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短篇小说精选集.1991年~1997年,人间信息

本书是“范小青短篇小说精选集”的第二辑,该精选集包括了当代著名作家范小青从1980年至2009年创作的所有短篇小说,对系统阅读和研究当代文学有重要价值。

作家 范小青 分類 二次元 | 31萬字 | 36章
默认卷(ZC) 人物关系
    一

    长途汽车到站时,天已黑尽,本来用不着到这时候,车子在路上出了点事情,便耽搁了,迟了些。小凤风尘仆仆,背着个背包,里边装的是乡下的土产,家里给做的定升糕,还有一些豆子什么的。其实小凤也知道现在城里不稀罕乡下的土产什么,但是家里人非让带上,也无法,沉沉的,却又值不得几个钱。小凤到底还是背上了,这时候已是华灯初上,远处的灯光星星点点,忽隐忽现,近处很明亮,车站上仍和白日里一样,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人挤着人。小凤走出车站,便拥上好多人来,围了小凤,小姐,三轮车?小凤笑了一下,喊我小姐。住宿,出租车,去哪儿?小姐是外地人,在这里不熟吧,我给带个路怎么样?妇女把男人拨拉开,小姐能信你们么?小姐跟大婶走吧。男人再把妇女拨拉开,小姐,跟哥们儿走吧。然后他们吵了起来。小凤走开去,把乱哄哄的世界扔在身后,她熟门熟路地到马路对面的公共汽车站坐车,坐三站路,下车,再走一段,就到了。

    小凤到的这家,是小凤的东家,小凤从乡下出来,到劳服介绍所,就被介绍到这一家来做事。一做就做长了,算是比较顺心的,只是小凤对这一家的人物关系,一直没有搞清楚。小凤只知道东家是个孤老头,九十岁了,是画画的。小凤知道他很有名,当初劳服所的人也这么说,要小凤好好照顾老画家,小凤答应了,后来小凤也看出来了。小凤到了老画家的家里,才知道老画家家里还有别的人,关于这些人的人物关系小凤一直没有真正弄明白,要她说,她也不是说不出来。一位是老画家的关门女弟子,六十岁,一位是她的妹妹,五十八岁,还有一位七十五岁,是女弟子的姨妈。但小凤总觉得能够说出来的并不一定就是她能够明白的事情。小凤开始以为城里人就是这样过日子,不是一家人,也都在一个屋子里过着,后来小凤呆的时间长了,也结识了城里别的人和别的人家,她才知道别的人家也并不像老画家这样。不过小凤也没有怎么把老画家家的人物关系放在心上,因为小凤的工作就是给老画家做些家务。老画家是个很和蔼的老人,没有什么怪脾气,那三位女的,也都挺好说话,这和家里人以及小凤的一些早于她出来做保姆的姐妹们提醒她的完全不一样。她们都说,男主人好处,女主人难缠,小凤并不觉得老画家的女弟子还有她的姨妈妹妹有什么难缠的。

    小凤在天黑的时候,背着沉沉的背包,走进那条早已熟悉的巷子,便有一个人向她喊了一声,小凤!小凤听出了他的声音,道,朱师傅,你又来了。朱师傅站在路灯下,影子长长的。朱师傅说,小凤,托你的事……小凤说,我不大好说的,我是做下人的,况且他很忙的,而且,人也真的很老了,我看他的手也很抖了。朱师傅说,所以要快些,再迟不定就画不起来了。小凤说,你非要他的画呀,有什么好!朱师傅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大家都说好。小凤问道,是你自己要?朱师傅说,若是我自己,我才不,是人托我的。小凤问,谁托你呢,这么大情面?朱师傅说,小凤你非问明白了做什么呢?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候也是说不清的呀。小凤笑了,觉得朱师傅说得也对,我非问明白了做什么呢!便对朱师傅说道,我真的不方便开口。朱师傅说,那你带我见见他,我自己说。小凤想了想,道,也好,哪日有机会,我告诉你,你来。朱师傅谢过小凤。小凤说,也不急着谢,还不定成不成。朱师傅就不知再说什么好。小凤说,你回吧,我替你说。朱师傅目送小凤。小凤才走两步,朱师傅又追来,说,你等等,我给你个电话。拿出笔来,又掏个烟壳,借着路灯的光,抖抖地写下一个号码,交给小凤。小凤看电话号码写得歪歪扭扭,塞进衣服口袋里。朱师傅叮嘱道,别弄丢了,打这个电话,请他们喊我就行,他们愿意喊的。小凤说好,复又往前走。后面朱师傅仍站着,远远地说,拜托了,托你了!小凤回身对朱师傅挥挥手,朱师傅还站在路灯下,小凤看到一条影子很长很长。

