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务市场其实也看不出是什么市场，就是乱糟糟的一些人，三五个一堆，四六个一群那样子，叽叽咕咕，好像很神秘的样子，好像他们手里都掌握着重大的职业秘密，不能给别人听了去。田二伏靠近了想听听，他们就警惕地看看他，不说话了，后来田二伏走开了，他们就又说话了。 我又不是——田二伏说。 又不是什么？ 田二伏也不知道他们是要防谁的，是防警察呢，还是防记者，或者是防别的什么人——工商税务？反正田二伏看上去也不像别的什么人，他就像一个外地来的民工，来这里是想找一个工作的，一般在这里混了些时间的人，有些经验的人，应该都看得出来，但是他们仍然不愿意让他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田二伏瞎转了转，看见一个年纪轻的女孩子跟着一个老人走了，她是去做保姆了，田二伏想，这里倒是女的好找工作呀。 在劳务市场上还有一种人是不神秘的，他们很公开，手里举着一张牌子，上面写着字： 力工 漆工 电工 木工 瓦工 水暖工 等等。 他们的脸色是平静的，并不着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期盼，他们蹲在那里，也有的是站着的，有几个还凑在一堆打牌，有雇主过来喊他们。 喂，漆匠。 哎，老板，要做活啊。 漆地板是怎么算的？ 四十块钱一平方。 贵。 不贵的。 我再问问别人。 你去问好了。 雇主就走开了，他们继续打牌，或者继续说说话，又有人过来了，喂，师傅，你是做木匠的？ 木匠。 有资质证书吗？几级的？ 没有的。 他还资质证书呢，别人说，要么鸡脚证书。 他们笑了笑，听的人也走开了，然后又有人来，又有人走。田二伏看了看，他如果也要站在这里，可能打一张什么牌子呢？至多也只能是力工，他是没有一技之长的。就在左顾右盼中，田二伏的眼前突然亮了一下，前面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为您服务中介公司中介处。 这里有一张桌子和两个人，他们不像漆工木工那样悠闲，他们口中不停地喊着，劳务中介啊，劳务中介啊。 有些人只是走过看看，并没有被他们所打动，但是更多的人，像田二伏这样的，就被他们的声音吸引过去了。 只收手续费十元啊，他们中的一个说。 十元钱找工作啊，另一个人说。 他们的桌子前围了很多人，田二伏要用劲挤才能进去，别人还不愿意他挤在前面，先来后到，他们说，你挤什么？ 可以介绍到哪里呢？他们问道。 去处多呢，他们回答。 服装厂。 玩具厂。 汽修厂。 等等。 都是十元吗？ 一律十元。 便宜的。他们说着，就掏钱出来，去交了。但是也有人表示怀疑，怎么这么便宜呢？怀疑的人说。 咦咦，他们不满意地看看这个人，便宜反倒不好啊，那我们多收你一点好了，尔愿不愿意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个人说，人家都说，便宜没好货。 货好不好，你可以自己去看呀，他们说，你可以货比三家呀，你可以到别的中介公司去试试呀。 他们的口气石骨铁硬，叫人不得不相信。 接下来是要填一张表格的，大家拿到表格都有点激动，感觉到事情像真的一样了，感觉到机会已经在向他们招手了。他们七手八脚地填了，有的不会写字的，就请别人代写，田二伏自告奋勇帮助了好几个人。然后中介公司收了表格，就进行第三步了。 第三步是收手续费，他们说。 啊啊。 一百元。 啊啊。 怎么这样的呢？ 不是说十元钱找工作的吗？ 交了一百元再怎么样呢？ 交了一百元，就发介绍信了，他们说，你们拿了介绍信就直接到厂里去报到了。 就上班了。 有人掏出一百块钱来，也有的人掏不出来，他们看着有一百块钱的人，很羡慕的样子。田二伏身上是有一百块钱的，但是他犹犹豫豫，没有拿出来，人家就催他了，办不办啊，办不办啊？