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如此绝望,每个人却都兴高采烈地活着。 ——奈保尔《米格尔街》早春的风犹有寒意,带着一股冬季未褪尽的晦暗。江听雨却觉得每天都新鲜, 早起干活儿、午休看书、下班跟罗小浓散步、 睡前与陆临渊随意聊聊天儿……一切都那么欢实,那么美妙。这几日乍暖,桃花缀满枝头,香樟树抽了嫩生生的芽儿。江听雨琢磨 着把陆临渊约出来,将伞还给他,顺便嘛,农大的草莓快过季了,俩人可 以一起去采摘。这样想着, 江听雨便给陆临渊发微信: “陆临渊同志, 明天是礼拜六, 我看了天气预报, 惠风和畅, 天朗气清。我想将伞还给你。另, 如果在加班, 就不要回我消息,等下班后再说哦。”彼时陆临渊正跟家人一起吃晚饭,之前忙一个大案子,天天早出晚归 的, 几乎连父母面儿都没见着, 今天好不容易有了眉目, 拿到关键性证据, 这才赶回来吃到一顿准时的晚饭。吃完后,陆临渊让姐姐陆园去陪父亲陆知新与母亲黄梅看电视,碗放 着他来洗。陆知新夫妇望着厨房里的儿子,感到由衷的骄傲,多棒的小伙儿啊, 一表人才、长身玉立,更难得是对老人孝顺。他要是能早点给他们领个儿 媳妇回来,再生个小公主或者小公子,那就更好了……陆园也觉得自己这个弟弟真是优秀,真是看得喜人,只不知将来是怎 样的女孩子能够与他携手。一念之间,她已将自己单位里的单身女青年想 了个遍。陆临渊不知一家人此时已经发散思维到谁家女孩儿合适、将来孩子取 什么名儿、读哪所幼儿园比较好了,他系上围裙,戴上耳机,给江听雨发 了个语音聊天申请,就开始洗碗。“长江长江,我是黄河!”江听雨接通语音,上来就皮。那些深夜里的陪伴,让两人已然成了老友般。“我是长江。”陆临渊也配合。好朋友嘛,再皮,他也会包容。每皮一次就被陆临渊用眼光杀死一次的黄连,躺在家里忽然打了个喷 嚏,自言自语道: “唔,要么是感冒了,要么是好朋友小渊渊在想念调皮 的我了。”“陆临渊同志,你看到我的微信消息了吧?”江听雨问道。陆临渊轻笑一声: “嗯,看到了,明天天气是不错。”他如今跟着江 听雨学坏了,故意避开主题不回答,就想看她急。陆临渊那声低笑犹在耳边,江听雨觉得自己耳朵忽然有点儿痒,但又 不是真的痒,就是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她忍不住开了免提,而后用两 手捧住耳朵,听见一片嗡鸣声。“那你……明天是加班还是休息?”江听雨让自己冷静下来,直截了 当地问道。如今,她与陆临渊既已是一对老友,便什么都能聊上几句,牛头不对 马嘴也没关系。反正, 好朋友嘛, 守着那条友情的河, 她只要不越界就行。“不加班,可以被你约。”陆临渊惯会一本正经地说话,只是以前是 正经地说正经话,现在这话却不那么正经了。“那明天,农大草莓园去不去?上回你还说你没摘过草莓呢,你江听 雨姐姐带你长长见识。”“嗬。”陆临渊轻轻地冷笑一声,眼神却透着甜。江听雨也不介意,在知道陆临渊傲娇的本质后,她所有的敏感和猜疑 都在这个人面前消失无踪。“明天几点见?”“看你几点起。”陆临渊知道江听雨平时睡很晚,周末有赖床甚至睡 一整天的习惯。因为他每次在周末给江听雨发微信,江听雨总要在晚上才 会回复,而工作日则是秒回。“行,那明天我醒了叫你。”“好, 你早点休息。”饶是拖拖拉拉地洗, 就这么几个碗也该洗完了, 陆临渊不愿自己的事被家里知道,便表达出要结束通话的意思。江听雨自然说好,一是她想当陆临渊的解语花,二是她也确实想早点 睡,这样明天就能早点醒了……互道晚安,江听雨自去洗澡,陆临渊却还要过一个关 :刚灭了厨房的 灯,前脚还没走出去呢,黄梅就叫他过去一起坐,彻底打碎了他趁人不备 溜回房间的想法。“妈,您叫我。”老太太都发话了,陆临渊只好乖乖坐下。“临临啊,你刚才在厨房跟谁打电话呢?”“没打电话,是用手机看电视剧,里面的人说话声音跟我很像。”“哦哦哦,那可能是妈妈听错了。”黄梅笑得颇有深意。陆知新和陆园交换一下眼神,也笑得颇有深意。一家子人笑得都这么有深意,陆临渊有点摸不着头脑,默默觉得自己 好肤浅……待黄梅笑意稍止, 陆临渊温声道:“妈, 您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 我想先去洗澡睡觉,有点儿困了。”虽然是急于逃避这奇怪的气氛,不过 他也确实困了。刚办完的那个案子,折腾得他整整一个月没睡过囫囵觉。调笑一下也就罢了,听见儿子说累,黄梅立马心疼得不行,瞪了一眼 还在笑的父女俩,伸手摸了摸陆临渊的头顶: “其实什么事都没有,我们 跟你闹着玩儿呢,谁叫你总没个笑脸儿,让我们担心。不说了,儿子你快 去收拾,弄完了早点睡。”陆知新看向陆园: “丫头,你看你妈,明明自己先笑的,而且就数她 笑得最厉害,见牙不见眼的,鱼尾纹都出来了。”陆园也接口道:“爸,你看你媳妇儿, 只许州官放火, 不许百姓点灯。”黄梅闻言,往父女俩嘴里各塞了一瓣橘子。陆知新嚼一下,霎时变了脸色,咽下去后,委屈巴巴地开口: “这橘子是酸的……”黄梅乐不可支: “我就是先试了,觉得酸才喂给你们呢。要是甜,我 就只给咱们临临一个人吃了。”陆临渊笑了笑,说声“谢谢”,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了。黄梅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只是声音轻如薄烟,很快湮没在这浓 得化不开的夜里。到了晚上九点半,陆临渊的姐夫莫家鸣应酬完了,来接陆园回去。“我小舅子呢?我要跟他聊几句。”