    老画家的家是一个小院子。小凤进了院门,掏出钥匙开门,才发现门是开着的。进得门去看,却见三个女的都在厅上,围着桌子坐着,桌上已把麻将放好,听得开门,连忙都扭头看,看到是小凤,有些高兴,也有些失望。女弟子道,是你回来了。妹妹道,以为是搭子来了,怎么还不来。就去看墙上的老式挂钟。姨妈说,小凤,今天怎么迟了?小凤放下沉沉的背包说,车子在路上出了点事情,耽搁了。问是什么事,小凤说,车到一半,有人提着刀子上来抢钱抢物。女弟子笑一下说,小凤你说故事呀!小凤说,是真的。妹妹有些害怕的样子,道,你别说,现在这样的事真的有,出门真是怕。姨妈问,后来怎么了?小凤说,都吓得不敢动,后来有人站起来,说,我给钱。走到提刀子的人跟前,给了他一脚,那人就掉下车去,司机开了车便跑。女弟子说,有勇敢的人。小凤说,我是亲眼见了的,不然我也不信的,我是吓得直抖。妹妹说,叫我碰上了我也给钱。小凤说,我当时还想我又没几个钱,把定升糕给了,还有些豆子。女弟子和她妹妹姨妈都笑,齐声道:小凤到底是个孩子。小凤也笑了,说,我也知道他不要豆子的,可是怎么办呢?一边说一边往厨房去,看看锅台上空空的,出来问,你们都还没吃呀?说,我们都吃了。问吃的什么,三个女的都笑,说吃的冷泡饭,也挺好。小凤道,那么老爷爷呢,也吃冷泡饭?女弟子说,牙也挺好。小凤说,那怎么行,我得问问他去。女弟子她们也不使唤小凤做事,只是抱怨麻将搭子怎么还不来,性急得很了,拿起电话便打。那边说,今日有事,不能来了。这边三个就气,商量一回,说,不要她了,另找一个。便又拿起电话打,总算是打上了一个。放下电话等,心焦焦的。看小凤脱了外衣,系上围裙,女弟子道,小凤,若给老爷子做什么好吃的,带我们一份,四份。小凤说,那是,便进老画家的书房去。

    老画家正闭目养神,听得有人进来,便知是小凤来了,睁开眼笑了一笑,道,小凤回来了,乡下好吧?小凤说,好的,家里人向您问好。老画家点头道,好,好。小凤说,您还没有吃晚饭,想吃点什么?我做去。老画家说,算是吃过了,胃口也不怎么开,吃什么也没味。小凤说,我带了些豆子,明天用豆子给你熬爪子吃,熬烂些。今天就下碗面吃怎么样?老画家说好。小凤走出来,在厅里正见到新的麻将搭子进来,也是个女的,穿得很讲究,皮肤也是白白的,颈子里戴着闪闪的项链,也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女弟子三人迎起来,齐齐笑道,终于等来了,快入座。那搭子却不急,慢悠悠地笑,说,急什么,有话说呢。女弟子去拉着搭子,说,看看,多嫩相。回头问小凤,小凤,你猜猜她多少年纪?小凤抿着嘴,摇头。女弟子说,你猜不出的。那搭子只是慢悠悠笑,说,你别给我说好听的,事情不落实,我不能坐下来。女弟子说,那事情呀,好说的,好说的。搭子还是不入座,道,好说好说,说了这么久,怎么不见影子?女弟子说,这就叫他画,这就叫他画。小凤这才明白也是向老画家要画的。搭子说,那好,现在我见他去,当面落实才好。女弟子看看妹妹,再看看姨妈,都不说话,搭子半真半假地说,如今见见面也难,不像从前。女弟子想了想,说,这样吧,我进去说说,便进了书房。小凤看搭子的脸色有些奇怪,小凤体味不出那是什么意思。小凤便自顾去下面条,也不知书房里是什么情形。

