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并非全然悲观,如果不满怀希望,那么满怀什么呢? ——木心《哥伦比亚的倒影》到了自家小区楼下,陆临渊正要与陆知新、黄梅一道进去,忽然接到 一通电话。他按下接听键,听见电话那头的人说:“你回来了。”这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仿佛在陈述一个亲眼所见的事实。陆临渊闻言,转身看向对面单元的某一层楼,果然望见窗户边的一个 身影。那身影也发现陆临渊在看自己了,挥了挥手。挂断电话,陆临渊朝两位家长说: “爸、妈,你们先回去休息,我去 看看姐。”“是,姐弟俩是该见一见。你这么久没回家,电话也打不通,你姐可 想你了,隔三岔五就过来看看你回家了没。”黄梅顿了顿, “不过最近她 倒是没怎么过来了,也不让我们过去看她,说是请了假在考什么证,要专 心复习,不想被打扰。”陆临渊将手里的菜递给陆知新,转身往陆园家走去,也不知想到了什 么,眉间竟罕见地多了一丝苦恼。进了电梯,他盯着不断跳跃的楼层数字,就像审视着不知道什么时候 便会无端起风浪的人生。“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他收回视线,跨出电梯便看见房门正敞 开着。轻叩了两下门之后走进去,他一眼看见坐在沙发上的陆园。陆园回过头,脸上竟戴了副墨镜。他想起之前谭湘受伤的事,隐约猜到了什么,伸手要去摘下墨镜,却 被她抬手拦住。“你猜到了吧?那就别看了。”“我想亲眼看。”眼镜被取下后,映入他眼帘的,就是陆园眼角处的伤痕。陆临渊握手成拳,指甲狠狠地掐进手心,再开口时,声音已寒似二月 的霜花:“他在哪里?”陆园重新戴上眼镜, 轻声道:“我们想各自冷静一下,他搬出去住了。”“这伤有段时间了吧?”“十六天。”陆园低下头,十六天,惊惶、失望、难以言说的怨,度 日如年。“这十六天, 你就一直自己撑着, 如果我不回来, 便预备一个人承担?”“嗯。”“你明知道爸妈不是一味劝和不劝分的人,如果你告诉他们,他们一 定站在你这边。”“没必要让他们跟着担心。”她不愿闹得大家都不安生,也不想让其 余人看见自己婚姻的惨状,仿佛当初的爱情从未存在,易碎又不堪。“那现在我回来了,你要不要听我的想法?”陆园点点头,特意叫他过来,自然是想听一听他的意见。局中人最容 易看不清自己所处的局面,往往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本不该再有的 留念。“一旦动手,纵然事后粉饰,彼此装成没事人的样子,到底心中会有 罅隙。此外, 对方痛哭流涕也只是悔恨上一次,而没办法保证下一次。最后, 对女人动手的男人,很大程度上不值得托付。”话音落下,陆临渊盯着陆园,她却始终没作声,也不知到底听进去了 没有。他叹口气,生活冷暖自知,各人有各人的考量和选择,他能做的也 不过是竭力劝一劝。“你吃晚饭了吗?”许久之后,他打破沉默。陆园摇摇头:“我不饿。”“虽是老生常谈, 但还是那句话:人是铁, 饭是钢, 身体是自己的。” 说完,他起身往厨房走去。片刻后,他在厨房里喊:“土豆削皮器在哪儿?”“菜刀的旁边。”“我没看见,你过来帮我找找。”陆园走进厨房,在异常显眼的地方拿起削皮器:“很难找?”“嗯, 不是很好找。”陆临渊接过削皮器, 一边削皮一边随口道, “是 给你做饭吃, 你总不至于半点不帮忙吧?把辣椒洗一下, 再舀点炒米出来, 待会儿给你炒个酸辣土豆丝,开胃爽口,再弄个你最爱吃的炒米煎蛋。”陆园闻言,心里霎时一酸。她一直以为陆临渊生性不喜与人亲近,又 因父母从小把她带在身边却将他寄养在爷爷家而存有心结,谁知他竟连她 最爱吃什么这样的小细节都记在心里。此时,她自然明白了自家弟弟的心 意,他是希望她回到人间烟火中来,而不是守着爱情的灰烬过活。