莫家鸣多喝了几杯,这会儿被酒 精刺激得有些亢奋,嘴里大声嚷着,举起手就要去叩陆临渊的房门。陆园一把拉住他: “家鸣,我弟已经睡觉了,有什么话,你明天再找 他说吧。”莫家鸣却不依不饶: “我这都上门了,他不招待一下姐夫就算了,连 见都不见一面,是个什么意思?真当自己进了监察委,就可以骑在所有人 的头上了?”刚升的副局,给了莫家鸣以前从不敢有的底气,甚至于趋向 嚣张。陆园甩开丈夫的手:“莫家鸣,你胡说什么呢!”莫家鸣清醒了几分, 或许原本就是借酒装疯, 想摆摆姐夫和大官的谱。 见妻子生气,他忙站直了身体,讪笑着去拉陆园的手: “园园,我错了, 刚才说胡话呢,你别跟我一般见识。”“你呀!幸好爸妈先去睡了,不然看见你这个样子,肯定会担心。” 陆园恨铁不成钢,瞥了丈夫一眼。莫家鸣连连点头: “是是是,我知道爸妈关心我。老人睡觉浅,咱们 先回家,别吵醒爸妈。”陆园点点头,往玄关处走,临出门前,往陆临渊的房间看了一眼。她 不知道陆临渊有没有听见莫家鸣那些混账话,但那扇门始终纹丝不动地关 着,仿佛门内、门外是两个走不出也进不去的世界。陆园知道之前母亲为什么要叹气,这会儿,她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只 是几不可闻,很快被夜风冲散,留一室寂静无声。房内,陆临渊平躺着,呼吸轻浅。他听见墙壁上挂钟的指针在游走,窗户上绿萝的长藤在蔓延,那是岁月和生命此消彼长的声音。天刚擦亮,江听雨就醒了,时候还早,她甚至坐起来眯了好一会儿, 才听到洒水车的声音。好不容易挨到八点,她想着这个点儿应该不算打扰陆临渊睡觉了,再 也按捺不住,给陆临渊打电话。陆临渊握着手机,等了两秒才按了接听键。江听雨试探着问:“陆临渊同志,早上好呀!你醒了吗?”“没醒, 现在是自动回复。”陆临渊这样说道。实际上, 他早就醒了, 还听见洒水车的声音了呢,但是怕打扰江听雨睡觉,也不想显得太期待, 就没催她。“呃,陆临渊同志,你不许卖萌啊!既然你醒了, 那咱们昨晚说的……”“算数。”说完, 陆临渊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 又补上一句, “时 间、地点,都将就着你来,你定好告诉我就行。”江听雨就等这句话呢, 也不再忸怩, 当下就道:“十点, 农大校门口, 怎么样?”“九点也行。”陆临渊抬手看了看表,下意识说道。“哎?你说什么?”江听雨怀疑自己听错了。“没说什么,你听错了。”江听雨:“……”陆临渊笑了笑,没出声,就一点儿气音。但手机那端的江听雨,偏偏 被这点儿气音闹红了脸……既然陆临渊否认,那就相当于承认了。他自己说了要提前,江听雨自 然求之不得, 一锤定音:“九点,农大!”“好。”八点五十分,江听雨在农大校门口下了公交车。正逢周末,校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极多,似春日游鱼般来回穿梭,江听 雨却一眼在人海里看见陆临渊。他站在路旁,犹如一株能抵风雪的青松,笔直、静默。江听雨往那边走去,忽然又停下来,绕到侧面……找好角度后,她悄 悄地给陆临渊拍了几张照片儿。拍完后,她故作稳重,实则欢欣雀跃地走过去:“我来啦。”陆临渊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江听雨暗道:啧,在电话里不是还挺能皮的嘛,真见面又斯文上了。不过,她也没拿这点逗陆临渊,因为她自己也差不多,在网上跟在现 实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也就是陆临渊这人脾气好、有涵养,所以她才 敢在他面前闹腾,不用伪装什么。“走吧,我带你去草莓园,这时候刚开棚,草莓又大又红,咱们可以 摘到最好的,可甜啦。”说完,江听雨先往前走了,轻车熟路地带着陆临 渊穿梭在校园里。陆临渊跟上去,跨出几个大步,赶上江听雨,与她并排走着。过了会儿,江听雨忽然开口:“你想说话不?”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陆临渊听了却半点不觉奇怪,他明白这姑娘 的意思:他要是觉得无聊想说话,就尽管说,她有话接就陪着说,没话接 就听他说。他想了想,问道:“你对农大很熟悉?”江听雨仍往前走, 点头道:“嗯, 挺熟的。读大学时, 找了份儿兼职, 就是找大学生开户,所以凌城大部分的高校,我都摸熟了。”陆临渊闻言, 脚步略有一顿, 旋即恢复正常, 淡淡道: “什么账户?”“证券。我想着既能挣钱,又与本科专业相关,就很喜欢。”“然后按开户的数量算酬劳?”“嗯,每开一个账户,能拿三十块。”“这份兼职还在做吗?”如果她仍做着,他正好还没开过证券账户。江听雨脚步稍有停滞,很快又恢复正常,抬手揪了片万年青的叶子, 捏在手里轻轻捻着:“毕业后找了工作,就没做了。”“嗯。”陆临渊注意到江听雨方才那瞬间的异样,但也没多过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互不干涉,孤独而精致地存在着。只是, 面对江听雨, 他却有了忍不住靠近的好奇:她明明充满了元气, 在他面前总是闹腾腾、笑嘻嘻的,像个小太阳,有时候眉宇间却又透出无边丝雨般的清愁。思索半晌,他将自己对江听雨的好奇定性为:关心一个与自己很聊得 来的网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之间,二人已经走到草莓园外。园主将他们带进草莓棚内, 交代道:“你们随意摘, 摘好了叫我就行。”