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医生万泉和

后窑村是中国乡村特殊历史时期的缩影。后窑医疗站的赤脚医生万人寿病倒了,后窑村没有了自己的医生。谁能来接班呢?万泉和。可是这个万泉和凭什么来接班,他学过医吗?没有。但他是万人寿的儿子,他不当医生谁来当呢?在这个贫困落后的后窑村,如果他不当医生,还会有谁来关心农民的疾病?作者以日常性叙事风格,通过内敛的幽默,用琐碎的日常生活细流构建精神世界,用饱含温情的态度关照人、社会与疾病之间的关系,刻画了一个乡村赤脚医生的形象,由此展示中国乡村的根系,深切表达出对中国乡村社会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在平淡之中描绘出主人公内心的那个本真的世界。

第五章 万泉河水清又清
有一天涂医生刚出去不一会,有个人就偷偷地闪了进来,我一看,是万全林。他前一阵跌了跤,一直是涂医生给他治的,所以我说:“万全林你不巧,涂医生刚刚出去。”万全林赶紧压低了嗓音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在门角落里守了一会,看他出去,我才进来的。”我说:“你干什么?”万全林说:“我想,我想请万医生看看。”我说:“你等一等吧,我还没吃饭呢,肚子好饿。”万全林却急了,说:“万医生,万医生,你快点好不好?”看他很急,问道:“你急什么?”他说:“我怕涂医生回来了。”我不明白。万全林朝外面看了看,回头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说:“我这脚,让涂医生看了一个多月了,一点没见好,还越来越痛。”我放下饭碗,替他看了看,发现伤口是长起来了,但水肿很厉害,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问题,只好问万全林:“涂医生怎么说的?”万全林说:“涂医生说是皮外伤,就是给我上点药。”他说了,又觉得自己没把事情说清楚,赶紧补充道:“万医生,我觉得涂医生没有看准。”停一停,又补充道:“万医生,我知道涂医生是你的老师,但是有时候老师也会输给学生的,就像那时候我们家万小三子耳朵里的毛豆,你爹万人寿医生说是什么炎,还是你一眼就看——”我赶紧“嘘”了一声。万全林朝里间看了看,说:“你爹听得见吗?”我说:“我也搞不清楚,他不说话,谁也搞不清楚他听得见还是听不见。”万全林信服地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都一个多月了,要是皮外伤,还不好呀?”我说:“你要是说涂医生没看准,我恐怕也看不准了。”万全林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们都知道万医生有鬼眼的,要不然,你也没有学过医,怎么就能当医生呢。”万全林真不会说话,但我知道他是好心说错话,我没跟他计较,我又翻了翻他的腿脚,摁了摁伤口,万全林杀猪般地嚎起来。裘金才曲文金还有马开马莉他们听到万全林的叫喊,都过来看热闹。我本来是想糊弄他一下,就把他打发走的,不料现在大家都围过来了,我只觉得头发一阵发麻,涂医生都弄不来的事情,我怎么能弄?可我已经无路可退,我挠了挠发麻的头皮,其实是为了让自己镇定一下,马莉尖声说:“万泉和你手指甲全是黑的,好恶心,去洗手。”我嫌她烦,但也只得去洗了手,心里一边盘算着,根据万全林的这种叫法,我觉得可能骨头上有问题,但是皮肉包得好好的,我看不见骨头上的问题。我鼓了鼓勇气,就拿刀将他的皮肉划开来,我拿刀划他皮肤的时候他都没有杀猪般地叫,这让我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曲文金他们也没想到我会动这么大的手术,看到我拿刀划开了万全林的腿肉,露出了白花花的骨头,就大惊小怪地“哎哟哎哟”起来,大舌头曲文金连声地说:“吓吓(煞)我了,吓吓(煞)我了!”我说:“你们哎哟什么,这就是一个普通伤口呀,你们真没见过世面。”其实万全林的腿伤很严重,而且这么划开皮肉见骨头也确实是蛮瘆人的,我这么说,一方面是安慰万全林,更主要是安慰我自己,我看到皮开肉绽心里就打抖,如果他再紧张起来,脑子混乱,不配合,我就无法治他的伤。我这么说了,围观的几个人果然不吭声了,为了显示自己也是见多识广的,他们沉着冷静地看我行医。不出我所料,万全林果然是腿骨出了问题,一根小骨头断裂开了,像一根刺一样刺在他的肉里,他怎么不要杀猪般地嚎叫?我从来没有治过这样的骨科病,但现在大家看着我,我只得硬着头皮把他的骨头弄平了,再拿针缝好伤口,绑上伤药,固定好。
围观的几个人这时候才透出一口气来,不约而同地拍着胸,说:“喔哟哟,喔哟哟,害怕得来,害怕得来。”万全林说:“你们真是胆小,我不害怕,我一点也不害怕。”他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走了几步,就停下来,奇怪地“咦”了一声,说:“不疼了?”我说:“骨头帮你弄直了,不再刺肉了,就不疼了。”万全林说:“已经好了?”我说:“没有好呢,你回去养几天,别干活了。”万全林说:“我知道了。”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说:“我不会碰到涂医生吧?”
万小三子已经长成个毛头少年,嘴唇那里生出点黄黄软软的小绒毛了,他跟着他爹来医疗站,他爹进来看腿的时候,他在院子撵鸡追狗,搞得鸡飞狗跳,但我们没听见,因为那时候他爹正在嚎叫。等他爹万全林从医疗站溜出去,万小三子还不想走,他要等裘金才和曲文金都忙活去了,就在院子里欺负裘奋斗。裘奋斗长得有点奇怪,身子小,但头很大,脸也大,脸上有很多肉。万小三子捏住他的两边脸蛋,把他提起来,裘奋斗肯定是很痛,但他眼泪噙在眼里却不掉下来,也不吭声。裘奋英看不过去了,走到万小三子背后,伸出两只手对准万小三子的两个腰眼呵痒痒,万小三子怕痒,腰里一软,手里就没劲了,裘奋斗挣脱出来,仍然不吭气。裘奋英说:“哥哥你快跑!哥哥你快跑!”裘奋斗偏不跑,犟头犟脑地瞪着万小三子,万小三子倒没了趣,说:“不跟你玩。”裘金才从屋里出来,裘奋英告诉他万小三子欺负哥哥,裘金才拉了孙子孙女的手,说:“叫你们少到院子里来,叫你们在屋里待着。”两个小孩不吭声,就被拉进去了。
我批评万小三子说:“万万斤,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裘奋斗好好的又没有惹你,你为什么要欺负他?”万小三子说:“什么种子开什么花嘿什么阶级说什么话,万医生,你什么阶级?”我还是批评他说:“万万斤,你小孩子不要乱说,什么阶级不阶级,你不懂的。”万小三子说:“万医生,你给我听着,你以后别再叫我小孩小孩的,我长大了。”我“嘻”了一声,嘲笑他说:“小孩总是说自己长大了,一个你,一个马莉,马莉还说要结婚呢。”万小三子愣了一愣,说:“马莉要结婚,她跟谁结婚?”我见他认真了,更觉得小孩子好笑,我说:“结婚呢,热昏吧,你见过十岁的小孩结婚?你以为是旧社会,童养媳啊?”万小三子说:“不对,马莉不是十岁,她是十二岁,跟我同年,比我小一个月零五天。”我说:“你倒弄得清楚,你弄这么清楚干什么?查户口?”万小三子总是一脸流氓腔调,但我问他把马莉的年龄弄那么清楚干什么,他忽然收敛起流氓腔,甚至还红了一红脸,说:“你懂个屁,不跟你说。”就跑了出去。
