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衣人默然不语,梅三思沉声接道:“武功有‘上乘’、‘下乘’之分,正如儒有君子 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 务雕虫,专攻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笑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且如扬雄以文章 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 此刻他说起话来,神情、语气、俱都沉穆已极,言论更是精辟透彻无比,与他平日的言 语神态,简直判如两人,群豪一面惊奇交集,一面却俱都屏息静气地凝神静听,有的席位较 远,不禁都长身而起,走到厅口。kanshupu.com 梅三思顿了顿,又道:“武家大秘,共有八法,你能试举其一么?” 雪衣人霍然抬起头来,但瞬又垂下,梅三思冷笑一声道:“所谓上乘武家大秘八法,即 是以修神室,神室完全,大道成就,永无渗漏,八法者,‘刚’、‘柔’、‘诚’、 ‘信’、‘和’、‘静’、‘虚’、‘灵’是也,尤其‘刚’之一法,乃神室之梁柱,此之 为物,刚强不屈,无偏无倚,端正平直,不动不摇,其所任实重,其实尤大,神室斜正好 歹,皆在于此。” 语声一顿,突地仰天大笑起来,大笑着道:“神室八法,你连其中之一都无法举出,还 有脸在此逞强争胜,我真要替你觉得羞愧。”笑声一起,他神态便又恢复了平日的粗豪之 气。 群豪目光,却已俱都转向雪衣人身上,只见他呆呆地木立半晌,缓缓俯下身去,将掌中 之剑,轻轻放在地上,然后缓缓长身而起,突地闪电般的伸出手掌,取下面上青铜面罩。 刹那之间,只听又是一连串“啪啪”声响,他竟在自己脸上一连打了七下耳光,等到群 豪定眼望去,他已将那青铜假面重又戴回脸上,在场数百道目光,竟没有一人看清他面容的 生相。 四下立即响起一片惊叹之声,亦不知是在为他的如此作法而赞叹,抑或是为了他手法之 快而惊异。 只见他目光有如惊虹掣电般四下一扫,最后停留在梅三思脸上。 良久,良久。 他目中光彩渐渐灰暗,然而他颀长的身形,却更挺得笔直,终于,他霍然转过身形,袍 袖微拂,人形微花,一阵夜风吹过,他身形竟如随风而逝,霎眼之间,便已踪迹不见。只有 一声沉重的叹息,似乎还留在柳鹤亭身畔。 梅三思呆了半晌,突地纵声狂笑起来,回首笑道:“沅儿,他真的走了。” 柳鹤亭暗叹一声,忖道:“此人似拙实巧,大智若愚,我与他相处这些时日,竟未能看 出他已渗透了那等武家大秘。” 一念至此,缓步走到梅三思面前,躬身一揖。 哪知梅三思笑声却突地一顿,似是十分惊异他说道:“你谢我作甚?” 柳鹤亭叹息一声,正色说道:“今日若非梅兄,定是不了之局,区区一揖,实不足表露 小弟对兄之感激钦佩于万一,小弟自与兄相交以来,竟不知兄乃非常之人,直到今日见了兄 台做出这等非常之事,方知兄台之超于常人之处——” 他性情刚正豪爽,当直则直,当曲则曲,此刻他心中对梅三思的感激钦佩,半分不假, 是以诚于中便形于外,言语神态,便也十分恭谨,哪知他话犹未了,梅三思却又纵声狂笑起 来。 柳鹤亭剑眉轻皱,面上微现不豫之色,却听梅三思纵声狂笑着道:“柳老弟,你切莫这 样抬举我,方才我所说的那一番活,其实我自己一句也不懂的。” 柳鹤亭不禁为之一愣,心中惊愕又起,忍不住问道:“你连自己也不懂的话,怎地能说 得那般流利?” 梅三思笑声不绝,口中说道:“这有什么稀罕,自小到大,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柳鹤亭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想起他方才背诵药方之事,不禁恍然忖道:“此人记忆之 力虽高,理解力却极低,是以他不但过目便能成诵,而且还记得许多成语。” 