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远富犯了什么事,谁也说不清楚,大家都有点激动,七嘴八舌。 是不是诈骗啊? 是嫖娼吧? 赌博也要抓的哎。 田老板一碗面还没有吃完呢。 田老板说,你让我把面吃完好吗?但是警察不肯,他们说,走吧。田老板走出去的时候,那半碗面还冒着热气呢。 他们在议论的时候,田二伏在一边发着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有一个懂一点的人对他说,田二伏啊,你快去看看田老板吧,现在可能还只是拘留,拘留是可以看一看的,万一一会儿转逮捕了,你看也看不到了,要等到判下来呢。 要多少时间判下来呢?有一个女的问,她肯定不是王小香,王小香正和铁蛋及表哥谈事情呢,她暂时不会过来参与他们的。 那不一定的。现在田二伏已经清醒过来了,而且他这方面是懂的。他经常听广播,广播里也有法律方面的热线,他们告诉听众,案件如果复杂,或者办得不顺利,从拘留到逮捕再到判刑可能时间会很长的,如果办得顺利,也可能很快就判下来了。 什么又是很长,又是很快?你等于没说,他们说。 因为案情不一样的,田二伏说。 唉呀唉呀,田二伏啊,那个懂一点的人说,你还有心思在这里讲人家的事情呢。 那,那,我到派出所去看他? 你不到派出所你到哪里呢,总不见得到市政府吧。 嘻嘻嘻。 嘿嘿。 有人笑起来,那个懂一点的人瞪了她们一眼,还笑呢,饭碗都敲掉了,等一会儿就要哭了。 但是田二伏不认得派出所的人,他是新来的,在这一带还没有开始混起来呢,他不知道到了派出所该找谁,找了谁又该说什么,大家又七嘴八舌了。 你自己去人家不会理你的。 卵也不卵的。 会把你骂出来的。 这是他们一致的想法,所以他们又积极地给田二伏出主意了。 找王虎带你去好了。 还是洪兵有用,派出所里有他的弟兄。 那还是黄大好,黄大的妹夫是派出所的所长。 副所长。 他又不是这个派出所的。 这个派出所和那个派出所还不都是派出所,他们派出所和派出所之间,等于是一家人,今天你帮我抓这个人,明天我帮你抓那个人,都是这样做的。 这样他们就带了田二伏去找黄大了,黄大倒很爽快,他拍了拍胸,不就是见一个面吗?他说,你跟我走。他就带着田二伏到派出所去,路上认得田二伏的人问,田二伏啊,到派出所去啊? 哎哎,田二伏觉得有点尴尬,难为情,但是黄大倒是风光的,他一路跟人点头、打招呼,是啊是啊,到派出所去。他还给人家派烟,好像碰到了喜事一样。 派出所里人很多,乱糟糟的样子,好多人坐在长凳上排队。黄大又给警察派了烟,警察的桌子上散乱地扔着一根一根的烟,但是警察不抽烟,他看到黄大扔烟的时候,就笑了笑。黄大把田二伏交给警察,他跟警察说了几句,警察看了看田二伏,向他点了点头。 黄大走了以后,田二伏就坐在长椅上排队等候了。 这是田二伏头一回进派出所。这里人多事杂,田二伏觉得很新奇。有一个人正在说照相馆不经他的同意,就把他女儿的照片挂出来了,弄得人家都说他的女儿是什么什么。不过他不是在向警察诉说,而是向和田二伏这样的到派出所来等候办事的人说,因为警察都在忙着,暂时还没有轮到他向警察说话呢,他可能性子急,等不及,就先向别的人说了说,人家听了,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挂出来也好的呀,等于给你女儿做免费广告呢,有一个人说。 我干什么要做免费广告,他有点生气,我女儿又不是做生意的。 叫他赔钱好了,又有一个人出主意。 叫他赔的,他不肯呀,这个人说,所以才来找派出所。 这个事情不归派出所管的,田二伏说,他是十拿九稳的口气,你去找消协好了。他从这个人的脸上看出来,他可能没有听懂,所以又加了一句,消协就是消费者协会。 咦,有一个人看看田二伏,你怎么知道? 我听广播的,田二伏说,广播里的法律热线节目。 那个人哼了一声,有点生气的样子,广播里的东西没有用的,他说,我上过当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一个警察过来拍拍田二伏的肩:新潮歌舞厅的? 是的是的,田二伏赶紧跟他过去了。 你怎么来的?警察说,我们还没有传唤你,你怎么已经来了? 咦,我就来了呀,田二伏说,我是要来看看—— 他的话没有说完,哄哄地,从外面拥进来乱七八糟的一大群人,有一个女人在尖叫:杀人啦,杀人啦!