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阿九,你可曾在乎过我?事到如今,是否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她倒退着坐回原处,却仍是背对他。dingdiankanshu.com “对不起。” “你预先便知晓韩楚风并非真心归降大金,是不是?” 他紧紧盯着莫寒,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动作。他在害怕,又在期待,那个已然清晰明了的答案,若长在体内的毒刺,连着骨肉,但又不可不拔。 “是。” “我问你最后一句。”握住她冰冷的手,他以持刀相博的力度,“若能重来,你是否仍是这样的选择?” 漆黑天幕渐渐合拢,遮盖最后一丝光亮。她在黑暗中回过身子,狠狠擦去眼角泪痕。 “若能重来,我必然不顾礼法军纪与你一同出征,我陪着你,到哪里都陪着你。” “呵……”他笑,似是讥讽,似是悲凉,“换句话说,你无论如何都不愿出卖韩楚风。原来,自始至终像傻瓜一样被人耍得团团转的那个人……是我。” “不然,我该如何?” “叛国,出卖韩楚风,然后一辈子受良心的谴责夜夜不能安睡?” “我从不曾想过要愚弄你,我爱你,一如你一般,我不能忘记自己的民族,也如你一般。我并非要为自己辩驳开脱,只是……只是想你信我而已。但兴许,如今已成奢望……” 长久的沉默,压抑的空气,还有他渐渐急促的呼吸。 心脏仿佛被人握在手中,一收一放,一伸一缩,将她最后一点坚强消磨殆尽。她已支撑不起这样宿敌般的对峙,余下的唯有逃脱,她是如此胆小畏缩的女人,除了逃避,什么都不会。 “那么……我回燕京了。” “今后你准备如何?皇兄大怒,必然不会放过你。” “你放心,袭远早已为我指路。来不急的时候,可饮鸩自裁,干净利落。” 他微微一颤,被她平静的话语惊住,“你呢?又要听从他的安排?” “还有更好的路可走么?一切都只是我自作孽,活该要承受这样的结局,即使是你,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又能如何?他又能做什么?违抗皇命?背弃大金国,背弃女真,背弃宏远的报复,背弃为人臣为人将的职责,背弃长久以来的信念? 许久,他才察觉到身旁早已空无一物。 相忘 “走吧……” 秋初,凉风习习。 树叶染上枯槁的颜色,天空灰蒙蒙的,仿佛已结出一层厚厚的霜。 “求您了,走吧,回宫吧……” 飞散在空中的细小尘埃因下落的液体而聚拢在一起,共同坠毁在粗糙的地板上。 弥月机械地重复磕头的动作,一遍又一遍。 念七站在角落里,看着弥月身前湿润的地板,沉默无言。 晚风拂开松散的发丝,展现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她将一叠银票塞进整理好的包袱,抬眼漠然地看着弥月。“你随念七去吧,今后回宫也好,在民间生活也好,都与我,再无瓜葛,这些钱是我唯一能帮你的。快些动身才好,切莫让我拖累了。” 弥月哭得更加厉害,又是一拜,将额角磕出殷红血痕。 “求您,公主,您就听皇上的话吧,金国皇帝已经下令抓人了,公主千金之躯怎受得那般折磨,求您,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走了,他要如何应对朝臣一轮又一轮的攻击,要如何应对完颜晟的滔天怒火。战败,属下叛变,妻子潜逃…… 加之完颜煦对她的宠爱,朝臣怎不会借此责他通敌叛国。 似乎有两条路可选,但事实上,别无选择。 莫寒起身,推开窗门,让风更加放肆地涌入。 窗外,是她细心经营的庭院。 三月,桃花与春色同至。 四月,杜鹃绚烂,捧住飘然而落的桃瓣。 七月,荷塘碧色中晕开一滴又一滴红。 九月,仍有菊花苦艾…… 现下,丹桂已然落尽,而秋菊仍不见踪影。 她开始想念,并且相思成疾。 她被这样的想念冲击,阵阵眩晕,几乎将一切忘记,就连姓名也被遗弃。莫寒从未想过,她会如此疯狂,迫切地想要陪伴他,只想一闭眼,便是天长地久,白首不离。 好冷,她抬手圈住自己瘦削的肩膀,一阵瑟缩。 初秋,暮色沉沉。 “回去了,又能怎样呢?” 回去了,又能怎样。 