只听梅三思一面大笑,一面说道:“方才那一番话,有些是沅儿附耳教给我的,有些却 是从一本书上啃出来的,说穿了……” 他言犹未了,柳鹤亭却已耸然动容,接口问道:“什么书?”他方才心念转处,便已想 到此点,是以早已将这三字,挂在口边,只是直到此刻方自说出口来。 梅三思哈哈一笑,大声道:“天武神经!” “天武神经”四字一说出口,四下立刻传出一阵惊叹之声,只是这阵叹息声中的失望之 意,似乎还远比惊讶来得浓厚。 柳鹤亭心中一动,虽觉这叹息来得十分奇怪,却仍忍不住脱口问道:“这本‘天武神 经’,此刻在哪里?”他生性爱武,听到世上竟有这种记载着武家无上大秘之书,心中早已 为之怦然而动,直恨不得立时便能拜读一下。 哪知他话才出口,四下的惊喟叹息奇+書*網,却立刻变成了一阵低笑,竟似乎在笑他武功虽高, 见识却如此孤陋似的。 柳鹤亭目光一扫,心中不禁为之一愣,目光询问地瞧了梅三思一眼,只见梅三思犹在大 笑不绝,而那“万胜神刀”边傲天却已满面惶急地一步掠了过来,一把抓住梅三思肩头,厉 声道:“三思,你可是已将那本书看过了么?” 语声严厉,神态惶急,望之竟似梅三思已铸下什么大错一般。 柳鹤亭此刻当真是满腹惊奇,满头雾水,梅三思得了这等武家大秘,他师傅本应为他高 兴才是,为何变成这般神态,自己方才问的那句话,更是人之常情,为何别人要对自己讪 笑? 他想来想去,再也想不出其中答案,只听梅三思笑声一顿,亦似自知自己犯了大错似地 低低说道:“我只不过看了一两遍……” 边傲天浓眉深皱,长叹一声,顿足道:“你怎地如此糊涂,你怎地如此糊涂!” 语声一顿,梅三思接口道:“徒儿虽记得那本书的字句,可是其中的含意,徒儿丝毫不 懂——” 边傲天浓眉一展,沉声道:“真的么?” 梅三思垂首道:“徒儿怎敢欺骗师傅。” 边傲天长叹一声,缓缓道:“你既然不懂,看它做什么?” 柳鹤亭却是大惑不解,那等武林秘籍,常人若是有缘看上一遍已是可喜可贺之事,如今 梅三想将之背诵如流,边傲天神情却反而如此情急犹豫,直到梅三思说他一字不懂,边傲天 情急的神态才为之稍减,一时之间,柳鹤亭想来想去,却也无法想出此中的答案,暗中忖 道:“此书之中,记载的若是恶毒偏邪的武功,边傲天因不愿他弟子流入邪途,此事还可解 释,但书中记载的,却又明明是堂堂正正的武家大秘!” 此刻散立四座的武林群豪,虽已多半回到席位上,但这喜气洋溢的喜筵被如此一搅之 后,怎可能继续。 “荆楚三鞭”并肩站在游廊边的一根雕花廊柱前,此刻费真横目望了白振一眼,冷冷 道:“老大,老二,该走了吧!” 屠良苦叹一声,道:“是该走了,老二——” 转目一望,只见“银鞭”白振面容虽仍装做满不在乎,但目光中却已露出羞愧之色,不 禁又为之长叹一声,住口不语。三人一起走出游廊,正待与主人招呼一声,哪知边傲天此刻 正自满心情急,柳鹤亭却又满脸惊疑,竟全都没有看见,“荆楚三鞭”兄弟三人各各对望一 眼,急步走出门去。 此三人一走,便有许多人随之而行,边傲天、柳鹤亭被人声一惊,他们身为主人,不得 不至门口相送,于是柳鹤亭心中的疑念一时便又无法问出口来。 好花易折,盛筵易散,远处“铎铎”传来几声更鼓,夜风中寒意渐重,鲜红的灯笼,已 有些被烟火熏黑。 一阵乌云,仿佛人们眼中的倦意,漫无声息、毫无先兆地缓缓飞来。 接着,有一阵狂风吹过,紫藤花架下的红灯,转瞬被吹灭了三个,也卷起棚上将枯的紫 藤花,在狂风中有如醉汉般酩酊而舞。 终于,一阵骤雨落下,洗洁了棚架,染污了落花。 宾客已将散尽,未散的宾客,也被这阵暴雨而留下,大厅上换了酒筵,燃起新烛,但满 厅的喜气呢? 难道也被这阵狂风吹走?难道也被这阵暴雨冲散? 柳鹤亭心中想问的问题,还是未能问得出口,终于,他寻了个机会,悄悄将梅三思拉到 一边,一连问了他三个问题:“那‘天武神经’,你是如何得到的?为何满厅群豪听了这本 神经,竟会有那等奇异的表情?而边大叔知道你已看了这本神经,为何竟会那般犹豫惶 急?”这三句话他一句接着一句,极快地间了出来,目光立刻瞬也不瞬地望到梅三思脸上, 静待他的答案。 