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分堂先来。大掌柜，开始吧。”王仁辅扭头道。
他身后坐着一位面若银盆、身宽体胖的贵妇人，面前一张长案，案上右侧笔墨账册齐备，左侧是一把紫铜大算盘。妇人一手提笔，一手按珠，气定神闲。她在北宸阁五闲人中排行第一，姓大，又因长得大只，人称大掌柜，执掌总堂账目往来，铁笔神算，无人能及。
各地分堂一家接一家的汇报，业绩有好有坏，但没有哪家敢于欺瞒。总的来说，太平兴国二年各地买卖稳中有升，常州分堂因为战后元气未复，排名垫底；金陵分堂把持多年的第一被杭州分堂夺走。原因很简单，吴越贵妇们自觉国祚不久，担心会像江南国的亡国贵妇们一般以后再没了好日子过，所以最后疯狂享受、肆意挥洒金钱。创立之初投进去的钱财，经过三年经营，从太平兴国二年开始总体盈利。随着最后一位准备去宋州开设分堂的堂主讲完今年的预算计划，大掌柜手中铁笔铜珠“啪”地同时停下，一笔不落，分毫不差。
大掌柜起身，将新鲜出炉的账册捧到三位长老跟前。
楚东来摆摆手道：“老了，看不清喽！仁辅，还是你来。”
王仁辅朝楚东来行了个礼，转身接过账册，一目十行的扫了眼，朗声道：“报账事毕，阁主未在，各位堂主，退！”
“哗啦啦！”众堂主起身施礼，列队退下。堂中转眼空去一半。
王仁辅扭头问道：“杨先生，臣失主，该当何罪？”
后排一个山羊胡子的中年士人起身施礼，冷冰冰道：“臣失主，当斩。”杨先生亦是位列五闲人之一，与大掌柜一起留镇总堂，一个管账，一个管律。
王仁辅望向天权星官：“天权，你可知罪？”
天权星官出列，单膝跪地道：“属下失主在先，未能寻回阁主在后，知罪。”
王仁辅道：“既已知罪，便领罪吧！”说完朝杨先生一点头。
杨先生出列，击掌。
两个执法弟子小跑上前，要去卸天权的兵器。
“慢着！”摇光星官快步出列，挡住执法弟子，“王长老，怎不问清楚事情就要论罪？你可知道我们为了找阁主跑了多少地方？阁主失踪，此事大有蹊跷，不查明缘由便问罪，就不怕寒了我等的心吗？”她性子泼辣，一点都不客气。
杨先生道：“既已认罪，自有规矩处置。执法堂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错事。”
摇光星官拔刀半截：“我看谁敢动她！”
杨先生道：“当堂拔刀，威胁执法。摇光，你可知罪？”
摇光星官道：“我等千里迢迢回来报信，可不是来被你们兴师问罪的！大锤！”
“嗨！”大锤“噔噔噔”走上前来，把大橘往背篓里一放，挡在她们身前道：“大锤，打坏蛋！”
杨先生皱皱眉。大锤的战力他是晓得的，北宸阁第一大力士，一拳就能放倒两个执法弟子。
王仁辅道：“阁主不在，你们就要翻天吗？”
天权星官缓缓起身，她久在李珑月身边，也知道有些事情委曲求全并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自己愈发被动；既然已经闹开，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了：“我等回来报信，是想总堂能出人出力继续寻找阁主。既然总堂只论罪过不问生死，那我等只好离开，再去寻找阁主。摇光，大锤，我们走！”
“站住！”杨先生喝道，“总堂有总堂的规矩，岂是尔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天权星官想起胡不归硬杠胡霸的场面来，无惧道：“那就来领教下杨先生的本事。”
杨先生朝王仁辅一叉手，取出一对判官笔来。身为执法堂主，又岂能没有武技傍身。