不过是日升日落,不过是锦衣玉食。汴梁繁华,车如流水马如龙,但独缺一样,无论如何,留不住她,挽不回她。 她一垂首的温柔,为这般苍白的画卷描上斑斓的轮廓。 仿佛能够听到侍卫沉重的脚步声,明晃晃的刀,肃杀的面孔。 一代繁华如昨日。 念七终于从阴影终走出,挽起跪在地上哭噎不止的弥月,此刻再看那一抹纤瘦的背影,突然明了,这般脆弱表象之下,柔韧的力量。 于是不再多言,低头抱拳,各自珍重。 “姑娘,圣上问姑娘,可还记得苏州一叙?” 她仍旧对着窗外几近败落的景象,不曾回头,不曾有丝毫触动。所谓麻木,便是痛着痛着便习惯了,看淡了,无所谓了。 她点头,大拇指摩挲着袖中光滑圆润的东珠,出奇的平静。 她只是说,“知道了。” 如此而已。 念七带着弥月离开了。 斜阳被重重黑幕死死压住,再寻不到半点光辉。 她捧起腰后青丝,痴痴地笑,不知不觉,已经这样长,只是当年被完颜煦剪去的那一簇不知去向。 你还在等什么呢? 不点灯,不开窗,花厅如囚牢一般。 等到了,又怎样呢?又能怎样呢? 她将东珠就着桌脚敲碎,露出内里的驼色药丸。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终结。完满。 假的,是假的,对不对? 她独自呢喃,手指陡然收拢,紧紧攥住药丸。 晚风猛地灌入,这样近,近得可以在风中嗅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血腥与青草香。 她将毒药藏好,淡笑着起身,若往昔一般。 “回来了?等等就可以开饭了。” 暗暗擦一把眼角,还好,没有眼泪。 完颜煦靠在门口,不断地喘着粗气。 青色胡渣在下颚疯长,凌乱的发丝遮掩通红的双目,尘霜模糊了俊朗的容颜,还有一截干枯的草茎参杂在乌黑的发间,显得如此……滑稽可笑。 他牢牢盯住莫寒,看着她从身边绕过,看见她微笑背后掩藏的痛楚,看见她闪躲的眼神,蓦地一阵阵抽动。 “你手里的是什么?”他突然伸手,狠狠抓住她的手腕,布满血丝的双瞳顶顶地望住她。 莫寒不语,亦不挣扎,安静地看着他掰开她的手指,掌心毒药展露无遗。 完颜煦的手一点点收拢,在她腕间留下一道道红痕。怒火在眼底烧灼,他的眼,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 “你要干什么?我问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一声咆哮把前来探看的管家吓得缩了回去。 她捡起他发间枯草,“这是怎么了?还带纪念品回来?恩,那我得收好了……” “你走后,第三天,我抢了马往燕京赶,不分昼夜,受伤太重,几乎驾不住马,摔下来就起来,上马继续往回赶,再摔再爬起来。阿九,我胸上有一个血窟窿,不是汉军捅的,是你,是你给我的!你竟仍要去死,死,你怎么能想到死……” “没有,我没有。”她轻轻抱住他,抚着他的背,安抚他狂躁的情绪,“我只是以性命与上天下注,我赌,你定会回来救我,你不会丢下我,所以,我不走,就在家里等你回来。” 他将她紧紧按在怀里,久久无言。 “我知道的,你一定会来。” “因为……你知道我爱你。” 就这样,让我抱抱你,看你最后一眼,然后,在记忆中深深刻下。 放手后,再无遗憾。 他说,“你要走。” 她点头。 他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点头。 他说,“你要忘了我。” 她依然点头,只是忍不住笑出声,“要不要再嘱咐我以后找个好男人嫁了?” “你敢!”他掰正她笑得颤抖的身子,喝道,“严肃点!” “好!你继续。” 完颜煦无语,终于松弛下来,手臂搭在莫寒肩上,由她扶着缓缓走进内室,躺倒在暖榻上。 莫寒亦顺势蜷缩在他身边,安静得看着他入睡。 尔后,欣然微笑。 “煦,我知道,你怨我,甚至是……恨我。即使这一刻,你我佯装无事,却也只是因为你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如果不是很难的话,就请你把这样的怨恨保留到最后,直到,你彻彻底底忘记,直到,阿九对你而言,只是陌生人而已。” “皇上盛怒之下,除了自我了结,我已无其他选择。