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订单

这个集子的题材分两部分,一是描写乡村生活的《烟村故事》,一是描写打工生活的《国家订单》、 《白斑马》等中篇小说。王十月的乡土小说,继承了沈从文、汪曾祺一脉的抒情小说传统,在烟村故事系列中,作者倾心描绘了优美的田园风光和生活在那一片水土上的生灵,抒写着人性中的温爱与美好。作者笔下的乡村,自然不是当下的农村,也不是过去的农村,而是一种理想化的乡村生活。作者在这里要努力告诉读者的是:我们还可以这样活。而反映打工生活的小说,有被《人民文学》以头条刊载的《国家订单》,有描写在金融风暴席卷下的普通中国工人命运的《九连环》,也有深入打工一族心理暗河的《白斑马》,更有文字中透着内心疼痛的《不断说话》……这组打  

第65章 秋 风 辞-6
可是落英老师说,明年再考一次。
可是明年,却取消民办教师考公办教师了。从前是,一个高中毕业生都可以教初中,现在的中学老师,最差也是中专毕业生,烟村中学的大学生都有好几个了,像建华老师这样的土八**,老早都跟不上趟了。
落英老师听到这个消息时,差不多在家里呆了一天。
她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窗口,突然觉得,这些年,自己真是犯傻,为了一个公办老师的身份,一晃就耽搁了这么多年美好的时光。她站在衣柜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她还是那么好看,只是,眼角已有了一些细细的鱼尾纹,有了一些沧桑的感觉。那两把乌黑的长辫子,把往事和将来,纠缠在胸前。她就这样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想了许多,这些年的事,一晃就在她的脑子里过了一遍。
第二天,落英老师的窗口,又重新绽开了鲜花。透明的广口瓶,一枝红艳艳的桃花,桃花还打着骨朵,有两朵将开未开,一枝白里透着淡绿的梨花开得正盛。
落英老师的房间里,又有了春天的色彩,她的办公室里,也有了春天的色彩。
让落英老师感到遗憾的是,并没有人发现她办公室窗口的这一束花,没有人发现这小小的变化。这花开花谢,是她这些年心境的晴雨表。或者,那些老师看见了,却忘记了,落英老师的窗口已多年没有开放过鲜花了。
学校不像多年以前了,那时候,小学的学生很多,好几百,老师也很多。老师们很年轻,都是刚刚读完初中或者高中的年轻人。现在的老师们都不再年轻了,现在的年轻人,不读书了也不会选择当老师,特别是小学老师。年轻人都跑出去打工了。学校变得冷冷清清的。学生也越来越少了,从前是,一年级要开两个班,每个班六七十人,现在,一年级一个班都坐不满了,一年级才十几个孩子,全校的学生都不到一百人了。
落英老师在这天,呆呆想了许多。她突然有些悟道了,公办教师也好,民办教师也好,那不过是一个身份,是身外的东西,她现在,特别的渴望有个家,她有了找个人结婚的冲动。这冲动一经产生,就像是星星之火,点燃了她心灵干枯的荒原。
这些年来,给她说媒的人,渐渐地少了。像她这样年纪还没有结婚的男人,不是家境特别的差,就是缺胳膊少腿,或者差点心眼的人了。偶尔有一两个媒人会对她的父母提起某某某,那也多是一些带着孩子的二婚了。父母不敢对落英提这些,怕提了伤她的自尊。再说了,听说邱林又减了刑,不用等到二零零零年了,也许三五年就可以出来了。等了十几年了,还在乎再等这三五年?那就再等等吧。
落英老师却不想再等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有个家,有个男人的肩膀让他靠一靠。他渴望一个温暖的怀抱。然而,有这样的男人吗?落英老师只有苦笑,她听见了自己的笑声。她觉得,她有许多的话要对人说,然而,这些年来,她的朋友越来越少了,能和她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这时,她想到了少女时期的密友悦灵。可是自从悦灵嫁给了建华老师,她们之间就很少来往了。
落英找到镇中学。这时,建华老师已不在烟村中学教书了,他调到了镇中学,他不再是语文老师了,而是管起了后勤。悦灵也不再做缝纫了,现在没有什么人再穿做的衣服,她在镇上开了一家服装店,从汉正街进服装卖。她很能干,她挣得的钱比建华老师挣得的要多得多。她是镇上的名女人了。她穿衣服很时尚,也很有眼光,店里的生意因此特别的好。差不多,她就是小镇流行的风向标。她从汉正街回来,就会拿起电话本,把该通知的人都通知到,说是又进了最新款的什么服装,于是,第二天,小镇上,就开始流行起了这一款服装。
悦灵的时装店,落英是知道的,她多次从店门口经过,并没有进去看过,更没有光顾过她的店。
悦灵看见了落英老师,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她还有这样的一个朋友。她的心里痛了一下,脸上马上绽开了笑。悦灵说,是落英老师呀,你还是这么漂亮。
落英老师看着悦灵,她觉得自己有些寒酸,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妇见到了打扮华丽的贵妇人,一时间,手脚都不知怎么放是好了。落英老师为自己的自卑而自卑。两个人的精气神,这一对比,就显出高低来了。