另外一些人吵吵闹闹,七嘴八舌,听不清他们到底说的什么,后来有一个警察用力地拍桌子,才把他们拍静下来。 干什么干什么,警察说,以为这里是居委会啊? 你这话不对的,一个老太太说,居委会就可以吵吵闹闹吗? 唉呀呀,警察说,王主任啊,先把事情说清楚好不好,杀什么人了,杀没杀呀? 就是呀,田二伏也附和着说,总要先把事情说一说的,如果真的杀了人,警察要马上去现场的。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你新来的?新来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我不是新来的,田二伏说,我不是派出所的,我是来派出所办事的。 老太太警惕地打量他,上上下下地看了又看,你不是警察啊,那你管什么闲事? 趁老太太纠缠田二伏的时候,警察撇开她,去问吵架的两个主要人物,他们是一男一女。 是夫妻两个,有一个跟来看热闹的人说。 放屁,那个女的凶巴巴地说,你放屁。 咦,这个人有点气,你们不是夫妻吗,你们不是夫妻怎么住在一个屋子里的? 那么你是谁?警察问这个人。 咦,关我什么事,关我什么事,怎么问我呢?这个人往后退了退。 活该,女的有点幸灾乐祸的,谁叫你多管闲事? 我是邻居呀,这个人说,怎么是我多管闲事呢,榔头是从我家借去的,假如真的出了事情,我算什么呢? 后来总算弄清楚了事情的经过,一个男人回到家,发现门锁已经被老婆换了,他进不了屋,就在街上大吵大闹,吵了一会,就跑到邻居家去了。 喂,借把榔头。 喔哟哟,邻居说,干什么呀,杀气腾腾的。 这个人拿了榔头就去砸门了,在他把门锁砸开来的时候,一个女人奔了过来。住手!她说。 她就是他的老婆,她拿自己的身体去挡住门,你不能进去。 咦咦,男人开始冷笑了,这是谁的家啊。 我的家。 那么我是谁呢? 我不认得你,你跟我没关系,他的老婆说。 啊哈哈,大家都笑起来。 笑什么笑,他的老婆说,我们已经离婚了。 没有离呢。这个男人说,办是在办着呢,还没有拿到离婚证呢,怎么算离了呢? 咦,老婆说,你没有拿到,我拿到了;你没有离婚,我离婚了。所以这个房子,你不能进去了,你进去我就告你私闯民宅。 他的老婆拿出了一张离婚证书,给他看看,你看看啊,你看看清楚啊,是不是我们两个的名字啊? 咦咦,这个人看了看,果然是他和他老婆的名字。他有点疑惑了,这算什么? 原来是已经离婚了啊。 大家都这么说,这个人的脸红了起来,他是因为生气,也因为委屈。他说,是不是只要一个人拿到了离婚证,就算离婚了呢? 现在他们站在派出所里,他的老婆手里仍然拿着那张离婚证,她对着警察扬了扬,你们看看啊,这是什么? 警察是有点生气的,现在的人,不管什么事情,动不动就叫警察,好像警察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叫的。有一个人修摩托车修得不满意还打110,叫警察去批评修车工,警察也是忙够了。 所以警察生气地对他们说,走走走,结婚离婚,找街道去啊,找居委会去啊。 咦咦,居委会的老太太又有意见了,你这是什么话?现在不是结婚离婚的事情,现在是谁能判定他们到底有没有离婚。 后来有一个人就站出来说话了,不算的。他庄严地说,一个人是不可以领离婚证的。这个说话的人是田二伏,田二伏说,这是法律规定的。 他这么说了,人家都朝他看看,那个要离婚而未离的男人也朝他看看,你是谁?他问,你是法院的? 我不是法院的,田二伏说,但是我知道法律的,一个人单方面是不能决定婚姻关系的,结婚不可以,离婚也不可以。电台里的法律热线节目,经常有这样的内容,你们可以听听的。 他们又朝他看看,有一个人说,这个人是谁?不认得的。 外地人。 农民工。 犯了事被搭进来的。 自己犯了事,还管别人闲事。 我不是的,田二伏说,我不是的。 但是没有人理他,他们只是随便地说了说,又继续去看夫妻吵架。警察这边呢,因为已经知道并没有发生杀人事件,也就不去理睬他们了。警察只是把他们安顿在靠边一点的地方,让他们继续吵。可是人家夫妻吵了吵,就不想再吵下去了。那个老婆说,唉呀,算了算了,少在外面丢人现眼了,回去说吧。 回去说回去说,丈夫说。 他们走出去了,他们的邻居在后面喊,榔头,我的榔头! 榔头还捏在那个丈夫手里,他把榔头还给他,喏,你的榔头。 