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医生万泉和

后窑村是中国乡村特殊历史时期的缩影。后窑医疗站的赤脚医生万人寿病倒了,后窑村没有了自己的医生。谁能来接班呢?万泉和。可是这个万泉和凭什么来接班,他学过医吗?没有。但他是万人寿的儿子,他不当医生谁来当呢?在这个贫困落后的后窑村,如果他不当医生,还会有谁来关心农民的疾病?作者以日常性叙事风格,通过内敛的幽默,用琐碎的日常生活细流构建精神世界,用饱含温情的态度关照人、社会与疾病之间的关系,刻画了一个乡村赤脚医生的形象,由此展示中国乡村的根系,深切表达出对中国乡村社会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在平淡之中描绘出主人公内心的那个本真的世界。

第八章 命中还有一个女万小三子
无论万小三子和马莉是劫持我还是绑架我,我高低死活都不能再当医生了,但是我又没路可走,裘二海不听我的,当然他也未必愿意听万小三子指挥,但他屁股上的屎被万小三子攥在手心里,万小三子紧紧攥着裘二海的臭屎,也不嫌脏不嫌臭,为的就是随时可以要挟他。裘二海是什么样的人物,他怎么能受万小三子的要挟?怪他自己不走运,头一次是升迁的关键时刻,这一次偏偏又碰到了被审查账目的事情,所以裘二海再怎么猖狂一世,却两次栽在万小三子手里。他这一栽二栽的不要紧,却害得我计划一落空再落空,我又思来想去,最后终于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吴宝。
我无法可想,便低三下四去求吴宝。吴宝在公社文化站排练节目,一大帮男男女女都混在一起,吴宝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了我,他并没有走过来,只是冲我点了点头说:“万泉和你来啦?”女队员都看着我,我很高兴,赶紧给吴宝和其他几个男的递上烟,吴宝说:“万泉和,你也抽烟了?”我说:“我不抽烟,我是专门买了给你抽的。”吴宝看了看烟的牌子,说:“红金,万泉和你出手蛮大方的。”我知道吴宝的话里有嘲讽的意思,但我没有在意,我是来求他的,他再怎么嘲讽我,他哪怕骂我,甚至打我,我都得忍着。我点头哈腰地说:“吴宝,我有点要紧事情来跟你商量。”别人没兴趣听我的要紧事情,都走开了,吴宝看了看我,很瞧不起我说:“万泉和,你能有什么要紧事情?”我说:“涂医生回来了。”吴宝说:“我知道,我在公社卫生院看到他了,怎么,你要找他吗?”我说:“我不找他,我找你,吴宝,我是来求你的,你能不能回到后窑大队医疗站?”吴宝说:“你到底撑不下去了。”我说:“我早就撑不下去了——要么你回去,要么我关门。”吴宝说:“你关门好了。”我说:“吴宝你别这样事不关己,你毕竟也做过赤脚医生,你对后窑医疗站总有点感情的吧。”话一出口,我就看到吴宝脸上的坏笑,我想我说坏了,说到感情了,触到他的心境了,他可能会翻脸生气,当初就是因为他跟刘玉有了感情才被赶走的,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料吴宝不仅没生气,还兴高采烈地跟我说:“在后窑医疗站那一阵,闷也闷死人了,也就是跟刘玉那一段还有点儿意思。”我支吾了一声,硬着头皮说:“刘玉、刘玉她现在经常回娘家哎。”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刘玉一丁点儿的消息,自从刘玉嫁走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回不回娘家我才不知道呢,但是我为了拉回吴宝,居然想拿刘玉来诱惑他,我觉得我有点无耻,但我也只能这么做了。可是吴宝比我更无耻,他说:“万泉和啊万泉和,你是真笨还是假蠢,刘玉都是两个孩子他妈了,黄脸老太婆一个,你以为我还会对她有兴趣?”我愣了,吴宝又说:“你喜欢你自己拿去用吧,我省给你了。”他说女人像说一件东西,可是女人还是喜欢他,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说:“吴宝,我们不说刘玉了,还是说你吧,你要是不回来,我真的就关门了。”
吴宝的心事却已经走开了,不再听我说医疗站的事情,什么关门开门,他都不往心上去,他眼睛骨溜溜地转了一会,忽然说:“万泉和,我还是关心关心你的事情吧——”话音未落,他就大声地喊起来:“李铁梅,李铁梅——”一个姑娘应声过来了,我正奇怪她怎么会叫李铁梅,和《红灯记》里的李铁梅一样的名字?她自己先自我介绍了:“我是演李铁梅的,吴老师就喊我李铁梅了。”吴宝笑道:“李铁梅,现在我们要编《红灯记》的下部了。”李铁梅信以为真,激动地问:“怎么编,怎么编,唱什么戏?”吴宝朝我一挤眼,又对李铁梅说:“下部该李铁梅谈对象了。”他指了指我,又说:“李铁梅,他就是你的对象。”李铁梅也搞不清哪里是戏哪里是真实的人生,说:“那你叫什么呢?”我也一样搞不清,回答说:“我叫万泉和。”李铁梅咯咯地笑,说:“笑死我了,笑死我了,你叫万泉和,你不是叫李玉和啊?”我老老实实地说:“李玉和是李铁梅的爹。”吴宝说:“不是亲爹。李铁梅是领来的。”李铁梅说:“吴老师,他到底演什么角色?”吴宝说:“演你的对象。”李铁梅说:“那他后来牺牲了没有呢?”我赶紧说:“李铁梅,你搞错了,吴宝是要给我介绍对象。”李铁梅仍然纠缠在戏里戏外,想了想,说:“是呀,吴老师要编《红灯记》下部,下部李铁梅是该找对象了。”吴宝推了我一下,说:“万泉和,机会我可是给你了,你自己把握吧。”我一急,说:“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呢?”李铁梅赶紧说:“咦,我叫李铁梅呀。”她始终沉在戏里走不出来。我虽然觉得她没有刘玉聪明可爱,眼睫毛也没有刘玉的长,但模样还说得过去,我心里很激动,但还硬是表现得若无事事,我略带勉强地冲吴宝点了点头,说:“那就试试吧。”吴宝也点了点头,对李铁梅说:“你叫朱凤芹。”