一个星期以后,万全林又来了,他还是守在门角落等涂医生出去后才进来的,他的腿骨已经长好了,不疼了,我替他再换了一次药,跟他说:“好了就好了,你别多说了。”我不想他出去给我吹牛,说涂医生的本事不如我,就像上次我夹出了万小三子耳朵里的毛豆,他就说我爹不如我,害得我爹吃我的醋。其实我心里明白得很,夹毛豆完全是因为我不懂医,你想一个不懂医的人,听说一个人耳朵痛,能怎么办?也只能扒开他的耳朵看看吧,这一看,就看巧了。而万全林的腿呢,和万小三子的耳朵一样,我也只是扒开来看一看而已,可是因为裘金才曲文金他们看热闹,我有英雄主义思想,才硬着头皮弄了这一手。
好在万全林也不笨,他知道我的意思,跟我保证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要给涂医生一点面子,再说了,下次生了病,还是要找他的呀。”万全林这一次说到做到,不仅自己闭紧了嘴巴,还吩咐家属不要张嘴,但是他却忘了他家还有一个最难缠的家属,那就是他的小儿子万小三子。万小三子向来喜欢添油加醋,结果一传十,十传百,事情越传越远,还越传越神,弄得大家看见我,都格外的客气,有人竟还恭喜我,又说起我的鬼眼。
后来涂医生也渐渐地听到点风声,听出点意思,却不肯直接问我,就拐弯抹角地跟曲文金探听,涂医生假装想不起来了,说:“万全林?哪个万全林?我怎么不记得万全林?”其实我知道他记得万全林,知道哪个是万全林,因为他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盯得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最后涂医生总算点了点头,说:“到底是我教出来的。”他能这样想,我心里轻松了一点,赶紧谦虚地说:“涂医生,名医看病头,庸医看病尾。”不料马屁拍到马脚上,我把话说反了,常言应该是“庸医看病头,名医看病尾”,我的意思,分明就是在骂涂医生庸医说我自己是名医呀。涂医生气得哼了一鼻子,说:“你少来你爹那一套。”他又牵连上我爹了。又说:“万泉和,你到底想证明你是我的学生,还是你是你爹万人寿的儿子?”我说:“我既是涂老师的学生,又是我爹万人寿的儿子。”涂医生听了笑起来,说:“你说的倒是事实,不过我要警告你,你虽然行医还可以,但是你对女人实在是不了解。”
我知道他在说刘玉,但我假装不知,我看到裘金才在院子里晒被子,我就去逗他。因为我知道裘金才的心思,有时候我高兴,有心情,就逗裘金才说曲文金,或者我没有心情,情绪不好,我也会逗裘金才,好像跟他说了曲文金,他高兴,我也会跟着高兴起来。这会儿我避开涂医生,去跟裘金才说:“裘金才,你和你家媳妇很有缘哎。”裘金才说:“咦,你怎么知道?”我说:“这是明摆着的嘛,你叫裘金才,你媳妇叫曲文金,你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金字。”裘金才最乐意听这句话,我一说,他准上钩,果然他就说:“是呀,文金说她生下来的时候,本来大人要给她起个名字叫文英的,后来算命先生说她命里缺金,就叫文金了。”我说:“其实她就算不叫文金也不要紧。”裘金才明知故问道:“为什么?”我就明知故答道:“因为你的名字里有金呀,她嫁到你家,就不缺金了嘛。”裘金才乐呵呵地说:“那倒也是,不过,还是多一点金好。”
自从刘玉不再来,另外有一个人倒是常常来了,他就是万小三子。他的到来当然跟刘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替他爹万全林弄好了腿骨,或者他又想起当年我夹出了他耳朵里的毛豆,总之他现在替代了刘玉三天两头跑合作医疗。其实,万小三子就算天天来,也代替不了刘玉,再反过来说呢,就算他从来不来、永远不来,他也无法从我心里走开。这些年来,万小三子一直是我心底里的一个谜,这个谜到现在也没有解开。
我开始接近万小三子,一想到他当年居然能把万继忠吓死我就浑身起寒毛疙瘩。万小三子聪明机灵,我刚一开始关注他,他就敏感到了,他恶狠狠地对我说:“万医生,我警告你,不要干涉我的人身自由。”万小三子对村里任何人都是想喊什么就喊什么,甚至对裘二海这样的干部,他也可以直呼其名,但对我却是例外,他从来没有直呼过我的名字,从一开始就喊我万医生,无论他对我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永远都这么喊我。他的这个习惯,以后还将一直进行下去,进行到底。
我说:“万万斤,我怎么干涉你的人身自由了?”万小三子说:“我到合作医疗站来管你什么事。”我说:“我没有管你呀,你爱来就来,你只希望你不是因为生病才来。”万小三子还想说什么,就看到马莉从她家里出来,万小三子丢开了我,迎到马莉面前,踮了踮脚,一脸茫然地说:“咦,前几天你还跟我一样高,现在你怎么比我高了。”马莉蔑视地拿眼睛往下瞄了瞄他,说:“我可以这么看你,怎么,你不服?”万小三子说:“高就是高,是事实,有什么服不服的,我只是奇怪,你是怎么长的,长得这么快?”马莉弄怂他说:“我吃大便的,你吃不吃?”万小三子只说了一句:“你骗人。”就再也没话了,我也觉得奇怪,万小三子一张嘴,能把活人说死,把死人说活,怎么到了马莉面前,就那么笨嘴拙舌。马莉丢开他就往外走,万小三子紧跟在后面追问:“马莉,马莉,你到哪里去?”马莉回头白了他一眼,说:“我到哪里去要向你报告吗?你是谁?队长?书记?”万小三子说:“要不要我陪你去?”马莉再次蔑视他说:“你要当我的跟屁虫?你还不够资格。”说罢,马莉撇撇嘴,两条长腿一颠一颠,哼哼着什么,扬长而去,把万小三子一个人扔在空空的院子里很没趣。
也该是裘奋斗倒霉,偏偏这时候从屋里跑出来,被万小三子逮个正着,万小三子正要下手的时候,裘奋英追了出来,一看哥哥又要吃苦头,这回小姑娘一改喊爷爷喊妈妈救命的老办法,赶紧跑到万小三子跟前说:“万小三子哥,你放开我哥,我陪你去找马莉姐。”裘奋英简直是个仙人,她这话一出口,万小三子的手立刻松开了,眼睛直盯着裘奋英,嘴张着,好像一个中风病人,就要流口水了。裘奋斗被放开了,却倔着头不走,恶狠狠地盯着万小三子,他虽然比万小三子小好多岁,也吃过万小三子很多苦头,却一点也不怕他。万小三子说:“我让你走了,你自己不走不能怪我啊。”裘奋英说:“万小三子哥,你要答应以后不再欺负我哥。”万小三子不仅点头,甚至还有点低三下四的样子,说:“我答应了嘛。”裘奋英说:“可是你说话不算数的。”万小三子想了想,伸出手给裘奋斗,说:“我们拉钩,拉钩就是讲和,讲和了我们就是兄弟,兄弟和兄弟是不会打架的一”他回头略带讨好地问裘奋英:“奋英你说对不对?”可是裘奋斗不理他这一套,把手反背在后面,就是不伸出来,不跟他拉钩。万小三子没法了,他也下不来台,就对裘奋斗说:“你看你看,一个男人,这么小气,我总共才踢过你一次屁股捏过你两次脸,七队的周小扁,我天天扁他,他还给我送桑枣吃。”裘奋斗坚硬如铁,就是不给他下台。万小三子恼了,威胁裘奋斗说:“怎么,你不肯讲和,不肯讲和就是想挨打,你讲不讲和?不讲,我就再打!”裘奋斗脸皮都没有扯一扯,眉头也没有皱一皱,他像一尊小铁塔,竖在那里就不准备再动弹了,他是恨万小三子恨到骨子里了,我在一边看在眼里,心里倒有点害怕起来,本来我是见了万小三子头疼的,现在我觉得可能裘奋斗比万小三子更厉害一点呢。还好,他们还都是小孩子。
万小三子一心惦记着去找马莉,宁可咽下这口气,不跟裘奋斗一般见识了,他催促裘奋英:“马莉到哪里去了?我们去找她吧?”可怜的裘奋英,我是看出来了,她哪里知道马莉到哪里去了,可是为了救哥哥,她豁出去了,勇敢地说:“走吧。”
等裘奋英带了万小三子走后,裘奋斗还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我过去拉他,我说:“奋斗,万小三子走了。”裘奋斗眨动着小眼睛,不说话,防范警惕地瞄着我,他真是裘金才的嫡亲孙子。