江听雨点头应好。园主离开后, 江听雨将篮子递给陆临渊:“你第一次来,体验一下吧。“陆临渊看着这满棚绿油油的叶、红彤彤的果, 整个人都觉得轻快起来, 接过篮子,就开始去寻找那些最甜的果子。农大的草莓园有好几家,品种、培育方法、价格等各有不同。江听雨 特意挑了这家,草莓是种在木槽里的,木槽下面垫了架子,有半人高,免 了采摘人弯腰不是,蹲下也不是的尴尬,十分体贴。这会儿陆临渊仔仔细细地采摘着草莓,身姿依然挺拔,江听雨一气儿 偷拍了几十张照片,庆幸自己选了这个可以站着摘草莓的草莓园,也羡慕 起那些被他采撷的草莓,唔,她也有点想被那双手触碰、抚摸……她正对着照片上的背影想入非非,突然有个陌生电话打进来。江听雨接通电话:“您好,哪位?”“江听雨啊,是我,陶用文。”江听雨顿时一惊,连忙问好:“陶老师,您好!”来电的人,正是她 的小学班主任陶用文。陶用文呵呵一笑: “江听雨啊,上午我去你家里,听你爸说你已经拿 到了教师资格证?”陶用文是当年村里最有文化的人,她和江淮南的名字便是他取的。后 来入学了,江听雨家庭条件最差,陶用文也没少照顾她,因此她对陶用文 十分敬重, 恭敬地答道:“嗯,劳您关心, 刚通过了考试, 合格证已经有了, 但资格证还在办,要到五月份,教育局才会发放。”“你爸希望我能介绍你到学校教书,你是村里少见的大学生,学校也 急需你这样的人才。”陶用文对自己的这个学生很欣赏。“陶老师您谬赞了, 学生不才,不敢误人子弟。”江听雨谦虚,也是婉拒。“听你这语气,好像不是很想回老家?”陶用文听出江听雨的意思。江听雨举着手机, 看向陆临渊的方向。那人, 口口声声道自己冷漠无情, 却从来纵容着她的心血来潮、她的前言不搭后语、她的神经兮兮,这会儿 连摘草莓都那样温柔,生怕惊了沉睡的植物似的。是,她不想回老家了,因为她有了让她想留在凌城的人。“陶老师,对不起,我才毕业不久,还想在外面多闯一闯。劳烦您为 我费心了。”老师特意打电话来关照,江听雨实在不好拂老师的面子,故 而没把话说满,也为今后的打算留余地。但,她也深知余地就是退路, 就是变数, 像她这样的人, 非得破釜沉舟, 才会全力以赴。陶用文叹口气: “江听雨,我没有费多大心,真正为你费心的,是你 父亲和你哥。”江听雨疑惑了:“陶老师,您的意思是?”“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给你?村里大学生不多,但也不是只 有你一个,我为什么偏偏只关照你? ”陶用文忽然对这个自己一向喜爱的 学生有些恨铁不成钢,觉得她书读多了,心却变冷了。“陶老师……”“你父亲让江淮南去我家,堵了我个把星期,非要请我去你家吃饭, 我拗不过,今天才去了。你父亲的腿刚上了钢钉,正是要养的时候,但在 饭桌上,他还硬撑着陪我喝了一杯,江淮南也喝醉了。原本你爸这么厚道 的人,你和你哥又都是我教过的学生,能把你介绍到母校来教书,我也是 很乐意的。但你爸太实在了,非说没有什么能回报我,好歹要让我把这顿 酒喝尽兴了。”虽然江光明和江淮南父子拜托他不要将这事儿说出来,会加重江听雨 的心理负担,但陶用文还是说了。他心疼江听雨,也心疼江淮南。江听雨听完,眼中一热,眼泪哗啦啦就流下来了。“陶老师,谢谢您,是我不懂事,让您操心了。”“嘿,谢什么,只要你们这些孩子有出息,我们这些为师为长的,再 怎么操心都开心。”陶用文一生奉献在教育岗位,以教书育人为己任,视 学生如己命。“陶老师,我待会儿就给我爸和我哥打电话,我道歉。“江听雨极力想隐藏哭声,却仍忍不住啜泣。“嗯,这才是好孩子!快别哭了,擦干眼泪,给家里打个电话。你爸 年纪大了,难免固执,你不要急,好好说,多给他解释一下你要留在城里 的原因,再表一表奋斗的决心。”不管江听雨毕业多少年,都是他陶用文 的学生,他愿意这样悉心教导。“谢谢陶老师,我会按您的话去做,祝您身体健康、多喜多福!”与陶用文结束通话后,江听雨马上拨通了江淮南的号码,问候几句, 就让江淮南将手机递给江光明。这是大年三十那天之后,她第一次跟江光明讲话。“小雨啊……”江光明喊出女儿的名字。病这一场,他整个人都不如 以前精神,连声音也透出岁月打磨过的沧桑。而这一声呼唤,让江听雨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江光明在那头慌了,急忙说: “小雨啊,是爸错了,爸再也不提买 车的事情了,也不骑摩托车了!小雨你别哭,你一哭,爸就觉得自己很没 用……”说到这儿,江光明也有些哽咽了。江听雨闻言,哭得更凶了。不,爸爸,没用的是我!您和妈妈没有给我我想要的一切,却给了我 你们有的一切,是的, 一切。“爸, 我不拦您了, 等您的腿养好了, 您就拿钱去买车吧。我会努力的, 修房子的钱,我来挣。”江光明和刘晓玉互看一眼,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泪意。江淮南没哭,但也觉得窝心,此时因妹妹的懂事而感到欣慰极了,坚 定道:“还有我,我下周就去凌城找活儿干。江听雨,我们一起挣。”江听雨哭着点头:“嗯,哥,我们一起挣!”草莓园很大,江听雨打完电话回来,发现陆临渊已经走到前面很远的 地方了,不由得松了口气。她并不想将自己偶尔出现的脆弱暴露在人前, 尤其是自己喜欢的人。江听雨出身山村,虽家境贫寒,却因读书成绩还行,被老师关照着, 父母和江淮南也十分宠她。故而,她的心比天高,但她又没有足够的背景和实力撑起一腔野心,便时常毫无理由地胡思乱想,还老钻牛角尖,乃至 于自怨自艾,是个浑身负能量的人。