    小凤再从厨房出来,四个人已经开始。小凤想,搭子的画大概真的落实了,不然这搭子是不肯坐下来的。小凤端着面条进书房去。老画家吃了面条,起身说,欠了债得还呀。小凤说,您晚上还画呀?老画家道,怎么办呢,门口等着呢。小凤道,就是那搭子要的呀。她是什么人呢?老画家道,你说呢,小凤说我猜不出来。老画家叹息一声,没有告诉小凤那搭子是什么人,让小凤给磨了墨,就作画,小凤看老画家手抖抖的,画得倒也很快,一会就画出一幅画,一棵树上有两只鸟,挺活泼的。老画家画罢,向小凤说,出去问问,题什么?小凤出来,向那搭子问道,题什么?搭子先是一愣,后来笑了一下,笑得很好看。搭子说,别题什么。小凤进来告诉老画家。老画家就放了笔,坐下来喘口气,对小凤说,真是忙不过来,老了老了,还欠债。小凤说,您歇就歇了,谁逼着您呢,不画能怎么着呢?老画家一笑,说道,不画也不怎么着,但还是得画呀,就这样了。小凤抿了嘴,笑,过一会说,我不懂。老画家说,你懂不懂不碍事。这时候小凤心里就想到朱师傅,鼓了鼓气想把朱师傅的事情向老画家说。却见老画家已经靠在椅子上入睡了,睡得还挺香。小凤给他盖了件衣服,便退了出来。厅上雀战正酣。小凤站一边看了片刻,知道搭子做了赢家,徒弟持平,另两位输,脸色不怎么好看。小凤过去开了电视,把音量调低,看台湾电视连续剧。

    小凤看了两集电视剧,有些犯困,过去问道,吃点什么?女弟子道,把冰箱的汤圆下了吃。小凤应了,就往厨房去。刚进去,那搭子便跟了进来,道,我不爱吃甜食,有没有不甜的东西吃?小凤说,下面条?搭子说好,却站着不走。小凤也不知她要做什么,自顾做事情。搭子说,怎么样,还好吧?小凤不明白她说的什么,回头朝她看看。搭子指指门外,道,说她们呢,她们仨!小凤道,怎么,她们仨怎么?搭子笑了一下,什么时候住进来三个了?小凤说,我来的时候就是三个。搭子一想,道,怎么样,和老头子处得好不?小凤道,你是问我还是问她们?搭子道,问你做什么!小凤说,问她们呀,挺好的。搭子道,不吵什么?小凤道,不吵什么。搭子停了一下,又问,她们仨,到底什么关系?小凤又看看搭子,道,你不认得她们?搭子道,我才不认得呢!我还是先认得老头儿才认得她的关门女弟子,那两个,怎么冒出来的,我都不明白。小凤道,我也不明白。小凤一边和搭子说话一边做着。搭子看着她,道,挺麻利的。小凤抿嘴一笑。搭子还想问小凤话,就听得外面叫喊起来,嫌搭子进厨房时间太长了。搭子走出去,小凤继续做事情。

