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师傅人很瘦,但是食量很大,他炒菜的时候,可能经常抓一点吃吃,但是王才从来没有当场捉到过他。他们走进厨房的时候,方师傅总是在忙着,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就算看他的嘴,嘴也不会在蠕动,嘴上甚至也不会有油光的,看上去根本就不可能吃过盆子里的菜,但是菜送出去,客人总是说,你们的菜,分量不足呀,大盆只有人家的中盆,中盆只有人家的小盆,小盆呢,简直就要没有了。王才就过去看,盆子里的菜确实是少,王才只好说,对不起,对不起,可能搞错了,换一盆,换一盆。 就端进去换,但是换了出来仍然是少的,人家意见就很大。 这样做生意怎么做得起来。 你抠也不应该抠在这种地方。 客人们纷纷说。 王才也不明白,他在分配生菜的时候,明明是给足分量的,想来想去,只剩下一个可能,就是方师傅在炒菜的时候偷吃了。 于是王才就留了一个心,看看到底是不是这样。但是他留了好几个心,也不曾留到。方师傅有一回知道王才在留心了,很生气,他说,我偷吃吗?我要是偷吃,我不得好死。 王才就不好再说了,再说就伤和气了。他只好在配生菜的时候,再给更足的分量,好在开一个饭店,发也不是发在这上面,亏呢,也不是亏在这上面的,连人家顾客都知道这个道理的。 要等到落了市,差不多不会再有客人来了,饭店里的员工才开始吃饭。他们围在一张桌子上,方师傅是狼吞虎咽的,一般人家都说,做厨师的因为平时油烟味闻也闻饱了,都吃不下饭的,但是方师傅吃得下。他是厨师,烧菜是讲究的,但是自己的吃,却是连汤泡饭加菜倒在一个大海碗里,呼啦呼啦地吃,他一边吃一边说,我是饿死鬼投胎。 王才对这个厨师呢,说不上很满意,但也没有很多的不满意,他倒是一直对田二伏寄予着希望,他叫方师傅方便的时候顺带着教教田二伏,让田二伏也学几手,方师傅就老实不客气地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虽然方师傅不怎么肯教田二伏,但是田二伏自己还是能学到一点的,尤其是在每个月方师傅回家的那一两天,是王才的老婆做厨师,她的手艺虽然不如方师傅,但是她肯教田二伏,她甚至就让田二伏上灶掌勺,她在边上指点指点。这样田二伏的进步也就快了起来。 方师傅每个月是必定要回去一两天的,开始王才对这一点不满意,但是方师傅坚持,王才也没办法,就嘲笑他,说方师傅是专门赶回去跟老婆睡觉的。 方师傅也不否认,是这样的,他说,老婆一定要常常跟她睡的,你要是不跟她睡,她就要去跟别人睡。 方师傅说到这个地步了,王才也不好不让他回去,要不然万一他的老婆真的跟别人去睡了,方师傅要怪王才的,王才也不愿意承担这种责任。好在方师傅的家也不远,去一两天就回来了,他不会待很长的时间,没有超过两天的,他们又嘲笑他,说他再多住一天也吃不消了,方师傅也承认,他说,是的。 后来饭店做的时间比较长了,和周围的居民也都熟悉了,居民有时候会自己拿一点生菜来,方师傅啊,帮我们炒一炒吧。 方师傅是不大愿意的,他脸色不好看,以后他们就不来找他了。等到方师傅回家的日子里,他们就来找田二伏,田二伏啊,帮我们炒一炒吧。 好的好的,田二伏是热情的,他们看到田二伏热情的笑脸映在炒菜的火光里,他们说,田二伏是好人哎。 田二伏去买了一本菜谱,对照着上面的方法,去建议别人该买什么样的菜配什么东西。有一次在三月份要学雷锋,居委会和个体户协会来找他们,在三月五号这一天,要派人去做好事,至于做什么好事,可以根据自己行业的特点自己决定,但是各行各业的人是要集中在一起的,在居委会指定的街上做好事,电视台要来拍电视。王才就跟田二伏商量,田二伏说,那我就去炒菜吧。 后来他们搬了一个炉子和一些锅子,到街上摆了个摊,免费替居民炒菜。在那里有人免费替人家裁剪衣服,有人免费给人家理发,还有修电器的等等,但是他们的生意都不如田二伏这里的好。田二伏这里排起了很长的队,大家都去买了菜请田二伏炒一炒。 那一天在田二伏的案头上,扔了好多的香烟,这是大家敬他的。田二伏把一根烟夹在耳朵上,电视台也真的来拍了电视。他们的镜头对着田二伏好一会儿,是时间最长的。他们还问了田二伏几句话。 