万小三子追没追上马莉,追上了马莉他们又说了些什么,这些我都不知道,后来马莉回来了,但不是和万小三子裘奋英一起回来的,是被她的爸爸马同志带回来的。马同志走在后面,马莉走在前面,所以要说是带,更像是押,只是押人的马同志一脸惶惑,而被押的马莉却像个宁死不屈的英雄。
进了院子马同志就对黎同志说:“你说这个小孩,撞着什么鬼了,把自留地上的蔬菜都给拔了。”马莉立刻反驳说:“没有都拔,只拔了一小块。”马同志说:“小一块也不能拔,那是我们的菜地呀,拔了我们吃什么?吃白饭?吃酱油泡饭?”马莉说:“白饭就白饭,酱油泡饭就酱油泡饭,有什么了不起。”马同志说:“你愿意吃白饭你可以吃,但是家里其他人不能跟着你一起吃白饭。”马莉翻了翻眼皮说:“所以我只拔了我的那一块地。”马同志说:“你的地?你小孩子哪里有地?”马莉说:“那是队里分给我们五个人的地,不是给你一个人的,也不是给你们四个人的,要不是我们家有五个人,你不可能拿到那么多地。”马莉真是人小心眼大,什么都知道。现在轮到马同志语塞了,事实也是这样,马莉只是在那块自留地上拔掉了五分之一的蔬菜,想种一些另外的什么种子下去、正好被马同志发现了,马同志并不知道她要种什么,但肯定不是蔬菜。现在马同志和黎同志都拿马莉没有办法,马莉真不讲理,差不多就是一个女的万小三子。马同志和黎同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黎同志说:“马莉,自留地是公家给我们种蔬菜留着自己吃的,不允许种其他东西,上次七队的老周种了向阳葵去卖,犯了投机倒把的错误。”马莉说:“我又不种向阳葵。”黎同志赶紧趁热打铁追问:“那你种什么?”马莉没有上当,警惕地闭紧了嘴巴。马同志生气地说:“马莉,你不听我们的话?我叫裘书记来跟你说,裘书记会告诉你,自留地是用来干什么的。”马莉冷笑一声,说:“裘书记,裘书记我怕他吗?”她连裘二海都不怕,真拿她没办法了,最后马同志和黎同志只得求助于万老木匠,把他们的自留地用高高的竹篱笆围起来,马莉人小,爬不进去,但马莉并没有放弃,她改变了行动方案,回到院子里,在院子的一角,洒下了种子。
种子渐渐地发芽了,再过些日子这芽就像小树一样地慢慢长粗起来,但谁也不认得这是什么东西,马莉天天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长起来,马同志和黎同志也叫我过去看过,我也看不出来。涂医生是从来不参与院子里的事情的,除了刘玉在的那一阵,他还有点兴趣,刘玉走了以后,他要不就是出诊,要不就是守在合作医疗站的屋子里,连门槛都不肯跨出来,他觉得乡下人的事情太琐碎,没意思,不想掺和。可有一天涂医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院子里的那个角落,他一看,奇怪起来,就喊我了:“万泉和,万泉和,你过来看。”我跑过来,涂医生说:“你不认得这是什么?”我又看了看,还是不认得。涂医生说:“我白教了你,这是山茱萸。”山茱萸是一种中草药,我没有见过,怎么会认得它呢,我虚心接受涂医生的批评,但是涂医生是西医,什么时候教过我中草药呢?再说涂医生怎么会教我识别中草药呢,他对我爹经常给病人开中药方子一直很不以为然,连嘲带讽的。涂医生见我不说话,又说:“你看看你自己,要基础没基础,要态度没有态度。”涂医生回到自己住的东厢屋,过了一会出来,手里拿了本书,递给我,说:“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一看,是一本《常用中草药》,我翻开一页看了看,里边全是介绍中草药的,每一个药名下面,都有关于这种药的介绍和图画,我很快找到了山茱萸,发现它的叶子有点像梅叶,还有果实,果实画得不清楚,看上去有点像鸡头米,关于它的文字介绍是这样的:山茱萸(枣皮、萸肉),栽培或野生小乔木,果肉人药。性能:酸涩温。补肝肾、固精、敛汗。用法:治肝肾虚弱、腰膝酸软、头晕、耳鸣、阳痿、遗精、小便频数、自汗、盗汗、月经过多。用量:2~4钱。我认真地看了两遍,觉得书上画的山茱萸和马莉在院子里种的山茱萸不一样,我拿着书问涂医生:“涂医生,这里画的不一样,马莉种的是山茱萸吗?”涂医生说:“蠢啊,山茱萸是多年生乔木,像树一样,有的要长几十年上百年,最快的也要一两年才结果子,果肉才是药。”我明白了,我指了指马莉种的山茱萸,说:“我知道了,它们才刚刚开始生长。”涂医生看了我一眼,说:“我怎么老觉得你是个傻子。”
马莉和马开跟着爸爸妈妈下乡以后,一直在乡下的学校念书,但自从马莉种了山茱萸以后,她就开始逃学,常常不见了人影,一去就是老半天,要不就是蹲在院子里守着她种的山茱萸,一蹲又是老半天。老师见马莉不上学,就来找马莉的家长说话,老师一进院就看到马莉蹲在那里,赶紧问她:“马莉,你怎么不上学?”马莉朝老师翻了个白眼,说:“你上的课不好听,我不要听。”马莉的话正好被走出来的马同志听见了,马同志很生气,他们家是城里的干部人家,马莉和马开在学校填的表格上家庭出身一项都是填的革命干部。虽然马同志是犯了错误的干部,但表格上没有让写明犯没犯错误,所以他们总是毫不客气地填上革命干部,可革命干部的小孩哪有像马莉这样的,马同志气得脸都白了,但他是个老实人,他是不打小孩的,他气得不行就往地上一蹲,双手抱着头,倒是从来不管闲事的涂医生看不过去了,跑到院子的角落里,用脚去踢马莉种的山茱萸,一边踢一边说:“别种了,没有屁用的,长不大的,这里的土壤不适合种——”涂医生的话音未落,就听得马莉大喝一声:“涂三江,你给我住腿!”涂三江万没想到有人会喊他涂三江,他听惯了大家拍马讨好的喊法——涂医生涂医生,这会儿听到凶巴巴的涂三江三个字,他还以为不是喊的他呢,一时愣住了,闷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气道:“你,你说什么?你喊我什么?”马莉说:“我喊你涂三江,怎么,难道你不叫涂三江,涂三江,我告诉你,不许你碰我的东西!”涂三江这会儿彻底地明白过来了,说:“你喊我涂三江?涂三江是你喊的?你喊喊万泉和也就算了,你竟然喊我涂三江?!”马莉蹲下去,小心地扶持着那几棵被涂医生踢歪了的山茱萸,嘴上还在说:“我就喊了,你能拿我怎么样,你就是涂三江,涂三江!”涂三江气得不轻,指着马莉说:“你给我喊回去,你得重新喊过,你得喊我涂医生,要不,要不——”马莉说:“要不怎么,你打我?你打好了,你试试,”涂医生愣了愣又说:“没见过,没见过城里小孩这么不讲理的,你要是我的女儿,我打死你!”马莉说:“我才不做你的女儿。”涂医生说:“你比我女儿啊,差远啦!”马莉冷笑一声说:“你女儿好啊?好她怎么不来看你,几年也不来看看你!”涂医生一下子被击中了,他像触了电似的浑身一哆嗦,话也说不出来了。马莉却不放过他,还说:“你得了吧,你女人和你女儿,她们都不要你了。”涂医生眼看着就着了一个小孩子的道,他的思路不由自主跟着马莉的思路走,说:“不可能,你瞎说!”马莉说:“怎么不可能,她们就是不要你,你是乡下人,她们看不起你。”涂医生说:“你瞎说,我不是乡下人,我是医生。”马莉说:“你是赤脚医生,就是乡下人,你女人是城里人,她要跟你离婚!”这时候一直蹲在地上抱着头生气的马同志“忽”地跳了起来,扑到马莉面前,抓住马莉就说:“我从来不打人的,我从来不打人的,但是现在我一定要打你了!”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窜了过来挡在了马同志举起来的手掌下面,说:“你敢打?”万小三子出现了,他救出了马莉,拉着马莉就要往外跑,马莉却不领他的情,甩开他的手,从嘴角缝里漏出一句:“多管闲事多吃屁。”万小三子赶紧拍马屁:“马莉,你到我家的自留地上去种,我跟我爹说。”马莉这才露出了笑意,说:“你爹听你的?”万小三子说:“当然,不光我爹,我妈,还有我两个哥哥,他们都听我的。”马莉不信,万小三子急了,回头对裘奋英说:“你说,你告诉马莉。”裘奋英说:“马莉姐,万小三子家万小三子最大。”裘奋英大概觉得这句话还不够分量,又补充说:“马莉姐,万小三子哥说了,为了马莉姐的事情,他宁可得罪天下人。”马莉“扑哧”一声笑了,终于正眼瞧了万小三子一眼,说:“想不到你还挺忠的。”万小三子像条忠实走狗,朝马莉点着头,呵着嘴,就差没有吐舌头了。