    二

    早晨小凤到菜场买菜。大家一看就知道,说,小凤,今天又有客人了?小凤说,是。大家问是什么人,小凤道,也不很清楚,只知道是个医生。大家就不让小凤走,说,是老画家的医生么?小凤道,好像不是。老爷爷不看医生,身体挺好的。大家问,那是谁的医生?小凤道,像是女弟子的妹妹的医生,说是救过她的命,所以请他。大家说,是个男的?小凤说,大概是的吧,我也没见过。说罢小凤要走。大家愈发不让她走,硬拉住了,说,小凤,你这人家,到底怎么回事?小凤便笑,说,什么怎么回事,不挺好的么?大家说,好是好,就是叫人想不明白,算什么呢!小凤说,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大家说,就是他们的关系,到底算什么?哪有这样的,家里住三个老太太!小凤说,老爷爷的关门女弟子呀,还有她的妹妹和她的姨妈。大家就笑,笑得很有味道。小凤说,不和你们多说了,我还得回去做事。大家说,不急不急,小凤你一定知道他们算什么关系。小凤说,冤枉呢,我真的不知道,她们就是那样说的,我又不好去查,查也查不出的。大家说,这倒是,查是查不出的,你平时就听不出什么意思来么?小凤问,什么意思?大家也说不清应该有什么意思让小凤听出来,便换个话题问,都吃老爷爷的么?小凤道,好像是吧。反正菜金开销什么都是老爷爷的。又问,她们三个都没事情做么?小凤道,没有。再问,她们三个,又不是老爷爷的什么人,怎么好意思白吃人家白住人家?小凤道,那我也不明白,反正人家是有关系才这样的。大家都说是,徒弟总也是一层关系呀!于是又问小凤,那关门女弟子画得怎么样?小凤道,我不懂画。大家说,不是要你懂画,你看她画画来事不?小凤说,我从来没见她画过画呀。大家便交换着目光。有人说,是了,是了。小凤也不知“是了”是什么意思。小凤一边和大家说话,一边把菜买足了。小凤买足了菜就回,路上想着大家的话,心里也是有些想法的,好好的老爷爷,养那么三个女的,真是算什么呢?长得都也挺丑,老也都老了,不过,三个老女人都还挺好说话。小凤并不烦她们,她们也不烦小凤。