陆妹那一天做田二伏的下手,收摊以后,她回来告诉大家,田二伏讲话的时候,蛮像个知识分子的,人家电视台的人也这么说。后来大家等看晚上的新闻,等到这个新闻出来,却没有看到田二伏,倒是有陆妹的。陆妹在切菜,因为是陆妹的背影,所以起先大家没有在意,都在找田二伏呢,忽然陆妹就喊了起来,是我是我,我在那里。 大家看见果然是陆妹。陆妹上电视了,他们说。 怎么会是背影呢?陆妹说,明明是在我面前拍的呀,怎么会拍到后面去了呢? 方师傅的事情最后是被他自己不幸而言中的,虽然方师傅每个月坚持回去,但是他的老婆最后还是跟别人去睡了。方师傅听到这个传闻以后,就说了一句,这下好了!就像平时人们看见两条船要相撞了,大家会发出惊叫,不好了不好了,等到两条船撞上了,他们就说,这下好了。方师傅就好像是一直等着这么一撞,等到真的撞上了,他的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了。他说,王老板啊,我要回家了。 咦,王才想不通的,你怎么反而要回家了呢? 叶落归根,方师傅说,人总归要回家的。 咦咦,王才就更想不通了,老婆都没有了,你还回去干什么呢? 方师傅说,老婆都没有了,我还在外面干什么呢? 方师傅就这样走了,幸好田二伏差不多已经可以顶替他了,王才就升田二伏做厨师。但是田二伏自己心中慌慌的,我不行的,我不行的,他反反复复地说。 你叫我做厨师,我心里急的,你叫我做厨师,我心里急的,他又反反复复地说。 大家都笑了,田二伏就更着急了。王才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你这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监。 田二伏仍然是疑疑惑惑的,我就这样做厨师了?他说,我也不需要去学习的? 学习什么?王才说,你想上大学啊? 比如说,到厨师培训班那样的地方去学一学,田二伏想起生活热线节目里是常常有介绍的,某某厨师培训班,某某烹饪速成班,很多的,一般是为下岗的工人开的,让他们学一点手艺,好再重新找饭碗。 喔哟哟,王才说,麻烦什么呀,我们又不是什么大饭店,马马虎虎的,再说了,你去学习了,水平真的高了,你不肯在我们小店里做了,我不是人财两空了? 我不会那样的,田二伏说,我怎么会那样呢? 在田二伏的笔记本上,记着许多厨师培训班的情况和电话号码,比如: 南天厨师培训班是这样的情况:汇集天下名菜,培养厨师精英,南天厨校以一流的设施、一流的管理、一流的教学质量饮誉省内外,欢迎先参加后报名。初级班30天,学费200元;中级班30天,学费350元;高级班30天,学费480元。联系电话:7654321。 长兴厨校有白班和夜班,常年举办一、二、三级厨师培训,红案班学费350元,包会二十桌以上宴席,传授200余种高中档菜肴;面点班学费240元,学会为止。免费升级,发全国通用证书,推荐工作,可勤工俭学,电话:5432761。 还有很多很多。 但是王才不要他去学习。王才说,你不要啰唆了,你去准备烧菜吧。 那,那不行的,田二伏想了想,说,我不能马上就上灶,我要先到菜场去的。 咦咦? 他想干什么呢? 别人是不能理解田二伏的,厨师其实用不着亲自上菜场,店里需要的菜,菜贩子会主动送上门来,他们还求之不得呢,田二伏可不能断了他们的生路呀。 我不是去买菜,田二伏说,我是去看菜。 咦咦? 田二伏也不向他们作什么解释,解释了他们也不一定听得懂,听懂了他们也不一定能够接受。看菜这样的说法,是广播节目里介绍的,是在胖大嫂谈烹饪这个节目。经常有听众打热线电话,诉说每天买菜烧菜的苦恼,这苦恼就是千篇一律,难以变化,烧来烧去总是那几样菜,家里人都吃厌了,实在是巧妇难为日常菜。后来胖大嫂就给大家出了一个主意,她说,你们可以到菜场去转,去看菜,在看菜的过程中,会突发灵感,不要事先想好去买什么菜,不要事先规定明天吃什么菜,随意地走到菜场,你不受什么拘束和约定,就会产生突发的灵感。 嘿嘿,当时田二伏在收音机旁边笑了笑,他觉得城里人真是有点那个什么,买菜还讲究什么灵感,讲究什么想象。那时候他的笑,既是羡慕的,但多少也带着一点嘲笑的,是那种不能理解的嘲笑,现在田二伏不觉得好笑了,一种尝试的欲望在他的心里油然而生,他已经体会到这个建议是有价值的,所以他决定先去看菜。 