他们就这么出去了,看热闹的人也散了,田二伏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因为关于婚姻的法律知识,他还有很多很多呢,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来,人家就已经不要听了。田二伏本来以为事情是要往激烈的方向去的,弄得不好甚至会打起来,但是没有想到他们却又心平气和了。田二伏觉得城里的人有时候是有些不可思议的,要是在乡下,就不一样了。 现在派出所里安静多了,警察也终于有时间来问一问田二伏了。他们一个人问,一个人记录。 叫什么名字? 咦? 咦什么,叫什么名字? 叫田二伏。 新潮歌舞厅的保安? 是的。 干多长时间啦? 蛮长的了。 那么问你啊,警察说,老老实实回答啊。去年十二月五号晚上,是不是有个李先生到你们舞厅去的,他长得什么样?个子有多高?…… 唉呀,我不晓得的,田二伏说,十二月五号我还在乡下老家,我还没有进城呢。 两个警察你看我一眼,我也看你一眼,他们不相信他。不就一个多月前的事么,你怎么还没进城?你不是说干蛮长时间了吗,蛮长是多长?两年,三年? 没有的,没有的,田二伏说,我是上个月来的。 搞什么搞,警察说,你是新来的? 也不算新的了,有一个多月了,田二伏说,我已经熟悉工作环境了。 搞什么搞?记录的警察看看问话的警察。 搞什么搞?问话的警察也看看记录的警察。 走吧走吧,他们一起对田二伏挥了挥手。 咦,咦咦,田二伏说,怎么叫我走呢?我是专门来找你们的,你们忘记了啊,是黄大领我来的。 警察这才回想起黄大是来过,是拜托他们事情的,现在才记起就是这件事情。想看田远富啊?他们问。 是的是的。 看吧看吧,他们说,有什么好看的。 田远富从铁栅栏里看到田二伏来了,就呜呜呜地哭起来了。警察向他看看,说,哭什么哭? 我伤心呀,田远富说,我难过呀。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警察又对田二伏看看,喂,你掌握时间啊,少说几句,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是废话了。 鸣呜呜。 哦哦哦。 啊啊啊。 田远富发出各种不同的哭声,田二伏想劝他也不知怎么劝法。叔叔啊,他试了试说,叔叔啊。 哎,田远富答应了一声。 叔叔啊,我听他们说,你一碗面还没有吃完呢,就抓起来了。 是的呀,是的呀,田远富已经不再哭了,他听到田二伏说面,眼睛里发出了光,刀师傅那碗面真是没得说,没得说,他咂着嘴,仍然是津津有味。 叔叔啊,等你出来再去吃啊。 呜呜呜。 啊啊啊。 田二伏一说,堂叔又哭起来了,但是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又提到刀师傅的面了。二伏啊,他说,你叔叔走南闯北到过许多地方,吃过许多好东西,但是呢,比来比去,都不及刀师傅这碗面的呀。 噢。 二伏啊,叔叔也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叔叔只告诉你一句话,你记住啊。 我记住的。 一个人啊,别的方面可以马虎,吃的方面一定不能马虎,别的方面可以将就,吃的方面决不要将就,听到了没有?听到了。 听懂了没有?听……就是告诉你,食要精啊。宁可不吃,也不要吃孬的。 噢。 这样我就放心了,田远富点了点头,看起来他放心多了。后来他又说,我要是放出去了,我还是要在城里的,乡下没有这样好吃的面啊。 叔叔啊,你什么时候放出去啊。 呜呜呜,田远富又伤心了,呜呜呜。 叔叔啊,你犯的什么事情啊? 这个么,田远富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音,二伏啊,你不要问我,我不好说出来的。 那那,那。 我可是大案子啊,田远富说,人家看相的人早就给我算过了,要不就是大富大贵,要不就是大苦大难。 那…… 田远富抹了抹眼睛,二伏啊,你要是回去,可别去告诉村里人啊。 但是,但是人家要是问起你来呢? 你就说我到外地去了。 哪里的外地呢? 就说是南方好了。 去干什么了呢? 去做大生意呀,南方生意好做,我生意做大了,就到南方去了。 南方哪里呢? 南方哪里吗?就说深圳好了。 深圳吗? 不吧,还是不说深圳,说海南吧,海南生意更好做哎。 海南现在叫海口了。田二伏说。 