    小凤提着菜篮子回家,女弟子和她的妹妹姨妈都已起床,正洗刷着。见了小凤,都笑着,问早点有什么好吃的。小凤道,老一套。她们也不计较,洗刷过了就坐下来吃早饭。老爷爷一向起得晚,他曾经告诉大家他的长寿之道就是睡懒觉和不运动,大家拿他无法。吃早饭的时候,小凤问道,今天的客人,谁呀?妹妹道,告诉过你了,医生。小凤道,我知道是医生,我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医生。女弟子说,来了你就知道了。小凤说,还有别人?女弟子道,医生说带两个人来,也不知是谁,来就来罢,反正请一个人也是请,请三个五个也是请。小凤说,那是。女弟子吃了早饭看看墙上的旧式挂钟,说,厨子怎么还不到?说好了时间的。小凤收拾了碗筷,说我先做起下手来,便进厨房去。不一会听得外面有人说话,想是请的厨子来了。刚要出去看,厨子已经进来,是个中年的胖厨子。看到小凤,眯着眼一笑,道,你是小凤?小凤点头。厨子道,从前老爷子常常唤我来的,你来了后,我就不常来,说你做的菜不比我的差。小凤抿嘴笑,哪里呢,这不是请你来了!厨子便卷了袖子,吩咐小凤怎么配菜怎么配料,小凤一一应了。厨子看小凤埋头拣菜,问道,今天请谁?小凤道,请医生。厨子“嘿”一笑,道,医生,嘿嘿,医生。小凤也不明白厨子笑医生什么,只顾自己做事便是。过了一会,厨子道,嘿……小凤抬头看厨子,知道厨子想问她什么话,便等着。不过厨子没有问话,先自己笑了起来。小凤说,你笑什么?厨子道,我想想也是好笑。小凤说,有什么好笑?笑什么?厨子道,你不觉好笑,你天天看惯了,不觉得好笑。小凤问,看惯什么了?厨子又笑,后来才说,三个老太太。一个九十岁老头,养三个老太太在家,算什么!小凤也跟着笑了一下,说道,这有什么,挺好的嘛!厨子说,所以说你看惯了,不觉得什么,别人想起来,是挺好玩的。小凤便不再多说什么。厨子却是不肯罢休,说,三个老太太,到底什么人呢?小凤说,大家都知道,老爷爷的徒弟,还有她的妹妹和姨妈。厨子说,那是说说的。真的呢?小凤反问厨子。什么真的呢?厨子便不说了,只是笑着,手下也不停止做事。他们做了一阵事,准备工作差不多少了,只等客人上门,到时间就开炒。后来就听得客人上了门,很热闹地在厅里说着话。厨子看看小凤,说你不出去看看?小凤说,有什么好看的,要看,等会儿吃饭时总能看见。厨子说,那倒也是。一会儿女弟子进来关照,说差不多就可以摆起桌子来了,先将冷盘放置好。厨子和小凤一同应了声。女弟子朝准备妥了的菜什看了一眼,说,好的,好的,这就很好。便出去。厨子对小凤道,我们去摆桌子。两人出来,到得厅上,就见客人端坐在沙发上,喝着茶,和三个女主人聊着,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果然是有三个人,两男一女。那女的小凤初一看以为是那夜里来的那个麻将搭子,再细一看,到底不是,有很相像的地方,但还是有区别的。小凤想区别在哪里呢?想了一会,想出个道理来,区别就在于不是同一个人罢。小凤又看那两个男的,年纪都在四十到五十的样子,都是文质彬彬的,都像医生。小凤不知道哪个是医生,想也许两个都是医生,医生总是请了医生自己的朋友一起来的。但是和麻将搭子很像的那女的,小凤猜不出她是做什么工作,也许和老画家的女弟子以及她的妹妹姨妈一样,并没有什么工作可做的罢。小凤和厨子摆好了桌子,铺了雪白的台布,一趟趟进出厨房,将准备好的冷盘端出来放好。厨子则在里边关照,这一盘怎么放,那一盘怎么搁。小凤放罢一看,确实是好看,不由得佩服厨子,遥控指挥也能指挥得这么好。小凤摆好冷盘,回到厨房。厨子说,看出来哪个是医生?小凤说,反正两个男的都像医生。厨子笑道,那也不一定呢!小凤说,反正女的不像,女的像麻将搭子。厨子说,好了,我这里用不着你了,等会只端端菜就行,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去便是。小凤笑道,我爱干什么,我什么也不爱干。厨子说,你爱看电视剧吧?小凤说,这会儿又没得看。说着出厨房来。看主客人都已入座,却不见请老画家出来。小凤道,我去喊老爷爷。女弟子说,喊过了,会来的。小凤不放心,又进书房去,看到老画家正在作画。小凤说,开饭了。老画家放下画笔,搓了搓手,说,你叫他们先用,我等会儿出来。小凤看老画家画的是竹子,瘦瘦的,和老画家的人倒是有点儿像的。小凤不由说,又是给客人画的呀?老画家点点头。小凤退出来,告诉女弟子,老画家等会来。他们就自顾开了席,小凤在一边站着。妹妹说,小凤没事儿啦?小凤说,厨子说没我的事了。妹妹道,那一起来吃就是,加个位子。大家都说是,加个位子。小凤说,不呢,我得端菜。他们不再问小凤的事。女弟子先站起来,举了酒杯说,敬医生一杯,没有医生就没有我妹妹的命了。其余的人也都跟着站起来,客人齐齐地说,客气,客气。小凤仍然没有看出哪一位是医生,大家喝干了杯中的酒,两个男的坐了,只那女的站着不坐,手举着个空杯。女弟子连忙说,斟酒斟酒。妹妹就给她斟酒,斟满了杯,妹妹也举了自己的酒杯,朝向她说,我谢你救命之恩。两人便都将酒喝干了。小凤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女的竟是医生,那俩男的并不是。小凤再朝医生看,怎么看也觉得她像麻将搭子。这时候听得医生说,我们的缘分全在老爷子,没有老爷子,我们也认不得,也结交不起来。大家点头称是。医生说,请老爷子出来呀。女弟子说,他等会会来的,就这脾气。医生眼睛有些红,不说话,只是喝酒。小凤立一边看了有些吃惊。医生很能喝的,小凤正乱乱地想着,厨子叫声出来,小凤应声而去。厨子说,怎么,放了你的马,就不进来了!小凤道,你猜猜谁是医生?厨子道,那女的罢。小凤说,你怎么知道?厨子说,这有什么难的?小凤说,我不懂你的话。厨子指指炒成的一盘热菜,好了,端出去罢。小凤将菜端上了桌,偷偷看一眼医生,医生脸通红,眼里包着一包的水。小凤连忙扭过脸去不看她,回进厨房又向厨子说,医生怕是要喝醉了呢,眼睛红红的,像要哭。厨子道,哭就是了。