田二伏来到菜场,菜场里乱哄哄的。田二伏忽然心里一动,他就想起了他当初在劳务市场的情形,想到王才的斗鸡眼儿子拉扯他的情形,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时候有人在后面猛地拍了拍他的肩,大声地又叫又笑,啊哈哈,老乡,啊哈哈,老乡! 田二伏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脸色黄黄的人站在他的身后,手还高高地举着,好像还没有拍够他。 田二伏觉得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咦,咦,他说,面熟的。 当然面熟的啦,那个人说,老乡嘛。 田二伏现在想起来了,他是田七的那个老乡,抢田七钱包的那个老乡,田二伏说,咦,咦,你是田七的老乡呀。 啊哈哈,老乡啊,你想起来了,他说。 但是我不是你的老乡呀,田二伏说。 怎么不是呢?他说,不是也等于是的呀,你想想,你和田七那么要好,真是天生的一对呢,真是郎才女貌呀。 田二伏听他这么说,心里是很开心的,嘿嘿,嘿嘿,他说。 你和田七不等于是一家人吗?所以我就叫你老乡了,他说,我叫得不对吗? 嘿嘿。 喂喂,老乡啊,他说,那件事情,你就不要再挂在心上了啊。 哪件事情? 就是钱包的那件事情呀,过去就过去了啊。 过去就过去了,田二伏想,这说法也没有什么不对。 老乡笑眯眯地拿出烟来,要给田二伏抽,田二伏犹犹豫豫的,老乡说,喔哟哟,老乡呀,你嫌我的烟蹩脚是不是? 他这样说了,田二伏反倒不好意思了,拿了一根,老乡立即替他点上火,伺候得很好的样子。田二伏觉得有些不过意,老乡是看得出他的心思的,老乡说,不要不好意思,我是要拍拍你的马屁的,以后还要拍得多呢,拍得多了,以后你就习惯了。 嘿嘿,田二伏觉得这个老乡奇奇怪怪的,他倒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朝老乡再打量一番,老乡是两手空空,身边也没有什么东西。他看不出老乡在菜场上做什么。 你做什么呢? 我等你呀。 说笑话了。 不说笑话,老乡像是认真起来了,我是在等天天有饭店的大厨师呀。 咦咦,田二伏觉得不可思议,方师傅刚刚才走,王才刚刚叫他做厨师,总共才多长的时间,这个老乡怎么已经知道了呢?他的消息这么灵通,从哪里得到的呢?田二伏想着,觉得思路有些阻塞。 老乡满脸笑意看着他,好像在说,你连这个都想不通呀? 田二伏的思路忽然就通了一通,他想到了田七,可能是田七告诉老乡的。如果真是田七告诉老乡的,那说明田七一直很关心他,对他的一举一动,一点小的变化,田七都在关注着。想到这里,田二伏心里一暖,嘿嘿,他说。 老乡是把握了田二伏的思路的,他知道他已经联想到田七了,所以他不失时机地又提到了田七。田七好的呀,他说,田七人很好的。 嘿嘿,田二伏心里一直暖洋洋的。 田七有没有和你提到过我,老乡说,她说我什么? 田二伏想说没有,但觉得老乡眼巴巴地期望着什么,就不忍心说田七根本就不愿意提到他,田二伏只能含糊一下,嘿嘿。 老乡说,她有没有说我也是做厨师的?她肯定说了吧? 咦咦,田二伏觉得很意外,你也是做厨师的? 什么叫我也是做厨师的?老乡说,我不要太有名气噢,八味斋,你听说过八味斋吗? 八味斋田二伏是知道的。是百年老店呀,他说。 是的是的,老乡说,你倒也是见多识广的啊,我是八味斋的白案师傅。白案你知道吧,就是做面食点心的,后来他们嫌我没有文凭,不要我,都是学校毕业的小孩子进去了,他们的饭店弄不好了。 田二伏听他这么说了,对他就有点另眼相看了。他原来就想不通,田七的老乡怎么在街上抢钱包呢?现在可能想通了,因为下了岗,经济困难,才出那样的下策,去抢老乡的钱包,他也许认为,反正是老乡,抢了也不要紧的。田二伏想,幸亏我没有听别人的话,幸亏是听了田七的话,没有把他捉到派出所去。 现在老乡从身上掏出了什么东西,递给田二伏。田二伏一看,是一张八味斋的工作证,上面是老乡的照片,还有老乡的名字:周本大。 你叫周本大? 周本大?周本大?老乡拿过工作证去看了看,说,当然周本大,我当然叫周本大。 工作证已经很旧了,都发了黄。田二伏说,你在八味斋工作很长时间了? 当然长的。周本大拿回工作证,小心地藏好了。说,我被辞退的时候,他们要收回去的,我不肯,我不给他们,收回去了我拿什么来证明我自己呀。