马莉把山茱萸种到了万小三子家的自留地上,但她并没有因此对万小三子好起来,她仍然爱理不理,高兴的时候,才拿正眼看他一下,不高兴的时候,吆来喝去。万小三子总是百折不挠屁颠屁颠追随在她后面。还幸亏裘奋英起了不小的作用,帮着万小三子拍马莉的马屁,马莉对裘奋英的话似乎还比较听得进去。万小三子也总算说话算话了,从此再没有欺负过裘奋斗。
马莉自从在万小三子家的自留地种上了山茱萸,山茱萸长势喜人,马莉的心情也越来越好,她又循规蹈矩地去上学了,落下的功课很快就补上去了,老师又来家访了,这回是来表扬马莉的。老师觉得马莉如果再努一把力,就有希望考上公社的片中。上片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个大队都有小学,但七八个大队才有一所片中,并不是所有小学毕业生都能上片中,那时候上片中像当兵一样光荣而艰难。老师来家访说,马莉现有的水平,要上片中还不是十拿九稳的,还要再加一把劲,老师希望家长能够配合学校,让马莉的情绪稳定一点,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虽然老师是来说好话的,但马莉却并不喜欢老师来,老师来的时候,她就跑出去了,她一边跑过院子一边在唱:“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前几天来放了露天电影《红色娘子军》,是芭蕾舞,里边有这首歌,放过电影马莉就开始唱了,天天唱出来唱进去,但是她只唱了这两句,就停下来,从头再唱:“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又停下,又重头唱,马开嫌她烦,说:“你不会唱就不要唱,老是翻来翻去就会这两句,烦人。”马莉不理他,继续唱自己的歌:“万泉河水,清又清——”裘奋英一直伺机拍马莉的马屁,她虽然比万小三子小得多,也没有万小三子那么机灵聪明,但她毕竟是个女孩,也许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间,会有更多的相通的东西,她忽然对马莉唱的内容有了新发现,她找到了拍马莉马屁的好机会,裘奋英说:“马莉姐,马莉姐,万泉河水就是万泉和医生,一样的万泉和(河)哎。”马莉开心地说:“你听出来了?”裘奋英知道马屁拍准了,一激动,一兴奋,也跟着马莉一起唱起来:“万泉河水,清又清——”哪知马莉立刻拉下脸来,厉声说:“裘奋英,不许你唱,这是我唱的。”裘奋英第二个马屁拍到马脚上,被马踢了一脚,踢痛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但不管她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她都不会再唱“万泉河水清又清”了。
我好像说了太多马莉的事情,其实马莉跟我没有关系,跟我们大队合作医疗更没有关系,她是个小孩,小孩做事情,就是没理可寻无理可讲的,等她长大了,自会知道自己的荒唐,我们现在不说她了,还是说合作医疗站的事情,说我们的病人。
说到病人我心里就压上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就是万里梅。万里梅虽然给我介绍了一次不成功的恋爱,但我还是很担心她的病,我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病了好多年,好也好不起来,坏又坏得拖拖拉拉。万里梅的身材开始发生变化了,她胖了起来,每次来合作医疗看心口痛,她都要转一下身体,向我们展示一下她的新身材,她说:“我胖了吧,我婆婆说我是药胖。”万里梅已经吃下去那么多的药,而且她还要继续吃药,也不知道哪一天是个尽头。不过万里梅并不像我这样灰心,她一如既往信心百倍,乐观开朗,她来合作医疗站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每次来了,总是先安慰我,说一定给我介绍对象。但我知道她可能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起先几次我还很寄希望于她,希望她哪天出现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像刘玉那样的姑娘,可后来我渐渐地知道她做不到了。
万里梅现在不仅心口痛,还拉肚子,还头晕,还有暖气,还有恐惧,还有耳朵听不清,最近的一次她来,又说眼睛模糊了,看不清东西,涂医生也对她爱莫能助了。涂医生指着自己的脸说:“你眼睛看不见吗?你看看我是谁?”万里梅“咯咯咯”地笑起来,说:“涂医生,你真逗,我连你都不认得了,我还是死了吧。我闭了眼睛也能认出你来。”涂医生说:“你那是听我的声音听出来的,如果你不听我的声音,你知道我是谁吗?”万里梅说:“但是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呀,我就知道你是谁了。”涂医生生了气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把我拉出来,说:“你爹说过什么?”他这么没头没脑的问题,我愣了一愣才意识到他是在问万里梅的情况,我赶紧说:“我爹说万里梅是肝上的病,因为刚犯起来,一般的人查不出来,时间久了会加重,到加重了再查出来再治,就为时过晚了。”涂医生“哼”了一声,说:“一般的人查不出?他算是不一般的人?”我没敢吭声,涂医生又说:“可是肝功能检查是正常的嘛。”我说:“那是几年前查的了。”涂医生说:“亏你说得出,我会相信几年前检查的结果吗?”涂医生从口袋里摸出几张化验单,朝我扬了扬,我一看,都是万里梅的肝功能检查,又都是正常。原来涂医生瞒着我带着万里梅去验过肝。涂医生为什么要瞒着我呢。难道他怕我知道?我有这么厉害吗?我想了想,才想通了,涂医生不是怕我,他是怕我爹,他是不想让我爹知道他涂三江竟然沿着我爹的思路在走路。他不让我知道,是怕我报告我爹,我爹知道了,就会嘲笑他。想到这儿,我开心地笑了一声,我爹虽然躺倒不干了,但他的威慑力还在,涂医生还提防着我爹,我真为我爹骄傲。
涂医生见我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知道我不怀好意,但又抓不住我的把柄,只好对万里梅耍态度:“一会儿耳朵,一会儿眼睛,跟你说不清,挂水吧。”耳朵听不清也挂水,眼睛模糊也挂水,挂水是涂医生的灵丹妙药,好多病人,到涂医生这里一挂水,病情果然好转,果然减轻,所以下次来的时候,如果涂医生不在,他们就对我说,我要挂水,跟涂医生一样的水。其实根本不用他们说的,涂医生的这一招,我早已经学会了。