    医生果然有些醉了,看到老画家从书房里出来,便对着他嘤嘤地哭起来。女弟子有些尴尬,去扶老画家入座。老画家却不入座,走过去拍拍医生的肩,道,妥了妥了,都画好了。医生耸着肩道,我不是要画,我不是要画。那俩男的眼睛亮亮地看着老画家,又看着打开了的书房的门。老画家朝小凤看看,指指书房,小凤便进去将画拿出来,一共三幅,每人一幅。那俩男的拿了各自的画,比比划划,指指点点,已无心吃喝,医生却继续喝酒。女弟子说,醉了醉了。医生道,谁醉了?后面厨子还有好些菜都没有下锅,女弟子问两位男客还吃不吃。男客齐齐地摇手道,不了不了,够了够了。医生说,我还喝。妹妹上前抢了医生的酒杯,姨妈也说,过量了不好。医生听了,便嚎啕大哭起来。

    女弟子出门去叫了三轮车来,吩咐小凤把医生送回家去。小凤和妹妹一起扶了医生上三轮车,医生靠在小凤身上,一路反反复复说着话。医生说,你什么关系?我什么关系?他能不给画!你什么关系?我什么关系?他能不给画……小凤也听不懂。

    三

    朱师傅托的事情一直在小凤心上搁着。小凤瞅一日女弟子和她的妹妹姨妈都上街去了,便赶紧去告诉朱师傅,让他上门来。小凤把电话打过去,那边的人凶巴巴地说,什么朱师傅,没有的。小凤又说一遍,那边说,死了。小凤知道那边的人不肯传话,便搁了电话。到书房看老画家正休息,急急地出门往朱师傅那边去。到得那边,见朱师傅正忙,连忙把朱师傅拉到一边告诉他。朱师傅听罢,说道,我跟你走。一同急急地赶过来。小凤让朱师傅在厅里等着,自己到书房探一下。老画家已经醒了,正在看书,见了小凤,道,刚才喊你,你不在。小凤说,有一个人……说了一半就不往下说,老画家道,什么人?怎么……小凤说,有一个人想见见你。老画家说,谁?小凤说,也是喜欢画的。老画家说,又是要画的。小凤不好直说,却也不好说不是。老画家说,是什么人,是你的亲戚?小凤说,不是。老画家说,那是谁?小凤说,是朱师傅。老画家想了想,道,朱师傅,是哪个朱师傅?小凤说,是劳服介绍所介绍我来的朱师傅。老画家说,是他,来过的,我记得他。你让他进来,我和他说说话。

