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分道扬镳 夹山,一个多少年来并不闻名的弹丸之地,绵延静卧在大青山中。虽然名为夹山,但算不上是山,只是略显起伏的沟壑,四周为荒原密林一片,便于人畜隐藏。从夹山向东不远是应州,目前东西各州府县绝大多数城池都已经被金兵强占,实际上只剩下西边这样的荒郊野岭,要么就是更往西北的大漠中的数座军州。 大石一清早就出来,在山间草莽之中饮着一罐酒,与其说是醒的早不如说经过昨日一番折腾,一宿就没能睡踏实。大石慢慢踱步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一边饮酒一边感叹,回想起昨晚诸位兄弟的心声,他心里依然不能释怀。想起自己领着皇太后到此,结果却是这样,忍不住想要放声大喊一番,将喝完的酒罐远远扔了出去,望着那里一处坟起的新土堆,扑通跪下。 当着皇帝和众人之面,他不敢宣之于口,其实心中甚是悲苦。很快将一罐酒喝光,躺倒在地,望着山野间的晨曦,迷迷糊糊的浮想起往日在上京的日子,僵硬的脸上微微泛起笑容,那时候大辽还是完整的大国,西方番邦依然到上京朝贡。自己曾是进士及第的堂堂南面林牙。还有偶遇的汉人朋友李天晟,也还有那一面之缘的契丹女子萧塔不烟……一想到她,耶律大石忽然感到一阵迷惘,眼下辽国五京已经全然失守,一晃眼已经两年,她如今会在哪里呢?一颗流星倏地划过天际,恍惚中,萧塔不烟的面貌在脑海里惨然变色……大石双目一睁:“不、不会……她不会有事的……也不能有事……” 没多久,阳光洒在金色的草原上,赵王耶律习泥烈领着护卫军在四周巡防,发现耶律大石一人躺在一处草丛边睡着,耶律习泥烈笑着,命人上前唤醒。大石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瞥见是赵王,当即起身行礼。耶律习泥烈在马上笑道:“大石林牙,昨日冒着雨刚来投诚,父皇给你们营帐,还赏赐御酒数坛,哪知道一宿不见,却在这里躺着,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你被淋坏了啊。父皇一大早就命我亲自领了数百弟兄四处找你,还算好,不是睡到金人宋人那里去了。赶紧走吧,父皇有要紧事见你。”大石没有心思理会他话中有话,只得拱手道:“赵王言重了,只是昨晚饮酒过量……不知不觉在、在这里睡着了。”耶律习泥烈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新坟,笑了笑:“哪里,不必向我作解释,走吧。” 大石跟着他到斡尔朵前,看了一眼四周守卫的士兵,大辽的旗纛依然在帐顶飘舞,护卫掀开帐幕,习泥烈示意入内。天祚帝在虎皮御座上,习泥烈道:“父皇,找到耶律大石了。”天祚帝微微抬头,大石上前行礼。“耶律大石,眼前你报效大辽的时机到了,你上前接旨吧。”大石微微一怔,叩拜在地,天祚帝加封他为左翼招讨都统,命他率领本部人马前去阻击金兵进犯夹山。大石受命谢恩,顿了一顿说道:“臣……陛下,为了陛下安危,微臣建议请陛下立即北上,往阴山一带退却。”习泥烈听了道:“什么?往阴山,那里路途遥远,我们应该在你领兵出发之后即刻往应州补充接济,扩大兵马,这里四周已经再无可以搜集的东西了。”天祚帝横了赵王一眼,沉吟不语。 耶律大石提议往阴山退却,因为那里地势开阔,适宜牧民放牧,可以补充兵马。应州虽然有城池固守,但路途遥远,往南接近宋国边境,其实随时会面临金军和宋军的南北夹攻,并不怎么安全。天祚帝见二人要有争执,眉头一皱:“好了,你二人都不要再说,朕自有分寸,行了,耶律大石你赶紧去准备出征。”待大石出帐后,天祚帝才道:“他的建议其实有理,这一路我们一直都在州县辗转,但金贼势不可止……”习泥烈道:“对于大辽召集勇士护国救驾,他说的不错,但为了父皇安危,危险之处未必真的危险,安全之处未必真的安全……他已经背叛过父皇一次,难保不会再背叛啊!”天祚帝听了这一番话,不免叹息一声。