利刃,尖刃对准自己的心窝。
如夫人震惊了:“雯儿——”
倩雯没有回答,只把两眼恨恨地射向如夫人。
“雯儿,你……”如夫人放软语气,“好好好,姆妈答应你!”
“你不许派任何人盯梢。只要让我发现,我就是这一条路!”
“好好好,姆妈答应你!快,你把刀子放下!”
“我不会放的。我这就出去!”
“好好好,你走,姆妈答应你!”
倩雯跳下床,绕过如夫人,走出房门。
“雯儿!”如夫人这也回过神来,急叫。
倩雯站下。
“雯儿,”如夫人脸色苍白,“姆妈答应你了,可你也得答应姆妈,你讲话是算数的。再过五日就是大喜之日。为你的婚事,姆妈赌上一生名誉,丁府上下全都动起来了,上海各界也都动起来了。你若是不回来,姆妈有何颜面再留在丁府?姆妈只有死路一条,拴条绳子吊死在你的这间闺房里!”
“姆妈,我从小到大,何时讲话没算过数?”
“姆妈晓得,你再讲一次,三日之后,你必须回来!”
“我答应你,三日之后,我一定回来!”
“还有,这桩事体,你必须保密。如若不然,姆妈就无法做人了!”
“我答应你!”
如夫人吩咐丫鬟放人,亲自送她到门外,为她招到一辆黄包车望着她扬长而去。
倩雯寻到学校,陈隽早就不在了。倩雯赶到武馆,果然探到消息,不到一个时辰,陈隽急赶过来。
“雯姐,真的是你,”陈隽紧紧搂住她,“想死我了!”
倩雯伏在她身上,哭起来。
“瞧他们把你折磨的!”陈隽义愤填膺,“雯姐,你这出来了,不必再怕他们!这辰光是民国了,不是他大清朝的天下,一切有隽妹哩!我告诉你,我们女人不是男人的私有物!什么父母之命,什么媒妁之言,全都是大男人放的狗屁!雯姐,你放心,隽妹手下有一帮子姐妹,你也加入进来。我们不但为你做主,且还要上书孙大总统,要求与男人一样参政议政哩!”
“隽妹,我……我这次来,只想求你一桩事体,带我去见礼言!”
“唉,”陈隽轻叹一声,摇头,“你这人呀,真正没治了。你就守在这儿,隽妹寻那小子去!”
陈隽让她待在自己曾经住过的房间,飞步出去。武馆离民立横竖不过两个街区,不消半小时,范礼言就赶到了。
二人相距一步站定。
范礼言呆呆地凝视她。倩雯也是。
“倩雯,”这些日来,范礼言已经平静下来,此时见面,激动过后,迅即恢复平淡,“你这次来,是要归还我的戒指吗?”
“你的戒指让我姆妈砸碎了!”倩雯低声道。
“那……你是要亲口告诉我这桩事体吗?”
“是哩,”倩雯应道,“我还想看看你住的地方!”
“很差的,”礼言应道,“不如你家的狗窝。”
“你带我去看看,好吗?我还有些事体,讲给你听!”
礼言带倩雯走出武馆,没走多远,拐进一个里弄,走到一处石库门前打开门锁。
是个雅致的寓所,共分三层,礼言租的是最上面一层,共两间,一卧一客厅,另带卫浴与灶房,上面还有个阁楼,被他辟作书房。
虽然交往多年,但倩雯却是第一次走进礼言的住所,也是第一次走进一个男人的生活。
“我没收拾,乱些!”礼言木讷,指着沙发,“请坐,我烧茶水!”
“礼言,”倩雯关上房门,闩上,转过身,盯住他,“看着我!”
礼言看向她。
倩雯一步一步走近他,站在他跟前。
倩雯两眼如火,死死地盯住他。
“倩雯,你……怎么了?”礼言紧张了。
“像之前一样,叫我雯!”倩雯出声。
“雯?”礼言几乎是喃声。
“眼睛闭上。”
礼言闭上眼睛。
倩雯贴上来,两手搭在他的脖子上,嘴唇吻上他的唇。
礼言颤抖了。
章虎拿着一大堆请柬,一张接一张地往下看。
“咦?”章虎迈过脸,盯住顺安,“你哪能邀请伍挺举哩?还什么伍挺举伉俪?兄弟,这是惹火烧身哪!”
“唉,”顺安轻叹一声,“我也是犹豫,所以想听听章哥的。”
“要叫我讲,你最好离他远点儿,那是个祸事精!”
“章哥呀,”顺安应道,“是祸就躲不过,尤其是我的这个阿哥。上海滩就这么大,民立银行与惠通银行不过隔着两条街,还有就是商会大楼里,时不时就得碰头,抬头不见低头见,今后有的是交道要打。这还都是外,掏心窝讲,我这番人生大喜,有两个人必须到场,一个是章哥您,一个就是挺举阿哥!”
“兄弟呀,”章虎摇头,“不要总是将我俩并提,你这是逼着冤家去碰头哩!”
顺安苦笑一下,算是抱歉。
“好吧,就算不提伍挺举,鲁家那个小娘们哩?她可是只屎盆子呀,屎渣子已经粘到脚上,兄弟难道还要让这只盆子扣在头上不成?”
“我邀请她,为的就是甩掉这只屎盆子!”
“哦?”