本仗着“无所谓别人怎么看我”,她决定这辈子肆意妄为下去,不料 遇到了陆临渊,这个她喜欢着并想哄着惯着的男人。为此,她愿意伪装成阳光积极的样子,欺骗他,也欺骗自己。思及此,江听雨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将自己的脸仔细擦了一遍,直 到一点泪痕都看不出来。陆临渊回头时,江听雨刚擦完脸,正漫不经心地摘草莓。看见自己篮子里的草莓已经装满了,陆临渊往江听雨的方向走来。其 实他无意间听见江听雨接电话了,也听见她哭了,为了不让她尴尬,才故 意走了很远。二人谁也没提刚才的事,直接叫来园主给草莓称重。陆临渊摘了两斤,六十块。江听雨只象征性地摘了几颗,十块钱,但 她坚持要一起付钱:“是我带你来的,所以付钱也应该我来。”陆临渊自然不会答应,无论出于自己男人的自尊、职业的操守,亦或 对这个刚哭过的姑娘的心疼。俩人辩了一会儿,各不退让。陆临渊忽然道:“你非要付是吧?行, 那你先把手机里我的照片删了。”江听雨蒙了:“……”陆临渊面色严肃: “我们有规定,是不能收别人一针一线的。你要是 非逼着我违纪,那我就只好说你违法了。”“啊?我送你几颗草莓是违纪,偷拍你几张照片儿是违法?”陆临渊郑重点头:“《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二条 规定,偷窥、偷拍、窃听、散布他人隐私的,可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 元以下罚款。你拍了我不止一次吧?已经属于情节严重了,可以处五日以 上十日以下拘留,还要处五百元以下罚款。”江听雨:“……”行,陆临渊你很行啊,拿法律来跟女生讲道理,你 小心“注孤生”,哼!最后,陆临渊的草莓是他自己付了钱。原本他还想将江听雨摘的一并 付了,但江听雨气呼呼的,没答应他,说要跟他划清界限,谁让他用法律吓唬她……陆临渊无奈地笑一下,转移话题,让江听雨介绍学校里面有什么好吃 的,他请客,当赔罪。江听雨嘴里狠狠说着要敲诈他一顿,带他去的地方却是国内著名餐饮 连锁品牌——沙县小吃。陆临渊:“……”按照江听雨的经验之谈,俩人各点了一屉蒸饺、一碗花生酱拌面,还 有一盅海带排骨汤,全部加起来,不到四十块钱。不过东西虽便宜简单,味道倒确实不错,尤其学江听雨往拌面里放了 一箸香菜后,吃起来更香了。食不言、寝不语, 吃完后, 江听雨才得意地问: “花生酱拌面加香菜, 味道不错吧?”陆临渊点点头: “嗯,好吃。”他的家人都不爱吃香菜,所以饭桌上 从来不会出现香菜, 而实际上, 他可喜欢吃香菜了, 光是闻着都觉得舒坦。“等下回你哪个周末又休息了,我带你去一个偏僻的小巷,巷子里有 个小门面,卖花生香菜冰激凌,比这个拌面还好吃,可香了。”陆临渊被姑娘犯馋的样子逗笑了,看着她:“嗯,好。”原本说好陆临渊请客,到付账时,江听雨又坚持付了自己那一份。她心里清楚,自己若总是这样固执,难免会使人觉得生分,而适当的 礼尚往来反而更容易让人拉近距离。可或许是自尊心作祟,或许是不想占 人一丝一毫的便宜,又或许是不愿与他扯上任何经济关系,总之,她就是 按捺不住自己这样矫情。这种明知道自己这样做不讨喜,却仍克制不住这样做的折腾心理,让 她感觉到自在、被宠爱。她就是这样一个喜怒无常、变幻莫测的人,让一些人想靠近,又让靠 近后的人都远离。从店里走出来,陆临渊正想问接下来干什么,忽然接到谭湘的电话。“小渊渊,拿上钱包,到凌城附二医院来一趟,哥们儿跟一个小王八 蛋打了一架,挂彩了。”一向沉稳的谭湘语气非常不好, 透出浓浓的愤怒……与不甘。“等着。”陆临渊冷声道。对于谭湘这个发小,他嘴上不说,实际上心里十分在乎。此时听到谭 湘受伤,他自然会赶过去。挂断电话后,陆临渊看向江听雨,还未开口,江听雨先说话了,让他 去忙自己的事情就好。陆临渊看着她:“我先送你回去。”江听雨忙道: “真不用啦,你赶紧去忙,我再在学校里溜达一会儿, 好久没来,还有点想念呢。”陆临渊上车,发动车子后,按下车窗:“抱歉。”江听雨一笑,摆摆手:“路上别急,慢点儿开。”陆临渊发动车子, 从后视镜里看见那个姑娘站在原地, 离他越来越远。江听雨站在原地,看着车子驶出停车场,逐渐融入车流,直到再也看 不见。谭湘被人打松了一颗牙,脸上也挂了彩,还疑似有轻微的脑震荡。陆临渊缴齐了费用之后, 医生端着托盘进来, 给谭湘的牙齿进行加固。“谭律师仪表堂堂, 如今更添风采。”陆临渊盯着谭湘脸上肿起的一块, 忍不住伸出手戳了戳。谭湘疼得哇哇直叫。陆临渊跷起二郎腿,环抱双臂往椅背上一靠:“说吧,怎么回事?” 谭湘不叫了,三缄其口。“你待着,我回家吃饭,吃完给你送点儿。”陆临渊不想用自己在审 讯室的那一套来盘问兄弟,见谭湘不想多说,他也就不多问。谭湘躺下去,头有点晕,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到家后,陆临渊发现陆园和莫家鸣也在。“临临,你回来啦!快去洗手,马上就开饭。”黄梅正在摆碗筷,看 见儿子回来,脸上露出笑。陆临渊笑着应下,洗完手出来,帮着摆筷子。饭桌上,陆知新问起晚辈的工作情况,大家一一汇报。黄梅拍了一下陆知新的肩膀: “孩子们好不容易回家吃顿饭,你就别 问工作啦。”陆知新笑道:“好好好,我不问了,你们放松。”黄梅露出慈爱的笑容,往几个孩子的汤碗里各添了好几块排骨: “你 们都瘦了,多吃点啊。”陆临渊与陆园只是颔首道谢,反而是莫家鸣这个女婿十分周到,站起 来往黄梅的碗里夹了一箸菜。黄梅乐呵得直夸奖:“还是家鸣最贴心。”莫家鸣笑道: “妈您过奖了,我平时工作忙,很少有机会能陪您和爸 吃饭,是我不够孝敬。”