“那炒土豆丝的时候,你要多放一点辣椒。”陆临渊微微一笑: “嗯,我知道你无辣不欢,所以会多放。哪天你要 是吃辣椒上火了却又不舍得扔就叫我,我会帮你把辣椒全扔掉。”陆园愣愣地望着他,片刻后也笑了。是,爱吃辣就多放辣椒,可若是 因此上火难受,那就远离它。第二天,陆临渊重回工作岗位, 一点儿也没生疏,凡事仍有条不紊。到了下班时间,众人都走了,王饮泉从走廊上经过,发现他还在,走进来笑道:“这么认真,回来第一天就加班?”他抬起头,叫了声“主任”。王饮泉拿起桌上的资料翻了翻:“田凯旋的案子?”“嗯,想再看看。”“有新发现?”“一点点。”“说来听听。”王饮泉来了兴趣, 也不急着下班了, 坐在旁边的工位上。“当时在榆杨村,攻击我的有两拨人,且互相监督。我一直以为他们 分别是谢晋元和田凯旋派去的, 谢晋元是为了拿回视频、继续威胁田凯旋, 田凯旋则是为了不让视频里的自己曝光。但我刚才看了庭审记录,当视频 被作为最后的关键证据呈上去时,田凯旋似乎颇为震惊。”说着,陆临渊 将电脑显示器转过来,屏幕上的人正是坐在被告席上的田凯旋。王饮泉凑近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瞳孔放大, 嘴部微张, 不像装出来的, 应该是真的不知道视频的存在。”“当时我会以为其中一拨是田凯旋的人,还有一个原因:他们的身手 不是武术班教出来的,也不是一通乱打的野路子,而像是经过警校或者军 队正规化训练的。我下意识觉得那是田凯旋派过去的,因为在三个涉案人 员之中,只有他是公职人员,能够接触和请来那批人。”“那如果不是田凯旋,就只剩下林石了,可如你所说,林石并非公职 人员。”“林石是我一个朋友的同学。刚才我找他问了问林石的情况,了解到 一个细节——林石在追他们班的班花。”王饮泉几乎一下子抓住重点:“而班花身份特殊?”“姓颜名妍。”“颜局长的千金?!”陆临渊拿起手机,打开一个短视频软件,按照阮旭所说的,搜到一个 用户,点进主页,递到王饮泉面前。王饮泉接过手机,看见用户名叫颜妍,发了自己和一个中年男人的大 量视频。而那个中年男人,正是他多年的老熟人——颜局长。颜妍似乎很喜欢在这个软件上分享自己的生活日常,几乎每天都会发 一条,除了有她父亲颜局长,一些穿便装上门拜访的警察、来往密切的同 龄人也会时不时入镜, 这其中就包括了莫家鸣和林石, 甚至有一条视频里, 还有她偷拍的阮旭。“她的父亲是从业多年的老警察了,侦查和反侦察都是一把好手,谁 知他女儿却毫无隐私观念,也没有危机意识,什么都往网上发。”“听我朋友说,在外人面前,颜妍的家人对她要求严格,暗里实则极 其溺爱,给她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只要她开心,做什么也都由她,连她读书时曾对一个女孩子实行校园暴力,也轻易就被摆平了。这样被保护在 温室里、当作小公主一样宠大的孩子,自然不会考虑那么多。”王饮泉将手机还回去,思考了一会儿,又联想到上个月收到的匿名举 报信,心里渐渐有了一个大概的想法。他掏出一支烟含进嘴里,打火机却 打不燃了,于是抬眸看向陆临渊。“别看我,我没有。”王饮泉叹口气,将烟从嘴里拿出来,扯张纸擦了擦,又放回盒子里。 虽然只是十块钱一包的便宜货,他也舍不得浪费任何一根。陆临渊余光瞥见王饮泉的动作,眼皮子不禁跳了跳,脸上有了些难以 置信的神情, 道: “我也不知道该佩服您节俭, 还是该鄙视您不讲卫生。”王饮泉也不生气,反而被他一句话逗乐了: “你该佩服就佩服,千万 别心软。”陆临渊:“……”王饮泉拿起桌上的食品罐,打开盖子,倒出几颗腰果丢进嘴里,言归 正传道: “那现在你的推测是,那帮人应该是林石派去的,而他接触到那 帮人,很有可能是通过颜维康?”“嗯。但现在我的发现还只是一点皮毛,并不能当作证据。