老乡,你说是不是?要是现在我不给你看我的工作证,你肯定以为我是骗子,是不是? 这倒是的,田二伏说。 但是有了这个工作证,你肯定是相信我的,是不是?如果你还不够相信我,我也有办法叫你更相信我的。 比如说吧,周本大说,我问你啊,做面食包子的要领是什么,你说得出吗? 田二伏想了想,他想起生活热线介绍过的,面要发得好,他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换了别人,也会这么说的,其实这种说法有问题的,周本大说,做老面包子,要领是手劲啊,要力气大,揉面要揉得透。 噢,田二伏说。 怎么样,周本大说,现在你更相信我了吧?要是我不是周本大,要是我不是八味斋的白案师傅,我怎么知道做包子的要领呢? 这倒是的,田二伏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不过我并没有怀疑你呀,田二伏想,我就算不相信你,田七我总归是相信的呀。 现在说说你们的饭店吧,周本大说,你们老板对你很好的啊。 好是蛮好的,田二伏说,不过…… 老板像是你的父亲。 不是的。 那就是你的亲戚。 不是的。 那就是你的老乡。 不是的。 那就是你们老板很看重你的。 田二伏想了想,周本大所说的,父亲啦,亲戚啦,同乡啦,什么啦,虽然都不是的,但是王才对他,确实是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的,像是父亲,像是亲戚,像是同乡,也像是很看重的。田二伏不知道这种东西从何而来因何而生,反正他想起王才,想起王才的老婆,甚至想起王才的斗鸡眼的孩子,他心里都会有一点温暖的。 肯定是的啊。周本大看出田二伏在体会温暖,他说,所以我来找你还是来对了。 接下来周本大就告诉田二伏,他早就看准了,田二伏一定是可以替他介绍工作的,他认准田二伏是有这个可能性的。 没有的,没有的,田二伏说。 有的。 我不是老板呀。 但是你等于是半个老板呀。 我们店里不做面食点心的。 从前不做不要紧,以后开始做就行了。 周本大是有点自说自话的,他只按照自己的思维往前走,田二伏怎么拉也拉不住他。田二伏说不行的,他就说行的,田二伏说没有可能的,他就说一定有可能的。最后田二伏看时间不早,他要走了,周本大向他挥着手,说,哎,我等你的消息啊。 不行的。 行的。 他们就分头回去了。 虽然田二伏嘴上说不行,但是他心里却是存着事情了。虽然他知道周本大这样托他是很脱空的,有点莫名其妙,但是周本大确实是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看得出周本大眼睛里充满了对他的信任和期待,这种信任和期待压得他心里沉甸甸的,所以田二伏竟然就把一件脱脱空空的事情真当成一回事了,真的就放在心上了。当然田二伏把周本大的事情放在心上,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那大家也知道的,就是因为田七,无论怎么说,他毕竟是田七的老乡。田二伏决定去和王才谈一谈,一个不做面食点心的饭店,如果增加一项业务,也做包子馒头卖,对饭店应该是个好事情呀。 所以田二伏回到饭店,先看看王才的脸色,但是他看不出王才的情绪是高还是低,他心里忐忐忑忑的,想说话,又不知怎么开口,毕竟这事情太突然,也有点离谱,他感觉到要等一个机会再开口。 这个机会后来就来了,是那个斗鸡眼孩子带来的。孩子要吃包子,王才叫陆妹去帮他买了两个包子,孩子咬了一口,就不吃了。 不好吃。 怎么会不好吃?王才也拿过去咬了一口,是不好吃,黏牙的。 面发得不好,陆妹说,面发得不好就会黏牙。 这样他们就说到城里的点心了,他们一致认为城里的点心都做得不好,揉面的人不肯下力气揉,所以面食就没有韧劲,吃起来会黏牙。 城里人到底力气小,揉不动面的。 这样说了说,他们差不多就要转换话题了,田二伏就赶紧拉住这个话题,他说,如果我们店也卖馒头包子,其实倒也能增加收入的。 王才还没有回过神来,他的老婆又发出声响了。 咦,咦咦,她说。 现在居民买包子馒头的很多,陆妹也说。她总是支持田二伏的,虽然每个人都知道田二伏喜欢别人,但是陆妹仍然是要支持田二伏的。 