我知道叫海口的,田远富说,我是说惯了口,没有改过来。田远富说着,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脸上有些向往的神色,他的思想好像已经到了海南那一片热土了。 那那,田二伏说,叔叔啊,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放出来呢? 田远富嘴一咧,又要哭出来了。这时候警察已经过来了,时间到了,走吧走吧。 田远富指了指警察,你要问他的。 警察啊,田二伏说,我叔叔什么时候放出来呀? 你要问他的,警察指指田远富。 田二伏回到新潮歌舞厅的时候,他们正好在贴封条,封条上有一个大红的印章。田二伏想过去看看是什么印章,被他们赶开了,他们说,走开走开,封条有什么好看的。 田二伏往住的地方去,走到一半,就碰到了二毛,二毛背着点东西,慌慌张张,像是逃跑的样子,田二伏说,二毛你干什么? 二毛说,房东正在找人呢,田老板没有付他房钱,他见谁就盯着谁要。 咦,田二伏说,这没道理的。 就是呀,二毛说,所以田二伏你也不能过去,他看见你,肯定要缠住你的,他要问你要钱的。 我不会给他的,田二伏说,我也没有钱。 我不管了。二毛说,刚才我进去,他就守在门口了,我是跳窗子出来的,你不相信你回去看好了。 他们人呢?田二伏说。 谁们呀? 咦,王小香啦还有他们。 唉唉,二毛说,都走掉了,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怎么这样呢?田二伏心里有点难过,怎么大家说走就走了呢,告别也没有告别,再见也没有说一声,真是树倒猢狲散了。 那么二毛,田二伏说,你要到哪里去呢? 二毛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说,我也不知道。 你住到哪里去呢? 我不知道。 你回家去吗? 不回家。二毛说,城里到底好的,我喜欢城里。 我也是的,田二伏说,我也喜欢城里的。 田二伏后来没有听二毛的话,他到底还是回过来了一趟。他回过来的时候,他的收音机还开着呢,但是因为开得时间长了,电池不足,声音又嘶啦嘶啦了。电台正在播报空气质量指数,还有紫外线,希望大家注意防晒之类。田二伏听这种节目的时候,他的心里总会感动。城里到底好的,他想,城里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总是有人关心他们,乡下就没有这样。 房东坐在他家的堂屋门口,他是看见田二伏进来的,但是他却没有过来向田二伏讨钱,他只是对他翻了一个白眼,没有说话。田二伏倒有些奇怪了,他想去问问他是不是有人把房钱付了。但是房东看出来他想过去,就要起身进去,把门关上。 哎,田二伏忍不住叫了一声。 怎么?那个房钱,田二伏说,是不是有人付了? 付了,房东说,谁付,你付? 我不付的,田二伏说,我不会付的,房子又不是我租的。 既然你不会付,我跟你啰唆什么。房东说着就进去关了门,让田二伏面对着他的门发了一会愣,有一点想不明白了。 院子里有几只麻雀飞下来,找了找吃的东西,又飞走了。房东家的一只猫走在旁边看了看田二伏,过了一会儿它也走开了。田二伏心里空荡荡的,脑子里也是空荡荡的。他不知道现在他该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后来还是收音机的声音提醒了他,我还是先去买两节电池,他想。 田二伏虽然来这里的时间不算长,但是因为他三天两头要来买电池,小店里的人也认得他了,他们都知道了歌厅的事情。他们问他,你怎么弄呢?我还没想好呢,田二伏说。 你要回乡下去吗? 我不回去的。 还是要在这里找工作的,小店里的人说,反正现在城里大部分的活都是你们农民工做的。 是呀,小店里的其他人也说,是呀。 你们算算,一个人说,现在我们从早晨起来,到晚上,一天当中,要碰到多少外地人在做的事情啊。 是呀,另一个人说,早晨出去吃点心,大饼油条都是外地人来做的。 到饭店吃饭服务员也是外地人。 你要买件衣裳穿穿,卖服装的也是外地人。 小菜场卖菜的也是外地人。 做保姆的是外地人。 造房子的。 打扫卫生的。 踏黄鱼车的。 摆地摊的。 修水管的。 咦咦,他们说,想想也真是的,多少行当给外地人占领了呀。 农村包围城市呀。 虽然他们的话鼓励了田二伏,但是他的心里仍然是忧伤的。