此外,我 的推断也可能是错误的,而颜维康身处高位,如果仅凭臆测就贸然去查, 容易造成单位之间的不和睦。所以,如果真要查,还挺棘手的。”“巧,真的巧。”王饮泉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陆临渊抬头:“什么?”“本来是打算明天再说的——快下班时,我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关于那位的?”“嗯。不过和林石的案子不相关,而是举报颜维康用他人的名义,购 置了多处房产,还有生活作风问题。很巧,对吧?正愁没有调查的由头, 由头就来了。”王饮泉顿了顿,又说, “你姐夫在颜维康手底下做事,是 他的左膀右臂,如果有必要,可以向他旁敲侧击,打听几句。”“不了,我们先自己查吧,以免打草惊蛇。”“听你这意思,你姐夫可能对这事儿知情,甚至是参与者?”陆临渊关电脑准备下班:“我没这么说。”王饮泉起身:“你是在暗指我过多揣测、捕风捉影?”陆临渊有点心累:“我也没这么说。”王饮泉还想开几句玩笑,却被他打断。“主任,你知道吗?沉默是金。”王饮泉气笑了,往这个自己最喜欢的年轻人头上揉了一把: “那我说 最后一句。”陆临渊一边抬手理好自己的头发, 一边看向王饮泉,示意他说下去。 王饮泉神情沉重:“去做吧,把林石的案子往深里查。”两人并肩往外走,半晌后,王饮泉似是忍无可忍了,开口道: “我还 想说一句话。”陆临渊侧头看他。“你那个腰果在哪儿买的?味道不错。”陆临渊收回视线,笑了:“等回去之后,我问问我女朋友。”“好, 你问到之后就告诉我一下。”隔了一会儿, 王饮泉才反应过来, 难以置信地反问道,“什么?女朋友?!”陆临渊笑意更深:“嗯,女朋友。”吃完晚饭,陆万生与几个老友去公园散步了。江听雨在楼上房间写了会儿小说, 觉得有些热, 于是去浴室冲了个凉, 谁知洗完澡出来,打开房间门,竟发现书桌前坐着个人, 一时愣住了。陆临渊听见门被打开的动静,回头看去,也愣住了……此时正值盛夏,即使到了晚上也没凉快多少,是以江听雨只穿了一条 轻薄的睡裙。洗过的头发还没来得及擦干, 湿湿的, 凝聚到发梢成了水珠, 晶莹透亮。小小的水珠似乎有着千钧的力量, 终于挂不住, 从发梢滴落下来, 无声地滑过她诱人的锁骨,汇入那道若隐若现的阴影中。而那些剔透的水滴,足以唤醒化成心事躺在湖底的鲈鱼。陆临渊觉得自己心底的某根弦被拨动,疯狂地叫嚣着,想要奏出前所 未有的乐章。房间里一片寂静,倒是窗外的树上趴着几只知了,热热闹闹的,发出 欢快的叫声。二人对视着,似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其实统共也不过短短几秒。 陆临渊回过神来,站起身往门口走去:“我先下楼。”江听雨声如蚊蚋地“嗯”了声,低着头微微侧身让他出去。门框并不宽,擦身而过的那一刻,陆临渊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像 五月的栀子一样清甜。换好衣服,江听雨站在镜子前拍了拍脸,竭力让自己镇静,然后才慢 吞吞下楼。陆临渊正坐在沙发上,微微弯腰盯着茶几上的棋盘,上面是一盘没下 完的棋局。她走过去坐在他对面,轻声问道:“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他抬起头看着她:“想爷爷,就来了。”“哦。”“也想你。”话音落下,陆临渊看见江听雨的脸几乎是在一瞬间泛起了红。他喜欢 看她这副样子,心间为此盈满了欢愉,清朗的眉宇间也染上了笑意: “江 听雨,你脸红了。”江听雨简直想掐自己,明明已经跟他谈了大半年恋爱,可每次听见他 不经意间说出的情话,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脸红。“干毛巾呢?我给你擦一下头发,湿着搭在肩上不舒服。”