那边店里一直排着长队,其实他们的包子也不好吃的。 因为附近没有别的点心店了呀。 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朝着田二伏喜欢的方向。田二伏就有点推波助澜,他说,今天做今天赚,明天做明天赚,不做就没得赚。 王才有点奇怪地看看田二伏,咦,他说,你干什么? 田二伏聪明的,陆妹说,田二伏已经学会经商了,田二伏已经有经商的头脑了啊。 有经商的头脑有屁用,王才说,他又不会做包子的。他回头问田二伏,你会做包子啊? 我是不会,田二伏说,但是有别人会的。 叫他来做包子,叫他来做包子,小孩抱住田二伏的腿,叫他来做包子,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鼻涕擦在田二伏的裤腿上。 这个孩子好像专门是要帮助田二伏的,他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推田二伏一把。因为小孩这么说了,王才就说,照你这样说,你已经有人可以推荐了。 田二伏就说了周本大的事情,他说周本大做包子是出名的,人家都知道他的大名。其实这个话是他编出来的,但是无论如何,八味斋的名气是人人皆知的呀。所以王才的耳朵竖起来了,王才的老婆脸上已经有了笑意了,这样事情就有八成的希望了。 他们最后真的走上了田二伏设定的路线。他们增设面点制品,并且做了一个广告,广告肯定是田二伏来做的,他的美术字写得很好,他写了一条很大的横幅,当街挂了起来。 “本店特聘请八味斋白案师傅制作老面包子馒头。” 包子馒头的生意是出奇地好,每天都要排队,所以周本大做起来也很有劲,他热了就脱光了膀子做,他说,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居民们远远近近地都来买了。他们来的时候,会有邻居问他们,老李啊,你到哪里去? 去买八味斋的包子。 张阿姨啊,你出去呀? 是呀,去买八味斋的包子。 单位里的人也有来买的,他们说,喂,我去买八味斋的包子,你们谁要啊? 我要。 我要。 我要。 他的同事都说要的,有的还要多买几个,不光是自己吃,还要带回家给家里人吃,所以他们就委托同事替他们带回来。 我要十个。 我要八个。 我要咸菜馅。 我要菜包子。 喔哟哟,他们的同事说,我要用计算机算一算了,要买多少个呀。 反正也是要排队的,少买不如多买,他的同事说。 他说,这倒也是的,排了好长的队,买少少的,心里不大甘心的。 这样他就去排队了,排队以后买了好多个,装了几个马甲袋,后面排队的人都叫了起来。 怎么这样买法的呀? 你一个人把八味斋的包子全包了啊。 这叫我们等到猴年马月啊。 这个单位里的人一脸的对不起样子,提了几个袋子就快快地走了,热气从马甲袋的口子里蒸腾出来。 生意真是好,居民们说。 八味斋的包子是好吃。 我昨天买了,今天又要来买。 王才他们虽然很忙,但是忙得开心。正在忙着的时候,就有两个人站到了他的面前。 你是老板吗? 我是的。 你姓王吗? 我姓王。 那你怎么能卖我们的包子? 王才没有听懂,他愣了一愣,你们的包子?他想,明明是我做的包子,怎么变成你们的包子了?王才愣愣地想着,话还没有问出来,那两个人又已经说了,八味斋是我们,我们是八味斋,所以,你不能卖八味斋的包子。 八味斋?王才说,我没有卖八味斋的包子呀。 那就问问他们,这两个人把王才拉到排队的顾客这里,他们问道,你们买什么呢? 我们买八味斋的包子呀。 八味斋的包子味道好的。 他们纷纷地说。 这两个人就不说话了,他们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们两个都面对着王才站着,他们等待他的答复。 咦咦,王才说,什么时候是八味斋的包子了呢? 他们觉得王才是有意耍这一套的,就有点生气了。他们让王才看自己拉的横幅标语,你自己念一念,他们说。 本店特聘请八味斋白案师傅制作老面包子馒头。王才念了一遍,没有觉得念出什么意思来,他又重新念了一遍。 白纸黑字啊,他们说,白纸黑字啊。 其实是红纸黑字,但是王才觉得也没必要去纠正他们。 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田二伏不在场,他又到菜场去寻找灵感了,等田二伏回来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走了。