他回去的时候,特意绕道到歌厅门口。再见了,田二伏在心里说,再见了。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就有人在后面拍他的肩,嗨,田二伏啊。 啊哈哈,小勇,啊哈哈,桂生,田二伏真是有点意外的惊喜,是你们两个。 田二伏,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啊啊,田二伏说,我走过,随便看看的。 看看,这个有什么好看的?小勇说,走吧,走吧。 跟你们走吗? 跟我们走呀。 到哪里去呢? 喝酒呀。 嘿嘿,田二伏说,你们去喝酒? 小勇和桂生看起来都很爽,桂生说,今天我们涨工资了,要庆贺的,所以去喝酒。 他们来到街头的大排档。他们要的是啤酒。小勇一要就要了十瓶,大排档的老板是个中年人,长相有点老,他也是外地口音,但是田二伏听不出是什么地方,反正跟他们的家乡不近的,因为口音的区别比较大。老板看着他们,酒量真好,他喜滋滋地说。 他们看着大排档的老板把十瓶酒搬到桌子上堆成一堆。田二伏说,你们不喝白酒吗? 不喝,小勇说。 啤酒胀肚子,田二伏说,其实是白酒爽气。 白酒不喝的,小勇又说。 他们就开始喝啤酒了。喝了一会儿,桂生就去方便,过了一会儿田二伏也要方便了,他说,啤酒真的胀肚子。 我就不要去的,小勇说,我不用去的。 你憋得住啊,田二伏向小勇看了看。 憋不住我吹什么牛?小勇指指桌上的酒,这些都喝了,我也不用上的。 田二伏惊讶地看着他,不过这惊讶并不是不相信。但是小勇也许以为他的惊讶就是不相信,所以小勇说,你不相信,不相信我们就打个赌,怎么样? 赌呀赌呀,桂生说。 嘿嘿嘿,田二伏笑起来,我相信的,我没有不相信啊。 老板在边上看了看他们,这时候,也到凳子上坐下来了,小勇说,老板也来一杯。 老板就拿了个茶杯,也倒了一杯啤酒喝了喝。他不像小勇他们那样一口灌进去,而是有层次的,分批分批地下去,看见他的喉骨一动一动地动了几下,一杯酒就没有了。 嘿嘿,老板抹了抹嘴巴。 厉害,厉害,田二伏说。 他们继续喝啤酒,菜是一个一个上来的,有炒肉丝,有一条红烧的鱼。田二伏吃了吃,就想起堂叔的话了。 二伏,你记住啊,别的方面可以马虎,吃的方面一定不能马虎。 田二伏想着,想到堂叔现在还在铁栅栏里边关着,不要说不马虎的东西了,就是马马虎虎的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得吃呢,想着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小勇和桂生朝他看看,他们也没有问他叹的什么气,倒是那个老板看着田二伏,似乎看出了一点什么。 你怎么不吃呢?老板问。 田二伏吃了一口。 不好吃吗? 田二伏又吃了吃,觉得鱼有点腥气。鱼有点腥气,他说,酒放少了,葱姜也放少了。 咦咦,桂生也朝田二伏看了看,你倒懂吃的。 这有什么,老板说。烧鱼么就是这两条,酒啦,葱姜啦,别的还有什么呢? 那还有火候呢,田二伏说。他这会儿想起生活热线的介绍来了,一想就想起了许多东西,比如煎鱼的油,要烧到多少度,也是有讲究的。 这倒是的,桂生说,我妈烧鱼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油太烫了,鱼皮要焦,油太不烫,鱼肉不透的。 啊哈哈,老板笑了,有一点不以为然,有一点嘲讽,那我还要用温度计伸到油锅里去量一量啊。 那倒不用的。田二伏说,主要是凭经验呀,比如你第一回下锅早了,第二回就晚一点,第二回晚了,第三回再早一点。 有一回我是晚了,老板说,锅子都烧起来了。 那也不要紧的,田二伏说,把锅盖一盖就可以了。 说是那样说呀,到时候一看见火起来,都吓得乱叫,还锅盖呢,明明锅盖就在手边,但是慌得根本就找不着锅盖了。 没有锅盖拿菜倒进去也有用的,菜一倒进去,火就灭了,田二伏说。 根本想不到菜了,老板说,乱七八糟地就拿了块抹布扔进去。 哎呀呀。 抹布扔进去就烧得更厉害了,老板说,唉嘿嘿,弄得不像样子了。 看看你也蛮利索的样子,怎么会这么抓手抓脚的,小勇说,做饭店的这样做法怎么来事呢? 这是看家本领呀,桂生也说。 基本功呀,田二伏也说。 又不是我,老板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又不是我,是她,他顺手指了指在屋檐下锅边做菜的女人,我老婆呀。 