黄梅还要寒暄,却被陆临渊打断。“你的嘴角怎么了?”陆临渊盯着莫家鸣的嘴角,那里有一道不甚明 显的小伤口。莫家鸣笑容一滞,又瞬间恢复正常: “哦,这个啊,没事,就是最近 加班比较忙,上火了,嘴角干裂,破了点儿皮。”黄梅心疼极了:“哎呀, 这么辛苦的呀!家鸣你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啊, 妈待会儿煮点下火的银耳莲子汤,就只给你一个人喝,临临和园园兄妹俩 都没得喝。”莫家鸣粲然一笑:“好嘞,谢谢妈,妈最疼我了。”黄梅被莫家鸣哄得可开心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聊着。陆临渊盯着莫家鸣嘴角的小伤口,不知怎的,想到了受伤的谭湘。 真是……有点巧呐。周日,江听雨没偷懒,继续去兼职,仍是跟陆临渊提到的找人开户的 那个。与她搭档的是一个很健谈的学妹,名字也可爱,叫叶北北,做起事来 十分利索, 故而俩人合作十分愉快。这天天气不错, 走出寝室的学生有很多, 一个上午她们就开了六个账户。中午好容易闲下来了,叶北北一边吃盒饭,一边感叹: “不愧是设计 学院啊,俊男美女就是多!”江听雨看着来往的大学生,笑着点点头:“嗯,确实个个儿出挑。”话音落下,忽然有一道好整以暇的声音传来:“那我呢?”江听雨侧头,看见三米外的樟树下站着一个男人,有点面熟,却想不 起在哪儿见过。男人见她一脸茫然,笑了:“怎么,不记得我了?”江听雨有点不好意思:“你是?”“白石楠。”江听雨想起来了——大年三十那天, 在回凌城的火车上遇到的那个人。“啊,是你。”白石楠走近她:“你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不是,我今天是来这边兼职。”“什么兼职?”白石楠来了兴趣,拿起桌上的传单,看完后,对着江 听雨问道,“证券开户?”江听雨点头:“嗯,是。““早就听人说炒股赚钱,那我也开一个吧。”“不是百分百会赚钱,如果操作不准确,也有资金被套的风险。”“被套后会怎样?”“要么割肉亏损,要么就一直耗着,等它涨回来。”“听起来还蛮有意思,给我开一个吧。”有意思?如果开户后不去交易倒没什么,如果胡乱交易导致亏损,那 可是真金白银啊,他也太不把钱当回事了吧?不过,江听雨也不多推辞,直接拿出资料表让白石楠填,又说好了他 自行去证券交易所激活账户的时间。白石楠写得一手好字,潇洒恣意, 自带一股行云流水的气势。填完表后, 他将笔帽盖上, 抬起头道:“既然你来了我们学校, 那我就尽一下地主之谊, 请你吃个饭,怎么样?”江听雨指指桌上的盒饭。白石楠见状 , 很快又有了新提议: “那你下午请个假,我带你在学校 逛逛呗。凌城设计学院是有名的创意型高校,大到建筑,小到花池,都是 名家设计,有许多外行人看不懂的内涵,我都可以说给你知道。”“谢谢你,但是,不用了哎。”“为什么?”白石楠有点不快,江听雨似乎总在拒绝他,而他并没有 任何歹意。“嗯……”江听雨思考了一下,说出了一个很真实且让人易于接受的 理由,“虽然我只是做兼职,但请假也是要扣钱的。”白石楠瞬间笑了:“这简单啊, 扣多少钱, 我补给你就行!”于他而言, 能用钱解决的事,那真的就完全不叫事了。江听雨:“……”嘿,我这暴脾气,要不是最近向优秀的陆临渊同志 学习,渐渐学会了冷静,她简直要骂人了,就用那句土味黑话——“你怎 么可以用钱侮辱我的人格!你以为有钱了不起吗?”但是她最终没有骂,一是不想对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发火,二是她 担心白石楠会说:“对啊,有钱就是了不起啊。”若他这样说了,她还真无法反驳。见江听雨不作声,白石楠又说: “你看你这份兼职多累呀,还要跟各 种不懂的人费口舌。只要你下午陪我逛学校, 我就给你介绍另一个好差事, 事少钱多,比你这日晒雨淋的好多了,怎么样? ”他隔壁系的哥们儿,学 珠宝设计的,打算毕业后自己创业,想提前设计出一批戒指,最近正在找 手模。而江听雨的手,除了皮肤有点粗糙,手心有点茧,整体的线条是很流 畅的,而且非常纤细修长。江听雨闻言,有点苦恼了,想着该怎样拒绝才能一劳永逸,又不会显 得过于不识好歹。恰巧一对情侣过来询问开户的事情,江听雨忙趁机道: “白石楠,我 还是不耽误你下午的时间了, 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非常谢谢你。”说完, 她便上前为情侣做介绍。等她介绍完, 扭头发现白石楠居然还在, 惊道:“哎, 你不去忙吗?”白石楠拿出手机:“微信加一下。”江听雨觉得真没必要加,正要开口,白石楠却不给她这个机会: “我 刚才在你手上开户了,你就要对我负责。以后我有什么不懂的,或者账号 出了任何问题,你都要为我答疑解惑。”江听雨:“???”嗬。俩人僵持之间,又有一群学生过来询问,叶北北一个人顾不过来了, 忙喊江听雨帮忙。白石楠拖着她不放,那边叶北北又说得口干舌燥,江听雨心下一急, 只好拿出手机,扫了白石楠的微信二维码。加她为好友后,白石楠才心满意足地离去。他是在钱罐子、蜜罐子里 泡大的孩子,做事一向看心情、凭脾气,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所以,他 也不是多么想加江听雨的微信, 只是江听雨越拒绝, 他就越想争那一口气。走出一段路后,他还是觉得意难平,掏出手机,给江听雨改了备注: 江小刺猬。嗬,江听雨,对他那样防备和冷漠,可不就是只刺猬?