骆大公揪揪胡子，没吭声。他徒弟就在下面，他也想借天权星官的手教训教训王仁辅的人。有些事情，打一架就扯得清楚了。
摇光星官上前一步道：“姐姐，这山羊胡子留给我。”
天权星官道：“下手轻点儿，别把人的胡子都给拔了。”
杨先生气得胡子上翘，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儿，跟了阁主几年，尾巴就翘上天了，是得好生管教；不，调教！他深知七星官的厉害，但七星官一直都是组团行动，她们的七星乐阵也确实厉害，可没了乐阵的加持，就算两人一起上，他也有把握将她们击倒拿下。
“鄙人就来领教七星官的高招。”两支判官笔相碰，发出怪异的金属声。
五闲人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前辈，天权和摇光不敢托大，左右散开，严阵以待。
杨先生举起右笔，刚要进招，就听门口有人道：“天权摇光，不得对先生无礼。”竟是李珑月的声音。
堂中诸人听到，纷纷望向大门，但见李珑月华服玉冠恍若谪仙，整个人都笼着光晕般，从容潇洒风姿卓绝，似笑非笑信步而来，身后跟着玉衡、天枢、天璇、天玑四位星官，皆是毫发无伤。
杨先生见她来到，连忙收起判官笔。
天权和摇光更是激动的迎上前去，高呼：“属下参见阁主！”
“参见阁主！”众人跟着喊道。躲在竹篓里的大橘也探出圆滚滚的脑袋来朝她“喵呜”叫唤。大锤把它抱出来，端在怀里。
李珑月走上前来，经过杨先生时并未逗留，也没看他一眼，而是径直来到三位长老跟前，微微欠身，道：“叫三位长老担心了。”
骆大公笑呵呵道：“阁主再不回来，他们可真要打起来了。”
王仁辅瞥了他一眼，心说你这厮倒是会挑事儿。
骆大公回了他一眼，意思是乃公就挑事儿了，不服来打。
楚东来道：“回来就好。”
李珑月望向王仁辅：“我不在，幸有王长老操持。”
王仁辅原本一肚子怨气，被她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顿时消去三分，还礼道：“此乃老夫分内之事。方才各分堂汇报已毕，账目预算，皆已录册，稍后请阁主过目。”说完递上账册。
李珑月没有接，转而抱过大橘，纤长优美的玉指轻轻抚过顺滑的皮毛，慢条斯理道：“有王长老和大掌柜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天权，摇光，还不过来给杨先生赔罪。”大橘在李珑月怀里舒服得缩成一团。
天权和摇光痛痛快快的过来致歉，现在阁主回归，谅山羊胡子也不敢胡来。
杨先生也是个明白人，道：“阁主既已归来，二位星官便无过错。方才之事，鄙人亦是冲动了。”
大掌柜亦是起身朝李珑月施礼。
摇光星官冷哼一声，别过脸去。走到堂下去给李珑月准备热茶。
李珑月在首座端然坐下，几位星官分列左右。“回来的路上我想了想，开年的北上计划，我打算亲自去做。”
大掌柜铺开一本新的账册，提笔记录。
李珑月道：“商者，为天下先。要赚钱，赚得比别人更多、更快，本钱、品质、销路，皆是末节；用人、诚信，亦非关键；唯有一点——”她顿了顿，伸出右手食指，“大势。”
王仁辅眉角微动，这几年来李珑月在经商上表现出来的天分叫他叹为观止，眼界手段，皆是上乘，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完全不像个宫廷出身、不到二十岁的小娘；“大势”二字，一下就给人醍醐灌顶之感。
骆大公笑呵呵的不说话，反正他也不懂，李珑月说啥都对。
李珑月继续道：“我没看过去年的账册，但能猜到，去年吴越各州的收成应当不错，而金陵分堂会跌。”