女人好像听到他们说了话,又好像没有听到,她向他们看了一看,但是她的脸是没有表情的,既不笑,也不不笑,然后她又回头去弄菜了。 你帮她做做下手嘛。 我帮她做下手的呀。 其实呢,田二伏说,其实真正能做出好菜来的,还是男人呀,你看看人家大厨师,都是男的哎。 喔哟哟,老板笑起来,你叫我弄我是弄不起来的,你叫我弄菜等于要我的命了。 叫我弄我也不行的,小勇说。 我也不行的,桂生说。 我也——田二伏还没有说,他们就打断了他的话。 田二伏行的。 田二伏行的。 田二伏懂那么多,油啦酒啦,还有葱姜啦,肯定行的,他们一边笑一边说,其实是在笑话田二伏。 他们又继续喝了,现在十瓶酒只剩下两瓶了,正在开最后第二瓶的时候,有一个街上的女人手里抓着个勺子慌慌张张地奔过来了,来了来了,她说,来了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奔过去了。 他们往某个方向一看,知道是市容队来了。老板脸色有些沮丧地说,完了完了,今天一天又白做了。 逃跑是来不及的,因为市容队就在眼前了,是三个人,他们似乎是排成一排并肩走在街上。他们的眼睛左边扫一扫,右边扫一扫,都是横扫的,因为他们并不把头扭过来扭过去,街的两边,会有许多归他们管的事情,老板就紧紧地跟随着他们的眼光。现在他们的眼光已经落到老板的大排档上了,落到他的桌子、凳子以及放在人家屋檐下的炉子和锅上,现在就连小勇和田二伏他们也跟着紧张起来。当然他们不是为自己紧张,他们是为老板紧张,虽然他们只是老板的一个顾客,他们在这里喝酒吃饭是要付钱给老板的,一分也不能少,但是既然他们坐到了老板这个桌子上,好像跟老板也有点沾亲带故了,老板的事情他们也不能不关心了。所以现在他们也都紧张地看着那三个市容队的人,看他们怎么来处理老板的大排档,等到他们开口的时候,小勇和田二伏他们甚至可能出面替老板说几句情的,不管说情有没有用,能不能说得上,他们总是要说的,就像市容队里有他们的熟人。 处理的方法一般有几种,文明一点,他们可以让老板把东西撤走,是立刻马上的,不能拖延的;再稍微严厉一点,就是在老板撤走东西的同时,罚他的款,罚多少,也是他们自己说了算的,虽然有政策规定可以参照,但是最后的政策总是在他们嘴里的。如果这几个人今天心情不好,办事不顺,或者被领导批评了,或者和老婆吵架了,他们就会不大文明,他们会把火发到老板身上,把他的东西全部砸了,或者至少是弄一辆车子来把老板的全部家当扔到车子上,拖到郊区的什么地方烧掉,那样老板损失就比较惨重,所以老板他们现在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三个人的嘴巴上,看他们嘴里说出什么来,因为他们一说出来就是法律,一般的人是没有能力让他们改判的。 就这样老板和田二伏小勇桂生他们都等待着,前边一点的位置上,已经有人望风而逃了,他们乱七八糟地嚷着:来了来了,快逃呀。 老板知道自己是首当其冲,所以他一开始就放弃了逃跑的想法,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等着那一刀吧。 但是奇怪的是那一刀始终悬在他们的头上,一直没有砍下来,那三个人这边扫几眼,那边扫几眼,分明也是扫到了老板的摊位上的,而且目光停留的时间还不短呢,足足有几秒钟,但是然后他们就走过去了。他们并没有停下脚步来宣布他们的决定,甚至眼睛里也没有表示愤怒的神色,好像他们看到的东西并不归他们管,并不是在他们的职责范围里的,所以他们就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了。 丢下老板还有田二伏他们张大了嘴,愣了半天。 咦。 咦咦。 咦咦咦。 他们下班了? 可能的。 现在放开不管了? 可能的。 咦。 咦咦。 前边位置上望风而逃的人也纷纷回来了,他们一边整理着逃跑时丢得乱七八糟的家当,一边欣喜地相互打探。 怎么了?不晓得呀。 因为谁也说不清楚,他们就瞎猜猜了。 会不会是什么什么了。 可能怎么怎么了噢。 是不是那个什么呀。 他们的猜测是没有结果的,事实上那三个人已经走远了。他们走得既不慢又不快,但毕竟是一点一点在往远处去,一步一步地离开这条街。现在大排档的老板脸上看起来已经有点轻松了,但仍然是存着一丝疑虑的。 会不会杀回马枪啊?啊啊。 