“挺举阿哥是迫不得已才与她假结婚,既没有办婚礼,又没有对外张扬,知情者不多。挺举的女人是大小姐,这辰光,大小姐与陈炯订婚了,全天下皆知。挺举与鲁小姐的事体,也就坐实了。我邀请他们伉俪过来,他们若是不来,再见面我就有的讲。他们若是来了,就等于他们的婚姻坐实了,公之于众了,鲁小姐的屎盆子自然也就扣不到我头上了。”
“万一那娘们闹起来呢?”
“相信她不会,一是有挺举在,不会不顾体面,二是相信鲁碧瑶不会闹腾。”
“兄弟哪能晓得她不会闹腾呢?”
“一是她的民立银行总董夫人身份;二是她无法自证,即使闹腾,也只能是自取其辱;三是她能与伍挺举结婚,能把孩子生下来,就说明她还想活下去,想把日子过下去。只要她想活,只要她想继续过日子,她就不会不顾体面,自讨没趣,是不?”
“好吧,”章虎点头,“反正都是兄弟的事体。”
挺举依旧住在天使花园,只是与遭绑之前有了变化,挺举往往早出晚归,一到园里就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就睡觉,鸡一叫就起床,也不挑水扫地,匆匆就出门了。
葛荔晓得,他是有意避开自己。
无论是早还是晚,葛荔总是隔着窗棂望着他,望着他走进院子,走进房间,再望着他走出房门,走出院门。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直到这天晚上,天色还没黑定,挺举竟然破天荒地提早回来了。
小天使们还没睡,正在围着葛荔,听她讲故事。
有孩子瞥到挺举,指着外面:“大大回来了!”飞跑出去。
不知何时,孩子们开始向挺举叫大大。
听到声音的小天使全都跑出来,围住挺举,“大大、大大”地不停叫着。
挺举蹲下来,一个接一个地抱起他们,转一圈,再抱一个。
葛荔走出来,站在自己的房门口,远远地望着院子。
更多孩子跑出来,纷纷让挺举抱一下。
热闹有一会儿,负责管理就寝的一个大孩子吹起哨子,孩子们纷纷回到寝室,各自上床。
葛荔依旧站在门口,看着他。
挺举走向葛荔。
“今朝回来得早哩!”葛荔笑了。
“是哩。”挺举盯住她。
“可有好事体?”
“是哩。”
“能否讲讲?”葛荔让开房门,先进屋里。
挺举跟进。
“讲呀!”葛荔打开电灯,盯住他。
挺举拿出顺安的请柬,搁在桌面上。
葛荔拿起,打开,目光锁住,良久,放下,苦涩一笑:“果真是桩好事体哩,伍挺举伉俪,鲁小姐实至名归了!”
“葛荔,”挺举的目光如炬盯住她,“你讲讲,那几天里究底发生了啥事体?”
“没有什么好讲的,”葛荔又是一笑,“眼下一切都好,皆大欢喜,是不?”
“你不讲,我也晓得!”挺举依旧盯住她。
“你晓得了,就不要讲了!”葛荔笑一下,坐到桌边,欣赏顺安的请柬。
“小荔子,”挺举改过称呼,眼里出泪,“你……不晓得他的!”
“我晓得。”葛荔应一句,目光仍在请柬上。
“你晓得什么?”
“我晓得我不晓得他。”
“小荔子,你看着我!”
葛荔抬头,看向他。
“你站起来!”
葛荔站起来,望着他。
挺举目光炽烈,死死地盯住她。
葛荔回以同样的目光,坚定,沉稳,没有丝毫躲闪。
“小荔子!”挺举字字如铁,“无论你手上戴的是谁的戒指,我伍挺举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也只等着你,小荔子!”从桌上拿起请柬,转身欲走。
“挺举……”葛荔声音震颤了。
挺举顿住。
“你……哪儿去?”葛荔小声。
“齐伯让我回家一趟。”挺举又接一句,“说是我姆妈寻我!”
“我晓得姆妈为什么寻你!”
“为什么?”
“你……去吧。”葛荔轻声。
挺举转身,出门。
“挺举!”葛荔再次叫道。
挺举站住。
葛荔跟出来,望着他。
“过来!”葛荔声音更轻。
挺举走近她。
“抱我!”葛荔的声音几乎听不到。
挺举一把抱住她,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葛荔酥麻了。
因为处理个急事体,礼言下班迟些。
走没几步,看到一个卖花的孩子,礼言买上一束,兴致勃勃地捧着它,哼着小曲踏上楼梯,咚咚咚地敲门。
没人应声。
礼言再敲,仍旧无人应声。
“咦,”礼言纳闷了,“哪能睡得介死?”推门,见没上闩,大踏步走进。
房中空无一人,两个房间理得整整齐齐,饭桌上摆着烧好的饭与菜,还是热的。
不同往日的是,桌上只摆一双筷子,筷子下面压着一张纸头。
礼言拿开筷子,见是倩雯手书,拿过来。
纸头上写道:“言,对不起,我要回去了,我要嫁给傅晓迪。我只能这么做,我必须这么做!你恨我吧,你忘记我吧。永远爱你的,雯。”
礼言目瞪口呆。
怔有半晌,礼言飞奔下楼。
街上,暮色苍茫。
其实,倩雯并没走远。
倩雯就守在离他不远的阴影里,看着他兴致勃勃地拿着一束花回来,看着他急不可待地跑上楼梯,又看着他失魂落魄地跑出来,四处张望,却不知追向哪个方向,孤独无助地跪在十字街口。
倩雯的心碎了。
她几度冲动,要走回去,扶起他,跟他一道上楼,然后,跟他一起远走他乡,到美国去。这三天来,礼言已经为她描绘出许多前景,声称美国的银行一直为他留着职位,只要他肯回去,就能立刻上班。他承诺,他能养住她。
但她不能这么做。她承诺了姆妈。她晓得,若不回去,她的姆妈就会走投无路。依她的脾气,她真的会死!