他们好像能够看得出谁身上有钱谁身上没钱，他们就盯住身上有钱的人说话。 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啦，他们说。 招工也只是一次性机会啊。 到时候你想进也进不了啦。 到时候你出一千块也进不去啦。 他们这样一说，又有几个犹豫的人拿出钱来了。其他没有钱的人，都看着他们，看着拿钱出来的人，也看着有钱而没有拿出来的人。田二伏被他们看着，也不由自主地去拿钱了。 好啊，好啊，中介公司的人满脸笑容了，他们开始开介绍信，一边写上他们的名字，张三，李四，王五，一边说，本来呢，还有三十块钱的代办费，也免收你们的啦。 介绍信是很简单的，某某单位，兹介绍民工某某某来你单位工作，下面落款是为您服务中介公司，一个大红的印章。 拿到介绍信的人，都仔细地看过，然后小心地收好，他们问，我们就可以去了？ 可以去了，你到玩具厂，坐3路车直达。 你到服装厂，坐20路中巴。 这样他们怀揣着介绍信就像怀揣着定心丸，准备出发了。但是接下来却发生了一桩意想不到的事情，有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拥了过来，他们一路过来一路骂着人。 骗子。 流氓。 恶劣分子。 虽然他们七嘴八舌地乱说乱吵，但是别人都能听得懂，因为对这个事情，大家都是敏感的，尤其是拿出十块钱又拿出一百块钱的人，一下子都已经听懂了。 这是前一批报名的人，他们拿了介绍信到单位去，单位说，我们早已经招满了，不要人了。他们就回来了，要向中介公司讨回一百块钱。 钱是不可能还的，中介公司说，你们报名找工作，我们给你们介绍了工作，我们当然要收费用的，至于人家单位已经招满了人，这是人家单位的事情，与我们无关的。 骗子。 强盗。 接着就发生了事件，他们一哄而上，去抢被骗去的钱，甚至连没有交钱的人也去抢了。那时候田二伏站的位置离他们的钱箱最近，他一伸手就拿回了自己的一百块，他的心慌得很厉害，手心里出汗，他赶紧挤了出来。有人说，傻X，离那么近，你不好多抢几张。 警察闻讯赶来的时候，中介的那两个人，抱着头蹲在地上哭，也还有人围着继续看，有人试图去告诉警察发生了什么事，警察却摆了摆手，他们对那两个哭着的人说，起来跟我们走。 那两个人说，警察啊，我们被抢了。 警察说，你们搞地下劳务市场，还诈骗，抢了也是活该，没被人砍了算你命大。 大家哄笑起来。田二伏听到笑声，回头朝这边看看，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牵他的衣角，起先也没怎么在意，后来感觉越发明显了，便回过了头。 咦，田二伏既惊又喜，咦咦，你呀，是你呀。 王才的小孩正朝他笑着呢，他的斗鸡眼笑起来就斗得更厉害了，眼睛里的两点黑豆几乎就是并在一起了。 嘿嘿嘿，田二伏好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心里有一点温情生出来，他想抱抱小孩，但又觉得不好意思，他就摸了摸小孩的头，小孩的手就伸到他的手掌里来了。 你怎么来了？你爸爸呢？田二伏四处看看，没有看到王才，也没有看到王才的女人。 你跟你爸爸来的？ 嘻嘻。 你跟你妈妈来的？ 嘻嘻。 咦，你这个小孩，田二伏说，怎么不说话，是哑巴吗？ 已经有两个人开始注意到田二伏和小孩了，他们先是在一边默默地观察，并且交换着眼光。过了一会儿，就有一个走过来搭讪，嗨，他向田二伏笑笑，扬了扬手，好像是老相识。 哎，田二伏也应答了一声，他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要不然那个人怎么会这样跟他打招呼呢？这么近乎，这么随意。田二伏努力地想了想，但是没有想起来。 那个人掏出烟来敬田二伏，顺便看了看小孩，是你的小孩吗？ 不是我的，田二伏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没有结婚呢。 那是，那个人说，看得出的。 