朱凤芹这才清醒过来,说:“吴老师,你原来不是在说戏啊?”吴宝说:“人总不能一天到晚都演戏,你也不小了,我给你介绍对象呢。”朱凤芹一听,眼泪“哗”地就下来了,赶紧用手捂住脸,边哭边偷偷地从手指缝里朝外看,我开始以为她要看我呢,后来才发现她是看吴宝。吴宝说:“你哭什么,要你嫁人,又不是要你嫁鬼。”朱风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不——要——,我——不——要——,吴老师——吴老师——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原来她也是吴宝的女人。吴宝笑道:“你就这么看不上我们万医生,我们万医生也是一表人才,他还会给人看病呢。”我咂巴咂巴滋味,没有咂巴出讽刺的意思,我赶紧谦虚地说:“我不行的,吴宝,还是你回去当医生,我当你的助手,你比我聪明。”话一出口,我立刻就后悔,我说的是真话,但这真话怎么能当着李铁梅的面说出来呢,刚才李铁梅还说生是吴宝的人,死是吴宝的鬼,我再说吴宝聪明,她就是烧成了灰也要变成一只灰蝴蝶飘飞在吴宝的身边了,我还有什么可指望的?
果然,李铁梅听了我的话,愣愣地看了吴宝一会儿,“嗷”地一声尖叫道:“吴老师,我死也不嫁人。”吴宝笑眯眯地说:“你不嫁就不嫁吧,你去把李奶奶叫来。”李铁梅赶紧就跑了。我就直往她跑走的方向看,我想李奶奶虽然是李奶奶,但她的年纪也许并不大,宣传队里的姑娘就没有年纪大的,上回演沙奶奶的那个,才十九岁呢。吴宝看着我说:“你别着急,有一会呢,李奶奶今天没来排练,要到她家去喊来。”我说:“我不急,反正我也没事。”吴宝说:“你坚决不在合作医疗站干了?”我刚才还乐滋滋的,一听合作医疗,心里又烦起来,我沮丧地说:“我坚决的,可我关不掉门。”吴宝说:“关不掉?我去替你关。”他见我发愣,又轻巧地说:“这事情太简单了,你现在就给我转身,从这里走出去,回家,到了家,把门关上,就这点事情,不简单吗?”吴宝这话虽然说得嬉皮笑脸,但我听了心里却一震,吴宝说得有道理,世界上哪有关不掉的门?关键看你是不是铁了心要关,铁了心要关,总是能关掉的。我是蓄足了力气跑到公社想把吴宝拉回去的,结果却被吴宝轻轻一推就推开去了。吴宝这一推,让我知道我该怎么办了,我不需要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家,把合作医疗站的门关上。
我要转身走出去的时候,马莉跑了进来,她见我急匆匆地往外走,拦住我问:“万泉和,你干什么?”我说:“我回去。”马莉说:“吴宝说什么了?”我已经拿定了主意,也懒得再告诉她吴宝说了什么,我只是简单地说:“我回去,关门。”马莉瞪着我说:“万泉和你是来求吴宝的吧,吴宝不肯,你就要回去关门了。”我说:“你既然知道了,就不要再用阴谋诡计了。”马莉说:“那不可能,对付你,我永远都要用阴谋诡计。”我十分严厉地说:“马莉,你到底想干什么?”马莉见我这么严厉,“吃吃”地笑了起来,说:“我不想干什么呀,我没想干什么呀。”吴宝走了过来,走到马莉身边,一手搭在马莉的肩上,说:“小丫头长这么高了。”他不说我也没在意,马莉几乎天天在我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她长高不长高,我是没有感觉的,吴宝一说,我才认真地看了马莉一眼,这一眼一看,把我吓了一跳,马莉居然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在我的心里,马莉还是个黄毛小丫头呢,怎么一下子就长成个大人样了?只见马莉不动声色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吴宝,把你的爪子拿开。”一向受女孩子欢迎的吴宝好像有点意外,他大概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情,他平时对付女孩子有一套又一套的办法,这会儿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好像在考虑要不要把手拿开,不拿开吧,马莉的话搁在那里像一根针在刺他,刺得他很痛,乖乖地听话拿开吧,他又觉得很没面子,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马莉又说了:“吴宝,难道还要我说第二遍?”吴宝讪讪地笑了一下,似乎是有意无意地把手拿开了,这只手和另一只手搓了搓,坏笑着说:“马莉你放心,这么搭一搭,不会生出小孩来的。”马莉说:“那也不一定,万一生出来,算谁的呢。”