“在阳台上晾着……”他起身取了干毛巾回来,站在沙发后面,轻轻地给她擦着头发,动作 温柔得就像在抚摸春天枝头的一朵桃花。江听雨仰起头,下巴和脖子之间绷直,拉出一条纤长的线。她看向上 方他的脸,嘴唇轻启,似想说什么,又像是无声的邀请。陆临渊捧住她的头,弯腰吻住她,背脊弓起蓄势待发的弧度。这个吻湿润而绵长,到后面甚至带了一丝情欲的意味。最后是陆临渊拴住已乱的心,结束这个吻。“你自己擦吧, 我去煮碗面, 没吃晚饭, 饿了。”陆临渊大步走向厨房, 有点落荒而逃的味道。江听雨甚少见他这样狼狈,视线紧紧跟着他的背影,手上胡乱擦着头 发,片刻后笑出了声。其实她做好了准备, 可他如此有原则, 那她也不介意晚点再发生关系, 反正她认定了他,并坚信墨菲定律——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而在此之前, 她很乐于多调戏他几回。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陆临渊专注于深究林石、田凯旋的案子,而 黄连则针对那封匿名举报信对颜维康展开调查。这天,俩人查到的东西有了一个特殊的重合点——当初查田凯旋的案 子时,查出他不仅收受了林石的贿赂,在林石投身于地产行业之前,还与 其他三个房地产老总有过不正当的金钱往来。而现在黄连查到颜维康以他 人名义购置了大量房产,其中至少有三处所属的楼盘正是由那三个房地产 老总投资开发。陆临渊与黄连交换了一下眼神,默契十足地拿起资料,往王饮泉的办 公室走去。听完二人的报告,王饮泉概括所得的信息: “所以现在我们可以大胆 推测:三个房地产老总除了向田凯旋行贿,以此换取竞标成功,还有可能 出于某种原因,以房产的形式向颜维康行贿。”黄连沉吟片刻,道: “但也可能只是巧合,颜维康恰好买了那三个楼 盘的房子而已?”“不大可能。你想想,与田凯旋案子相关的楼盘总共才四家,其中三 家都有颜维康的房产,至于正在建的那个,则是林石的项目,而林石正在 追颜维康的女儿颜妍。四家都跟同一个人有关联,这种巧合出现的概率有 多大?”黄连听完,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陆临渊敲了敲桌上的资料,继续道: “此外,我朋友认识房地产行业 的资深人士,他们每个季度都会做专门的房地产市场调查。我看了资料分 析, 跟那三个涉案楼盘同期开盘的项目有不少, 无论是容积率、绿化面积、 设计理念和创意,还是建筑材料的质量,以及后期在业主群里的口碑,那 三个楼盘都可以说是次等的选择,唯一的优势估计就只有价格便宜、能够满足年轻人刚需了,因为三个开发商本来就只是想趁着房地产行业的兴盛 捞一笔,赶一赶房地产投资的风潮。那么,是什么原因才会让一个人不买 好的,专挑差的?而且这个人已经解决了刚性需求,并不急于购置房产, 也足够有钱,不必过多被价格因素影响。”黄连这下是真的听愣了,王饮泉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赞赏,显然他没 有想到陆临渊会细心到连房地产市场都分析。而经过陆临渊抽丝剥茧般的 调查,以及可能性的排除、逻辑性的推理,几乎可以认为那三处房产,是 三个涉案开发商送给颜维康的礼物。“那三个开发商为什么要向颜维康行贿?他一个公安系统的人,还能 在房地产行业搅弄风云?”“所以说, 得继续查。”见黄连有点挫败, 王饮泉点了支烟, 又鼓励道, “不要泄气嘛,至少我们已经搞清楚那封举报信并非空穴来风——颜维康 确实以他人名义购买了房产。我都只抽得起十块钱一包的烟,他的工资能 多到哪里去?除非他有点石成金的奇妙能力, 不然怎么买得起那么多房。”黄连嘟哝道:“也许是家里有矿?”陆临渊喝了口茶: “不会,我查了,颜维康出身寒门,妻子娘家也不 是大富大贵之家。