他们把事情告诉了田二伏,田二伏说,后来呢? 后来他们就说是侵什么了,王才说。 侵什么,侵权? 侵权,什么侵权?王才说,我们不懂的。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们就说,叫我们不许再做包子了,王才说,是不是有点莫名其妙? 简直是太莫名其妙,陆妹说。 那我们,还做不做包子呢,王才说,难道要听他们的?不听的,王才的老婆说。 是不听的,王才说,他们又不是工商的,他们也不是公安的。 这样他们仍然做包子,仍然是有人排长长的队,他们买了包子走在路上,仍然跟别人说,买包子了,八味斋的包子好啊。 我昨天也买了。 今天又要买了。 这样过了两天,那两个人又来了。他们交给王才一张纸,王才还没有来得及看呢,又有两个人扛着摄像机过来了,他们说,我们是电视台的,来拍侵权的事情。 啊呀呀,王才说,啊呀呀,谁叫你们来的? 是八味斋呀,电视台的人说,喏,张经理喏。 是张经理跟我们头联系的,电视台的另一个人说。 张经理说,前天我们已经口头通知你们停止侵权了,你们没有理睬,而且,据了解,这两天你们变本加厉,包子卖疯了,这样我们也没有办法了,我们的利益受到了侵害,我们只好请电视台来拍一拍。 张经理说话的时候,电视台的人开始去采访排队的顾客。 包子怎么样? 味道好极了。 群众以为是来宣传表扬包子呢,所以他们都很配合地做出了赞扬的表情。 这边王才有点手足无措了,这算什么呢。他挂着两条胳膊,张着两只手,转来转去,既不能去阻止电视台,又不能眼看着他们拍下来,他焦头烂额地说,这算什么呢。 也没有什么,张经理说,只要你们停止侵权,我们也不会怎么样的,如果你们不停止侵权,电视台拍的就是我们上法院告你们的证据啊。 电视台已经拍过群众采访,接下来他们要拍这件事情中的最关键人物了,那就是八味斋的白案师傅。他到底是谁,其实连张经理他们也没有搞明白,他们一直在想,会不会是王才编出故事来骗人的,他们把八味斋下岗退休的人员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是哪一个可能到王才这里来做,因此他们今天来,还带着揭穿骗局的想法。后来他们随王才走进了厨房。 咦,人呢?王才看到只有陆妹在里边。 走了,陆妹说。 从哪里走的?我怎么没有看见。 后门走的,陆妹说,他看到电视台来了,就说了一声,我要走了,就走了。 咦咦。 张经理的警惕性倒是蛮高的,他为什么看见电视台就走了?他是不是冒充的?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这样事情到这时候就穿帮了,因为王才说,他叫周本大,张经理和他们店里的另外一个人就惊讶地叫了起来,脸色怪怪的。 什么呀?他们又问了一遍。 周本大。 死人啊,张经理说。 周本大前年就过世了,另一个人说。 啊呀呀,陆妹尖叫起来,啊呀呀,我的妈。 见鬼了啊,他们都这么想,一个死人来给他们做包子,还卖得这么好。但是他们又都是聪明人,他们在这么想着的时候,思想里忽然就有了另一个闪光的亮点,他们的思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正确的思路:肯定是有一个人冒充周本大。 他们几乎同时想到这个问题,但是电视台的人无所谓,他们没有拍到八味斋的白案师傅,就拍了拍厨房。陆妹说,上次电视台拍我的时候,明明拍的正面,放出来的时候,就变成背影了。 电视台的人笑了笑。 那么这个假冒死人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呢?张经理说,他肯定是知道周本大的,周本大是我们的老师傅了。 他是瘦瘦小小的,脸色有点黄,王才说。 有这样的人吗,张经理问他的同事,我们店里有过这样的人吗? 这个么?他的同事想了想,难说的,我们店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的,叫我想,我也想不起来的。 本来是要告王才侵权的,现在变成了另一个案子了,王才说,你还要告我们吗,我们也是受害者呀。 你们怎么是受害者呢?