马莉真是个小孩,什么也不懂,这种玩笑也能跟着吴宝乱开?我赶紧制止她,我说:“马莉,我们走吧。”马莉却不走,她不知道吴宝的厉害,还要跟吴宝继续斗嘴,说:“吴宝,你们家吴媛媛几岁了?”吴宝一听马莉提到他的女儿吴媛媛,一脸的坏笑赶紧收了起来,警惕地说:“你问她干什么?我干什么要告诉你?”马莉说:“我也不用你告诉我,我都知道,吴媛媛明年就上小学了,上了小学她就可以谈恋爱了。”吴宝说:“你胡说什么,上小学怎么谈恋爱!”马莉阴险地一笑,说:“你怕她不会啊,不会有老师呀,你不是老师吗?你要是不肯教,我可以教她,我教她怎么谈恋爱,怎么谈一个丢一个。”吴宝脸色大变,厉声说:“马莉,你开什么玩笑,我们家媛媛还小呢。”马莉说:“我不开玩笑,我说到做到。”吴宝赶紧想停止话题,可为时已经过晚,马莉已经刹不住车了,说:“吴宝,你放心,我已经和你家媛媛一起玩过几回了,好漂亮的小姑娘,保证人见人爱。”一向厚颜无耻从容不迫的吴宝竟被马莉的小流氓腔拿住了,听到这句话后,他脸色灰暗,愣了半天,没再说一句话就闷闷地走开了。我批评马莉:“你怎么能够拿一个小孩子来说事情,吴媛媛是吴宝和他老婆的心头肉,你说吴媛媛,不是戳人家的心境么?”马莉说:“我就是要戳他的心境,要戳得他痛,那么多人的痛苦都是他造成的,我就是要让他难过,让他气闷,看他还老不老卵。”我说:“马莉,你是女小孩,不要说粗话。”马莉不理我,自顾自说:“我以后见他一次说一次,说得他没脸活下去。”我知道马莉的驴脾气,不跟她继续说吴宝了,就换了个话题问她:“马莉,你怎么跑到公社来了?”马莉说:“万泉和,你别以为我是来找你的,我参加农高中摸底考试,考完了出来,听人说你在宣传队,我就来找你了。”她一边说一边挽起我的胳膊走在公社的街道上,有些人朝我们看着,他们并不认得我们,但是从他们的目光中我知道他们觉得有点奇怪,说我们是父女吧,我不见得有那么老,说我们是对象吧,马莉又太小了,我觉得太别扭,把马莉的手拉开,马莉偏又勾上来,说:“怎么,万泉和,我拉你的手不行?”我不敢和她多说,她是个给根竿子就往上爬的人,我可不能把这个竿子给了她,让她爬到我的头上。
我们一起到公社卫生院,去看涂医生,涂医生见到我,说:“万泉和,正好你来了,本来我要让人带信给你呢,我要结婚了,你来吃喜酒吧。”我有点惊奇,一下子想起了涂医生曾经给我看过的日记里的内容,我脱口说:“是那个营业员吗?”涂医生一听顿时沉下脸来说:“万泉和,你胡说什么,什么营业员,哪来的营业员?”我说:“咦,你在日记里写的,我看了你的日记才知道的,你还说——”涂医生手指着我说:“万泉和,你再胡说,我跟你不客气!”我还想跟他争辩几句,马莉抢在我前面对涂医生说:“怎么怪万泉和?要怪就怪你自己,你为什么不说清楚你是复婚。”我这才知道原来涂医生是要复婚了,应该祝福他,我激动地搓着手说:“太好了,太好了!”大家都笑起来,有个病人说:“倒像是你要复婚,这么激动。”我说:“我不可能复婚,我还没结婚呢。”大家又哄笑,马莉生气地说:“干什么,干什么,欺负老实人啊?”涂医生为了报复我,就跟我说:“万泉和,听说你的合作医疗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听说你把巴豆霜当成黄连素,你想拉死人?你倒还有脸撑得下去?”我其实也可说涂医生把痔疮止痛膏当眼药给人擦,但我心地善良,不会说出来,我说:“我是撑不下去了,所以来看看涂医生有没有办法。”涂医生一听我这话,好像受到了惊吓,身子一缩,人都矮下去一大截,他矮在那里说:“万泉和,你回去吧,我没有办法的。”马莉气道:“涂三江,好歹你也在后窑待过几年,一点感情也没有,狼心狗肺。”涂医生说“你怎么骂人呢?”涂医生的几个病人也帮着涂医生批评马莉:“你这个女小孩,说话这么难听,简直不像女孩子。”马莉直朝他们翻白眼,说:“我像不像女孩子管你们屁事。”她又来拉我,说:“我们走,不求他们。”我说:“不求涂医生不行。”马莉把我的手一丢,差点把我推了一个趔趄,凶巴巴地说:“没出息的东西。”我哭丧着脸说:“我是没出息,我是没本事。”马莉的脸色又暖和过来,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说:“没事没事,万泉和,你放心,我会帮你的。”她的话引得大家大笑起来,尤其涂医生笑得厉害,他还边笑边说:“马莉你干脆喂点奶给万泉和吃——”马莉说:“我就喂他,你也管不着,你也吃不着。”涂医生毕竟有点怵马莉,还是回头对付我说:“万泉和啊万泉和,当初你就不该答应裘二海出来学医,现在弄得要个黄毛小丫头来喂你吃奶,我的脸可都给你丢尽了,你爹万人寿的脸也给你丢尽了。”我可以把这些话吃下去,可马莉吃不下去,她把涂医生和其他的病人攻击了一顿,拉着我就走了。
虽然马莉拍着我的肩说她会帮我,可她也只是说说而已,她要上学,她正面临升高中的紧张阶段,再说了,就算她不上学,她也帮不了我,从当医生的角度讲,她的水平比我更臭,这是肯定的。当病人出现在我眼前,眼巴巴地看着我的时候,当病人希望我准确诊断、开出好药,当病人求我救命的时候,她在哪里呢?她能干什么呢?
我山穷水尽了,我下决心关门也关不了,我想躲也躲不起来,因为我即便关了门,躲在家里不吭声,还是会有人来敲门,曲文金和裘金才他们也还是会帮着病人一起来喊,直到最后把我弄出来为止。我无处诉说我的苦恼,别人要我救他们的命,可谁来救我的命?