皇上已对你多有不满,若你此刻强行送我出关,必会惹怒天颜。自承乾二年入燕京,我已给你添了太多的麻烦,绝不能再拖累你。” “煦……对不起……”她轻轻,亲吻他干涩的唇,低声呢喃,“还有……我爱你……” 宿命的归期即将到来,排山倒海。 窗外落落星光,让她想起多年前的夏夜,在他怀里,安静地看星星。 花厅里,茶具在静默等待,还有,那一杯凉透了的信阳毛尖。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借问行人归不归? 归不归? ============= “多谢。” “不必。” 完颜煦俯下身,将昏迷的莫寒打横抱起。他的动作很轻,很轻,仿佛不忍心打搅她的好睡眠。 她又轻了,软软的身子,弥散着熟悉的香氛。 以后,以后的以后,你要好好生活。 完颜煦将莫寒安顿好,才从卧房走出,就着昏黄的烛光打量面前半百头发的男子。 他的剑很旧,他的衣饰简单,他的样貌极俊,昏黄光晕下更显出几分阴柔,特别不过他的眼瞳,琥珀色双瞳,目光游移,神色懒散。 但完颜煦已然感受到他身上渐渐浓重的杀气,凌厉,锐不可挡。 “我们见过面。”陆非然把长剑竖放在地板上,以此支撑惫懒无力的上身。 “不错,五年前,苏州官道。” “呵……”他笑,唇角轻扬,小小的动作将晚风蛊惑,它脚步踏错,将烛火吹得几近灭亡。一明一暗的是他的脸,烛光将轮廓描摹得华丽却柔和,最后一笔轻勾,魅惑众生。“六王爷好记性。大约仍未忘当时陆某的目的吧?” 完颜煦低头看着手中茶盏,目光中多了几分轻蔑,还有轻蔑背后的戒备。 “那又如何?你……当真以为要取本王性命是那般容易?” “不敢。陆某此来不过是想将人带走。” “啪——”一声闷响,茶盏生生碎裂在掌中。血从缝隙中流出,温热腥甜,沾湿了枯槁的心。似有潺潺水声,细听,不过是心底撕扯开的旧伤口,顷刻,血流如注。 他曾说过,要照顾她一辈子。 他曾说过,要陪她看每一年最美的星光。 他曾说过,今生绝不弃她。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却已无力承担。 终是要向现实低头,不论如何挣扎,不论有多爱。 “你把毒药换成什么了?” “不过是迷药而已,怕她喝不惯,还加了些糖,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他守了她多久? 从她一人奔赴战场开始,还是从她在窗前独自忧心开始? 他已记不清了,这样的事情,他从不去计较。 计较,不过是令自己更加卑微罢了。 完颜煦无话,紧抿双唇。 无限延展的沉默。 他拾起桌布一角,胡乱将手中鲜血擦去。掌心的疼痛,如此微不足道。 “将她带回汴梁,即可启程,本王会为你们打点一切。” 语毕,他闭上眼,多日奔劳的疲累铺天盖地,这样的时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意,巨大的无力感充斥着伤痕累累的身躯。 再多一一刻的等待,便到极限。 良久,仍未察觉身侧有半分动静。 他睁眼看去,陆非然仍旧倚着梁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湖水般澄澈。 陆非然垂目望向桌脚血滴,清亮的琥珀色渐渐黯淡。 “算了,她醒来若发现是我糊弄她,非折磨死我。” “我走了,你自己看着办,说起来,还真有件大事没做。” “告辞。” 他走得很快,一踏足,一翻身,已然不见踪影。 但其实,他何曾走远。 说过要忘记,说过要放下。 但,说说而已,他陆非然几时是守信之人。 他从来只是随心随性,无拘无束。但寒夜中那些莫名的失落,又是从何处而来。 他不知道,不知道。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秘密,但他不能说,因为她不想知道。就让她以为,他过得很好吧;就让她以为,他早已放下吧;就让她以为,他是可以潇洒来去的吧。 只要,只要她过得好。 他是一只无足的荆棘鸟。 起风了,不再温柔轻抚,即将到来的是狂风怒号,是大雨瓢泼。 不害怕,因为早已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