却听梅三思哈哈一笑,道:“这本‘天武神经’的来历,已是江湖中最最不成秘密的秘 密,难道你还不知道么?” 柳鹤亭呆了一呆,微微皱眉道:“最最不成秘密的秘密?此话怎讲?” 梅三思伸后一捋颔下虬髯,笑道:“这故事说来话长,你若真的有意‘洗耳恭听’,我 倒可以‘循循善诱’你一番,只是——哈哈,今日是你的洞房花烛夜,怎能让你的新娘子 ‘独守空帏’,我老梅可不答应,是以现在也不能告诉你,你还是快回房去和新娘子‘鱼水 重欢’一下吧!” 他滔滔不绝,说到这里,又已用了四句成语,而且句句俱都说得大错特锗,最后一句 “鱼水重欢”,更是说得柳鹤亭哭笑不得,口中一连“哦”了两声,只听那边果已传来一片 哄笑! 倾盆大雨,沿着滴水飞檐,落在檐下的青石板上。 两个青衣丫环,撑着一柄轻红罗伞,跟在柳鹤亭身后,从滴水飞檐下,穿到后园,洞良 中灯火仍明,自薄纱窗棂中,依稀还可见到那对龙凤花烛上火焰的跳动,以及跳动的火焰畔 模糊的人影。 这模糊的人影,给立在冷雨下的柳鹤亭带来一丝温暖,一丝自心底升起的温暖。 因为,他深信今夜将是他今生此后一连串无数个幸福而甜蜜日子的开始,从现在到永 恒,他和她将永远互相属于彼此。 他嘴角不禁也立刻泛起一丝温暖的微笑,他想起自己此番的遇合,竟是如此奇妙,谁能 想到秘道中无意的邂逅,竟是他一生生命的转变。 当他走到那两扇紧闭着的雕花门前,他嘴角的笑容便越发明显。 于是他伸出手掌,轻轻一敲房门。 他期待房门内温柔的应声,哪知—— 门内却一无回应,于是他面上的笑容消失,心房的跳动加剧,伸出手掌,沉重而急速地 敲起房门。 但是,门内仍无回应,他忍不住猛地推开房门,一阵风随之吹入,吹乱了花烛上的火 焰,也吹乱了低垂的罗帐,绵织的鸳鸯罗裳,在闪动的火焰下闪动着绮丽而眩目的光彩,但 罗帐下,翠衾上,烛花中…… 本该端坐着的新娘陶纯纯,此刻不见踪影! 柳鹤亭心头蓦地一跳,只觉四肢关节,都突地升起一阵难言的麻木,转目望去,那两个 喜娘直挺挺在站在床边,面容僵木,目光呆滞,全身动也不动,她们竟不知在何时被人点中 穴道。 柳鹤亭所能具有的镇静与理智,在这刹那之间,已全都消失无影,立在床前,他不觉呆 呆地愣了半晌,竞忘了替这两个被人点中穴道的喜娘解开穴道,只是不断地在心中暗问自 己:“她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 窗外冷雨飕飕,雨丝之中,突地又有几条黑影,如飞向墙外掠去。这几条黑影来得那般 神秘,谁也不知他们为何而来?为何而去?那两个撑着轻红罗伞的青衣丫环,立在雕花门 外,不知洞房中发生了何事。 她们互相凝注,互相询问,只见洞房中静寂了,突地似有一条淡淡的人影,带着一阵深 深的香气,自她们眼前掠过,但等到她们再用目光去捕捉,再用鼻端去搜寻时,人影与香 气,却已都消失无踪!而雕花门内,此刻却传出一句焦急的语声:“纯纯,你方才到哪里去 了?” 另一个温柔的声音立刻响起:“我等了你许久,忍不住悄悄去看——”语声突地一顿, 语气变为惊讶:“呀!她们两人怎会被人点中穴道?”两个青衣丫环听到新郎新娘对话的声 音,不禁相对抿嘴一笑,不敢再在门口久留,陶纯纯言犹未了,她们便已携手走去,心里又 是羡慕,又是妒忌,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得到这般如意的郎君。 她们没有听到陶纯纯最后那句话,是以她们自然以为洞房中是平静的,但洞房中真的平 静么? 柳鹤亭犹自立在流苏帐下,皱眉道:“她两人是被谁点中穴道的,难道你也不知道 么?” 陶纯纯圆睁秀目,缓缓摇头,她凤冠霞帔上,此刻已沾了不少水珠,柳鹤亭轻轻为她拂 去了,然后走到那两个喜娘的前面,仔细端详了半晌,沉声道:“这像是武林常见的点穴手 法,奇怪的是,此等武林人物,怎也到这里来闹事,为的又是什么?” “替她们解开穴道后再问她们,不是什么都知道了么?” 两人一起伸出手掌,在左右分立的两个喜娘背后各各击了一掌,这一掌恰巧击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