我给我爹喂饭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我爹的眼皮眨巴得比平时厉害些,我心里一动,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我跟我爹说:“爹,你有办法救我?”我爹的眼皮眨巴了一下,我觉得我爹是在答应我,我心头大喜,赶紧说:“爹,这个赤脚医生我要是继续当下去,我怕要出事情。”我爹的眼皮又眨巴了一下,我觉得我爹是赞同我的说法,我再说:“爹,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不能不当,我关了门,他们照样来敲门,我躲起来,他们照样把我揪出来,他们一定要我继续当下去,他们也是没有办法,我要是不给他们看病,就没有人给他们看病了。”我爹又赞同了我的想法。其实,当我开始和我爹说话的时候,我心里并没有明确的想法,只是心里的苦恼无处说,就对着一个不会说话的人诉说了,但说着说着,我发现我爹虽然不会说话,但他听得懂我的话,他还会用眨巴眼皮来表达他的意思,一旦我意识到这一点,我顿时欣喜若狂起来,我突然间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几乎是无法无天的想法,我说:“爹,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帮我了。”我爹明白我说的这一个人就是他,但我爹这回没有赞同我的意见,他不停地眨巴眼睛,是在表示反对。但我顾不了许多了,我说:“爹,我求你了——”我差不多要给我爹磕头了,我说:“爹,我继续当赤脚医生,碰到一般的普通的病,我自己知道的,我自己有把握的,我就不来烦你,但是碰到我不懂的病,我就要求你了,我把我的诊断和开的药说给你听,你要是觉得对头,你就眨巴一下眼皮,你要是觉得不对头,你就拼命眨巴眼皮,多眨几下,我只要看到你眼皮乱眨,我就知道我错了,我就让他们上公社卫生院去。”我爹听了我的话,半天也没有反应,我急了,“扑通”一下跪到我爹面前,说:“爹,爹,你是我亲爹!”过了好半天,我爹的眼皮,终于郑重地眨巴了一下,我激动得一下子跳了起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憋出一句,和刚才那句是一样的:“爹,爹,你是我亲爹!”
从此以后,我给人看病时多了一个习惯,看着看着,就要往里间跑。有时候刚刚拿听诊器往病人的胸口一放,就立刻丢下听诊器,对病人说,你等一等。我就往里间去。这必定是我听到他的心脏里有我听不懂的东西了,或者病人是被抬进来的,病得不轻了,按道理我可以让他们赶紧送走,直接上大医院去看,但我还是会往里间跑一下,看到我爹的眼皮拼命眨巴几下,我就出来了,心安理得地对他们说,送大医院吧,别耽误了性命。谁也不敢耽误谁的性命,他们就抬走了。这样我心里也没有多少负担,毕竟不是我做的主,是我爹做的主,你们可以认为我这个人怕负责任,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负不起责任,只好把责任推到躺在床上光会眨巴眼皮的我爹身上。时间长了,我对我爹的眼皮产生了依赖,有时候碰到一些小毛小病,我自己完全有把握,别说是我,就是在这里挂水的万里梅也知道给开什么药,怎么治疗,但我还是会跑进去看我爹眨一下眼皮,再回出来的时候,我的心就踏实了。
不久大家就发现了我这个奇怪的习惯,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也有人好奇地想跟进来看,我只好说,你别进来,我爹要小便,或者说,我爹要大便。他们就点头说,万医生你快去吧。但其实这里边是有漏洞的,因为我爹并没有叫喊我,他根本就不会出声,想喊也喊不出来,我怎么知道我爹什么时候要小便要大便呢,只不过因为大家相信我,也知道我爹的苦,就没有往深里去怀疑,他们会安心地在外间等候。后来时间长了,慢慢地他们会根据我进去的时间长短来判断我爹是大便还是小便,有时候他们急着要去劳动,怕扣工分,见我起身就会问我,这回你爹是小便还是大便,我就根据他的病情的难易和轻重回答是大便还是小便,但也有的时候我是说不准的。因为这不仅取决病人病情的难易轻重,还取决于躺在床上的我爹的态度,有的时候我说了几遍病人的情况,我爹也不理睬我,他的眼睛一动不动,既不眨一下,也不眨两下,更不是拼命地乱眨,有时候我觉得是因为我没有说清楚病情,只好回出来再问诊,问了再进去,病人觉得奇怪,说,你爹拉肚子吗?我只好搪塞过去。也有的时候,我明明已经将病人的病情说得清清楚楚了,可我爹仍然不反应,我就没办法了,急得团团转,外面的病人也着急了,以为我爹便秘,要是我爹老是便秘,以后他们看病就要耽误更长的时间。
这一段时间里,我就是这样牛牵马绷地继续当着赤脚医生,虽然好歹也让我抵挡了一阵,但这样弄神弄鬼的,弄得自己心里七上八下很狼狈,尤其是当我爹死活不肯表态的时候,我心里倍觉孤独,老是想起我们合作医疗站辉煌的时候,心里就酸酸的,后来就想到刘玉,想到刘玉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心里就更酸,我还想涂医生,想到涂医生,我的心也会酸,这么多人我都想过来了,就是不想马莉,就算想到马莉,我的心也不会酸。不过这也不奇怪,马莉还是个小孩子,她不能让人想起她就心酸。