无论如何,她只有这一个姆妈。她爱姆妈。姆妈是为她好,姆妈也答应她了,她就不能食言。如果只顾自己的一时之私,姆妈却因此而挂死在她的闺房里,她的后半生将怎么度过?
至于傅晓迪,她不怕他。
面对这个斩断她所有幸福的男人,倩雯豁出去了。
直到礼言上楼,倩雯才走出阴暗,沿马路向南走去。快到四马路时,倩雯拦到一辆黄包车,坐上,讲给车夫一个地址。
车夫晓得遇到大客户了,两条腿跑得飞快。
“走慢点儿!”倩雯吩咐。
回家的路,她不想走得那么快。
车夫应一声,沿着四马路慢悠悠地走。穿过一个十字街口,将到会乐里时,另一条街上拐过来两个男人,沿四马路急步如飞。
二人越走越近。
倩雯听到说话,觉得耳熟,细细一看,竟然是顺安和章虎。
倩雯大吃一惊,忙将她的毡帽拉下,遮住面孔。
暮色苍茫,顺安、章虎脚步又急,谁也没有注意到倩雯。
倩雯看到二人在前面一条弄堂口转弯,急叫:“走快点儿,前面胡同,右转。”
车夫小跑起来,拐进弄堂。
倩雯指着二人的背影:“慢点儿,跟着前面那两个人!”
车夫不远不近地跟在二人后面,见二人径直拐进一户挂着不少红灯笼的豪宅,几乎没停步子,直走进去。
车夫走到玉棠春门口,离门口约十步远,停住步子。
倩雯看向大门,见门半开着,里面灯光暧昧,仰头望去,见上面赫然写着“玉棠春”三字。
“小姐,”车夫悄问,“看你这样子,不像是来此地的呀!”
“此为何处?”
车夫笑了。
“讲呀,问你哩!”
“小姐,你就甭问了。像你这般小姐,是不该来这地方的!”
“快讲,此为何处?”
“小姐一定要问就不能怪小的了!这里是个长三堂子,在上海滩上可出名哩!”
“啥叫长三堂子?”
“这个嘛,就是……就是里面净是女娃子,专让男人销魂哩。男人一进门,无论干啥,都是三块银圆,所以叫长三堂子。”
“出去吧,西江路!”倩雯吩咐。
“好咧!”车夫掉转车头,
“车夫,你晓得这个堂子不?”倩雯问道。
“晓得哩!”车夫笑道,“生意好哩,随便哪天,只要不下大雨,小的都要拉进去几个客人。遇到大方的客户,小的还能讨得不少赏钱哩!”
“你把这个堂子原原本本地讲给本小姐,本小姐赏你一块洋钿!”
“好咧!”
挺举到家时已经 9 点。
客堂里亮着灯,伍傅氏坐在高凳上,齐伯蹲在门外,显然都在候着挺举。
挺举朝齐伯笑笑,走到伍傅氏跟前,笑道:“姆妈,介晚了,哪能不睡哩?”
“挺举呀,你是不要这个家了,是不?”伍傅氏劈头一句。
“姆妈?”挺举跪下,“我……”
“举儿,你起来!”伍傅氏叹一声,“姆妈有事体问你。”
“姆妈,有啥事体,你就问吧。”挺举依旧跪着,两手搭在伍傅氏的膝盖上。
“听说顺安要结婚了,有这事体没?”伍傅氏问道。
挺举怔了一下,实话实说:“有哩,是后天。”
“他娶的谁家闺女?”
“丁大人家的,丁小姐。”
“他不要他的娃了?”伍傅氏直入主题。
挺举震惊。
多少日来,他处心积虑隐瞒的事体,伍傅氏竟然早就晓得了。
“是哩。”挺举几乎是呢喃。
“介大的事体,你哪能瞒着姆妈呢?”伍傅氏轻轻抚摸挺举的头发。
“姆妈,我……”挺举哭泣。
“家里的事体,姆妈早就晓得了。儿呀,姆妈不傻,姆妈……唉,儿呀,姆妈叫你回来,是想问问你,这个事体哪能办哩?”伍傅氏朝楼上叫道,“闺女,抱广济下来,咱一家得有个商量,是不?”
碧瑶抱着广济下楼。
挺举看向碧瑶,心头一震。碧瑶一身西式女服,头发也理短了,精气神与之前完全两样。
“挺举,没想到你回来了。”碧瑶朝他笑笑,递给他广济,“来,看看广济!”
挺举起身,接过广济,看着他。眉眼鼻子,还有面型,活脱脱一个小顺安。
挺举逗他,广济咯咯笑。
“挺举,”伍傅氏盯住挺举,“姆妈还听说,葛小姐与陈都督也订婚了,有这事体没?”
挺举心里一凛,逗孩子的脸僵住了。
“唉,”伍傅氏长叹一声,“儿呀,姆妈晓得你不容易,晓得你苦啊!”
“姆妈——”挺举泣不成声。
“姆妈已经对你阿爸讲过了,你阿爸他明事理呢,他对姆妈讲,碧瑶是个好闺女,也是咱家的好媳妇,你俩既已拜过堂,咱就要认这个堂。天地不可欺啊儿呀!”