    小凤连忙出来叫得朱师傅进书房去,给朱师傅泡了茶。朱师傅有些拘谨,手足无措的样子。小凤示意朱师傅说话,朱师傅站着,愣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老画家倒乐了,说,朱师傅,你坐,坐下。朱师傅这才僵僵地坐下,看看老画家的书房,感叹道,书真是多。老画家道,书不多不行,古人云,绘事必须多读书,读书多,见古今事便多,不狃于狭劣见闻,自然胸次廓彻,山川灵奇,透人性地,时一洒落,何患不臻妙境也。朱师傅,是这样的吧?朱师傅连连点头,道,是,是。老画家又说,凡事讲究个志趣,附庸风雅是万万要不得的。朱师傅仍然是点头,双手搁于膝上,目不转睛看着老画家。老画家道,朱师傅收藏字画么?朱师傅愣了一下,摇头道,不。老画家悠然点头,好像笑了一笑,道,那就得。回头对小凤道,小凤,就这么吧,我得工作了。小凤朝朱师傅看着,朱师傅仍是不开口。小凤有些替他急,便说,朱师傅,你有话你就说。朱师傅道,没有,没有什么说。起身站着。小凤也无法,只好引着朱师傅出来。小凤说,你怎么不开口?朱师傅道,他说的什么,我也不懂,怎么和他说话?小凤说,他问你收藏,你就说是的。你为什么说不是?朱师傅挠了挠头,苦笑了一下。小凤说,没法子了。朱师傅似是不甘心,再朝书房看。小凤道,再看也没得用了,老爷爷一般不见人的,见了的人总给画的,今日见了你,没给画,算是没希望了。朱师傅叹息一声,道,只好作罢了。说着就往外走,到门口门却先开了,是女弟子三人回了。朱师傅有些慌,小凤上前说,这是朱师傅,劳服介绍所的,介绍我来这里的就是朱师傅。女弟子笑道,认得认得,走过那门常常见到朱师傅的,和一帮安徽人吵吵说说。朱师傅说,是我。妹妹看着朱师傅,说,工作很辛苦的。朱师傅说,是辛苦,不过,也做惯了,给人介绍了好人,心里也快活的。姨妈指着小凤道,就像小凤,得感谢朱师傅呢。大家都跟着说是。朱师傅说,不谢不谢。小凤乘机说,朱师傅是喜欢画的,可是老爷爷不愿意。女弟子朝书房看看,问道,进去过了?小凤点点头。妹妹说,朱师傅你不急,过日我们替你说说。朱师傅谢过三人便由小凤送了出来。小凤说,朱师傅你慢走吧,我不送了。朱师傅说,好。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小凤,你看她们说的有没有希望?小凤说,她们若是肯替你说,总是有希望的。朱师傅说,我就听人说过,只要是她们三个开口,总能得到画的,是有这事?小凤便抿着嘴笑了,道,谁说的?朱师傅说,看起来是真的,老爷爷真的很服她们,三个老太太。小凤说,什么服不服,就是那样,她们给说了,就画。朱师傅笑了一下,说,我原来也是不相信的,今天亲眼见了,倒是不得不相信呢!小凤只是笑着。朱师傅走出几步,想想,又退回来,道,小凤,她们三个,到底和老爷爷什么事?小凤说,跟你们都说过了,老爷爷的关门女弟子,还有一个是她的妹妹,还有一个是她的姨妈,就这样。朱师傅眼睛里满是怀疑,说,不会的吧?小凤说,那你说是什么?朱师傅道,我也不知道,大家都觉得奇怪,所以我过来看看。小凤说,原来你不是来要画的。朱师傅说,要画也是真要的。说着又问,他真的有九十了?小凤道,说是这么说的。朱师傅说,一点也不像,看不出有九十了。小凤说,是看不出,挺健的。朱师傅说,一点也不糊涂。小凤说,是不糊涂。朱师傅又愣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远去。

    隔了一日,小凤到老画家书房,看到老画家在一张白扇面上画了一堆石头。画完了,自己看看,后问小凤,怎么样?小凤不懂,直言道,乱七八糟的石头。老画家道,说的是,乱七八糟的石头,便不再说话。这一日吃晚饭时,女弟子拿了那张扇面交与小凤,说,小凤,到店里配副扇骨,然后拿去给朱师傅。小凤有些吃惊,说,原来是给朱师傅画的。女弟子道,你还记得有一个麻将搭子吗?小凤说,我记得。女弟子说,她要找个像你这样的人,你到朱师傅那里,把扇子给他,再帮着问问,有合适的介绍一个。小凤应了,抽个空,就到朱师傅那边。朱师傅正休假,小凤打听了朱师傅的地址,上得门去,把扇子交给朱师傅。朱师傅接了扇面,打开来,瞧一跟扇面上的乱石堆,也没见得怎么兴奋,只说,果然如此。小凤问怎么果然如此?朱师傅笑了一下,道,小凤你不明白的。小凤说,我是不明白。朱师傅说,人家都说,老画家和那三个老太太关系非同一般,果然如此。小凤说,对了,她们还请你给物色个像我这样的人。朱师傅问,谁要?小凤说,有一个麻将搭子,看上去和老爷爷从前也是很熟的,还有一个医生,她们都长得很像。朱师傅说,知道了,我会放在心上的。小凤说了事情,就告辞回了。