万里梅又挂上了水,等针打进去,水滴得正常了,她的气色也好些了,躺在床上情绪高涨地说:“万医生,你怎么不着急呢,我都替你急死了。”我知道她说的是我找对象的事情,我喜滋滋地说:“不用着急了,我又有一个了。”万里梅一听,显得很失落,甚至有点失望,情绪也低落下去,怏怏说:“谁给你介绍的?”她不问我的对象是谁,却问媒人是谁。
我的新对象叫裘小芬,我也像喜欢刘玉一样喜欢她,虽然她没有刘玉漂亮,她的眼睫毛比刘玉的眼睫毛短得多,也疏淡得多,我要不是凑近了看,几乎就看不清她到底有没有眼睫毛。但是我这个人老实,刚刚开始谈对象,怎么好意思凑得那么近去看她的眼睫毛?所以对我来说,裘小芬到底有没有眼睫毛我暂时是不知道的,只有等到结婚以后,我才能近近地看她,才能知道她的眼睫毛的情况。但我现在很心急,因为自从我们谈起来以后,我的眼前老是忽闪着刘玉的长长的眼睫毛,像两把扫帚扫着我的眼睛,也扫着我的心,害得我老是心神不宁,有几次和裘小芬说话时都走了神,我在心里恶毒地骂刘玉是扫帚星,我还朝地上吐唾沫,用脚去踩,这是我们乡下恨一个人时可以采取的最恶毒的办法之一。可我越是这样做,刘玉的眼睫毛越是来烦我,刘玉越是来烦我,我就更急不可待地要看一看裘小芬的眼睫毛。急中生智,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我记得那一天马莉告诉我,说涂医生在路上给刘玉翻眼睛,刘玉眼睛里进砂子了,我就迫切地希望裘小芬眼睛里也进一粒砂子,这样我就可以替她翻眼睛,就可以近距离地看她的眼睫毛了。
我终于逮住了这个机会。这天刮风,风卷着砂土飞扬起来,我跟裘小芬说,我去九队出诊,我顺路送你回去。那时裘小芬刚进我们院子,我就要带她走,她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比较信任我,因为至少我们可以同走一段路。但是涂医生狐疑地看看我,说:“万泉和,你有没有搞错,今天九队有出诊吗?”我一边支吾说:“有的,有的——”一边朝涂医生挤挤眼睛,暗示涂医生,我是为了和裘小芬一起出去找借口的。涂医生并没有理解我的暗示,但他还是支持了我,没有戳穿我的把戏,我很感激他。
我和裘小芬迎着风往外走,果然不出我所料,没走几步,砂子就进了眼睛,但没有进裘小芬的眼睛,却进了我的眼睛,我赶紧说:“我眼里进砂子了。”我想这也是一样的,只要裘小芬来替我吹眼睛里的砂子,我就能看清楚她的眼睫毛。可是裘小芬是个没主意的人,见我眼泪直淌,就急得直跳脚,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说:“你不会吹砂眼吗?”裘小芬说:“我不是医生。”我说:“吹砂眼又不一定非是医生的,我们队里好多人都会吹,你只要翻开我的眼皮,从这一侧往那一侧吹气就行。”裘小芬胆战心惊的样子,好像我眼睛里进去的不是一粒砂子,而是一只老鼠。她犹犹豫豫地靠近来,我抓紧时机想看清楚她的眼睫毛,可是砂子硌得我眼睛好疼,根本就睁不开来,眼泪水还不争气地拼命往外涌,遮住了我的目光,别说裘小芬的眼睫毛就在我跟前,就是刘玉的眼睫毛来了,我也不能看了。我只听见裘小芬一边嘟哝着:“我胆小的,我胆小的——”一边翻我的眼睛,朝里吹气,她嘴上说胆小,手脚却粗重,拨弄我的眼睛,好像在用锛头锛泥巴,我忍不住说:“你轻一点。”裘小芬说:“我轻的,我轻的。”可下手更重了。我吃不消了,赶紧打消了馊主意,跑回医疗站,让涂医生帮我把砂子弄了出来。砂子使我的视力暂时受了影响,再看裘小芬时,别说她的睫毛,连她的眉毛都看不清了。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现在万里梅在医疗站挂水,水进了她身体,病情缓解,她舒服地躺着,人家都在地里辛苦劳动,她却有足够多的时间来盘问我关于裘小芬的情况。但我说一句,她就顶一句,比如我说:“小芬小巧玲珑。”她就说:“矮子肚里疙瘩多。”我反过来将她的军说:“小巧玲珑不等于矮,她不矮的,她的腿蛮细蛮长的。”她就说:“长脚鹭鸶?长脚鹭鸶寡妇相。”我气得背过脸去,不想跟她说,她却叫喊道:“万医生,万医生,你还没说完呢。”我只好又说:“小芬手灵,人勤,田里做到房里,堂屋做到灶屋,锄头换到针头,鸡叫做到鬼叫。”万里梅撇了撇嘴,说:“苦命做煞胚。”转而又怀疑道:“她有那么能干吗?人家都在劳动,她怎么老是来看你?”
我知道万里梅心态有问题,因为裘小芬不是她介绍给我的,她心里失落,就不实事求是,对裘小芬横挑鼻子竖挑眼,哪里都不满意。别说我心里不高兴,连另一个也在挂水的病人也听不下去了,他自己已经病得很重,气喘得厉害,痰都快把他噎死了,他还顾得上替我抱不平,他朝万里梅瞪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万里梅,你跟人家裘小芬是前世冤家吗?怎么人家样样都不好?”万里梅认真地说:“你错了,我跟裘小芬无冤无仇,但我要对万医生负责任,万医生对我这么好,从前他爹万医生也对我那么好,我要报答万医生,所以我要对万医生负责任,随随便便马马虎虎的人,我不让她进万医生的门。”我一听心发慌,觉得她有可能破坏我的婚姻大事,赶紧说:“裘小芬不是随随便便马马虎虎的人。”万里梅说:“我怎么知道?我看都没看一眼,我怎么知道她怎么样?”听她的口气,她已经不是我的一个病人,而是我妈。我心里不乐,但表面还是装得很信任她,很在意她,我虚情假意地说:“万里梅,下次你来看病,我叫小芬来让你看看。”我以为万里梅会满意一点了,可她仍然不满意,说:“怎么可能,她不要劳动?原来是个懒女人。”她自己不劳动,还说别人懒,我朝她哭笑不得,说:“她不懒的,她在队里拿最高工分,拿九分人工呢。”一般的妇女最多也只能拿到八分,裘小芬其实也是拿八分人工,但我为了堵住万里梅的嘴,夸大了裘小芬的能力,我以为这样说了,万里梅就再没什么好说的了。万里梅果然愣了一愣,但她很快又有对策了,她皱了皱眉说:“她拿九分人工?怎么可能,我们后窑最高的妇女都拿八分,她怎么可能拿九分,她跟队长是亲戚吗?”我所有的伎俩都用上了,算是黔驴技穷了,却拿万里梅一点办法也没有,她那里还方兴未艾呢。正好这时候裘小芬自己撞上来了,她的性格和刘玉不同,刘玉那时候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而裘小芬却不怎么吭声,她人已经站到合作医疗站门口了,我们谁也没有发现她,她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会,还听了听我和万里梅的对话,也仍然没有站出来说话,最后还是万里梅先发现了她。
万里梅挂完了水,拔了针头坐起来,一眼就看到站在门口的裘小芬,她朝她友好地笑了笑,说:“来看病啊?哪里不舒服啊?”裘小芬说:“不看病。”我们这才回头发现了裘小芬,我一激动就说:“小芬,等你半天了。”裘小芬朝我浅浅地一笑。她的笑也不像刘玉,刘玉是那种灿烂的彻底的从骨子里头笑出来的笑,裘小芬的笑很温和,也比较浅,看她笑的时候,我总是捉摸不透她的笑是从哪里笑出来的,但我感觉不是来自她的内心深处,最多只是从脸皮后面笑出来的。当然这话我不能说出来,更不能往心上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裘小芬不是一个阴险的人,她的笑浅一点深一点是无所谓的。我甚至有点埋怨自己,为什么一看到裘小芬就要拿她和刘玉作比较,连她的笑我都要挑剔,这是我的不是。
万里梅一听说这个人就是裘小芬,立刻收起了笑容,尖起眼睛浑身打量裘小芬。裘小芬倒沉得住气,任她去看,她仍然浅眯眯地笑着。在这一点上,她也不像刘玉,刘玉要是不自在了,会马上说出来——咦,怪了,我又说到刘玉了,刘玉真是个扫帚星,赶也赶不走她?