“姆妈——”挺举的泪水哗哗流下。
齐伯过来,接走广济,蹲在一边抹泪。
“姆妈——”碧瑶伏在伍傅氏怀里,哭得全身打战。
“唉,”伍傅氏抚摸碧瑶,长叹一声,“顺安这孩子,造孽啊!”
“姆妈,”挺举抬起头,抹去泪,看向伍傅氏,“好多事体,你不晓得的。我……我自己的事体,我会处理!”
“哪些事体是姆妈不晓得的,你讲出来,讲给姆妈。”
“顺安他……他是欢喜碧瑶的,是欢喜广济的,可他……小辰光穷怕了。他与丁小姐是一厢情愿,丁小姐根本不欢喜他,欢喜的另外有人,就是民立银行的礼言,可他迷住小姐的姆妈如夫人,如夫人看不上礼言,一定要闺女嫁给顺安……”
“姆妈听说礼言是从国外回来的,是才子哩,她姆妈为啥相不中呢?”
“因为礼言的阿爸是花匠,是下人,如夫人不想让闺女嫁给下人的儿子。”
“那夫人不晓得顺安的家世吗?”
“不晓得。顺安不叫顺安了,他……他改名傅晓迪,就是我的那个表弟,小辰光他见过一次!”
“天杀呀,造孽呀!”伍傅氏全身都气得抖颤了。
猛地,伍傅氏盯住挺举:“挺举,你讲,他做这些事体,你全晓得,是不?”
“我……”挺举嗫嚅,“是哩。”
“你……你个逆子,”伍傅氏手指挺举,数落他道,“你这不是害他吗?你……你……你可以对他好,可你哪能没个底限呢?他要杀人,你就给他递刀子吗?他要放火,你就给他递洋火吗?你阿爸是哪能个教你哩?孔圣人是哪能个教你呢?你叫姆妈哪能个对你阿爸讲出这些事体哩?你……你……”
“姆妈——”挺举扑通跪地,将头重重叩在地上号啕痛哭,“儿子错矣……”
“儿呀,”伍傅氏呼哧呼哧喘会儿粗气,捂住胸口,“你确实做下坏事体了。姆妈晓得的,顺安原本是个好孩子,是你带他去赶考,是你带他来上海,又是你帮他做下介多的坏事体,你……你哪能介糊涂哩?你哪能对得起我那……早年夭亡的可怜侄子哩?”想到伤感处,哽咽起来。
伍傅氏的哭诉如声声重锤,将挺举的心完全震碎。
是的,一切都是他伍挺举的错!姓是祖宗所遗,名为父母所命,是人与人的灵肉所别,都不是自个所能决定的,因而它们是神圣的,是不可冒犯的,他伍挺举有何权利允许另外一个人冒用他表弟的姓与名呢?只要他不同意,他甫顺安就不敢更姓换名。只要他不更姓换名,只要他依旧是甫顺安,鲁叔就会低看他,就不会重用他,鲁小姐就不会爱上他,如夫人更不会搭理他,丁小姐与礼言也就……
想到鲁小姐,天哪,挺举不由得打个寒战。是的,不仅如此,当初他还为甫顺安赋诗应对,应该说,正是那些诗词俘获了小姐的芳心!
然而,这么多年来,他想这想那,却从未想过这些,从未想过这些灵魂上的东西,从未想过这些他自己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大错!只在今天,只在此时此刻,他伍挺举才突然明白自己所造下的孽,也明白他为此所受的所有牵累,其实是上天对他的报应!
“唉,儿呀,”伍傅氏回到现实中,长叹一声,“过去的事体就算了,关键是这辰光。你与碧瑶的事体,你与葛小姐的事体,你想哪能个办呢?”
“姆妈,我……我不晓得……”挺举完全蒙了。
“你不晓得,就得听姆妈的!”伍傅氏当下立断,“你与碧瑶,姆妈认了。你以后不要再住外面,就住家里!”
“姆妈?”挺举急了。
“带你媳妇上楼去吧!”伍傅氏松开碧瑶,指向楼梯,语气威严,“姆妈累了!”起身,踮着小脚走回房间。
挺举看向碧瑶。
“把孩子抱上!”碧瑶朝齐伯示意下,顾自上楼。
挺举从齐伯手里抱过已被他哄睡的孩子,缓缓上楼。
碧瑶关上房门,闩上,接过孩子放到炕上,从床底拉出挺举的铺盖,帮他摊好。
挺举坐到自己的铺盖上,望着她,充满感激。
碧瑶不再羞涩,当着他的面,大大方方地脱光自己,从容不迫地换上睡衣,坐在她的床沿上。
“碧瑶,你变了!”挺举由衷赞道,“听说你加入民立的培训班呢。”
“是哩。”碧瑶给他个笑,“听说你收到那个人的请柬了。”
挺举摸出请柬,递给她。
碧瑶看完,流出泪。
“挺举,”碧瑶抹干泪,轻声,“你讲,是带我呢,还是带葛荔?”
“你想去?”挺举盯住她。
“他邀请的是伍挺举伉俪,你让我去吗?”
“你去吧。”挺举睡下去。
“我要带上广济。”
“带吧。”
夜深了。
丁倩雯大步流星地走进丁府,走向自己的闺楼。
门口候着两个丫鬟,见她回来,一个陪她上去,另一个跑向后院的内堂。
不一会儿,如夫人来了。
“你们都出去吧。”如夫人挥手。
众丫鬟走出倩雯的闺楼。
“雯儿,你吓死姆妈了!”如夫人坐在倩雯的床沿,如释重负。
倩雯将她的外套挂在衣架上,走过来,站在离如夫人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诡异。
“雯儿,”如夫人满脸是笑,“姆妈晓得你一定回来的,因为你从未骗过姆妈!来,快到姆妈跟前,姆妈……想你哩!”