张经理说,他到底帮你们做了这么多天的包子,你们到底赚了的啊。 咦咦,王才到这时候才发现另一个重点的中心人物田二伏不在,田二伏呢? 他去打电话了,陆妹说。 刚才事情开始闹起来,田二伏想,周本大是我引荐来的,而且他又是田七的老乡,如果他不是田七的老乡,我可能也不会这么积极地去引荐他的,我是有一点私心杂念的,现在影响到王才的声誉和生意,要被人家告了,要打官司了,这个事情我是有责任的。他这么想着,就去翻自己的笔记本。他的笔记本上有许多关于法律的知识,但是没有碰到过白案师傅这样的案例。 我可以去打法律热线电话,田二伏想,去咨询法律顾问。他这么想着,就往外走了。 田二伏就要去打热线电话了,这个号码他是很熟的,早在乡下的时候,他就已经记得牢牢的了,只是在乡下是无论如何也用不上,他也是很想用一用的,但是始终没有机会,就算到了城里,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用上的。田二伏一直守到今天,才有了这么个机会。 我终于要去打热线电话了,一想到这个,田二伏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了。虽然感觉上他已经对电台的热线了如指掌了,好像他已经打过无数次,已经驾轻就熟了,但是等到事情真的来了,田二伏落到实处一想,心里就慌慌的了,就忐忑起来。这毕竟是头一次呀。 田二伏努力去回忆广播里别人是怎样打热线电话,是怎样开头,怎样继续的,他可以学他们的样子。但是这些几乎整日与他相伴的内容,现在却变得那么飘忽,那么遥远,那么的不可触摸。这使得田二伏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了。 不过他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一直在往电话亭那里走过去。一边走田二伏一边在心里打腹稿。 喂,您是法律顾问王律师吗? 是的,请问您贵姓。 我姓田。 噢,田先生您好。 王律师您好,我有一个法律上的疑问。 请说。 田二伏已经来到了街边的电话亭,但是电话亭里有人在打电话,外面还站着两个等候的人。田二伏再往前走,又到了一处,也仍然是有人打电话,也仍然是有人焦急地守候着。田二伏穿过马路,来到第三个电话亭,还好,只有一个人在里边打电话,田二伏停了下来。 正在打电话的是个女孩子,她抱着电话像是抱着个洋娃娃,身体扭来扭去的,脚在地上一捻一捻的,虽然田二伏听不见她的声音,但是他感觉到她的声音是嗲嗲的那种。他猜想她一定是在给男朋友打电话,这么猜想,田二伏心里竟是甜甜的,好像他就是她的男朋友。 田二伏本来是站在她身后等的,他不想立到她的面前去,田二伏觉得那样做不太礼貌。但是等了等,她一直没有要结束电话的样子,她的姿势仍然是老样子,仍然是身体扭来扭去,脚在地上一捻一捻的。田二伏有些等不及了,他只好不礼貌一点了,他动了一下位置,想让她看见他的存在。明明看见他在等打电话,但是她却视而不见,甚至还把身体转了过去,这样她又看不见田二伏的存在了,田二伏敲了敲电话亭的玻璃,女孩子有点生气了,她打开门,伸出头对他说,你想干什么,偷听我打电话啊? 我听不见的,田二伏说,门关着的,玻璃也是隔音的呀。 听不见你一直站在这里干什么? 咦咦,田二伏说,我等打电话啊。 咦咦,她觉得不可思议,街上电话那么多,你干什么非要盯住我? 对不起,对不起,田二伏说,那边几个电话都有人在打。 嘻嘻嘻,怒气冲冲的女孩子忽然又笑了起来,嘻嘻嘻。 田二伏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发现陆妹跑来了,她气喘吁吁地叫喊道:哎呀呀,哎呀呀,奔死我了。 你干什么呢?田二伏说。 哎呀呀,陆妹说,我来叫你回去的。 打电话的女孩子嘻嘻地对田二伏说,她是你老婆啊。 不是的,不是的,田二伏说。 快回去呀,陆妹说,你这个人,怎么介绍个死人来做包子呀。 什么死人做包子? 周本大是个死人呀,陆妹说,你见鬼了啊。 怎么是死人呢,田二伏觉得陆妹很不可思议,死人会说话,会做包子吗? 他们吵吵嚷嚷地回到店里,王才也很生气。王才说,田二伏啊,我是看重你的,你不要给我乱来啊。 我没有乱来啊,田二伏说,他说他是白案师傅,我就介绍了。 