这期间马莉家也陆陆续续开始走人了,先是马同志调到县委去工作,接着是马开当兵走了,马莉考上了公社的农高中,农高中的学生是要住校的,这样马莉家就剩下黎同志和外婆了。可奇怪的是,农高中所有的学生都住校,偏偏马莉不肯住,她天天往返,风雨无阻。学校老师和家里大人都想不通马莉为什么要自找麻烦,也都劝过马莉,但这些话对马莉来说,连耳边风都算不上。马莉就是这样一个人。从前她是这样一个小人,现在慢慢长大了,但还不算太大,她就是这样一个半大半小的人,主意比天还大比地还硬,谁也拿她没办法。
现在马莉每天的清晨和傍晚都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真是自找罪受。可她不光自己受罪,还害得黎同志提心吊胆,整天不踏实。马莉每天从家到公社,再从公社到家,单程就要走近二十里地,如果放学放得晚一点,基本上就是走夜路了。农村的夜路,又没有灯,又没有人,只有狗咬的声音和风的声音,两种声音加在一起,是很骇人的,胆小的人还会听到另一种声音,那其实是自己的脚步声,但在他们听起来,就像鬼在后面追他们。马莉不怕,黎同志很怕,她就吓唬马莉说:“马莉,你天天走夜路,真的不怕?要是换了我,我吓也要吓死了。”马莉嘲笑她妈妈说:“哪有大人胆子这么小的,干脆你叫我妈妈得了。”黎同志一计不成再换一计说:“马莉,有件事情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你说,跟你说吧,怕吓着了你,不跟你说吧,又怕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吓着了。”马莉说:“反正你是要让我吓着,不如你先说出来吧。”黎同志就说了出来。她说的就是我们那一带的一个传说,夏天在九里桥上有鬼乘凉,他们都坐在桥栏上,听到有人过来,就“扑通扑通”往河里跳。几乎所有曾经在夜晚往来于九里桥的人都听到过“扑通”声,我们那一带没有人不相信这样的迷信。但是如果人走路的声音比较轻,鬼没有听见,他们就不会往河里跳,这样人走到桥上,就撞上鬼了,回来就会生病,严重的还会被鬼索命带走。所以,大家晚上要过九里桥,远远地就会弄出很大的动静来,或者脚步声加重,走得蹬蹬蹬,前面的桥面桥栏都跟着震撼起来,鬼感觉到了,就往河里跳,如果有几个人,他们就会说话,让鬼听见,如果是一个人单独走夜路,他就咳嗽,甚至大声地自言自语,也有人唱歌壮胆,有人停下来撒一泡尿,因为据说鬼也怕臭,他们闻到尿毛臭,就会走开。虽然大家都有一套对付鬼的办法,但是在夏天的晚上经过九里桥的时候,心里总还是寒丝丝的,万一碰上胆子大的鬼,或者碰上不讲道理不讲规矩的鬼,你弄出声音他也不走,这就麻烦了。马莉的妈妈拿这个迷信来吓唬马莉,她刚说了个开头马莉就笑了起来,说:“这个故事我听过无数遍啦,有一次我还特意试验过,我轻轻地走上桥,他们果然没有发现我,还坐在桥栏上聊天呢,你知道后来怎么样?”黎同志想吓唬马莉的,结果却被马莉吓着了,她脸色苍白地问:“后来怎么样?”马莉说:“后来我就拍他们的肩说,喂,老兄,让让路啊。”黎同志紧张得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马莉为了安慰黎同志,让她别怕,就抓了几颗大蒜塞到嘴里嚼起来,喷出来的大蒜味差点把黎同志熏晕过去,马莉说:“这下你放心了。”黎同志说:“吃大蒜挡鬼,这是迷信。再说了,这么生吃大蒜,你心里辣得不难过吗?”马莉说:“当一朵花插在头上也行啊。”马莉虽然人小,在农村时间也不长,倒已经很了解乡下的风俗,而且从此以后,她竟然爱上了吃大蒜。不喜欢大蒜味的人,跟她说话都要离远一点。唯有万小三子变化最快,他原先也是最恨大蒜味的,但自从马莉开始吃大蒜,万小三子也就和大蒜结下了不解之缘。以至于多年以后,马莉早就不吃大蒜了,万小三子却上了瘾,不吃不行了。
黎同志二计不成再生三计,她的三计不再是鬼了,既然鬼吓不倒马莉,黎同志就说人了,她说:“马莉,其实什么鬼不鬼的,都是假的,老话说,鬼吓人,吓不死,人吓人,吓死人。你要提防的不是鬼,而是人。”可马莉既不怕鬼,也不怕人,她说:“人既然不是鬼,那就更不用怕他了。”马莉已经上高中了,她应该懂得一个女孩子走夜路的危险,可马莉就是浑然不知,她一点也不怕在漫漫长路上碰到坏人。黎同志严厉地说:“马莉,你要是个男孩子,我也不用这么担心,一个女孩子家,要是出了那样的事情,一辈子就毁了,你知道不知道轻重?”马莉不仅不知道轻重,还“咯咯”地笑起来说:“我的妈,你真会想象。”黎同志说:“我不是瞎想象,如果真的碰上了,你以后怎么办?你还有脸活下去吗?”这话有点危言耸听了,这和黎同志一贯的风格也不一致了,黎同志向来温文尔雅,从来不会说出这么带有刺激性的话来,她实在太担心女儿,又太拿女儿没办法了,才会改变了自己的风格。但黎同志能为了女儿改变风格,女儿却不会为了妈妈改变风格,马莉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她就是这样嬉皮笑脸对付着妈妈一颗焦虑担忧的心。
就这样马莉坚持天天往返,她不能在学校上夜自修,就把作业带回家来做,每天要少睡好几个小时,连我都忍不住要嘲笑她傻,她却过得有滋有味道,时间好像还绰绰有余,竟然还能常常跑到合作医疗站来帮我料理一些事情。黎同志和马同志都担心这样下去马莉的功课会败得一塌糊涂,马同志从县里请假回来和黎同志一起去了趟农高中,结果他们得到的信息却让他们稍稍放了点心,马莉的学习蒸蒸日上,成绩如日中天,考试的排名一次比一次往前排,到学期结束的时候,她的综合分数已经到了全班第三名。不仅马同志黎同志觉得不可思议,开始连老师也有些不解,最后老师认识到一个事实,他说:“马同志,黎同志,这个孩子开智了。”
