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钱塘湖之南。吴越国君钱俶领着宗室和重臣来到夕照山前,君臣皆着玄端,庄重肃穆。不远处,黄妃塔高高伫立,俯瞰远近。晨钟声声,诵经徐徐。国师赞宁法师领着一队僧人缓步而来。他们是来迎接钱王的。今天,正旦之日,钱王要在夕照山前行祭祀之礼。跟在他身后的除了钱惟濬等诸公子,还有钱俶最信任的四位大臣:宰相崔仁冀、奉国军节度使钱惟治、宁海军节度使沈承礼、平江军节度使孙承祐。崔仁冀掌政务、钱惟治掌军务、沈承礼善征战、孙承祐理宗亲。四人面色凝重,都意识到这也许是钱王在吴越的最后一次祭祀。三年前的正月,也是在钱塘湖边,在北岸宝石山的宝石塔前,钱王临行祈天,希望能平安归来。半年后,大宋太祖皇帝放钱王归来,君臣感激涕零,遂改宝石塔为保俶塔。而今三年又至,希望眼前的黄妃塔也能如保俶塔般再显神迹、护佑吴越。净照站在赞宁法师这边的队末,头顶已无半根短发。皋亭山下的几天,他哭过,闹过,奔跑过,还真遇到了几只花斑小野猪。看到小野猪惊恐万分的眼神,净照烦躁的情绪竟然缓和下来,就在离小野猪一丈多远的地方坐下来,平静地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仓皇无措的自己。小野猪们也在看他,看到他眼中的悲伤、无助,竟大着胆子跑过来,用粗短的杂毛拱蹭他,发出“吱吱”怪叫。净照向后倒下,仰望山巅流云,大笑三声,滚地而起,吓得小野猪落荒而逃。当晚,他剃干净头发、换了衣裳,次日随赞宁法师回到城中。雅乐声中,胡子花白的太常寺卿走到前头,开始主持祭祀大典。老寺卿难得有露脸的机会,指挥若定,声如洪钟。身后的太常寺吏员按照他的指令,一丝不苟的执行着祭祀的每个环节,繁琐而严谨,舒缓而华丽。在场的人都很清楚,这次祭祀名为祭天,实则是祈求上苍保佑,延续吴越国祚。钱惟濬看到了赞宁法师队伍里的净照。那个清清爽爽的小和尚又回来了,眼神明澈,似乎已无半点杂念,看到他,还咧嘴一笑,露出那对销魂的梨涡来。钱惟濬朝他龇龇牙,摆出要欺负他的样子来。净照挑挑眉毛,像是在说,你够不着。兄弟俩隔着一群人挤眉弄眼,竟不约而同的心头一暖,仿佛回到少年时无忧无虑的时光。看到前头父王一脸凝重的样子,钱惟濬心下暗叹,这是父王的最后一次,也是我的最后一次吧!再抬头,净照投来的目光中竟带着几分宽慰,几分鼓励。钱惟濬还他一笑,过去的事,罢了罢了。崔仁冀和沈承礼显得很平静。他二人是朝中文武领袖。崔仁冀少年成名、人称钱塘才子,现在的大宋皇帝重文事,他随钱王北上,就算被扣留在开封,也无性命之忧,大不了改换门庭,良禽择木而栖。沈承礼是无所谓了,上过阵、杀过敌、灭过国,过了天命之年,还有什么不知足、看不透的,就是不知钱王会不会带他北上。至于那件糟心事儿,虞填海去西府报案后,宗长亮并没有来找上右厅的麻烦。谁家夫人光溜溜的被人杀了,也没脸大肆张扬不是。孙承祐的精神不大好。自从虞氏被逼自杀,他就一直告病在家。钱王的做法,让他这个小舅子心寒。后宅没了主人,很多事情要他亲自过问,几个侍妾又开始蠢蠢欲动,闹得他好不心烦。四人中钱惟治最年轻,不到三十岁,看起来却跟四十多岁的人一般愁眉苦脸。钱王信任他,把军务都交给他,北上之后,留下来镇国的肯定也是他。他担心的是钱王和世子走后,在朝在野那些别有心思的人会如何动作。钱王最看重的,就是他操心的性子。半个多时辰后,太常寺卿总算是把一套流程走完,喊了声“有请国师”。吴越崇佛,僧人地位极高。赞宁法师享受的待遇可比太常寺卿高多了。赞宁法师缓步上前,一抬手,身后僧众便在太常寺吏员对面鱼贯列阵,开始诵经祈福。诵经罢,太常寺卿再次出列,手捧祭文,有请钱王。钱俶上前,并未去接祭文,而是给了赞宁法师一个眼神。赞宁法师会意,走上前来,朝他行礼。钱俶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来,随赞宁法师朝黄妃塔走去。钱惟濬悄悄看了净照一眼,看他的神色,并不知道父王和赞宁要去做什么,兴许是写了什么许愿的文字要烧给菩萨吧。崔仁冀等人却觉得,钱王最信任的人不是他们四个,而是赞宁。钱俶确实信任赞宁。两人登上塔前的石阶,来到塔基高台上。高台上没有守卫,唯有风声。高台上错落有致的散布着七八件石器。若俞章在此,定会惊呼这哪里是祭坛,分明就是一处机关阵。钱俶道:“都准备好了?”赞宁点头。钱俶道:“开始吧。”赞宁抬手,轻轻按下身旁的一处机关。黄妃塔底层石门应声而开。钱俶走过去,弯下腰,恭恭敬敬的将手中帛书放入石门中。