倩雯纹丝不动,目光陌生。
“雯儿?”如夫人怔了。
“姆妈,你想不想晓得这几日里发生啥事体了?”
“姆妈不想晓得!”如夫人摆手,“姆妈答应给你三日,这三日是属于你的,你想做什么,是你的自由!”
“好吧,”丁倩雯又道,“那你想不想晓得今晚我在四马路上看到啥事体了?”
“四马路?”如夫人一怔,“你去那儿做啥?你……看到啥事体了?”
倩雯掏出一张纸头,走前几步,递过去,又退回来:“就是这处地方!”
如夫人接过,是“玉棠春”往来招揽生意的广告名帖,上面印着玉棠春的几大头牌名号及艳照。
“你……哪儿弄来的?”如夫人乍然变色。
“我向车夫讨来的!”
如夫人吁出一气,半是责怪:“这样的肮脏地方,你讨这个干啥?”
“我去了。”
“啊?”如夫人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指着她,手指哆嗦,“你 ……你……你去介龌龊的地方……你是要故意糟贱自己吗?”
倩雯耸耸肩膀:“我凭什么糟贱自己呢?”
“那……你去做啥?”
“盯一个人!”
“啥人?”
“你的宝贝义子,乘龙快婿,傅晓迪!”
如夫人的脸色变了。
“不瞒姆妈,”倩雯如实禀道,“这三天,我去找范礼言了。我欠他的,我要给他。我在礼言处住三天,今朝离开他,覆行对姆妈的承诺。我舍不得离开礼言,走得很慢。他住在四马路北面,我赶到四马路上,有两个人打我后面快步赶上,急急慌慌,拐到一个小巷子里。他们边走边讲话,我认得准准的,一个是傅晓迪,另一个是他的那个姓章的朋友。我出于好奇,吩咐车夫跟上去,眼睁睁地看着他二人走进这家堂子里,熟门熟路,是常客哩!听车夫讲,此地雅致,寻常人进不去。看来,你这个女婿本领大哩!”
如夫人大口喘气,脸色惨白。
倩雯瞥她一眼,故意哼起小调儿。
“雯儿,”如夫人猛地抬头,盯住倩雯,“你是故意气我的,是不?你出去这几天,与范礼言商量出这个办法来埋汰姆妈,埋汰晓迪,是不?”
“姆妈你,”丁倩雯气极,指着如夫人,“你哪能讲出介恶毒的话呢?”悲哭。
“雯儿,”如夫人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放软语气,“想必是天色昏暗,你心里迷乱,一时看花眼了。晓迪不是那样的人!”
“姆妈,”丁倩雯气得跺脚,“你非逼我讲出我不想讲的!”
“你讲!”
“姆妈,”丁倩雯牙齿咬着,“我才十七岁,眼还没到花的年纪。眼花的是你,是车奴才,是老爸。你让傅晓迪的花言巧语迷乱心,车奴才别有用心!我不怪我老爸,他老了,他不管家里的事体,他全听你的。可你……介精明的人,定下介重要的事体,哪能不派个人调查调查那个傅晓迪哩?你晓得他住在哪儿吗?你晓得他暗地里干的啥勾当吗?你晓得与你打牌的那个王夫人是干啥的吗?那个玉棠春就是王夫人开的,那个姓章的在上海滩,是黑道上的人,所有车夫都怕他,所有店铺都怕他,人见人恨哩,还有那个姓车的狗奴才,与他们打作一团了,他们搭成伙儿瞒哄你,骗你生生地把你的这个亲闺女卖了!”
如夫人如五雷轰顶。
“姆妈,”丁倩雯接道,“我听到这些,就不想回来了,就想拐到范礼言那儿。范礼言讲好带我去美国,他让我先走,在日本等他,他向民立讲明事体,就到日本寻我。可我挂念你,因为你是我的姆妈,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姆妈,我得讲给你我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我要让你晓得真相。否则,你若真的挂死在我的闺房里,让我晓得了,我这辈子就活不安生了!”
如夫人两手捂脸。
显然,是她错了。
如夫人细想这些日来的过往,真也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
如夫人哭了。
“姆妈,”看到如夫人落泪,倩雯心软了,走到她跟前将头埋进她怀里,“你讲我哪能办哩?我这辰光走,还来得及。明朝就去日本。否则,后日就是大婚了!”
“雯儿呀……”如夫人紧紧搂住她。
“姆妈,快讲呀,雯儿听你的!”
“你哪能走哩?”如夫人泪如雨下,“我哪能向你阿爸讲这事体哩?你阿爸相信姆妈,也信他傅晓迪了,把惠通一半的股份全都作为嫁妆送给你们,洋人律师已经办好,你阿爸也签好字了。那是好几百万两银子的财产呀,还有那套洋房,也在你们名下了。这且不讲,这事体已经闹得上海滩啥人都晓得了,丁家不同于寻常人家,这个人丢不得呀,你让姆妈的脸往哪儿搁呀,你晓得的,姆妈在丁家过得不开心,李夫人恨姆妈恨得牙齿痒痒的,姆妈……呜呜呜……”
丁倩雯第一次见识到了如夫人的软弱,抱住她哭了。
“雯儿,”哭一会儿,如夫人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这事体就先搁着,姆妈晓得了,姆妈相信你。姓傅的蒙骗姆妈,姆妈也会让他付出代价。不过,这事体要慢慢来。你阿爸老了,身体不好了,不能惊动他。无论如何,在这个家里,只要他活着,就没人闹得起来。”
“嗯。”
“还有,那个姓车的,也不要惊动他。待过去这个事体,你看姆妈的!”