王仁辅道：“正是。金陵分堂去年跌了三成，只排第三。”
李珑月道：“各位可曾想过原因？”
骆大公很配合道：“还请阁主明示。”
李珑月道：“先前我们以故国江南国为本，在各大州开设分堂，继而扩展到荆楚沿江各州，吴越两都、沿海各州，是因为天下未曾一统，各路诸侯皆有宗室贵人，故而能够遍地开花。江南国为大宋所并，宗室高门陆续迁去开封，金陵城里有钱买我们东西的人变少了，百姓买不起，寻常商贾不敢用，收成自然要跌。吴越不同，国还在，却将亡，吴越宗室望族担心地位不保、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便大把花钱享乐，故而吴越各分堂的收成大涨。”
众人纷纷点头。
李珑月道：“但这也维持不了多久。钱王北上，若不得归，今年之内吴越必亡。钱氏宗族北上，大宋皇帝也不会放心吴越各路重臣继续留在江南，也会把他们迁去开封。举族北上，吃穿用度大笔花销，钱财自然也要跟着走。吴越各分堂的好收成，顶多也就到明年。想继续赚钱只有一条路，去赚大宋的钱；沿着运河，把分堂开到宋州、开封、洛阳、长安去，只赚贵妇女子的钱，闷声不响发大财。”
此言一出，连不苟言笑的杨先生都翘起胡子，笑得比哭还难看。
李珑月环视众人，一双凤眸光华璀璨顾盼生辉，无比豪气道：“这趟回来，是想叫诸位长老知晓，我打算亲自往开封走一趟，顺道把运河沿岸的分堂都开起来，好叫天下有钱的妇人都慕我北宸阁之名。”
楚东来心下感慨，这份天资和魄力，就算是文献太子复生亦不遑多让。
王仁辅道：“泗州、楚州、宋州、开封，四处分堂，耗费巨大。各地分堂去年刚刚开始盈利，一下子把钱投进去，只怕……”
李珑月玉指轻拈猫耳，不以为意道：“原有分堂赚来的钱除了留给他们的那部分，其它都由总堂调配。新开分堂的钱，我来出。”
王仁辅没话说了。他知道李珑月有钱。文献太子身无余财，钱都在打仗时分赏给三军部下，故而深得人望。李珑月的钱主要是李煜赏的，她还从早逝的昭惠后那里获赠了一笔丰厚得令天下女子眼红的巨额嫁妆。李煜自小崇拜大哥李弘冀，见了襁褓中玉雪可爱的李珑月更是喜欢得不得了，视如己出不说，还毫无原则的宠溺，有什么好东西都会优先给她。李煜自己没生女儿，东平郡主实际上就是江南国唯一的公主，真正的天之骄女，富贵尊荣远甚李煜同辈的那些个长公主。李珑月那飞扬跋扈、唯我独尊的性子也是李煜给惯的。预感到大宋即将南征时，李煜还以奖励马球冠军为名一次性赏了李珑月三万贯钱，加之多年来积攒下来的家当，连王仁辅都不清楚她到底有多少钱。单是养活火凤青鸾鹓鶵三艘战船就耗费巨万，更何况还要经营各处分堂。
李珑月有她自己的打算。她宁可贴钱，也要把分堂沿水陆交通铺陈开去，每一处分堂都是据点。北宸阁收养了很多孤女，能像七星官那样留在她身边的全才屈指可数，大部分都分派到各地分堂，以掌柜、管事、侍女的身份与当地贵妇小姐搞好关系、充当眼线。由于是女子，故而不惹人注意，效果也更好。
“先把泗州、楚州、宋州三地的架子搭起来。泗州通淮西，楚州通淮北，宋州通山东，这三处都在运河边，商贾云集，有钱人多爱跟风，估摸着一年就能回本。”李珑月顿了顿，“至于开封，我打算亲自走一趟。开封是天下中心，我们的生意要做大，就必须在开封扎下根去。”
王仁辅应诺。看似耗费巨大的北上计划，经李珑月拆解就成了两个阶段，运河三州是前哨也是试水，重点在开封。“开封乃大宋国都，需得准备万全，方可前去。”
李珑月道：“不就是去开个店，王长老不必紧张。”
王仁辅道：“江南诸事，阁主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