可能正因为这个,他才极其宠爱女儿,因为他要把自己 年轻时没能享受到的东西,全都给他的孩子。”王饮泉点点头: “不错,颜维康的原生家庭确实没能为他提供帮助。 他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全凭他自己的经营和本事。”总不乏这样的人,有一腔抱负,有一身本事,本可以在正道上走出铿 锵的脚步,偏囿于名利,误入歧途。陆临渊看向王饮泉:“主任,我想去监狱找林石聊聊。”“嗯,去吧,或许会有收获。”从办公室出来,黄连问道:“要不要我开车送你?”陆临渊拿出车钥匙晃了晃:“不用。”“哎?这么快就提了新车?”“我爷爷送我的。”他经常要在外面调查、取证,没车不方便,而之前的车子已经在榆杨 村毁了。得知他的车子坏了之后,陆万生也不多问,没多久就送了他一台新车。陆知新知道这事后,还埋怨了几句,说陆万生太宠着他。想到这里,陆临渊低头笑了笑。陆知新从来就不喜欢他干这份工作, 就像从来没喜欢过他。他从出生开始就被陆知新夫妇交给爷爷、奶奶照顾, 既然他们并没有期待过他的到来,又将他生下来做什么?黄连用手肘戳了他一下:“你笑什么?”“笑你脸上有一颗饭粒。”说完,陆临渊大步跨入电梯。到监狱后,陆临渊见到了林石。林石始终很沉默,反而是他说了很多,说外面天气很热,但众人都在 不辞辛苦地劳作;说七夕节快到了,到时候凌城河边会放“挚爱”主题的 烟火;说颜妍找了第一份工作,不想再在父亲的庇护下生活;说涉案人在 被追诉前主动提供线索的,可以减轻处罚。见完林石,他又顺道去见了周鑫丽。她的大波浪卷发早已没了,如今她蓄着齐耳的短发,看起来更精神。“最近怎么样?”周鑫丽微笑道:“挺好。”她没撒谎,也没故作坚强,是真的挺好,此心澄定,亦无苦楚。出了监狱大门,强烈的日光刺得他眯了眯眼,门里、门外仿佛是两个 世界。车子刚发动,手机忽然响了,他接通电话,却并不说话。电话那头的人笑笑,道:“不叫人?”他叫了声“莫副局”。“连一声姐夫都不叫了?”他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有事吗?”“没什么事,就是想见见你。你姐不在家,你过来吧。”陆临渊挂断电话,掉转车头。门是开着的,他推门走进去。莫家鸣听见脚步声, 回头看见他, 放下茶壶招呼道:“你来了, 快坐。”陆临渊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本来早就该与你见一见的,但你我工作都忙,始终没找着时间,一直拖到今天。”莫家鸣将面前的茶杯斟满茶水,笑了笑, “你姐一跟我 提离婚,我就猜到你回来了, 不然她自己是不会萌生这种离谱的想法的。”陆临渊端起茶闻了闻:“茶不错。”“正宗的武夷山大红袍, 托了好几个朋友才买到一点儿, 知道你要来, 才特意拿出来。待会儿你回家时拿一罐,让爸妈也尝一尝。”说着,莫家 鸣从茶几下面拿出一罐茶叶。陆临渊将茶杯放回去,茶虽好,他却不想喝。莫家鸣笑笑,自己喝了一小口: “你执行什么秘密任务,竟然大半年 没回来?我问遍你同事,他们都只说不知道。”“奉命养伤。”“你受伤了?怎么我们都不知道?”“我还以为,以你的本事,你能够未卜先知。”“开什么玩笑?”莫家鸣笑了,又问,“现在养得怎么样了?”“托福,恢复如初。”“那就好,你姐可一直担心着你呢。”“我也担心我姐。”“担心什么?”“担心她离婚不顺利。”莫家鸣仿佛没听懂他话里的深意,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推到他 的面前,自顾自地说下去: “刚认识你姐时,她是高高在上的女神,我是 低到尘埃的穷小子。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命中交了大运,与你姐走到了 一起。