万里梅见裘小芬不搭理她的挑衅,就主动攻击了,她将裘小芬上下打量了一遍,不满意地撇了撇嘴说:“上看头,下看脚,身上衣裳随便着——你看看你的头,梳得什么样子?”又把裘小芬的手指并拢了看看,然后抓过来让我看,说:“万医生你看看,手指缝这么大,败家漏财的。”万里梅竟然当面这么说裘小芬,我虽然知道她并不是恶意,至少她的恶意不是对我的,但裘小芬是我的对象,对裘小芬的恶意就是对我的恶意,我觉得我不能再客气了,就说:“万里梅,你自己病得这么麻烦,就多管管你自己的身体,少管管别人的事吧——”我口气激烈,脸色也不好看,可万里梅对我永远是和颜悦色的,她朝我点头说:“万医生,你说得对,别人的事情我才不管呢,我要管好我自己的身体,但是万医生的事情我是一定要管的,我哪怕自己命不要了,我都要管。”我急得说:“这没有道理的,这没有道理的。”万里梅说:“怎么没有道理?我这条命是你——”她说到一半,忽然就停了下来,一停下来,屋子顿时就静了,大家就听到一阵古怪的声音,吭哧吭哧的,开始我们都不知道声音从哪里发出来,正要四处寻找,就听涂医生大喊一声:“不好!”我们说话的时候,涂医生一直心事重重地看着墙发呆,但他比我们灵敏,“吭哧”声一出来,他就意识到出问题了,是那个哮喘病人病情危急了,一口痰堵住了他的气管,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紫,渐渐地紫得发黑了,喘得身体一仰一合,一仰一合。涂医生赶紧把他扶起来,拼命拍他的后背,但是痰拍不出来,反而呛得更厉害了,涂医生到底是有经验的,脸色发白连声道:“不好了,不好了,要出事情了——”我更是慌得手脚冰凉而麻木,嘴里机械地道:“那么怎么办,那么怎么办?”涂医生说:“快把他的痰弄出来。”看起来他想用手去抠他的痰,一根手指已经送到病人的嘴边,可是想了想又觉得手抠不是个办法,又把手指收了回去,我一急之下,想起从前在公社卫生院学过的知识,赶紧把病人放平了,凑上去用我的嘴对准他的嘴,我还听见曲文金和裘小芬同时在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万里梅不懂装懂地说:“人工呼吸。”我一边在心里嘲笑着她们,一边用劲吸卡在病人嗓子里的痰,病人嘴里一股痰腥味腥得我差点呕吐起来,我只好捏着自己的鼻子,屏住呼吸,只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连肠子都要翻转了,我一狠心,把嘴尖了一直伸到了他喉咙口,死劲一吸,就感觉一块滑腻腻的东西“嗖”地一下到了我的嘴里,我“哇”地一下吐在了地上,一口又黄又浓的痰就趴在大家的眼前。明明是一口脏东西,但大家还忍不住去看它,看了一眼不够,还要再看,我想去漱漱嘴,就听到裘小芬在问:“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曲文金说:“戏胆,戏胆(是痰)。”万里梅说:“怎么是胆,是痰。”我就看见裘小芬按住了自己的喉咙口,说:“这是谁的痰?”我指了指喘过气来的病人说:“他的。”我的话音未落,裘小芬立刻尖声叫道:“恶心得来,恶心得来,恶心死我了!”接着又听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她吐的东西好多,有一大摊,我下意识地一看,这是她吃的早饭呀,稀饭已经化开了,是白糊糊的一摊,但是萝卜干还没消化掉呢,还是一整块一整块,黄兮兮的。我差点想跟她说你吃的是咖喱萝卜干吧,可裘小芬还在恶心,还要吐,她已经把早饭都吐出来,肚子里再也没有东西。她还能吐什么呢?我想弄杯水给她压压翻腾的肚肠,不料我的水还没有倒出来,就听裘小芬“嗷”了一声,转身就跑,我在后面喊:“小芬,小芬,你到哪里去?”没有回答。一时间,合作医疗站里也是寂静一片,连一直在“呼哧呼哧”喘粗气的病人,呼吸也平静下去了。
也许大家都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可我没有。我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问题,我还善解人意地想,裘小芬当着大家的面呕吐,还让大家看到了她吐出来的咖喱萝卜干,她可能有点不好意思,就逃走了。但她还会来的。我见大家有点沉闷,就劝慰大家说:“小芬难为情了。”说话的时候,我又想到了刘玉,如果今天是刘玉碰上这样的事情,刘玉当着大家的面把萝卜干吐了出来,刘玉才不会难为情,她一定会哈哈大笑,笑得大家骨头都会发麻发酥。我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刘玉。可是裘小芬不是刘玉,我为了批判自己的可恨的联想,赶紧又替裘小芬补充了一句,我说:“她面皮薄。”我说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在心里反过来批评刘玉面皮厚。可是大家听了我的话,并没有反应,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回答我的话,只有涂医生“哼”了一鼻子。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裘小芬从此就一去不复返了。
过了些日子,又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叫许琴英。琴英不是我们后窑村的人,她是公社供销社的营业员,虽然还是农业户口,但她的工作比农民要好得多。介绍人跟我说,要不是你当医生,琴英是不肯跟你的。琴英却知书达理地对我说,她找对象主要不是看工作而是看人品,还看长相。她这么说,我听了很高兴。虽然我对她的长相稍有一点点意见,但因为她的为人好,她还说我长相好,就把我的这一点点意见全给抵消了。
我全心全意地进行着我的第三次恋爱。现在我们的恋爱地点跟前两位对象不一样了,那时候刘玉和裘小芬总是跑到我们合作医疗站来,当着大家的面,谈也不好谈,想亲热一点也不好做。现在我们到公社去,我们可以避开大家的眼睛,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可偏偏这一阵合作医疗很忙,天气越来越冷,感冒咳嗽发烧的人特别多,我几次想溜都被涂医生喊住,好几次跟琴英约定了时间见面我都没能去成,琴英在冷风里抖抖簌簌等我一个多钟头,最后她生气了。我跟她说明情况解释我的为难之处,琴英懒洋洋地说:“我无所谓的。”其实我听得出来,她是有所谓的,我只好保证说:“下次再也不会让你空等了。”可是我的保证得不到保证,病人总是不合时宜地把我绊住了,他们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总是坏了我的好事。
有一天我又和琴英约好了,下午去供销社接她下班,再陪她一起回家,正好见见她的父母亲。这件事情被我早早地宣传出去了,大家都为我高兴,曲文金还嘱咐我要备礼品上门。可我身上没几个钱,思来想去,不知道什么东西最价廉物美。马莉过来塞给我两个大鸦梨,往左边口袋放一个,往右边口袋放一个,我问她干什么,她说送给我对象吃的,叫我一定要交给琴英。我觉得马莉好像一下子长大了,我谢过马莉,小心地揣着梨就出发了。
可是这一天我又没能准时出现,我刚要出门时,来了一个重病号,我和涂医生一起把他送到公社卫生院,等病人抢救过来,一切安置好了,天都黑了,我赶到供销社,哪里还有琴英的影子。我猜测琴英可能直接回家去了,我就按照琴英先前告诉我的地址,去找琴英的家。