但是他根本不是周本大啊,王才说。 但是他告诉我他叫周本大呀,田二伏说,对了,他还给我看了他的工作证,上面还有他本人的照片。 什么东西啊,王才仍然有点生气,工作证可以去买一张假的,什么证都可以买的,你介绍的什么东西啊,是骗子。 根本不是周本大,陆妹说,不过呢,他做包子是做得好的。 这倒是的,王才想,可惜他逃跑了,都怪电视台。 工作证可以买一个的,人家说。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了一会。 现在外面的群众都对王才有意见,他们觉得包子还刚刚吃出点味道来,还刚刚吃开了头呢,就停做了,这是不负责任的表现,这是不为群众着想,这是只追求经济效益、不要社会效益的愚蠢表现。 我没有经济效益呀,王才冤枉地说。 那你就继续做包子吧,他们说。 现在王才要来求田二伏了,田二伏哎,他说,你去找找看呢。 田二伏来到田七这里,他把事情和田七说了,先回忆了抢钱包的事情,又说到菜场上的巧遇,再又详细说了假周本大去做包子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最后希望田七帮助找找她的老乡,他说,以后我们不用八味斋白案师傅这样的广告,就不会惹事了。 田七一直不说话。 田二伏又说,虽然老乡骗了他,也骗了王才,说自己是一个死人的名字,但是他和王才都是可以原谅他的,他们也是能够体谅他的,因为他毕竟是找工作心切,不掮八味斋的牌子,怕他们不肯理他呀。所以现在王才一心想重新请他回去,仍然去做包子,群众很欢迎他的包子。 田七听完田二伏的话,忽然哭了起来,把田二伏吓了一大跳,因为在田二伏看来,田七一直都是平平静静的,甚至都是冷冷的,她不大肯笑,更不会哭,现在她哭了,田二伏便很慌张,心里也很痛,我说错什么了?我说错什么了?他慌慌张张地问。 你不要找他了,田七说。 为什么? 他不可能回去的,他是个通缉犯,所以看到电视台来,就要逃走的。 咦咦,田二伏的心莫名其妙地跳了起来,紧张起来。 他犯了事情,逃出来了,警察就通缉他了,田七说,他一直东逃西躲的,也一直冒名顶替的。 啊呀呀,啊呀呀,田二伏说,怎么办呢? 他冒过好多人的名字呢,田七说,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给田二伏看看。 田二伏看了一看,正是田七和他的合影,田七说,是结婚照。 其实田二伏已经先从照片上看出些什么意思来了。他想,两个人的头靠得那么近,肯定是对象了,也可能是从前谈过恋爱,后来吹了,因为他觉得田七不可能和一个骗子一起的。田七说了结婚照三个字,田二伏有些意外,但又不是太出乎意料。原来他是田七的丈夫,田二伏想,难怪上次他抢她的钱包时,她说算了算了。 现在田二伏的心已经怦怦地跳得很厉害了,好像感觉那个被通缉的人就是他自己了,他就是一个到处躲藏也躲不掉的人,他好像看见警察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那,那怎么办呢?田二伏明显地慌了。 关你什么事?田七说,她已经擦干了眼泪,现在又重新开始冷漠了,那种冷冰冰的东西又出现在她的脸上。 咦咦,田二伏说,怎么不关我的事,他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朋友,朋友的丈夫有事情了,怎么不关我的事呢。 你要管也管不了的,田七说,她冷冷地看了看田二伏,你以为你是警察啊。 那么,那么,田二伏说,他现在在哪里呢? 咦,我告诉你,让你去告诉警察?田七说。 我不会的。 你知道了他在哪里,你不报告警察,你就是包庇罪,田七说。 但是,但是,田二伏说,但是我知道一些法律知识的。 田七仍然冷冷的,现在她连看也不看他了。 真的,我是喜欢听广播的,广播里有专门的法律热线节目,我笔记本上有各种各样的案例,我可以拿一个比较接近的来对照一下,看看你的那个、那个丈夫是犯了哪一条,严重不严重。 诈骗。 诈骗,田二伏想了想,是诈骗的话,如果退了钱,会从轻的。 哪里有钱退,田七说,然后她扔下田二伏,就回了店堂。有人在那里等她洗头,而且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