刚结婚那会儿,你姐看到这款钻戒,喜欢得不行,我便想买了送 给她,可她考虑到我刚开始工作,每个月还要给老家的父母打钱,就没舍 得让我买,还说她其实也没那么喜欢。但你知道的,只要是为了她,我不 在乎花钱。现在我有了足够的钱, 所以我买了, 却还没找到机会送给她。”陆临渊拿起那个盒子,钻戒是真的,或许曾经的爱也是真的,却也只 是爱过而已了。“所以,对不住,可能真的要麻烦你担心了。”莫家鸣眯了眯眼,点 燃一支烟,优哉游哉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个如梦似幻的烟圈, “我不会 离婚的,我爱她。”陆临渊厌倦他这副运筹帷幄的样子,丝毫不留情面地戳穿他的龌龊: “不, 你不是爱她, 你只是需要她。你需要一个从校服到婚纱的爱情童话, 来满足你那贫瘠而市侩的内心。你需要一个出身良好的贤惠妻子,来点缀 你赤手空拳、无所依傍的人生。”陆临渊没心思继续打哑谜,不待莫家鸣恼羞成怒,他将衬衫下摆从裤 腰中扯出来, 撩了一截上去, 露出漂亮的腹肌, 美中不足的上面有一道疤。“这道疤右边浅、左边深,如果是正常人的手法,那么其造成的伤口 应该是左浅右深。而刺伤我的那个人除了善用左手,还有一个特征——虽 然会刻意隐藏自己的身手,但交手的节奏一旦加快,就还是免不了使用自 己最熟悉的招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跟我姐结婚的那天,来了一帮你 的警校同学,其中就有一个人善用左手,夹菜时还不小心撞翻了旁边客人 的酒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 就是觉得挺巧的, 以及没想到自己的记忆力会这么好。”“哈。”莫家鸣冷笑一声。沉默片刻后,陆临渊接到陆园的电话,说是家里的饭已经做好了,问 他下班了没有,回不回去吃晚饭。接完电话,他站起身来: “你慢慢享用 这杯大红袍吧,我得回家吃饭了。”“不等你姐回来?”“不用等, 她不会回这里来了。”说完这句话, 陆临渊已经走到门边, 开门离去。门被轻轻地关上,却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力道,震落了几粒尘埃,连岁 月都蒙上了一层灰。莫家鸣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呛到自己也在所不惜,咳 啊咳的,咳得眼睛都红了。虽然莫家鸣销毁了婚礼当天有嫌疑人入镜的照片,又竭力说自己与之 断了联系,多年没来往,但陆临渊还是查到了那个人的行踪,又上门做 了调查,得知嫌疑人果然在吃完年夜饭之后就借口出去打牌,整整两晚都 没回家。与此同时,陆临渊按照林石提供的人名,经过多番排查,最终确定了一个人。那人名叫于伟,虽名下拥有房产,但根据林石所说,房产实际上 是颜维康的。而于伟迁户口之前,其老家恰好是莫家鸣的老家。陆临渊捏着资料,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来,看来陆园的离婚进 程必须加快了。根据目前查到的东西来看,无论莫家鸣自己有没有受贿, 他帮着上司颜维康贪污渎职是毋庸置疑的。重新打起精神,他正准备去找王饮泉申请调查莫家鸣,却先接到了王 饮泉的电话。这个电话来得太巧了,巧得他措手不及,巧得他连苦笑都觉得多余。莫家鸣称偶然在他的房间看见一盒大红袍茶叶及一枚价格不菲的钻 戒,觉得这并不是陆临渊消费得起的东西,于是在再三思索之后,决定不 包庇上司和小舅子,实名举报他收受贿赂,向颜维康通风报信,且有实物 为证。随后,几个监察官按照莫家鸣提供的线索去到他的房间,果然搜出 了大红袍和钻戒,跟莫家鸣所言别无二致,完全对得上。陆临渊被放了一段时间的假,这个假期具体有多长,得在案件调查明 白之后才能知道。