你坐,你坐。
悦灵很高兴。说不出的高兴。许多年前,她几乎是落英老师的影子,是落英老师的陪衬,她记得,她出嫁的那天,落英老师陪嫁,她就听人指指点点地说落英老师的美丽,人们把目光和赞美都慷慨地送给了落英老师,对她这个新娘视而不见。可是现在,她们两掉了个个,现在,悦灵是那么的自信,她脸色红润,浑身洋溢着自信。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是镇上的时尚女人。无论发型、穿着,还是精气神,都走在时尚前列的。她说话的声音很大,走**仰着脸。仰脸的婆娘低头的汉,她就是那种仰脸的婆娘。而落英老师呢,她脸上的寂寞,清冷,还有她的那两根不合时宜的长辫子,还有她的那烫出了印子的裤子和白底碎花的衬衣,以及她那白得不正常的脸色,让人觉得她还生活在十几年前。
落英老师掏出了手帕,打算铺在椅子上,这些年来,她是越来越爱干净了。她容不得生活中有一些灰尘。可是现在,她掏出了手帕,又把手帕放了回去。她发现,悦灵店里的椅子红艳艳的,一尘不染,能照得见人影。她有些慌乱了,没来由的。后来,她和悦灵说话,就有些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的,她觉得,她说话都跟不上悦灵的趟了。悦灵对她说起怎么去汉正街进货,说起她的经营之道。落英老师越发觉出了两人之间的差距。悦灵留落英老师吃饭,她说她打建华的传呼。落英老师说,不了,不了。她差不多是落荒而逃的。
多来走走啊,到镇上来了,就到我这里坐。走远了,悦灵在大声地喊。
这天晚上,落英老师仔细琢磨着悦灵的这句话,越想越不是滋味。什么叫到镇上来了,就到我这里坐?这意思,好像她悦灵是镇上的人,而她落英,是乡下的人了。落英老师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看,看自己的眼,自己的眉,最后,目光就落在了那两根大辫子上。她轻轻地抚摸着这两根大辫子,仿佛在抚摸着自己昔日的荣耀与尊严。然而,这荣耀与尊严,早就蒙上了灰尘。落英老师突然又有了争强好胜的心,有了让这荣耀重新焕发生机的冲动。
第二天,落英老师去烟村的理发店,把那两根又黑又长的辫子剪了。
理发的小姑娘是认得落英老师的,她还是落英老师的学生呢,她对这两根黑辫子有着多少美妙的记忆与深厚的感情啊。那几乎是她少女时期的偶像和梦想。
落英老师,您真的要剪掉么,这么漂亮的头发。
剪掉。落英老师说得很坚决。
现在,有这样好看的辫子的人很少了。
太老气了。
不老气,您这样才有个性呢。我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您的这两根辫子,羡慕得要死,想我什么时候也有这样的两根黑辫子就好了。
落英老师呆了一呆,抚摸着那两根长辫子,叹了一口气,说,剪了罢。我老啦,再留这样的辫子,显得不伦不类的。
您一点也不老。您很好看,您的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质。这是大城市的女人才有的气质。
落英老师说,是吗?她笑了笑。她没有去过大城市,最远的,就是县城。可是小姑娘是去过大城市的,她在深圳打过工,后来回家,开了这间理发店。
看落英老师有些犹豫了,小姑娘就没有下剪。这样的两根辫子,要她去剪掉,她于心不忍。
还愣着干吗呀,剪了吧。落英老师说着闭上了眼,她听见“咔嚓咔嚓”的两声响,感觉头上轻松了,心里也轻松了,那个美好的时代,就在这剪刀声中被抛到了尘埃之中。
这两把辫子,您留着吧。
不留了,留着有什么用。
落英老师走出理发店的时候,头也没有回。她把自己的胸挺了起来,她看见,春天又一次来了。
落英老师把长辫子剪了,这样的事,要是搁在十几年前,那一定是要轰动整个烟村的特大新闻,该有多少人会伤心,有多少人会惋惜。然而现在,落英老师回到学校,老师们先是看出了,落英老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然后就落在了她的发型上,说,咦,你把辫子剪了?
剪了。
留了二十多年吧。
嗯。
剪了好,剪了精神多了。
对话就是这样轻描淡写,没有惊异,没有轰动。落英老师也没有想到去制造什么轰动,这些年,她习惯了这种平淡的生活。只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对话,多少让她有些失落。
你把辫子剪了?
回到家里,母亲一眼就发现女儿的辫子没了。母亲是多么熟悉这两根长辫子啊,许多的下午,母亲都会帮女儿洗头发,梳辫子。这是母女俩心灵最靠近的时光,是一幅烟村人熟悉的图画。母亲给女儿梳着这长长的发辫,母女俩的心事,皆像湖底的水草一样纠缠。时光就这样慢慢流走了,母亲老了,这些年来,为了这个老姑娘,母亲早就愁白了头。她是多么迷恋给女儿梳头发的时光,又是多么的心痛这样的时光。许多的老人都羡慕着母亲,说她真是有福呢。是呀,女儿大了,和母亲就不那么亲热了,哪里有比六十多岁的母亲给快四十岁的女儿梳头更有福气的事呢。然而,这辫子,落英居然给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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