“嗯。”
如夫人拿出一大本婚庆的册子,递给倩雯:“你看看这个,这是程序,明朝你先熟悉,会有专门的人教你,别失礼了,闹出笑话。”
“其他我不管,我只想知道,啥人做我伴娘?”
“你的姨表妹,已从镇江赶过来了,方才还在候你呢。”
“我不要她。”
“那……你想请啥人?”
“陈隽。”
“成。”如夫人一口应允,“姆妈明朝就告诉他们。”
陈隽一阵风似的旋入陈炯办公室。
“阿哥,”陈隽将丁家的请柬狠狠地摔在桌面上,“你看看,丁倩雯这是要气死人哩!三天前,她来寻我,让我带她去见礼言。我为她寻到礼言,她在礼言那儿住三天,昨儿回去了,今朝就要嫁给傅晓迪!你讲,这事体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她还点名让我去做她伴娘,你说这不是打我脸吗?我为他做伴娘了,范礼言还不恨死我?”
陈炯赞道,“这出戏越来越好看了!”
“丁倩雯翻脸比翻书还快,范礼言真是瞎了眼!”陈隽不依不饶砸在这事体上。
“阿妹,”陈炯笑道,“你在阿哥这儿替范礼言抱啥不平哩?这辰光,他正伤心哩,你该当去看看他,安抚他才是!”
“啥?”陈隽叫道,“阿哥,这话是你能讲的吗?人家在他的屋子里住三天,他依然圈不住人,这样的男人是男人吗?”
“唉,”陈炯长叹一声,“阿妹呀,你听阿哥的,要把心思花在礼言身上,否则,你只能吃后悔药!”
“阿哥!”陈隽气极,跺脚,“这样的男人我压根儿看不上!在这世上,我只相中一个人,就是伍挺举!你等着瞧!”
陈炯苦笑。
下午五点左右,民立银行行将下班,营业厅内,七八个职员在各自的办公桌前核对账册,忙不迭地拨拉算盘珠子。
一个年纪稍大的职员眼睛看着账册,手中拨着算盘,口中讲道:“丁府千金丁倩雯明朝就是惠通总董傅晓迪的新娘子,诸位晓得不?”
他身边的年轻职员顺口应道,“这是早八百年前的旧闻了,你卖弄个啥?”
“你可晓得人家的婚房?”
“这个倒是不晓得,讲讲。”
“就在西江路上,据说是洋人麦基当年住过的豪宅哩!”
“啧啧啧,丁府倒是舍得!”
“我告诉你,这幢宅子算个屁!你有所不知,”第一个职员停下手中算盘,压低声,“还有更……”猛然呆住。
年轻职员放下算盘,头伸过来:“快讲呀,更啥哩?”
老职员呆若木鸡。
其他人也都停下手中活计,看向柜台后门。
不知何时,范礼言已在厅里,黑沉着脸。
礼言走近二人,在跟前站定,一字一顿,声音阴冷:“你二人,营业厅职员规制第三条,讲!”
二人吓傻了。
厅中的所有目光全看过来。
礼言看向老职员,提高声音:“讲呀!”
老职员站起来嗡声诵道:“营业厅内不可闲聊,不可议论与业务无关的话题!”
礼言看向年轻职员:“第八条,你讲!”
年轻职员语不成声:“我……”
“讲!”范礼言越发严厉。
年轻职员吓得声音打战:“任何职员,凡是违反前五条者,一律开……开……”
“开除职务!”范礼言一字一顿,讲出四字。
两位职员扑通跪下:“范总理,我……我们错了,我们再……再不敢了!”
“站起来吧。”礼言冷冷地扫他们一眼,“规制就是规制,我强调过不止一次。你二人不尊重规制,就是不尊重民立银行,不尊重你们进这个银行时自己所许的承诺。因而,你们不再适合待在此地。请把今日账款对好,到财务处领足本月薪水,明日不必来了!”
话音落处,范礼言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出。
这是范礼言主政民立以来的首次执法,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两个职员悔不当初,泣不成声。
夜深了。
挺举伸个懒腰,走出总董室,看到总理室的灯光依然在亮,过去敲门。
没有回应。
挺举推门。
礼言脸脖子涨得通红,面前摆着两瓶威士忌,没有菜肴,没有酒杯,只有完全打开的瓶子,其中一瓶已经下去大半。
挺举摸过另外一只酒瓶,举起来。
礼言亦举瓶子,二人对饮。
“礼言,”挺举咕嘟饮下小半瓶,“我晓得你心里苦。许多事体由不得自己!”
礼言双手捂脸,伏在桌上,孩子似的抽噎起来。
“哭吧,大声哭出来。”
“伍兄,”礼言强力憋住,“你可曾有过最最难受的辰光?”
“有。”
“你是哪能个排解的?”
“去天使花园,坐在阿弥公身边,静静观想!”
“伍兄,带我去吧。”
二人各将瓶中酒饮完,互相搀扶着下楼,招到两辆车子,赶到天使花园。
巨大的寝室里,一排一排的铺位上睡满残障天使。
在孩子们的床铺尽头有一扇小门,门内是一间净室。
阿弥公巍然端坐,已经入定。
满身酒气的挺举和礼言相互扶持着,脚步踉跄地捱到法师身边,盘腿坐下。
小半夜时,章虎的院门被顺安敲开。
顺安拱起两手:“章哥,打扰了。”
“呵呵,”章虎笑了,“我就晓得兄弟睡不着。讲吧,啥事体?”