赞宁松手,机关弹起,石门关上。钱俶站在塔前,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祈祷。就在他闭眼的瞬间,塔前石阵缓缓发动,开始变化,变化的节奏,竟暗合钱俶祈祷之声。赞宁默默站在一旁,突然朝北面的湖面望去。钱塘湖之上,游船点点。钱昱就在湖面的一条画舫上。他是宗室,却非钱俶一系,因此没有参与祭祀的资格。可他仍有获得消息的办法。宫里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就像今天,以祭祀之名把几个宗室重臣都叫来,显然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安排。刑部侍郎袁继宗和睦州刺史宗长亮都在船上,皆是一身常服。宗长亮道:“昱公子,那胡不归欺人太甚,害了我夫人不说,还跑到我家里出言威胁。还请公子为我做主!”袁继宗道:“胡不归背后是胡家,真要动他,把胡家逼急了……”钱昱笑而不语。他跟胡不归开诚布公的那番话有真有假,可有一点是肯定的,现在确实不宜跟胡家翻脸。袁继宗想了想道:“公子莫不是在试试胡家的斤两?”钱昱道:“钱王要走了,胡家不得不防啊!”钱俶和赞宁从祭坛下来。钱俶从太常寺卿手中取来祭文,展开,大声念诵。念罢,低声对太常寺卿说了两句。太常寺卿走到众臣面前,让世子、宰相和三位节度使大人上前去。说完站到一旁,钱王后面的话显然是他没有资格听到的。崔仁冀朝钱惟濬道:“世子,请。”钱惟濬道:“崔相是百官之首,又是前辈,崔相请。”崔仁冀迈出一步,又停下,道:“世子请。”钱惟濬也不客气,与他并肩而行。钱惟治、沈承礼、孙承祐跟在后头。五人站到钱俶跟前,行礼。赞宁默默退到远处。钱俶道:“此番北上,还是世子先走。大宋那边会派宗室大臣与你接洽,一应事宜,妥善处之。”钱惟濬应了。父王可以出了正月再走,而他作为世子,照惯例至少提前十天出发。吴越啊,杭州啊,不知此去开封,今生还有没有再回来的机会。钱俶继续道:“崔相,你与我同行。北上的一应事务,还请崔相费心。”崔仁冀应了。这是意料中的事。钱俶望向钱惟治,道:“我等走后,军政要务,皆决于汝。为政之要,切记四个字——保境安民。”钱惟治连忙应了。钱俶又望向沈承礼、孙承祐。上次去开封,他带了孙太真和孙承祐姐弟,而今王妃已逝,而孙承祐……想起孙承祐那不省心的填房,钱俶忽然觉得这个小舅子好生无能。无能的人,就不必跟去了。“你二人留下来辅佐惟治。”沈承礼先应了,干脆利落。孙承祐没想到钱王竟不带他,一时有些晃神,晃神之后是深深的失落。姐姐没了,钱王果然不再看重自己。应答便慢了半拍。钱俶扭头看了眼高耸的石塔,道:“我若回不来——”他顿了顿,神情有些苦涩。从古到今,像他这么战战兢兢窝窝囊囊的君王又有几个。“大宋若要人质,儿臣愿替父王留在开封!”钱惟濬大声表态。他爹窝囊,他这个世子更窝囊;但该他尽的本分,他还是要尽。钱俶望向钱惟治三人,忽然道:“承祐,你过来。”孙承祐一个激灵,为什么是我?不敢怠慢,几步上前,弯腰欠身,恭恭敬敬的站到姐夫跟前。崔仁冀和钱惟濬不易察觉的交换了下眼神,为什么是他?沈承礼倒是不在乎,这种临别托孤的事情最好别找我,越多越麻烦。钱惟治是不敢多想,他一向对钱王唯命是从,钱王说什么就是什么。钱俶把手放在孙承祐肩膀上,低声道:“那件事,你受委屈了。”孙承祐差点哭出来,啊呦姐夫还是在乎我的。钱俶道:“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吗?”孙承祐差点脱口而出,因为我是你小舅子啊!可钱俶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恨不能打个地洞钻进去。“因为你笨啊!”钱俶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阵。孙承祐面上阴晴不定,最后哭丧着脸道:“大王,这件事……”钱俶给了他个鼓励的眼神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有你在,我放心。”孙承祐心说从来只有不成器的舅子,哪有你这样坑舅子的啊!钱俶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又朝钱惟治投去一瞥。钱惟治一惊,连忙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