走出王饮泉的办公室,他打电话给陆园,果然听到她已经与莫家鸣离 婚的消息。他笑了,为她欣喜,为她往后的新生。为了不让陆园再与莫家鸣有任何瓜葛,也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他没有 将莫家鸣狗急跳墙,算计自己的事情说出来。他向来不惧风霜扑面,可以临渊听雨。坐进车里之后,他忽然好想见她,疯狂地想。车子如同离弦的箭一样驶出去,连保安室的李大爷挥手跟他打招呼, 他也没理会。停稳车子后,他近乎手忙脚乱地从车上下来,等走到院门口,才惊觉 自己连钥匙都忘了拿。他三步并作两步, 回车上拿了钥匙, 他的心跳很快、 很快,手也无法抑制地颤抖着,试了好几次才将钥匙插进去。钥匙轻轻一扭,院门开了,他想见的人终于出现在他的眼前,让他知 道她就在他的身边。江听雨和陆万生各自一把摇椅,正在睡午觉,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甚至能听见老人细微的鼾声。此时已经到了夏天的尾巴上,暑气渐渐消退,院里最早一批的金桂已 迫不及待地开好几天了。清风拂来时, 有桂花落在她的唇上, 他心神一晃, 不由自主地吻下去。江听雨嘤咛一声,睁开眼睛,看见陆临渊就弯腰撑在离她不到五厘米 的地方。细碎的阳光从满树桂花里筛下来,两人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地瞧着 彼此。忽地, 江听雨微微张口, 正要叫他挪开一点儿, 他却再次以吻封缄。那一刻,小院里的时光仿佛静止了,不知今夕是何年。上楼之后,陆临渊率先走进屋子,江听雨跟在后面关上门,想了想, 又不动声色地反锁上门。陆临渊将椅子提过来,与床上的江听雨面对面坐着。他将自己在面对诸多烦恼时的无力与倦意、长久走在迷雾中而寻不着 出路的惊惶,以及曾被寄养、从此害怕不被喜欢的不安,还有那漫长的羞 于说出口的孤独, 全部告诉了她, 毫无保留, 而这样全身心地信任一个人, 并将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于他今生是第一次。江听雨弯下腰,一把抱住他,用她全部的力气,紧紧地抱着: “我在 这里,我会永远在这里,在你的身边。”许久之后,陆临渊冷静下来,江听雨坐直身子,直直地盯着他: “陆 临渊,你知道我和你爷爷最大的共同点是什么吗?”陆临渊也看着她:“什么?”江听雨抿嘴一笑,一双眸子里似有星光: “是我们深爱着同一个人, 一爱就是一生。”陆临渊一愣,只觉自己的一颗心似被她攥在手里,温暖、湿热。再也 忍不住,他俯身吻住她的唇瓣,不得章法,近似恶狠狠地与她厮磨着。江听雨热切地回应她,试探着伸出舌尖。陆临渊觉得浑身发烫,而那些热意最后统统往小腹汇去……他一把将 江听雨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很快,江听雨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陆临渊感受到她的紧张, 将她抱起放在沙发上, 自己起身要往浴室走。江听雨脑袋一热,扯住他的衣袖:“要不……我帮你……”说完,她 的另一只手已经往他身上探去。陆临渊反手攥住她作乱的手,沉声道: “不用。”话是拒绝的话,可 那话音已有一丝沙哑,连眼底都泛起红,估计是被欲望折磨得够呛。也是,他毕竟是二十多岁且未经人事的青年小伙子。陆临渊说完,佯装镇定地冲进浴室,只是那脚步已经有点凌乱。不一 会儿,里面传来阵阵水声,若仔细听,还有压抑的喘息声。然而,江听雨无暇仔细听。她有些分不清,陆临渊宁愿洗冷水澡,也不愿意与她……这到底是对 她的尊重,还是他对她根本就没有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