琴英的家在离公社大约十里地的一个村子里,我胆战心惊地走在天寒地冰的黑夜里,心里总有些不好的预感,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了。路上我经过一个坟堆,坟堆很大,我走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走出来,我估计是鬼打墙了,便停了下来,运了运气,想看看月亮和星星以辨别方向。可是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上阴沉沉的和地上的坟堆一样。渐渐的,风声中似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以为是琴英,刚要张口答应,忽然间就一个激灵,想起老人常说,夜里经过坟堆如果听到有人叫喊名字千万别答应,那是鬼在叫你呢,你一答应,他就把你索去了。我紧闭了嘴巴,坚决不答应,却又担心真是琴英在喊我,我不答应她,她会不会生气?心里就这么犹豫着,害怕着,最后我终于找到了去往琴英家的路,在黑下来的天色中隐隐约约看到了琴英家的房子时,我心中一喜,脚下就踩空了,掉进琴英家门前的河里,冻成了一个块冰,爬了半天才爬上岸来,这时候天又下雪了,我顶着一身的冰雪,摸到了琴英的家,我去敲院门,发现院门开着,我心中又一喜,可还没喜过瘾呢,一只大黑狗窜了出来,它并不汪汪大叫,只是对着我张开了大嘴,喉咙口有呼噜呼噜的声音,我惊吓之中又想起会叫的狗不咬人的老话,更是三魂吓掉了两魂,赶紧想逃开。可我不能逃开,这是琴英的家呀,我是要进去,而不是要逃开。我只得壮着胆诞着脸皮对大黑狗说:“你别咬我,我是你家自己人。”大黑狗不相信我,我又低三下四地说:“我是你家的女婿哎。”大黑狗不再呼噜了,侧着脑袋看了看我,它竟然相信了我,身子歪了一歪,给我让开了一条路。这时候屋里的人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就开了房门出来了,借着屋里照出来的灯光,我看到的是一个老太太,我估计她是琴英的妈妈,我想向琴英的妈妈介绍一下我自己,可是我冻得上下牙齿直打架,根本就说不出话来,我又穿得破旧,琴英的妈妈以为我是个叫花子,她又把琴英的爸爸叫出来看我。他们很可怜我,琴英的妈妈说:“唉,这么冷的天,还出来要饭?”琴英的爸爸说:“你跟我来吧。”他们把我引到他们的灶屋暖和暖和,还给了我一碗剩粥,粥虽是剩的,却很热,我又饿又冷,狼吞虎咽地吃掉了那碗粥,浑身才暖了一点。这时候我就听到了琴英回来了,我听到她妈妈跟她说:“英啊,来了个叫花子,大概掉在河里了,身上都是冰,在灶屋给了他一碗粥。”没听到琴英的回答,过了片刻,琴英和她妈妈一起走在灶屋门口探了探头,琴英看到了我,顿时呆住了,我一激动,刚想喊她,可她忽然转身就走,我急了,喊道:“琴英,琴英!”琴英的母亲奇怪地问道:“英,这个叫花子认得你?”琴英说:“我不认得他。”我大急,又说:“琴英,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万泉和呀!”琴英冷冷地说:“万泉和?谁是万泉和?”琴英的母亲才想起来,说:“英,万泉和?他们给你介绍的那个对象不是叫万泉和吗?”琴英说:“妈,你搞错了。”琴英拉着她的母亲走了,把我一个人撂在灶屋。灶屋里暖和,我身上暖了,心却更凉了。
我的手被口袋里的什么东西搁着了,才发现马莉给我的两个大梨竟然还在口袋里。我走出灶屋,看到琴英家房间里灯亮着,但是门关得铁紧,我没敢再去敲他们的门,我把两个梨掏了出来,放在琴英家门口,我闻到了梨的清香,咽了口唾沫,喃喃地说:“琴英,不好意思,没有什么东西给你,只有两个梨。”我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外走,大黑狗倒很热情,默默地送了我一段路,最后我看不见它了。
我回到家,天已很晚了,曲文金他们还没有睡,还在等我的好消息呢,但一看我走进去时的模样,他们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什么话也不说了。倒是我觉得不过意,我安慰他们说:“没事的,虽然我跌在河里了,但琴英还会来的,我还给她送了礼。”曲文金问我送的什么东西,我说:“是两个梨,两个很大的梨。”曲文金尖叫起来:“万医心,你要喜(死)哪,哪有相亲送泥(梨)的?”裘金才不怀好意地看了看我,说:“万泉和,送梨就是分离的意思嘛,你是有意送的吧,你嫌琴英长得不好看是不是,我早就看出来了。”我正张口结舌,马莉“嘻”地一声笑,心满意足地回家睡觉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送了梨,琴英果然又离开了我。
日子过得真快,自从刘玉走了以后,自从裘小芬和许琴英的事情没有成功,我先后又谈了几个,其中还有两个几乎是同时期的,但这不能怪我品德不好,脚踩两只船,而是两个介绍人为了争先,在差不多的时间一起找上门来了。我这个人你们知道的,心肠软,不好意思回绝别人的好意,就答应两个都见一见。开始我想得很简单,两个人放在一起,总可以产生一个比较,我就拣比较好的那个就行了。可是见了面后,我就不知道选择哪个了。坦白地说,两个我都喜欢,我无法拿她们作比较,如果硬要作比较,我就不由自主地将她们分别地与刘玉作比较,该死的刘玉,到现在还阴魂不散。当然,我虽然会拿她们分别和刘玉作比较,但我只是比较出她们和刘玉的不同,不会比较出她们不如刘玉的地方,我总是看别人的优点多于看别人的缺点。所以在那一段时间,大家都说我交了桃花运,两个大姑娘三天两头轮番着来找我,让一直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涂医生,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还问过涂医生,问他喜欢两个中的哪一个,涂医生朝我看看,说:“你都挑花眼了。”其实我知道他也花眼了,他也说不出到底哪个比哪个更好些。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们合作医疗站就像一朵盛开的花儿,美丽的蝴蝶们老是往这里飞。幸好吴宝早就走了,要不然不知道他又制造出多少个刘玉来。
可是虽然吴宝走了,有一个人却常常来,他就是一直担任着大队支书的裘二海。他也像一只花蝴蝶,闻到这儿有花香,就扑闪扑闪翅膀来了。当然,他闻到的香,是姑娘们身上发出来的,而姑娘们闻到的香,是我身上发出来的,她们是来闻我的,最后却被裘二海闻了去。
其实那时候我很傻,我并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我的对象最后总是会走掉。好像是刘玉的病传染给后面的几个人了,几乎每次都是和刘玉一样的经历,开头她们都是高高兴兴来找我的,但最后她们又如出一辙地抛弃了我。这些失败的经历说出来让我脸红,不说也罢。