大家都朝着那个方向看,看他们是不是又回来了,但是他们没有回来,到底是没有回来。 喔哟哟,老板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像女人一样,有点做作,但确实也是一场虚惊以后的那种放松,所以虽然有点做作,却也是真实的。反倒是他的老婆并不怎么动声色,她一直也没有说什么,脸上仍然是没有表情的,她只是停止了炒菜而已,现在她又开始炒菜了,只听见滋溜一声菜又下锅了。 现在小勇他们也又重新喝酒了,经过这一场风波,好像前边的酒已经发散掉许多,肚子也不再胀鼓鼓的了。他们又喝的时候,酒下得更顺畅了,这么喝着喝着,他们看到街上走过一个女孩子,身材很好,但是他们没有来得及看见她的脸,在她走过以后他们才注意到她,那已经只是她的身材了。 城里小姐,到底长得好看。桂生说。 嘿嘿,田二伏笑了,他心里是赞同桂生的说法的,只是嘴上不大好意思说出来。 这个人又不是城里的,老板说,她也是外地来的。 是哪里的呢? 那我就不晓得了,我也没有问过她,我只晓得她是在前边美容店做的。老板说。 就是那个美容店吗?田二伏指了指。 老板往那边看了看,就是的。 其实可能他们一个没有指对,另一个也没有看对,反正也无所谓的,只是随便指指说说。 就算她是外地的,也变得像城里的人了,就像是城里人了,桂生嘀嘀咕咕的。他仍然盯着她的背影,尽管她已经走得很远了,桂生还是一直看着她。 田二伏和小勇也看着的,老板也看着的,但是他们各人的看法都不太一样,田二伏是比较含蓄的那种,似乎是要把喜欢放在心底里,因此脸上只是微微地笑,心里是甜丝丝的;而小勇则是有一点傲气的,他的意思好像是说,就算好,也好不到天上去,我也不是没有见过好的,小勇是这一层的意思;而老板呢,又是另外的一种了,他也看着她的背影,只是他的思想是不能暴露的,他是在想,唉,我老婆要是有这样的身材就好了呀。 你们说是不是,桂生还在继续他的思维,你们说是不是,就算她也是乡下出来的,但是她肯定到城里的时间长了,变得像城里人了,你们说是不是?他们说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后来就联想到与他们自己有些关联的事情了,小勇和桂生就想起了马小翠。 喂,桂生说,田二伏,我们看到过马小翠的。 田二伏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有些答非所问地说,我没有碰见她。 不过马小翠没有跟马子平在一起,桂生说,我们没有看见马子平。 嘿嘿,田二伏说,马子平跟我同班的。 我们也没有问马小翠,桂生说。 桂生说这些话的时候,小勇就一直在抽烟,烟雾几乎笼罩了他的脸孔,使别人看不清他的脸。其实别人也并不想要看他的脸,只是好像他自己要把脸藏起来似的,好像马小翠本来不是田二伏的对象,而是他的对象,所以他的脸有点挂不住的样子。 老板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的,他只是拿了他们的酒又喝了一杯,喉结鼓动了几下,酒杯又空了,酒瓶也快空了,他看了看空酒瓶,就问小勇,要不要再来? 他可能看出来小勇是他们三个人中间比较重要的一个,所以他是看着小勇问的。 不了,小勇说。 不了就不了,老板也是想得开的人,他拿起酒瓶将最后的酒倒给了自己,发财酒,他说,发财酒好的。 要发财么,小勇说,这样做不行的。 小勇的话也启发了田二伏,他觉得自己半天没有说话了,也应该积极地出一点主意,他说,要开一个像模像样的饭店才好。 老板的老婆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但是现在听到田二伏的话,她就突然地“咦”了一声,而且是很响亮的,他们都听到了她的声音,就都朝她看了。她的脸上现在是充满了光彩,笑意也出来了。 我一直这样跟他说的。她说的他,当然是指老板。 他们又朝老板看看。 我这个人,老板说,马马虎虎的。 有一个人骑着黄鱼车慢慢地经过,他看到老板就喊了一声,王才,要不要进一点啤酒、饮料?他们这才知道这个老板姓王,王老板。 王才说,要就要一点。 那个人就停下来,从车上往下搬啤酒和饮料,他大概恨不得搬下来很多很多。但是当他熟门熟路地将东西搬到应该堆放的地方时,他呀了一声,呀呀,他说,你这里还有这么多呢。 王才说,要是生意好起来,吃吃也快的。 