马莉来往于学校和家的路上,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她也碰到过惊险。有一次马莉告诉我,在路上有个人一直跟着她,她走得慢,他就跟在后面慢慢走,她走得快,他的脚步也快了,后来她跑起来,他也在背后跑,马莉说:“我就知道,我被盯上了。”我听马莉说到这里,心都抖起来,可马莉却依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仅自己笑,还不忘记嘲笑我说:“万泉和,吓着了吧。”我急得嘴脸都麻了,说:“马莉,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马莉朝我翻个白眼,说:“谁跟你开玩笑啦?你个胆小鬼,连听故事的胆量都没有,你去死吧。”我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只好说:“你小孩子,不懂事情。”马莉说:“你从前说我是小孩,现在还说我是小孩,你眼睛瞎啦,我都比你高了。”我得意起来,说:“不管你长多少高,反正你永远比我小,我就可以叫你小孩。”马莉的脸突然间莫名其妙地红了红,但很快恢复了正常。一恢复正常,她又凶起来,说:“万泉和,我告诉你,你再叫我小孩,我跟你不客气。”她一生起气来就说要跟我不客气,我也知道她就那么几招,我不怕她的威胁,倒是担心她每天在路上会受到些什么威胁,所以我言归正传说:“还是说你的故事吧,后来那个人怎么了?”马莉说:“你不问我怎么了,倒去问那个人怎么了?”我说:“我是说,他追上你了吗?”马莉说:“呸,凭他两条蛤蟆腿,想追上我还没那么容易。”我松了一口气说:“让你逃走了。”马莉横眉竖眼地道:“我逃走?我凭什么逃走?我还要停下来等他,问问他干什么跟着我。”我吓了一大跳,马莉真敢拿羊往虎口里送。马莉意犹未尽地说:“我就停下来,可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我不走,他也不走,我等不到他走上前来,我就想了个办法,在路边躲起来,让他看不见,他一看不见我,果然急了,几步就追了上来,我从又桑树地里跳出来,挡在他面前,我说:‘喂,我们谈个对象怎么样?’”我大惊失色,语无伦次地说:“马、马莉,你怎么,你怎么能——”马莉不理我,继续回顾自己的得意之举:“听说我要跟他谈对象,这家伙吓得屁滚尿流逃走了。”
我不知道马莉碰到这些事情时是不是真的如此轻松,大家既拿马莉没办法,又对她心存疑虑,不知道马莉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天天回家。其实这件事情跟我关系不大,对我来说甚至还是件好事情,因为马莉回到家,还有闲暇时间来帮帮我。但是我天天看到黎同志担惊受怕的脸,所以我也千方百计想从马莉那里打听出一点道理来,好让黎同志和马同志对症下药。
可马莉是个没道理的小孩子,从小就这样,她是个女的万小三子。这期间我还想到了万小三子,如果由万小三子出面,是否能刺探到马莉心中的隐秘呢?但万小三子已经离开了后窑大队,他初中毕业没有上高中,跟着他的爷爷万老木匠走四方做木匠去了。
过了些日子,马同志家又出现了一次变化,这一次的变化,也是马同志一家自从下放农村以来的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变化了,黎同志也上调了。这就意味着马同志一家,完成了下放劳动的任务,又从乡下回到城里去了。这个和知青们和涂医生一样曾经打算一辈子扎根农村的家庭,现在就要连根拔走了,拔得匆忙而快乐,也应该拔得利索而干净。
但最后他们却没有能拔干净。你们肯定已经猜到,你们肯定猜对了,就是马莉。
这个家庭在离开农村的前一天晚上,开了一个家庭会,马开因为当了兵,没有回来,但他对这件事情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下放劳动本来就是大人的事,小孩子跟下去本来就多余,现在大人都回城了,小孩更没有必要再留在农村,马同志把马开的信念了一遍,他们是想拿当兵的哥哥的威势来压马莉。马莉冷笑说:“什么思想,还当兵呢,这么落后。”马同志说:“这不是落后,这是面对现实。”马莉又“哼”了一声说:“这是多管闲事,他再多管我的闲事,我报告他们首长。”马莉的话把马同志和黎同志都吓坏了,马同志赶紧说:“这跟你哥哥没关系,是我们叫他这么写的,你有意见就对我们提。”马莉没想到她的爸爸妈妈这么不经吓,她知道下面的事情好办了。果然,接下来马同志和黎同志已是溃不成军,但他们还是硬着头皮要想把会开到底。
天已很晚,马莉瞌睡连天,要睡觉了。但她的爸爸妈妈不能让她睡觉,明天一早,他们家的船就此要开往城里,船上有没有马莉事关重大,这时候她不能睡,他们自己也很累很困了,但还硬撑眼皮继续做说服动员工作。马莉呵欠连天,却不能睡觉,她有些烦躁,但她是个很机灵的小孩,她想起“好汉不吃眼前的亏”的老话,就赶紧对马同志和黎同志说:“好吧好吧,你们说了半天的大道理,我不接受也得接受,毕竟你们是大人,我听你们的,明天上船我们一家一起走。”马同志和黎同志本来是准备彻夜不睡攻坚的,不料这么快就攻下来了,他们简直是喜出望外,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道:“马莉好,马莉到底是懂事的孩子。”马莉说:“我长大了嘛,长大了当然要懂事。”