“不是睡不着是压根儿就没睡。”顺安苦笑一下,“没想到事体介多。”
“再多的事体,兄弟讲一声就是!”
“眼下就有桩关键事体。我和倩雯行的是西式婚礼,倩雯点将陈隽做伴娘。有陈炯这个大靠山,陈隽这辰光风光了,厉害了,老车选的伴郎就压不住了,我思来想去,得章哥出马!”
“嘿,压住那个小妞儿呀,”章虎乐不合口,“这事体包在章哥身上!”
“章哥,我请你做伴郎,还有另一层意思。”
“你讲。”
“章哥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孤身一辈子吧。堂子里女人虽说不少,但要生儿育女,差的就不只是个名头。倩雯这个伴娘是陈都督的阿妹,要是章哥能够将她搞定,嗬,上海滩上,还有啥人胆敢不入章哥的套?”
章虎摇头。
“章哥?”
“不瞒兄弟,姓陈的那个阿妹,章哥真还没有看上!”章虎打出个响指。
“这……”顺安怔了。
“在这上海滩,章哥只看上一个女人!”
“啥人?”
“就是伍挺举的女人,陈炯的未婚妻,天使花园的那个小娘!”
顺安倒吸一口凉气。
翌日上午,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在上海街道上招摇过市。一行奢华的嫁妆车队沿着上海各条主要马路转一大圈,于将近午时赶到西江路的新房,原麦基的豪宅。
紧接着,各方客人陆续赶到祝贺。
迎宾的是一支十二人的西洋乐队,各操西洋管弦,奏着迎宾曲。
在洋行礼仪的安排下,顺安西装革履,丁倩雯一袭婚纱,并肩站在通往正厅的正门台阶上,向进来的每一位客人致意。
新郎脸上挂着迷人的笑,新娘子却是一脸呆板。新郎一侧是伴郎章虎,新娘一侧站着伴娘陈隽。几个先生当院排开阵势,忙不迭地书写贺客的礼单。
礼宾先生朗声唱宣:“民立银行总董、上海商务总会议董伍挺举伉俪,驾到!”
在礼宾先生陪同下,挺举与碧瑶并肩走进大门,走向新郎与新娘。
碧瑶抱着广济,穿着一身亮丽的旗袍,面色红涨,如临战场。
挺举递上红包。
礼宾先生打开,再唱:“伍挺举伉俪致喜贺银一百两!”将礼单交给执事先生,先生验过,书写礼单的先生飞笔记上。
院中站满先到的嘉宾,围在附近看热闹。
顺安不由自主地扯了下章虎。
章虎悄声:“镇定,就照戏本唱!”
挺举、碧瑶双双走向新人,例行祝贺。
碧瑶二目如火,眨也不眨地直射顺安。
顺安与她对视,不到两秒,移向挺举,迷人的微笑也突然僵住,因为一声刺耳的婴儿哭声刺破迎宾音乐,响彻在喜庆的空气里。
是广济的哭声。
显然,他的屁股被碧瑶拧疼了,一边挣扎着,一边发出越来越尖厉的号哭。
哭声吸引了场上的所有目光。
顺安晓得,鲁碧瑶发作了。
顺安惊惧交加,后悔邀请她来。
挺举伸手去抱孩子,但碧瑶不理不睬,抱着孩子直走过来,越拧越狠。
广济几乎是惨叫了。
所有人都能看出碧瑶是在故意折磨孩子,所有目光都在盯向挺举与碧瑶。
乐手停住奏乐,似也看呆了。
顺安完全傻了。
章虎也蒙了。显然,眼前的一幕超出了他们拟就的所有戏本。
挺举赶前几步,贴近碧瑶,做出亲密状:“碧瑶,孩子给我吧!”
众目睽睽。
碧瑶似是没有听见,径直走向顺安,两眼根本不看别人,直直盯在顺安身上,似是要把他盯死。
挺举紧跟过来,走在她身边。
碧瑶继续拧,孩子继续号哭,将这喜庆的场面完全冲了。
章虎急了,冲乐手大叫:“奏乐,奏乐!”
乐手起奏。
许是受到哭声影响,乐队奏出的乐声竟然与孩子的哭声两相合拍。
现场嘘声四起。
见他们已到跟前,顺安一脸苦相,低声哀求:“阿哥?”
挺举再次伸手去抱孩子。
碧瑶却抱得死死的。
与顺安的不知所措相对照的是丁倩雯。
丁倩雯一改方才的死板面相,一脸兴奋,两眼活络,眨也不眨地一会儿看碧瑶,一会儿看顺安,一会儿看孩子。
同样兴奋的是陈隽,只是她的两只眼珠子多了一个目标,伍挺举。
挺举、碧瑶走到新人跟前,面对面站定。
碧瑶不拧了,孩子的哭声小下去。
碧瑶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顺安。
顺安局促不安,目光躲闪。
倩雯兴奋的目光在三人之间轮射。
“阿哥,”顺安将手伸向挺举,“我和倩雯,谢谢你与嫂子,还有小侄子广……广济!”
“阿弟,”挺举握住他,话中有话,“该讲的我全都讲过了,今朝是你喜日,祝你开心!”
“傅晓迪,”碧瑶声音冷酷,“这孩子也来祝你开心,你开心不?”
“阿……阿嫂?”顺安欲躲无地。
碧瑶将广济生生塞给顺安:“你不是叫他小侄子吗?抱抱他,看看他认你这个叔不认?”