而在情场所向 无敌如他,偏偏还就对她起了意,看谁拗得过谁。日子不慌不忙地往前过着,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时针,转眼又到 一个周末。周六做完兼职后,江听雨没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火车站——江淮南不 南下打工了,要来凌城,以后就在凌城找活儿干。所以说江淮南是个孝子,父母在,不远游。出站口,江淮南已经到了,正在四下张望。罗小浓对着手机上的照片看了几眼, 再看看那个张望的男人, 走过去, 落落大方地开口:“嘿,请问你是江淮南吗?”江淮南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女生, 疑惑道:“嗯, 我是江淮南, 你是?”罗小浓松了口气,解释道: “是你就好。我是江听雨的室友,她说路 上堵车太厉害,打你电话又关机,怕你一个人等急了,所以让我帮忙先来 火车站跟你碰头,叫你别担心。”江淮南忙去掏手机, 自从经历过一次失恋后, 他就对手机产生了反感, 无事不会去碰。直到这会儿, 他才发现手机不知何时没电, 已经自动关机了。“不好意思啊,手机没电关机了,麻烦你跑这么一趟……”江淮南十 分不好意思,末了还挠了挠后脑勺,憨得不行。罗小浓头一次看见这么老实又憨傻的男人,心下莫名觉得好笑,便真的笑起来: “没事,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你是江听雨的哥哥,那也就是我 的哥哥啦。”江淮南更加不好意思,忽然多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简直慌得 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是个不太会主动聊天儿的人,在女生面前更加笨嘴拙舌,这会儿不 知道说什么,就干脆一句话不说了。罗小浓也不逗他了,俩人静静地站着,任四周人来人往。路上堵得一塌糊涂,公交车慢悠悠地摇着,好不容易到了火车站,江 听雨下车后一路小跑,怕江淮南久等,更重要的是想他了,想极了。在人群中寻觅着想见之人的身影,找到后,江听雨跑过去拍了一下罗 小浓:“嘿,小浓,我来啦,麻烦你了!”罗小浓摆手道:“说什么呢?这点小事。”江听雨看向江淮南,想奔过去,扑进他的怀抱,脚下却挪不动步。江淮南笑着摇摇头, 走过来, 抬手揉了揉江听雨的头:“怎么, 吵一架, 连人都不叫了?”“哥!”江听雨一头扎进他怀里,眼底的泪意来势汹汹,又硬生生被 她忍回去。待摸到江淮南更加单薄的背脊,她终于忍不住,眼泪砸下来: “哥,你瘦了。”江淮南任江听雨抱着, 轻拍她的背:“好了,没事了, 家里会好起来的, 我也会胖起来的,胖成球,让你踢着玩儿。”江听雨闻言破涕为笑,从江淮南怀里出来,站直身体: “这些好听话 对我说有什么用?早点给我找个嫂子,甜言蜜语跟我嫂子说去。”江淮南:“……”这什么妹妹啊!都骑在哥哥头上了!江听雨一把抹掉眼泪,弯腰去拎江淮南的行李: “走吧,快天黑了, 给你找家旅馆去。”罗小浓也帮忙去提一个塑胶水桶,里边儿装了衣架等杂物。江淮南抢过她们手上的东西,笑道: “你跟你室友一起走吧,我跟在 你们后面,东西我一个人提得动。”江听雨和罗小浓自然不依,却没敌过江淮南的执拗脾气,只好手牵手 走在前面。江淮南背着一床棉絮,左手拎着水桶,右手提着三个大纸袋,亦步亦 趋地跟在后面。罗小浓不经意地回头看去,发现江淮南虽然有些单薄,却并不羸弱, 即使身负那么多重物, 仍走得稳稳当当, 脚步毫不虚浮, 身体也十分笔直, 当过兵似的,有一种堂堂正正的气概。江淮南接触到罗小浓的目光,扬起一个微笑。罗小浓也扯起嘴角笑了 一下,很快转过头,往前走去。凌城这两年加快了建设步伐,吸纳了不少人进城务工,因此三人找了 许久,都没解决江淮南的住宿问题——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全部客满,贵 点的酒店又住不起。冷风扑面,天色越来越晚,罗小浓索性挠挠江听雨的手心,提议道: “江听雨,要不今晚让你哥住在我们那儿吧?”江听雨还没回答,江淮南先开口了: “不用了,我还是住外面吧,随 便找个地方凑合就行。”跟两个女孩子共处一室,像什么话?江淮南自然不愿意做这样的事, 一来太打扰她们,二来影响不好。江听雨也觉得这个提议不太合适,尤其是之前二人早有约定:谁也不 能留异性在租房内过夜,甚至这条约定还是罗小浓先提出来的呢……可罗小浓今晚也不知怎么了,被拒绝了一次还不放弃,仍然热心地 说:“没关系啦, 不会打扰到我们。况且都这么晚了, 能不能找着还不知道呢, 我走得腿都酸啦,江听雨,劝劝你哥,咱们赶紧回去呗。”江听雨看向江淮南: “哥,要不就听小浓的,今晚先去我们那儿凑合 一晚?”罗小浓继续劝说: “我们那儿的客厅还挺大,有沙发床,你自己又带 了棉絮,所以没什么不方便,南哥你不用担心。”江淮南还是不太愿意,觉得自己兄妹俩占了别人的便宜。罗小浓多机灵,老实巴交的江淮南在她面前可以说是无所遁形。她猜 出江淮南的想法, 笑道:“南哥, 要不这样, 你按照刚才那家旅馆的收费, 给我和江听雨付一晚的房租六十块,我俩各拿一半儿。你妹妹收不收我不 知道,但我肯定是会收下我那份儿的哦。”江听雨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办法,既解决了哥哥的住宿问题,又能 让罗小浓赚点儿零花钱。