你们肯定已经猜到马莉使的是缓兵之计,这谁都看得出来,只有马同志和黎同志看不出来,不是因为他们笨,因为在他们眼里,马莉还是个小孩子,他们不会想到一个孩子有那么多心眼。马莉使缓兵之计,是因为她要睡觉,不想和爸爸妈妈再费口舌,不如先美美地睡上一觉,天大的事明天早晨起来再说。
这一夜他们睡得特别踏实,是全家下放以来,最踏实的一夜,连每天晚上的狗叫都没有听见。第二天一早,队里的锣鼓声就响起来了,全小队的人都来帮马同志家搬家,家具不多,一会就上了船,然后是各家各户送东西,几个鸡蛋,一袋大米,还有酱肉醃鱼之类塞得船上东一个包包西一个袋袋,到处都是,马同志和黎同志又感动又难过,说不出话来,只听见外婆一个人的声音:“没得命了,没得命了。”炮仗也放过了,船就要开了,大家这才发现马莉不在,马同志黎同志回想起来,一早起来就没见马莉,因为沉浸在离乡的激动之中,他们先前都忽视了马莉,现在到处找也找不到了,最后才发现门上贴了一张纸,正是马莉贴的,马莉的条子很简单:“我去上学了,你们不要来找我。我喜欢农高中,我决定不转学,等念完了高中再说。”
马同志和黎同志面面相觑,最后在大家的劝告下,他们的船起航了。看得出来,马同志和黎同志是留恋乡村的,但是他们和涂医生和知青一样,早晚是要走的。
马莉到底是留了下来,大人们的离去,对她好像没有什么影响,她一如既往每天上学、放学,有空闲的时候,就来帮我的忙。她心安理得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过日子,日子似乎很正常地进行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其实马同志和黎同志并没有放弃对马莉的工作,他们回城后不久,把工作和家里的一些事情都安排好了,又下乡来了,他们还是决定再花一点力气把马莉拉回去。但这一次他们变换了手法,没有直接跟马莉正面冲突,而是从侧面先去了解马莉的想法,然后进行分析推测,最后他们一致认为马莉可能是谈恋爱了,因为只有恋爱中的女孩子,才会不顾一切,才会自毁前程。
马同志和黎同志轮班对马莉进行跟踪,他们终于发现确实有个男同学几乎每天都伴随着马莉一起上学放学。他家在后窑东边的一个大队,从他的家到农高中,不必经过后窑,但他每天都舍近而求远,先走到后窑村前的九里桥,在桥头等待马莉,等马莉到了,他们就一路说说笑笑往农高中去,晚上回来也是这样,男同学先走过自己的大队,再走到后窑的桥头,然后在桥头和马莉分手,看着马莉走进自己的村子,才回头离去。
马同志和黎同志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根源,他们暂时没有跟女儿把事情摊开,而是先到公社,托人把那个男同学从农高中约出来,约到一家面店,请他吃一碗面,边吃边做工作,他们准备得很充分,他们有许多合情合理实事求是的话要说给他听。可结果马同志和黎同志辛苦准备的那些话根本就没有用得上,那个男生一走进这场合,就明白了事情,他说,你们不用做工作的,我们不是小孩子了,我们自己会处理自己的感情问题。然后男同学吃掉了那碗面,就走了。把马同志和黎同志撂在那里发呆。
现在马同志和黎同志只有背水一战了,马莉从农高中回来了,马同志和黎同志端开了架势,可谁也开不了这个口,马同志想让黎同志先说,黎同志又想让马同志先说,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倒是在一边的等着看结果的曲文金急了,说:“马妮(莉),你爸爸妈妈说你在谈(胆)恋(念)爱。”马莉“啊哈哈”地大笑起来,说:“我知道你们找过周海平了,你们还请他吃一碗面,是猪肝面,三两的,可惜了,还不如买给我吃呢。”马莉又乱笑了一会,笑够了才说:“谁说我谈恋爱,没有证据不要乱说啊。”黎同志说:“周海平自己都承认了,他还说,自己会处理感情问题呢。”马莉翻了翻白眼,不屑地说:“感情问题也有各种各样的嘛,有相亲相爱,还有单相思嘛——”黎同志赶紧说:“你的意思是说,周海平单相思?”看得出来他们稍稍地松了一口气,但马上又觉得不对头,马莉的话里有破绽,黎同志说:“不对,如果你不喜欢周海平,怎么会让周海平放着宿舍不住,天天陪你上学放学?”马莉对黎同志的问题更感不屑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他愿意,怪得着我吗?”马同志也发现了里边的问题,板起脸严肃地说:“马莉,你是在利用周海平?”马莉笑道:“爸爸,别说得那么难听嘛,什么利用不利用,我只是找个人陪陪罢。”话说到这儿,大家都明白了马莉的花招,她假装喜欢周海平,让周海平误会,然后心甘情愿地陪她走路。我早已经说过,马同志和黎同志都是老实人,他们不能接受女儿的这种行为,马同志说:“马莉,你这么做太不道德。”黎同志也说:“我们家的人,从来不会这样对人,怎么到了你这儿,稀奇古怪的事情就都出来了?”马莉说:“大概我不是你们亲生的,我是从厕所里捡来的吧。”马同志和黎同志面对这么个女儿,既百思不得其解,又黔驴技穷,最后他们终于要放弃了。
我虽然知道马莉是女的万小三子,狡猾得很,但还是没想到她会使出这一招美人计来解决自己的难题,我倒是有点担心她的那个同学周海平,以后要是发现了马莉的诡计,会怎么样,会不会想不开,会不会出问题?不过,现在还不到揭开谜底的时候,还是让周海平暂时地沉浸在爱情的快乐中吧。