这时候他的那个同伴也走过来了，他们又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他们对田二伏做了一个手势，是伸出五个手指的手势，但是伸了以后，很快又收回去了，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好像什么手势也没有做过，是若无其事的。 什么？ 他们又伸了一下手，并立即收了回去。 五？ 怎么样？ 田二伏摇了摇头，他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你开个价，他们中的一个说。 也不能太那个啊，他们中的另一个说，毕竟是个斗鸡眼啊。 田二伏心里忽然闪过一点什么，既模模糊糊，又有些清晰，田二伏努力地想捕捉，但是刚刚要捉到，好像又滑走了。那是什么呢？那是一种感觉，一种想法，一种认识。 他们中的一个又开始伸手了，这回他伸的是六。 就这个了，不能再多了，他们说。 我们会给他找个好人家的，他们说。 他跟着你也不见得有什么好，他们说。 幸亏了是个男的，要是女的，又眼睛不好，你连这个价都没有的，他们又做了个手势。 咦咦，现在田二伏心里的那种感觉越来越清晰了，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他们要买王才的儿子，给他六千块钱。 啊哈哈，田二伏不由得笑起来，而且笑得很响，把那两个人吓了一跳，不明白在讨价还价最紧张的时刻，这个人怎么会傻笑起来，他们愣愣地看着田二伏，不知他哪根神经搭错了。 啊哈哈，啊哈哈，田二伏笑。 啊哈哈，啊哈哈，小孩也笑，他笑的样子和声音与田二伏很像，他一笑，黑眼珠就斗成一团。 毛病啊，他们说。 田二伏终于笑够了，他拍了拍小孩的头，说，他又不是我的孩子。 当然不是你的孩子，他们虽然对田二伏感到莫名其妙，但是仍然抱最后一丝希望，我们见识过做这一行的人多啦，哪个会卖自己的小孩呢？ 他是别人的孩子，田二伏说，别人的孩子我怎么能卖呢，我要是卖别人的孩子，我不成了人贩子吗？ 你什么意思，他们的脸色有点变了，看着田二伏的笑，他们突然感到恐怖起来，你什么意思？ 嘿嘿，田二伏笑。 嘿嘿，小孩也笑。 你，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们一步一步往后退了，退到一堆人群里，他们一下子就消失了，连影子也不见了。 哈哈哈，田二伏又笑。 哈哈哈，小孩又笑。 他们手牵着手，在市场里转了转，也没有见王才和他的老婆，田二伏说，你自己跑来的？ 嘿嘿。 你来干什么？ 嘿嘿。 这里有人贩子的，你乱跑什么呀。 嘿嘿。 田二伏就牵着小孩的手，把他送回家去。 其实根本就不是田二伏把小孩送回家，而是小孩领着他回来的，因为从前田二伏只是知道王才在一条街上摆大排档，但那条街又不是王才的家，他摆大排档是要打游击的，今天躲到东，明天躲到西的，田二伏根本不知道王才住在哪里，所以准确地说，是小孩把他领过来了。 啊呀呀，王才远远地看见田二伏，就喊叫了起来，啊呀呀。 田二伏以为他是着急孩子不见了，连忙说，王才，你儿子跑到劳务市场去，一个人在那里乱走。 王才只是刮了儿子一个头皮，热情却是在田二伏身上。他看着田二伏，笑得合不拢嘴，咦咦，咦咦，是你呀，怎么会是你呢？ 是我呀，田二伏说，你还记得我啊？ 怎么不记得呢？王才高兴地说，我想去找你的，但是不知道怎么个找法，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田二伏这时候才定下神来看看王才的地方，咦咦，田二伏有点意想不到，这是一个饭店呀，他说。 是一个饭店，王才说，怎么不是一个饭店呢？ 咦咦，咦咦，田二伏说。 你是不是觉得像做梦呢？王才说，我自己也觉得像做梦呢。 做梦也做不到的呀，田二伏真是从心底里佩服王才，他说，换了我，我是做梦也做不出来的。 