耶律习泥烈拉住天祚帝的手,“父皇,为了大辽,我愿意前往阴山召集壮士,募集粮草,为大辽后路做准备,父皇则去往应州安顿。”天祚帝徐徐松手,从怀里交过一件事物,习泥烈感觉手上颇沉,天祚帝道:“这是自圣宗皇帝、承天太后那时得到的传国玉玺,假如朕……朕有……你就是大辽的继承人,好好保管,这也是证明我天朝正统的信物,切不可失……”习泥烈听了心中一震,道:“父皇……这是……这应该在身边……”天祚帝坚持交到他手上,命他多带宗室和侍从也准备前往阴山。 耶律大石出了斡尔朵来,到本部营帐前,心道:“此时金兵士气正盛,如何能够应对?”想起昨晚前来通报的那个耶律燕山,“看来他所说是真的……”正在出神的时候,松山背负弓箭过来道:“兄长,适才赵王到大帐来寻访,你可曾遇见?”大石点头道:“见到了,陛下有旨,命我们出发迎敌。”松山一愣:“果真是这样?可我们现在……陛下他……”大石看松山欲言又止,心里也猜到七八分,微微摆手:“罢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圣命难为,你去叫萧斡里剌、萧遏鲁他们来帐内商议,顺便让弟兄们准备。”松山见他神色有异,带着疑惑转身而去。 待众人齐聚帐内,耶律大石说出天祚帝的旨意,众将都面面相觑,“各位兄弟都明白圣命难为,眼下金贼正在四处搜寻陛下,我们若能出其不意,先破他们锐气……”术薛忽然道:“主帅,弟兄们不是……嗨,大家是不明白,杀敌流血,我们谁也不含糊,可要为值得卖命的才是,主帅你带领我们杀贼人,如果还是为了那个流亡皇帝,大辽还是没有希望!主帅该顺应……”大石喝止道:“胡说八道,眼下是什么时候,你不为军情考虑,说这些不相干的闲话,是你昏头了,还是你们都想逼我就此了断?”说着一一扫过众将的眼前。萧斡里剌拉过耶律术薛,萧遏鲁见情形尴尬,急忙插言:“那个,重德,可陛下不给我们增添兵马,就我们这些人,只给这么点时间休息,哪能和金人相抗?”大石听了一顿,道:“你呀,我们从南京一路到此,惧过谁来?兄弟们都经过生死患难,大不了陪那帮女直狗贼一起玩命,你怎会在眼下跟我提这样没种的话?这可不像你萧遏鲁的性子。”萧遏鲁眼睛一瞪,抓耳挠腮的笑了笑:“我自然是不惧那些金贼,可是我也不想兄弟们全给……你难道真的忍心啊?” 大石听了这话,望了一眼众将,呆了一呆,坐在帐中:“是,所以我们才需要商议一个对敌之策啊,你们却尽说一些不相干的话。时候不多,眼下据探马的消息,金兵大约不下两万之众,且很有可能仅是右翼。”萧斡里剌道:“主帅,以末将之见,金兵一路追袭也该是人困马乏,陛下大军能否为我们做后盾,我们诱敌到此,然后一举围歼,即便不能大胜,或许能够给他们一次重创!”大石略作沉吟,看着帐内的羊皮图纸,忽然帐外护卫道:“都统,耶律燕山详稳奉陛下之命求见。”大石回身道:“请他进来。” 耶律燕山一身戎装,昂首入内:“陛下有旨,特封耶律大石为行军都统,即刻领兵出发。”大石一怔,抬眼道:“这……”燕山道:“事不宜迟,主帅若再做拖延,恐怕后面会更麻烦。”大石道:“可是对抗金兵非同儿戏,我们正在商议军情,耶律兄弟,你跟随陛下在夹山多时,不妨说一说看法。”燕山走到地形图前,左右一看,道:“主帅若相信耶律燕山,不妨如此,喏,我们回攻大同府作为根基,那里虽然曾被金兵攻陷,但据报金兵为了追袭陛下,并不曾留下重兵据守。如果我们此行能够成功,以西京四周转圜余地将大为拓展,北联丰州和奉圣州等地,南据应州,将为主帅开创全新局面,可重振大辽士气,也可收拢人心和粮草。”大石顺势看了一看图纸,身后萧遏鲁道:“不错,这真是一个好计策,重德以为如何。”大石看了看萧斡里剌道:“萧兄弟,你看呢?”萧斡里剌道:“唔,我也觉得可行,但凭主帅处置。”大石回头道:“多谢燕山兄弟,你早就想好了,是来通知我的吧。”燕山笑道:“陛下敦促甚急,末将为主帅和众位弟兄担忧,只有先行出兵才能自便啊。”大石点头道:“众位弟兄,既然如此,各自整军出发。” 耶律大石领着一万人马出发,依然派遣耶律术薛约两千人为先锋。