“哥,你就去吧,不然我和小浓真走不动了,而且住酒店确实贵…… 啊对了,你付的房租,我也会收下我的那份儿哦!”江淮南无奈地笑笑,点头同意了。江听雨和罗小浓相视一笑,手牵手 往公交站走去。江淮南跟在后头,看着前面嘻嘻哈哈的俩姑娘,觉得心里 舒坦,对接下来的日子也充满了期待。到家后,江听雨让罗小浓先去洗澡,今晚实在累着她了。罗小浓也没推辞,不想把家里的氛围搞得太客套,便第一个去洗澡, 洗好之后就回了房间,把客厅留给两兄妹慢慢整理。江淮南接着去洗,洗完出来,发现江听雨已经将沙发床铺好,棉絮也 套好了,他直接钻被窝就行。江听雨招呼江淮南: “哥你别愣着啊, 赶紧过来睡觉, 明天早点起床, 趁小浓醒之前把客厅整理好。”江淮南点点头,将换下来的衣物放进自己带来的水桶里,钻进被窝, 感受到棉絮传来的绵长暖意。这是自家种的棉花,有故乡的味道呐。江听雨为江淮南安排妥当了,关掉客厅灯,才去忙自己的事情。洗完澡,她坐在书桌前写日记。她写见到哥哥的开心,写四处找便宜 旅馆时的无力和心酸, 写对罗小浓善意的感恩, 还写……对那个人的想念。日记写完,她又复习了考研资料,这才钻进被窝掏出手机,边听着陆 临渊听过的歌,边措辞——她不一定每天都跟陆临渊聊天,想聊,但担心 他会心烦, 又怕打扰他工作, 因此有些话, 她就每天临睡前通过朋友圈来发。朋友圈主题是道晚安,顺带会说几句其他的话,就好像只是记录生活 一样,并无任何特殊指定对象,至于有没有看到、回不回复,都随他。而这些絮絮叨叨的话,自然设置了权限——仅陆临渊可见。第二天是周日,江听雨很早就出门去做兼职了,罗小浓一觉醒来,迷 迷糊糊地去洗漱,发现厨房里有个人影在忙活,还是个男人!愣怔片刻后,她反应过来,这是江听雨的哥哥。“南哥,早啊。”罗小浓冲着江淮南的背影打招呼。江淮南拿着锅铲一愣,回过头,有些无措地笑了一下。他不是很习惯 这种洋气的打招呼方式,早安、晚安什么的。在过往的人生里,他每回与 人见面,都是问“吃了吗”……“你在做什么?好香啊。”罗小浓走进厨房,探头看锅里的东西。厨房太小,这样一来,俩人就离得很近,罗小浓甚至能听见头顶江淮 南的呼吸声。江淮南也不甚自在,轻咳一声,开口道 : “厨房有油烟,你先去客厅 坐会儿,菜马上就炒好了。”罗小浓便去客厅,沙发已经收拾过了,看不出任何睡过的痕迹,但她 站着想了想,还是坐在了沙发旁边的小凳子上。厨房朝东,这会儿阳光正好照进来, 落在江淮南的身上。罗小浓看过去, 他逆着光,单薄、高挑,炒菜的样子认真极了。十来分钟后,饭菜上桌。江淮南原本是想着罗小浓坐沙发,他搬小凳 子坐在她对面,可现在她坐了小凳子,他作为外人,又是大老爷们儿,坐 沙发似乎有些像鸠占鹊巢,想了想,干脆盘腿坐在地上。罗小浓轻轻惊呼一声:“哎!南哥你干吗坐地上?这儿有沙发啊!”“太软了,坐不惯。”说完,江淮南端起碗,扒了一口饭。罗小浓:“……”蒙谁呢?怕沙发软,那昨晚是谁睡在沙发上?那呼 噜声儿,可欢快着呢。呵,男人都是大骗子!只是,面前这骗子好像还挺 可爱的……心思转了个弯,罗小浓明白了,他是不好意思坐沙发呢!果然不是一 家人,不进一家门,他跟江听雨一个性子,生怕麻烦别人。他们兄妹这样的人,有好,就是不会让别人觉得被打扰;也有不好, 容易让人觉得他们见外, 关系不容易搭建起来, 生分。遇上心思敏感些的人, 甚至还会以为他们是有什么不满。但真正接触过二人之后,就会明白他们这样的人,什么都为别人想太 多,其实最是面冷心热。思及此, 罗小浓将凳子递给江淮南:“喏,凳子给你, 正好我想坐沙发, 本来觉得你是大哥才留给你坐呢。”江淮南接过凳子,道谢。罗小浓坐在他睡过的沙发上,忽然觉得脸有点发烫。江淮南见罗小浓脸红了,问道: “你的脸怎么发红了?是我炒的菜太 辣了吗?”“啊?啊, 对对对, 我不太能吃辣……”罗小浓见他发现自己脸红了, 脸红得更厉害。江淮南忙放下碗筷,起身倒了杯水递给她。罗小浓喝了一口,是温水,冷热刚好。江淮南指指西红柿炒蛋: “你吃这个,这个不辣。猪血丸子和腊肠是 家里做的,我们那边口味重,所以辣椒放得有点多。”罗小浓点点头,夹了一箸西红柿炒蛋,没怎么夹起来,正有点不好意 思呢,江淮南已经跑去厨房拿了汤勺出来。这一顿,罗小浓吃完了整盘西红柿炒蛋,但天知道香辣的腊肠才是她 的最爱啊!果然人不能撒谎,尤其是在江淮南这种认真的老实人面前……吃完饭,罗小浓要去洗碗,被江淮南拦住了。他道: “你看电视,或 者忙其他事,我来洗。”罗小浓倚着厨房门,看着他洗碗。他的衣袖挽到了手肘处,露出一截 手腕,虽然细,却很有力,连洗碗都带着一股狠劲儿似的。这个人,在做人上讲究得很,像个姑娘;做事却又很爷们儿,充满了 男人味。厨房收拾好后,江淮南要出门去找房。罗小浓飞快回房拿了包: “南哥,我今天没事做,一起去吧,这附近 我比你熟。”江淮南没拒绝, 刚才洗碗时, 罗小浓给他下了个命令, 原话是这样的: “南哥,你再跟我客气,我就生气了。我跟江听雨那么要好,你要是事事 跟我客气,那就是给我和她添堵呢,存心让我和她生分。”罗小浓知道自己有点胡搅蛮缠,但她实在受不了江淮南跟自己那样客 套。江听雨是女生,敏感羞怯她能接受,但若江淮南也这样,那她可就别 扭得慌了。每当江淮南客套,她就莫名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这实在很莫名了,毕竟江淮南又不是她什么人哎。于是,她干脆开门见山,不许江淮南 再跟自己说“谢谢”“麻烦你了”之类的话。令人欣慰的是,江淮南还挺听话,这不,她要陪他去找房子,他二话 不说就同意了。她想,对江淮南这样大狗狗似的人,果然就得来直接的, 不凶不行。