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才短短几年,一转眼新的世纪,千年最后的一百段时光。钢铁与巨石相撞的声音,一道道铁链放下水中,牢牢将巨轮固定在希望的岸边。这是一座水上城堡,漆黑漂亮的船身把上面和码头的人都变成蝼蚁——攒动的蝼蚁,慌乱爬动让人以为bào风雨将至。 满目láng藉。 梦想已经迫不及待下船去了,这里只有一个空空的铁壳子,豪华,空虚,残渣与垃圾,惨不忍睹。 康缪尼司特号到达它航行的终点,而不是航程。 她终于吐出了那一帮倒胃口的东西,吐了个gāngān净净。 乌里扬诺夫,老乌里扬咒骂着走进上流社会的大厅。哦,肮脏的手绢,被遗忘的雪茄,还有刺鼻的香水味道,混合着奢侈的香槟,意外的恶臭。他们那些红男绿女怎么忍受这里的?那他们何必要用白亚麻手绢捂住鼻孔,才能走过三等舱? 虚伪的泡沫,浮在表面的秽物。 他对这间富丽堂皇的房间只有一处怀有敬意,那架钢琴。 老乌里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婴儿,在钢琴上,睡得安稳,仿佛那是母亲的怀抱,而这艘康缪尼司特号是他特大的摇篮。 他是这艘船的孩子? 外面北风呼啸,十一月的严冬,只有一条毛毯包裹着赤luǒ的小东西,活泼的蹬着小腿——没见过这么细小的东西,老乌里扬害怕稍微抱得紧点,会把它们折下来。 我只是个秃头烧炭工啊,不走运的幸运儿! “他真他妈是个奇迹!”煤灰和炉火的蒸汽房里,有人大声说,“谁是他的爹妈?” “还用问吗?冬天睡了我们的康缪尼司特大小姐,于是有了这个种。” “你知道船长头子说什么?他说这不可能,不可能,太荒谬了。”一个家伙学着船长沙哑的嗓音,“一定是哪个女人,想让他被上流人士收养。结果,哈哈哈,抱走他的是奶妈乌里扬!” “滚蛋!”乌里扬把孩子连同篮子一起放在摇摆的飞轮上,那婴儿开始咯咯得笑。 “他叫什么?乌里扬二世?” “伊万?” “让你的伊万见鬼去吧,这艘船上至少有六个!” 乌里扬一把把铁锹插在煤堆里,指着,伸出粗壮的右手:“住口!住口,小子们!我唯一能比你们这些家伙qiáng一点点的,就是我认识字!”一片轰声,“这孩子,他注定有他娘的一个不平凡的名字!我要叫他Союз Советских Социалистических Республик,那些沾沾自喜的法国人也必须叫他Union des Républiques socialistes soviétiques!” “我们就叫他CCCP?”哄堂大笑,“多么简略的缩写!不用担心一个大làng舌头被咬断了。” “喂,老乌里扬,我抗议!”一个毛头小伙子探出头,脸上煤灰乌亮,“我们亲爱的CCCP有个嚣张的老爹,北风都是给他开门的服务生,他怎么可以没有姓呢?”他的话引起不断的口哨声,“捡到他的今天,是星期三,就叫他星期三怎么样?” “滚你妈的星期三!”老乌里扬吐了口唾沫,“行,你提供了个好点子!我知道,这世界会为了他而记住这一年,这一年因为他而注定与众不同!” “所以,我要叫他1917!” “妈的乌里扬你疯啦,1917,这是个数字!” “现在是个人名。” 1917大少爷舒服的翻了一个身,在机械文明的轰鸣声中,甜甜的睡着了。 没有人为他进行洗礼,也没有人给他办种种手续——都是被官僚剥削的借口。1917有着暖金色的卷毛,和紫色的大眼睛。他的chuáng是jīng致的吊chuáng——船上怎么会缺少木工?若是天鹅绒不好找,jīng美雕花的木板简直是不值一钱的破烂。 老乌里扬教他阅读和书写,“你他娘的准备培养一个上流人士吗,锅炉工乌里扬!”每每听到这些话,老家伙会团起报纸狠狠砸过去。小家伙在拍着手大笑。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是个死鬼绅士!” 没有人怀疑这一点。 老乌里扬有个老习惯,每天撕掉一页日历,然后用来卷烟草。 他的日历永久的保存在1924年的深冬,老头子趴在桌子上,身下压着不知过期多久的报纸,他推推他,摇他,拍他光溜溜的头顶,都没有再听到老头跳起来大骂一声,把他像提小jī一样抓住,扔回随海làng摇摆的小匣子里。 然后还不忘回答他的问题——“什么叫孤儿?我没有你就是孤儿吗?” “孤个头,你害怕孤独吗,小男子汉?” 他会坚定的摇摇头,可是老乌里扬不可能再看到了。 他被洗刷gān净,穿上小西装,和全是礼服的水手一起站在甲板上,还有一些在胸口划着十字架的陌生人。穿着黑衣的牧师在念着悼词,有人对着天空鸣枪。老乌里扬被装在jīng心织好的尸袋中,脚上拴着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