离开夹山后,刚过午时又开始下起蒙蒙细雨,大军越过长城时补充一些粮食和水,跟着略作休整,很快天色晚了,大石命入夜以后继续进发,一路东进。 雨后的夜晚刮着秋风,分明透着寒意。松山从术薛处回报,约摸明晨可以到达龙门附近,距离大同府已经不远。一夜的征程过后,大石在军中换骑那匹跟随他最久的黑马,命大家打起精神,说道:“争取今日攻到西京城下!”望着东边金光闪闪的晨曦,再往东就是龙门。大军继续进发,刚穿过龙门不到十里,远处术薛的兵马仓皇来报!与金兵已经交手! 耶律大石即刻命松山领军支援。大军振作精神纷纷赶上。耶律术薛在前,两千先锋已经和完颜娄宿、完颜照立、马和尚的前部大军撞在一处。他们正是右路副元帅完颜粘罕和都元帅完颜斜也的先锋。完颜娄宿正是前军都统。 望着四周的山石和丛林,天上初升的旭日在东边闪着白晃晃的光芒,浅蓝色的天空透着蒙蒙青灰色。大石领着辽军以骑兵为主,在山路间火速穿行,很快前面转过一个河滩,左首一声响箭,大石横刀命辽军戒备,突然天空箭矢如雨,辽军还未能及时过河,纷纷用兵刃点播箭矢。 没想到金兵已经冲过术薛的部队,迎头在这里阻拦大石率领的主力。连番箭雨之后,有不少辽兵身中羽箭跌落马下,远处此起彼伏的呼喊,身后鼓噪呼叱的金兵涌出,一时间山林间万马奔腾,黑压压地金兵马阵马眼已经全被罩住,亡命一般冲向辽军,领头的统领一身白甲,舞着一口大刀,正是马和尚,坐下一匹黑马,四蹄如飞,身后金兵个个涂抹鲜血,龇牙咧嘴,凶神恶煞,对着辽军像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要把辽兵生吞活剥一般,手里招呼兵刃异常凶狠,但也异常兴奋!辽兵在这样的阵势下,虽然久经沙场,此时此刻当真面对这样强悍的金兵时,方才感到为何先前都把这些女直悍匪说得那样穷凶极恶,杀喊声惊天动地。 马和尚迎头冲向辽兵,面前拦住的不是被撞飞,就是被砍倒,辽兵虽然努力抗敌,但根本抵挡不住金兵气势如虹的杀气。大石看着将士们开始胆怯后退,心知只有打败主将才能扭转局面,于是,大喝一声,挥舞三尖两刃刀迎头赶上去。 身后金兵号角长鸣,后面完颜娄宿号角齐鸣,领着大军压上,辽兵死伤加剧。萧斡里剌见大石不愿后撤,反而冲向马和尚。示意萧遏鲁、耶律松山守住后撤的路口,跟着舞刀追上。马和尚哇哇大叫,一刀接过大石,术薛和燕山迎上娄宿的大军,一阵厮杀下来,辽兵纷纷倒地,金兵略有损失,但也将辽兵置于困地。大石与马和尚交手,萧斡里剌斜冲而来:“主帅!我军已经被冲散……”马和尚用女真语冷笑道:“契丹贼人,你们的死期到了!”萧斡里剌举起铁瓜锤从背后一招劈下,马和尚猛地回身接招,大石怒目相向,伺机一刀正中马和尚胸口,喝道:“你高兴的太早了,我先送你上路!”回头才发现辽兵所剩已经不过三四千人,而且金兵大军围困,萧遏鲁、松山为了死守退路都身负重伤。大石道:“你通知弟兄们快退!”萧斡里剌道:“主帅先走,我叫术薛和燕山回来!”大石道:“不,你护着松山他们先走,我去接应术薛!”说完就拍马而去。 萧斡里剌只得回去让松山与萧遏鲁领军冲出去。待萧斡里剌引着大队辽兵冲出去,回身杀入金兵队中,直往大石身边而去,阵中金兵见他勇猛,纷纷被砍落马下。远处另一个金兵统领挺着长矛而来,萧斡里剌大喝一声,舞刀冲上,哪知道胯下坐骑已经负伤过重,突然跌倒,萧斡里剌就势滚开,金兵见状,纷纷挺枪刺到,萧斡里剌在泥地里躲避,那统领策马冲进去萧斡里剌一面闪躲,一面觑准机会,抽刀咬牙斩伤马腿,那统领也跌下来,萧斡里剌道:“受死吧!”一刀劈在那人腹上,鲜血溅了满脸。 金兵冲开辽军的阵线,耶律术薛与耶律燕山抵抗完颜娄宿大军不住,大石赶到要他们跟着弟兄们退却,完颜娄宿立在帅旗下,看出他是主将,命副都统完颜照立合围。远处金军旗帜飞扬,大队人马兜住他们剩下的数百辽兵,全是重甲骑兵,完颜娄宿一身金甲,拎着一根银枪,身后领着数千余名精骑,铜墙铁壁一般压向大石手下残缺的辽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