还是自己开个饭店的好,田二伏刚才说的话,好像是受到了一些重视,至少王才的老婆一直不说话,因为他的话,她才开口了,甚至还笑了。田二伏受到鼓励了,他又说,打游击是没有出路的,租一个店面好了,市口要好一点,饭店和别的店不一样,市口很重要的。 咦,哪个店市口不重要呢?桂生说。 那倒也是,田二伏说,不过你要请厨师,厨师要请好一点的,关系很大的。 他们在说话的中间,感觉到一个堆杂物的地方有一点动静,起先他们谁也没有在意,他们仍然在随便说说,是田二伏注意看了,他看见那里钻出一个小孩来,睡眼矇眬地站在那里。王才的老婆这时候头一次放下手里的勺子,抓了一块牛肉给他。 睡醒了? 睡醒了。 因为田二伏在看小孩,小孩也就盯着他看了看,田二伏看出来小孩是斗鸡眼,他想笑,就对着小孩笑了一笑,小孩也回报了他一个笑,那是一个斗鸡眼的笑,笑的时候,两个眼睛的黑眼珠完全并在一堆了。 小孩一边笑着,一边就到田二伏身边,他倚着田二伏,把田二伏的酒杯拿到自己嘴边,喝了几口,酒溅在他的嘴边,他用自己的小手擦了擦,又拿手往田二伏的衣服上擦了擦。 几岁了? 五岁,王才说,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五岁了,才长这么一点个子。 一个孩子吗? 怎么会呢?王才说,我这么老了,这个小孩这么小,看看也不可能呀,我的老大老二,都二十出头了,他又看看田二伏,像你这么大了。 是女儿啊? 没有女儿的,王才说,有女儿倒好了。 小孩现在爬到田二伏的腿上了,田二伏的嘴边可能有什么菜的痕迹,小孩用手抹他的嘴。 他们都笑起来。 咦咦,和田二伏有缘啊,小勇说。 好像认得的,桂生说。 我家的儿子,王才说,就是这样的,从来不认生,我跟他说的,你这样,让拐子把你拐了你也不知道的。 嘿嘿嘿,大家一起跟着王才笑了笑。 拐了去做人家的儿子喽,桂生说。 小孩只是爬在田二伏腿上,他又在弄田二伏的头发,把田二伏的头发弄得一根一根都竖起来了,他自己左看右看的,咦,咦咦,小孩嘴里发出奇怪的响声。 田二伏盯着小孩的斗鸡眼看,越看越觉得好玩,他一直想笑,但是忍住了。他觉得嘲笑一个小孩的斗鸡眼不大好,而且小孩对他这么亲,好像是他自己的小孩一样,他不好嘲笑他的。 后来他们酒足饭饱,可以结账走路了,账是小勇结的,这一点王才的眼光是准的,小勇是有一点领导的派头的。而事实上,小勇到了工地不久,真的已经做了一个小头头了,管着几十个人呢。所以现在他结了账,站起来对田二伏说,田二伏,走吧。 田二伏愣了一愣,他们这样的喝酒,又经过市容队的惊吓,议论别的事情,再后来是小孩出来,过了这么些时候,田二伏几乎有点忘记堂叔的事情了,也忘记了歌舞厅被封,自己已经没有工作了。在他的感觉上,他一直是和小勇桂生他们一起的,他们是一伙的,是老乡,是同事。所以当小勇叫他走的时候,他就很自然地哎了一声。 田二伏要站起来了,但是小孩仍然坐在他的腿上。田二伏说,你下去,我要走了。 小孩就滑了下来,却又去牵了他的手。大伙又朝田二伏笑了。 你要跟他走吗? 嘻嘻。 你不好跟我走的,田二伏倒有些急了,我不好带你走的。 他们又一起笑起来了,王才说,老实人,他是个老实人。 小孩从什么地方拿出一颗糖来,糖纸已经和糖粘在一起了,剥也剥不开,小孩是要给田二伏吃的,但是田二伏看了看,恶心,他说。 小孩咯咯咯地笑起来,他的手往自己头上抓了抓,抓住了什么,去给田二伏看,田二伏看了看,他的头发里居然也粘着一颗糖,真恶心,田二伏说。 嘻嘻。 王才也在一边跟着笑,一边笑一边说,小死人,小死人。 小勇和桂生看田二伏仍然在和小孩子嘻嘻哈哈,他们有点等急了,就说,田二伏,你到底走不走啊?田二伏赶紧向王才挥挥手,跑过去了。 其实事情是很明显的,小勇和桂生听说了田远富的事情,他们是来帮助田二伏的。只是桂生不如小勇这么沉得住气,这么替人着想,他也算是熬了半天了,但是熬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田二伏啊,桂生说,你堂叔到南方去挣钱了啊。 咦,你怎么知道的呢?田二伏说。 歌舞厅换了老板啦。 咦,咦咦,你知道的。 你就下岗了吧。 咦,田二伏想,这是我准备编出来骗他们的话,他们都已经帮我编好了呀,这是怎么搞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