    过了不几天,朱师傅打来电话,叫小凤到劳服所去一下,说是来了一批像小凤这样的年轻姑娘,刚刚从乡下出来,什么也不懂,又胆小,又呆。劳服介绍所想请小凤过去给她们说说,也算是介绍介绍经验。小凤接着电话就笑,说,我说什么呀?朱师傅道,你就说说和东家的关系怎么相处罢。我们这里介绍出去的人,你算是很不错的呢!大家都知道,我们的生意好,与你也是有些关系的呀!小凤放下电话便往劳服介绍所去。走到门前看到一个小孩子在玩,手里持着一把折扇。小凤一眼望去,觉得那扇子有些眼熟,哪里见过似的,便向小孩子要来细细一看,原来就是老画家绐朱师傅画的那折扇,扇面上是一堆乱石。小孩子拿着折扇,一边摇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四爷来也,四爷来也!小凤再想看看那折扇,朱师傅已经应声出来了,见着小凤,很高兴,将她引进去,说,你来了?小凤说,门口那孩子是谁?朱师傅道,是我的孙子,皮得很。小凤不作声了。朱师傅说,新来的在那边屋里,你看看去。小凤便跟了朱师傅往那屋里去。那屋里聚着十多个姑娘,都和小凤差不多年纪,见了小凤,也不作声,只是盯着小凤看。小凤看着她们,便想起自己当初出来那时,那样子也和她们是一样的。小凤想着,心里就有些酸酸的。朱师傅对姑娘们说,这是小凤,她比你们早来不久,很能干呢!你们听听她说,帮人家,最关键的一条,就是处好和东家的关系,知道么?姑娘们说,知道。朱师傅回头让小凤坐下,说,小凤,你说说,她们等着听呢。小凤说,我也说不出什么,只知道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便是,别的便不去多管。姑娘们说,这我们也会。朱师傅说,别说得轻巧,真正要做到,也是不容易的。小凤又说,不过也不很难,做长了就知道。姑娘们有了信心,也活泼了些。朱师傅正待往下说话,却见一个妇女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进来了。小凤认得其中一个是朱师傅的孙子。妇女把朱师傅的孙子推到朱师傅跟前,怒冲冲地道,朱师傅,管管你的宝贝孙子。朱师傅说,又怎么?妇女摸着自己孩子的头,道,你孙子,拿那东西……她指指朱师傅孙子手里的折扇,打我孩子的头,你看看,打头,还自称四爷,四爷个屁!朱师傅问孙子,打了没有?孙子道,打了,他是小太监。小凤再看那折扇,已撕得破破烂烂,不成样子。小凤担心朱师傅要发怒打孙子,却不料朱师傅上前夺了那破烂折扇,一撕两段,扔在一边说道,倒头折扇,打你个头!孙子大哭起来,还我的扇子,还我的扇子!我是四爷,我是四爷!哭得大家笑起来。那妇女也不怒了,笑骂道,做你个大头梦!一把烂折扇就做四爷啦?屎眼去吧!大家一起大笑。

    一折腾时间也差不多了,小凤得回去做事,朱师傅送她出来。小凤说,不送了,你回吧,她们还等着。朱师傅就停了步子。小凤很想问问朱师傅知不知道他撕了的折扇是老画家给画的。朱师傅却先开口说道,小凤,有时间再来说说吧。你还没有说你东家的那些人物关系呢!小凤朝朱师傅挥挥手,心想,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关系。但是有一点我是明白的,他是我的东家,这我明白。

    (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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