王才的老婆正在指挥着一个人挂饭店的牌子，她仍然是不吭声的，但是她的脸上有了光彩，不像在人家屋檐底下摆大排档那样脸色灰灰的，田二伏看了看那块牌子，王才说，我自己想出来的店名，天天有，你觉得好不好？ 好的，田二伏说，天天有这个名字好的。 饭店原先是王才的一个老乡开的，后来他要回去了，就来找王才了。 王才啊，什么什么什么。 老乡啊，什么什么什么。 王才啊，什么什么什么。 老乡啊，什么什么什么。 他们说了说，又说了说，就把事情谈成了。 王才的这一段故事现在田二伏还不知道，但是以后田二伏会知道的。在以后的日子里，王才会和田二伏说许多许多的话，其中也会包括他是怎么开起饭店来的，他是怎样把乡下家里的房子卖掉了才把这个饭店接下来的。 你这是背水一战了呀，后来田二伏听了王才的故事，这样对他说。 我是的，王才说，我是背水一战了，我是下决心要到城里来了。 你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王才说，回去干什么？种几分地，有什么意思呀。 毕竟在城里还有小孩的前途呢，王才又说。 毕竟在城里可以见多识广的呀，王才又说。 毕竟在城里什么什么。 那都是以后的话题，现在我们先回到故事开始的时候。故事开始的时候，王才要开饭店了，他就要物色人员了，王才这么一想，立刻就想到了田二伏，那个人好的，王才说，那个人好的。 王才其实也不知道田二伏叫什么名字，他也不知道田二伏是哪里来的，在哪里做事，他根本是无法去找田二伏的，而其他的人，比如他的老婆，连他的心思都是不知道的，虽然王才说，那个人好的，那个人好的，但是他的老婆只是朝他看看，她哪里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哪个人呢。 巧得来，王才说，真是巧，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说到你，你就自己走来了。 你们说到我了吗？田二伏说，其实也不是我自己走来的，是你们家小孩把我带来的。 他晓得个屁呀，王才说。 你肯定告诉他的吧，田二伏说，要不然他怎么会。 我告诉他他也不懂的，王才说，斗鸡眼。 他们笑了笑，王才又说，不管怎么来的啦，反正你是来了。 我就想到了你，王才又说，你弄菜有一套的，你还能说出油的温度呢。 我想到你是有道理的，王才又说，我才不是随随便便就想到谁的。 但是田二伏觉得王才这么重视他，他有点着急了，我不行的，他说，我不行的，我是纸上谈兵。 那个小孩在边上笑，王才又刮了他一下，你笑个屁。 他叫什么名字？田二伏问。 我是心想事成呀。王才没有回答田二伏，只顾着自己说，我想到找你，你就来了。 我真的不会烧菜，田二伏说，这个不可以滥竽充数的，马上就要暴露出来的。 一个精瘦的人围着围裙出来了，他手里拿着勺子，一开口，就露出一排黑黄的牙，老板，都弄好了。 王才向田二伏说，喏，这是我请的厨师，你做他的下手。 精瘦的人扫了田二伏一眼，他的目光有点傲慢，好像在说，就你，也配做我的下手？ 一直到这时候王才才“呀”了一声，啊呀，他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哼哼，那个厨师鼻子喷出一点声音来。 我叫田二伏，田二伏说，就是大伏二伏的二伏。 咦咦，王才笑起来，这也叫名字。 我哥哥生下来的时候是大伏天，就叫他大伏了，田二伏说。 那你生下来是二伏天啊？ 不是的。 嘻嘻嘻。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田二伏几乎连想也没有想，就在王才的饭店里干上了。现在他们都知道他叫田二伏，以后不久田二伏也会知道瘦厨师叫方师傅，王才的小孩叫树桩，王才的老婆叫妮毛。 后来又来了两个做杂活的，洗洗碗扫扫地之类，都是女的，一个结过婚了，叫银仙，一个没有结过婚，叫陆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