马同志和黎同志看起来是要彻底放弃了,他们临走前到大队部跟干部们告了别,他们和干部说了什么我没听见,我只看见裘二海送他们出来,一直把他们送到守在河埠头的船上,这个河埠头就在我们院子门前,只要我们的院门开着,我坐在家里就能看见。
送下放干部的船第二次离开了我们村的河埠。
马同志和黎同志走的时候,马莉已经去上学了,等她从学校回来,屋里早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人给她做饭,马莉一点也不悲伤,她高高兴兴地给自己做饭,嘴里唱着“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还没等到马莉把饭吃上嘴,裘二海就来了,他站在马莉家门口喊:“马莉,马莉。”我们听到了都跑出来。我们,你们都知道,仍然是指我、裘金才、曲文金,还有裘奋英。裘奋斗也在家,他也听到了叫喊声,但他没有出来,他似乎从小就不合群,热闹的地方他都不去,他很孤立,不知道他的内心孤独不孤独。
我们出来就听裘二海跟马莉说:“马莉,你们家已经离开了后窑,这间屋子,本来是队里分给下放干部住的,现在下放干部走了,队里就要收回屋子了。”裘二海这句话一说,分明是要赶马莉走。马莉没着急,倒是别人替她着急了,先是曲文金,后是裘金才,再是裘奋英,他们三个人,总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他们异口同声地要替马莉说话,但是裘二海没让他们说出来,他对他们挥挥手说:“你们靠边站站。”我在一瞬间里也觉得裘二海做事情有点人走茶凉的味道,有点不够意思,所以我也想替马莉说话,但话刚到嘴边,我忽然聪明起来,我想,下放干部马同志和黎同志又不是今天刚走,今天是他们第二次走了,如果队里要收回房子,应该在他们第一次走了之后就收了,怎么会拖到今天才说出来?马同志和黎同志离开前曾经去找过裘二海,我不知道他们跟他说了什么,但是从裘二海现在的态度看起来,我猜出来收房子是马同志和黎同志的主意,他们是想借此手段逼马莉走,马莉无处可走,那就只能回家。想到这儿,我啊哈了一声,为自己的聪明感到自豪了。马莉瞥了我一眼,说:“你啊哈什么?”我不好说出来,只能又啊哈一声,马莉说:“裘二海,是我爸爸妈妈叫你这么做的吧?”原来马莉也猜到了这一招。裘二海被点穿了,并不觉得尴尬,他的脸皮反正厚得很,他说:“你别管是谁的主意,我们公事公办,既然户口已经走了,房子就得收回来,要不然,像涂医生,像知青他们都可以霸着队里的房子不还,那还成什么规矩?”马莉又朝裘二海翻个白眼,说:“我肚子饿了。”转身就跑进去,端了一碗饭出来,连吃边说:“要不,我边吃你边说?”裘二海也换了个思路说:“你要是不肯退房,那就是租房,你得付租金。”马莉不假思索地说:“可以,你说,要多少?”裘二海没料到马莉会这么爽快地答应付房租,他顿了一顿,赶紧挥挥手收回了自己的建议,说:“算了吧,房租很贵的,你付不起。”裘二海的话再次露了馅,这个主意看起来也是马同志和黎同志出的,他们只给了马莉基本生活费,如果马莉付了租房费,她就没有饭吃了。但是马莉宁肯没饭吃,也要继续住这个房子,她当场就从身上掏出一点钱来,放到裘二海手里,很瞧不起裘二海说:“你喜欢钱,给你钱。”结果束手无策的倒是裘二海了。当然我也跟着着急,我说:“马莉你做事情欠思考,你把吃饭钱付了房钱,你吃什么?”马莉说:“我饿不着,不仅饿不着,还会吃得饱饱的。”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更觉得她像个小妖怪。果然马莉紧跟着就说出了很妖怪的话,她说:“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有你们这样的好邻居、好领导,还怕饿着吗?我早就想好了,一三五,吃万泉和的,二四六,吃裘二海的,星期天嘛,你们就别跟我客气,我自己想办法。”裘奋英在旁边插嘴说:“马莉姐,星期天吃我们家的。”曲文金和裘金才连连点头,我和裘二海只好面面相觑,一向自以为百战百胜的裘二海彻底败下阵去。
其实裘二海也是受了马同志黎同志之托才这么做的,既然马同志黎同志自己都没能说服马莉,裘二海败下阵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到底也没好意思收马莉的房钱。但马莉倒厚着脸皮三天两头跑到我这里来蹭吃蹭喝,我说:“马莉,你一个女孩子肚量真大,我和我爹两个人加起来都吃不过你。”马莉说:“我正在长个子,当然要多吃一点,不然长得像你这么矮怎么办?”
听说周海平后来发现了马莉是在利用他,他生了气,很伤心,再也不陪马莉走路了。但是很快又有另一个男同学接替了周海平的工作,他和从前的周海平一样,每天陪马莉上学放学,周海平告诉他,马莉是在利用他,他还批评周海平用情不专。
马莉的情绪一直很平稳,功课也蒸蒸日上,她是农高中这一届同学中少有的几个被学校寄于高期望的学生,但是最后的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马莉没有考好,她的分数刚好够上最低档次的本科,马莉说:“上这种烂本科,我还不如去上专科呢,专科能学到真本领。”最后马莉放弃了本科,自作主张填了一所三年的医专。
马莉走的那一天,对我说:“万泉和,我吃了你的,你不要耿耿于怀,我会还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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