人们围拢来,所有目光皆射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顺安颤抖的手接过广济,额头汗出。
“我也抱抱!”倩雯突然觉出什么,二目放光,伸出手,从顺安手中抱过孩子,两眼紧盯他看。
碧瑶的目光射向新娘,轻蔑的目光透出悲怆。
顺安的脚狠狠踩在章虎脚上。
章虎龇牙咧嘴,向外连躲两步。
顺安越发孤立。
“嘿嘿嘿,”倩雯笑出怪怪的声音,“这孩子真乖!”旁若无人,看向陈隽,“隽妹,你看看,小家伙的眉眼儿像谁?”
顺安的脸色像只紫茄子,求救的目光看向章虎。
章虎靠过来。
陈隽的目光在孩子、挺举、顺安和碧瑶身上不停转换。
顺安如同赤脚站在烙板上。
恰在此时,大门处又有一拨人进来。
迎宾先生朗声唱宣:“吉昌纺织厂总董周进卿先生驾到!”
章虎如获救星:“晓迪,看,你周叔来了!”
看热闹的目光纷纷转向周进卿。
顺安如释重负。
不远处,婚庆公司的两个雇员凑到一起,一个女声对另一个道:“泽,我敢肯定,这娃子是那个畜生的!”
“嘘!”另一个嘘出一声,埋头干活。
夜深了。
喧闹的人群渐渐散去,身心俱疲的顺安打个哈欠,一步一步地走进二楼的新房。
新房巨大,又经过精心装修,其奢华与装饰是顺安连做梦也未曾梦及的。一只巨大的横躺竖卧皆可放肆的西式豪华大床在这卧室里就像是个儿童玩具,余下的空间完全可以举办一个十人以上的舞会。
灯光开着,丁倩雯坐在大床的床沿。
让顺安吃一大惊的是,偌大的房间里,靠近窗子的墙边,赫然支着一只小床。
倩雯语气冰冷:“傅晓迪,这两个铺位,你选哪个?”
顺安愕然。
“傅晓迪,”倩雯接道,“既然我们是西式婚姻,就按西人规矩,女士优先。我选大床了,那个小铺归你!”
“雯儿,”顺安挤出一笑,“我们既已结婚,就……”
“傅晓迪,”倩雯打断他,语气更冷,“你记牢,雯儿不是你该叫的。你死缠住与我结婚,自己明白是为什么。今日你已遂愿,你想要的,你已得到,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吗?”
“你误解了,我……”顺安凑近她,压低声音,“我是真的欢喜你哩!”
“滚开,”倩雯猛力推开他,怒斥,“甭脏了我的身子!”
“你……”顺安羞恼,强压住火气,“你骂我!”
“我哪能个骂你了?”
“你凭什么说我脏?”
“就凭这个地方!”倩雯从袋里摸出玉棠春的那个招徕顾客的广告帖,一字一顿,“想睡女人,玉棠春去!”
顺安呆若木鸡。
在一行护卫的保护下,陈炯回到自己的公馆。
这个公馆是大清朝上海道台府的道台宅第,光复起义之后被新政府接管了,陈炯入住其中,门口由几个贴身侍卫看护。
公馆二楼有三个房间,他与陈隽各占一间,另一间空着。
陈炯与助理踏梯上楼,刚要拐进自己的房间,听到陈隽房中传出啜泣声。
陈炯拐过去,推开房门,见陈隽伏在床上,一起一伏地抽泣。
陈炯重重地按在她的肩上,长长叹出一声。
“阿哥——”陈隽爬起来,将头伏在陈炯的胸上,泣不成声。
“阿妹呀,”陈炯轻轻拍着她的头,“我晓得你为啥哭哩。忘掉他吧。”
陈隽哭得更加伤心。
“事已至此,你哪能办哩?总不能给他做小吧?”
“阿哥,你错了,”陈隽抬头,义愤填膺,“我不是为这个哭!”
“咦,”陈炯怔了,“那你为啥?”
“为伍挺举!”
“是呀,我说的不也是他吗?”
“阿哥,”陈隽急了,“我不是为伍挺举,我是……是为他……”号哭,跺脚,“我……恨哪!”
陈炯让她搞蒙了:“阿妹,你……哪能个事体?”
“我看清了,伍挺举的女人欢喜的人根本就不是他,是傅晓迪!”
“唉,”陈炯笑了,“这事体阿哥早晓得了。”
“咦,”陈隽叫道,“你既晓得,哪能不告诉我哩?”
“告诉你有何益处?”陈炯两手一摊,“我只晓得,伍挺举是不会欢喜阿妹的!他只欢喜一个人,就是你未来的那个阿嫂!”
“阿哥,你——”陈隽跺脚,“我才不信哩!”
“唉,”陈炯再叹一声,“阿哥苦口婆心,告诉你啥人该爱,啥人不该爱,你偏不听。阿哥告诉你,今后有你哭哩!”
陈炯两手一摊,走向自己的房门。
“我就是不信!”陈隽急追过来,扯住他,“阿哥,我这把话搁明,我真就爱上这个伍挺举了,你甭再讲东讲西,你必须帮我!”
“本阿哥爱莫能助!”陈炯两手一摊,给她个鬼脸。
雄鸡啼晓。
天使花园里,晨曦透过窗棂映亮学生宿舍,映在一个个熟睡的残障儿童的脸上。
寝室的最里端,那块空地上,法师端坐于中,礼言坐于左,挺举坐于右。
三人就如三尊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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