我不断遭遇挫折,有点泄气了,但万里梅一点不泄气,她一如既往地热心替我张罗对象。有一天她又带来了好消息,我就赶紧替她打上针,等水滴得正常了,万里梅就可以说话了,正在这时候,马莉一阵风地跑进来,进来了却又不吭声,也不看别人,只是瞪着两只死鱼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万里梅。我正急等着万里梅说出最关键的内容,想快点把马莉打发走,所以我赶紧说:“马莉,你有事情吗?没有事情你出去玩吧,这里是合作医疗站,闲人多了影响病人休息。”马莉说:“我怎么没有事情,我有事情。”我正要问她有什么事,马同志已经追了进来,一看马莉果然在,气道:“叫你复习功课,你又跑到这里来,这里又不是戏院,有什么好玩的。”马莉说:“我肚子痛。”马同志说:“你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就肚子痛了?”马莉说:“我就是痛了。”回头冲涂医生说:“涂三江,我要挂水。”马同志急了,说:“涂医生你别听她,她说谎,她没有生病,她肚子不痛。”马莉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痛?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马同志说不过她,气得一转身出去了,边走边嘀咕:“我不管你了,随便你吧。”马同志走后,马莉也不说肚子痛了,她就坐在一边,仍然瞪着万里梅。我们知道这个女孩是一个女的万小三子,不好惹,都不再去注意她,我心里急着等万里梅的下文,可万里梅偏偏闭上了嘴,不说话了,好像忘记了她刚才已经说到最关键的时刻了。我想提醒她,催促她,但又不大好开口,刘玉走的时候,我还嘴硬说,没有女人怎么啦。现在我知道没有女人的日子真的不怎么啦。我发现万里梅一直在偷偷地瞄着马莉,我估计是因为马莉在,她不想说,我就设法赶马莉走,我说:“马莉,你不上学吗?”马莉说:“你别找借口赶我走,我一走,万里梅又要给你介绍对象了。”马莉真是个小人精,她什么都知道,而且还一副无赖的样子,我们正拿马莉这个小孩没办法,另一个小孩裘奋英进来了,她趴在马莉耳朵边上说了什么,马莉愣了一愣,瞪了大家一眼,转身就走,裘奋英紧迫在她背后也走了。
马莉走后,合作医疗站里安静了一会,我想这下万里梅该继续往下说了,可等了又等,万里梅还是不说,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提醒万里梅:“你刚才说到哪里了?”万里梅却有点茫然地看了看我,答非所问地说:“奇怪了,这个小孩一进来,我就觉得胸口闷,气透不过来。”我赶紧给她听听心脏,心脏好好的,没有什么异常,我说:“没什么,很正常。”万里梅不理我,只顾自己说:“这个小孩属什么?我跟她相克?”再也不提给我找对象的话题了。
我因此恨上了马莉。进进出出我看见她就扭过头去,我甚至还像女人那样朝她翻白眼,可让我生气的是,我越是不理她,她越是要来跟我套近乎,她像一个被我害死的冤魂追逐着我的脚后跟,我怎么甩也甩不掉。
从此马莉好像一直躲在什么地方守候着万里梅,万里梅一来她就出现了。可我也学乖了,把马莉挡在了门口,不让她进来,我栓上门,有人敲门我得问清楚了是谁才开门。马莉被我关在门外,就坐在台阶上反复地唱:“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我气得拉开门走了出来,马莉朝我翻个白眼,说:“你到底出来啦。”我说:“马莉,你在这里唱歌,吵得很,里边病人有意见。”马莉说:“谁有意见,是万里梅吗?”我赶紧说:“不是万里梅,不是万里梅。”马莉“嘿”地一声笑起来,说:“万泉和万泉和,我还以为你老实,哪知你这么狡猾——”她大概终于觉得玩够了,站起来说:“好了,不影响你了。”拍拍屁股走了。
我赶紧回进来,告诉万里梅马莉走了,然后就眼巴巴地盯着万里梅的嘴,但盯着盯着,我发现万里梅不仅没有说话,连眼睛都闭上了,她的脸色煞白,像死了似的,我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涂医生,涂医生!”万里梅竟然晕过去了。
马莉忙中添乱又跑来了,手里捏着一颗黑色的像药丸又不像药丸的东西,掐开了万里梅的嘴,硬要送进去。万里梅被她掐醒了,一睁眼就看见马莉举着一颗黑乎乎的东西叫她吃,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万里梅怕马莉如怕鬼,对马莉手里的东西,她不敢吃,又不敢不吃,眼巴巴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很生马莉的气,我说:“马莉,人命关天,你怎么拿人家的性命开玩笑?”马莉生气地说:“万泉和,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不跟她一般见识,我说:“马莉,你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好不好?”马莉说:“我不是小孩子,我长大了,我会做药。”我觉得马莉太荒唐,正想指责她,可我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因为万里梅又一次晕过去了,我猜想这一次她是被马莉的药吓晕过去的。合作医疗站里一片混乱。
涂医生带着万里梅去了城里的大医院,这回总算确诊了病因,万里梅得的果然是肝病,她的肝已经硬化。气得涂医生大骂公社卫生院,他忘记了那曾经是他为之骄傲的地方。可城里的医生说不怪公社卫生院的检验,有些肝病查肝功能确实查不出来,尤其是肝硬化,有的要到相当严重的程度才能被发现。
万里梅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了,她还不肯住院,跟着涂医生一起回来了,涂医生跟她说,你这是得了富贵病,要么回家补补营养,要么到城里医院去住院,我这里没有那么好的药,治不好你的。他不说自己没那么好的本事,只说医疗站没有那么好的药。万里梅考虑了一下,她没有钱住院,与其向人借钱看病,不如回去拣好吃的吃起来,吃到哪天算哪天。
万里梅家从此就开始多养鸡鸭,每天让万里梅吃鸡蛋,过几天就杀鸡宰鸭,有时候小猪还没长大,万里梅就馋了,也杀了吃。万里梅的家里人,公公婆婆男人小叔子个个跟着万里梅享口福,害得村里人眼红嘴馋。这话传到我耳朵里,我都恨不得跑去做万里梅的家里人了。
我虽然不能去做万里梅的家人,但我可以想象,我可以每天想象万里梅家桌子上的那些美味的鸡鸭猪蛋。可是每当我尽情想象的时候,马莉就跑来捣乱,她像一只绿头苍蝇,老是在我眼前绕来绕去,我挥之不去,赶之不走,心里烦恼透了。
正是小学生参加片中升学考试的时候,可马莉不复习功课,马同志和黎同志心急如焚,到考试前一天,干脆连人也不见了,马同志和黎同志在家里意外地查到马莉有一包书,竟然全是医学方面的书,有《新针疗法》《农村医生手册》《中医临证备要》等等,马同志将这些书抱到合作医疗站来,让我和涂医生看,他以为是我和涂医生借给她的,可是我和涂医生都不知道这些事情。马同志说:“这个小孩子,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要想当医生?可是她还小呀,还要念书呢,不好好念书怎么能当医生呢。”马同志说者无心,我却是听者有意,我还做贼心虚地觉得马同志是在指桑骂槐说我呢。
第二天马莉倒是去了考场的,但她肯定考不好。按这样的情况,她小学毕业就没书念了。马莉不是农村孩子,不能小学毕业就让她参加劳动,所以马同志和黎同志生气归生气,最后还费了很大力气把她弄进了片中。
后来我才从万小三子那里得知,那几天马莉用她自己种出来的山茱萸,又到镇上的中药房买了些别的什么药材,根据书上的介绍将它们一起碾成粉,加了水,做成了利肝药丸,也就是她拿来要让万里梅吃的那个东西。当马同志和黎同志到处找她的时候,万小三子知道她在哪里,但万小三子不会说出来的,他对马莉绝对忠诚,就像裘奋英对万小三子绝对忠诚一样。
更多章節請下載APP
海鷗小說APP 海量小說 隨時隨地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