二人在外面找了一上午,中午回家吃了顿饭,下午继续找,但直到太 阳落山,都一无所获——单身小公寓太贵,合租房不收男生。江淮南正苦恼今晚睡哪儿,四下张望寻找私人小旅馆,罗小浓一眼看 出他心中所想,开口道: “南哥,要不你就在我们那儿再住一段时间,等 找到工作了再搬出去,这样也好租在工作地点的附近,上班比较方便。”见江淮南欲言又止,罗小浓觉得他肯定是要说拒绝的话,又道: “你 不许拒绝!”江淮南抿了下嘴: “我没拒绝……我是想问房租怎么算……”他觉得 罗小浓说得挺有道理的, 先找到工作再搬的确更靠谱, 万一提前租在城西, 那就得把找工作的范围缩小在城西了。罗小浓:“……”得,是她莫名其妙了。江淮南认真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罗小浓发现比起江淮南的客套,她更受不了的是江淮南认真的眼神。 他的眸色幽深,又水汪汪的,让人想在里面泛游,哪怕溺毙呢。她强迫自己定下心神,说了个双方不占便宜的数字。江淮南点头, 觉得可行, 反正不用占别人便宜就行, 毕竟他穷是真的, 但别人也不容易。谁不是在这个世界,摸爬滚打地谋生存?生存下来了,才有心力去求 发展、求爱情。二人这样说定,也不多废话了,拖着一身疲惫回家。到家后,江淮南 片刻不歇,洗了手就去做饭。罗小浓则回房间写东西。今年见江听雨那样上进,边工作边兼职还边 考研,她也意识到自己该为未来做更长远的打算。想来想去,她不适合继 续学习,干脆尝试写小说,以往她都是在自己房间写,安安静静的才有灵感,但今天她却将笔记本电脑搬到客厅,坐在小凳子上开始写,并且文思如泉涌。江淮南侧头看了一眼客厅里的人,罗小浓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手 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跳跃着, 好看极了。坐得笔直、侧颜精致的她, 在他眼里, 就像一位气质绝佳的公主。厨房的抽油烟机飞速旋转着, 发出嗡嗡的声音, 和着客厅的敲键盘声, 异常和谐。江听雨回来后,开饭了。饭桌上,罗小浓跟江听雨说了自己与江淮南商量好的法子,江听雨自 然同意,这事儿便这样定了。吃完后,三人下楼散步,顺便买了一块帘子,到时候好挂在客厅,围 住江淮南的沙发床,又买了两把小凳子,以后大家就都不坐沙发了。到家放好东西, 江淮南便去厨房洗碗, 江听雨坐在客厅桌前做英语题, 罗小浓坐在对面继续写小说。之前江听雨和罗小浓都是在自己的房间各忙各的, 客厅永远黑灯瞎火。 而现在,由于江淮南的到来,客厅开始变得温馨起来。写着写着,江听雨忽然停笔,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影。她在这城市一 隅苦中作乐,那陆临渊呢?陆临渊圈子里的朋友呢?他们是不是身处另一 个鲜花满地、美酒盈樽的世界,肆意自由地生活着,早就站在了她一生都 无法企及的地方?陆临渊周五下班前接到一个案子,忙了整个周末,下班后又去了谭湘 住处一趟,用筷子戳了戳他的牙齿,见已经坚固了才放下心来。谭湘对自己受伤的事讳莫如深,任陆临渊怎么问都不肯提。他心中隐 约有个猜测,却苦于没有证据而不得证实。二人聊了一会儿,见时间已晚,陆临渊告辞,开车回家。他开车很稳妥,跟他走路一样不疾不徐,只是今日内心颇不平静。车 内充斥着电台主持人的声音,字正腔圆、内容有趣,他却觉得吵闹,索性 伸手关了电台。车内终于安静下来,他感到深深的孤寂,而这独处的时候,让他最为 舒服安心。他到家时,陆知新和黄梅已经回房休息了,玄关处为他亮着一盏灯。他轻手轻脚地换了鞋,回房拿衣、洗澡、躺上床,窗帘没拉,能看见 对面那栋楼里姐姐陆园家的光。陆园正在看书,莫家鸣还没回家,打电话说是有紧急任务要出警,今 晚要加班。这样独处的时光,陆园很不喜欢,但也已经习惯了。她默念书 中的诗句, 逐字逐句, 神色安静, 温柔的灯光让她看起来就像油画中的女人, 典雅,圣洁。谭湘斜躺在床上,打开相册,对着一张老照片失神,手不自觉地往下 探去。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将手机狠狠扔在床上,冲去浴室,背 影狼狈,哪还有平日里精英律师的半分风采。黄连四仰八叉地窝在沙发里玩游戏,手指操作着手机,兴奋地指挥着 队友: “待会儿大家统一听我指挥,你们分别占据东南西北,哥直接跳伞 到中心,为你们守住阵地!然后你们慢慢杀到我身边,哥带你们吃鸡!别 夸哥, 哥就是这么……”话未说完, 这位哥连连发出惨叫, 已然落地成盒。白石楠和一帮哥们儿在酒吧庆生,周围充斥着狂欢的寂寞灵魂,他喝 了一口酒,冷眼看着这热闹的景象,忽觉乏味,干脆打开手机,给众多女 生群发了“晚安”。他很快收到许多回复,新消息的提示音此起彼伏,可 他最想说话的那个人,始终静静地躺在好友列表里,仿佛从不存在。江光明的腿伤未愈, 伤口结痂的地方到了夜间便会发痒, 腿上了钢钉, 没法儿弯曲,他自己挠不到,又不想打扰妻子睡觉,就想强忍着,身体却 忍不住躁动。刘晓玉察觉到他的动静,拉亮床头的灯,也不必多问,直接 掀开被子,轻轻挠着他的伤口。一辈子的老夫老妻了,什么都不必问,也 什么都不必说。生活原本无甚趣味,但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一边妥协一边努力 地活着。这个世界,便变得有趣、鲜活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