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炽灯亮得惨白。屋内的陈设简单整洁,却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泛出一种不健康的光泽。蔡博卿坐在桌前,双肩被沉甸甸的岁月压得佝偻,曾明亮的双眼茫然地看着桌面,目光失去焦点。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会重新选择,一定会鄙弃所有束缚,毫无顾虑地选择爱情。也许他会私奔,也许会正大光明地公开一切,堂而皇之地离婚……一切都没有按照常理发展,一切都没有按照他所期待地那样发展,人生似乎完全无法掌握。青春已逝,朝华无踪,曾经的缠绵与爱怨,如雾如烟,只在梦中回萦,久久不散。蔡博卿承认,他输了一切。屋中静寂,没有人发出半点声响,生怕惊扰了蔡博卿的思绪。所有人都知道,蔡博卿将要讲一个故事,一个爱怨缠绵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故事。米娜心跳加速,从那满坑的石头起,她已经明白,眼前这位相貌恐怖的老人,与奶奶曾有过一段难忘的往事。秒针滴答滴答响着,米娜突然想起决定来定陵的那个晚上。那夜,她独自穿着汉服站在镜前,誓要破解家族的秘密……而此时,米娜骤然有些懊悔,即使并不讨厌蔡博卿,但她对即将知道的爱情故事还是很抗拒。莫名其妙的,眼中泛起雾水,模糊了视线,米娜急忙低下头。耳边响起蔡博卿既沙哑又缓慢的声音,米娜的眼泪,瞬时无法控制地汹涌起来……坐在屋里的年轻人消失了。方程、刘志远、赵强,与相貌酷似程敏芝的米娜,在此时的蔡博卿眼中不复存在。过去的岁月,璨如织锦,华丽地在蔡博卿的脑中展开,同时也展现在了方程四人面前。时空的沙漏回旋,日月斗转,明寐接替,一切都在飞速回奔……空间明亮起来,窗外阳光斑斓,一室秋色绚烂。蔡博卿转过头,看到程敏芝站在那里,站在红木床边,满眼殷殷期盼。他走过去,怜爱地拉起她的手,轻轻抚摸。“你什么时候回来?”程敏芝凝视着蔡博卿,把他望进眼中,望进心里。“你看,”蔡博卿点着自己左手上的戒指,“这是我们的戒指,我戴着去,就等于戴着你的心,我必然是很快回来的。”“回来以后呢?”程敏芝小心地询问。不论多爱,总是需要一个安定的家的。“回来以后?”蔡博卿脸上藏着深深的笑意,“跟我回上海去吧,我不想离开家乡,更不想去什么外国。”程敏芝有些失望:“还回去干什么?原来的家都已经没有了。”“老房子没了,我们可以建新的……”蔡博卿揽起程敏芝的肩膀。“我以为你不愿意回去的……”程敏芝不自觉地蹙起了眉,“你家人……”“就是因为我的家人,我才更要回去。”蔡博卿拉着程敏芝坐下来,“我家世代开织坊,外国的舶来品打击得民间手工业经营不下去,这才引进技术,开了纺织厂。对了,跟你说个有趣的。”“什么有趣的?”程敏芝歪过头来,抿着嘴撒娇。“看看,都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样调皮,”蔡博卿忍不住拍了拍程敏芝的脸,继续说,“我说这个有趣的呢,是我家在明代时曾有一个了不起的发明……”“发明?什么了不起的发明?”程敏芝被勾起好奇心,瞪圆了眼睛。“我要是知道什么发明就好了,”蔡博卿叹口气,“不过……我父亲告诉过我,那个发明曾被秘密记录收藏,也许还可以找到,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你想去找吗?”程敏芝低声问着。“想又怎么样?去哪里找?我家可没有绣品传世……即使有,也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了。”蔡博卿面无表情地回答。“怎么看你一点不难过?”程敏芝又抿起了嘴,“铁石心肠。”蔡博卿无奈地笑笑:“我怎么可能不难过……都已经发生了,再难过有什么用。举头三尺有神明,我相信,早晚上天会有公正的裁决。你现在应该庆幸我还活着……”程敏芝缓缓依进蔡博卿怀里:“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我的确应该庆幸,上天把你留给了我……”蔡博卿紧紧揽住程敏芝。此时,浓浓的爱意,已经不需要任何语言传达。……蔡博卿继续缓慢地讲着,太久没有说话,他发现自己几乎丧失了语言表达的能力。方程与刘志远认真在听,即使蔡博卿讲得多么语无伦次,也没有打断他的讲述。蔡博卿的思绪随时光延展,重历着旧日的种种。掀起美丽的织锦后,下面掩盖的是无法超脱的地狱深渊……是的,是米华清。漆黑的定陵宝城下,挥起匕首的那个人。就是米华清。蔡博卿不由自主地用残缺的手捂住半边完整的脸,似乎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仍停留在半空,随时都会再次落下,夺走他全部做人的尊严。在痛楚电流般穿透全身的刹那,蔡博卿猛然领悟到因果。他和程敏芝的爱情,米华清原来都是知道的,无论他们曾怎样刻意掩饰……他带走了程敏芝的心,米华清因此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杀了他。不,米华清没有杀他,而是选择了让蔡博卿更痛苦的方法。他活着,却生不如死。讲到这里,蔡博卿停下来。他无法继续下去,身体又习惯性地战栗起来,几十年来,每当他回想那一瞬间,全身甚至灵魂都会失去控制,陷入一片黑暗,这是令人绝望的黑暗,如同身处墓穴,毫无光明和希望……蔡博卿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努力控制着身体的痉挛。墓穴吗?他是活着,是被活埋在了这里,是一具仍有思考能力的僵尸。蔡博卿无数次自问,这样活着,还能算是一个人吗?悲伤从蔡博卿的体内,迅速蒸发腾起,弥漫在整个空间。它沉甸甸的,湿乎乎的,无孔不入地渗进其他人的肌肤……方程拒绝着这种感受,他的脑中有太多疑问,即使明知此时的气氛并不适合追问下去,也顾不得去劝慰听到真相后,哭傻在一边的米娜。他不想控制自己追寻真相的欲望:“很抱歉,不知我能不能问您几个问题,我想这有助于查出真相……”方程静静地等待着蔡博卿的回答。刘志远诧异地看向方程。在米娜无助地靠在一边低声抽泣,赵强蹙着眉一言不发的时候,方程却如此理智冷静,甚至有些残忍地提起了问题。刘志远不知是该打断方程,还是支持他的举动。对于蔡博卿所讲述的恐怖遭遇,除了同情外,刘志远认为这也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只是这惩罚过于残酷。蔡博卿沉默着。“您刚才提到了明代的发明……”方程站起来,走到蔡博卿的身边,慢慢蹲下身,靠近老人,语调柔和亲切,“关于这个发明,你还能回想起什么?”蔡博卿茫然地抬起头,视线与方程相接。发明……蔡博卿心内默念着。明代的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