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零十八天前。 我们回到钱潮已经两个多礼拜了,如果我们能预先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一定第一时间跑出城,找个最偏远的村庄待下来,可惜我们没有。 谁也没想到局势会恶化得如此之快。就像是烽火狼烟一样,沿着K318次火车,一连串地方都出现了感染者新闻。一开始只是零星的小道消息,通过社交媒体传播,虽然流传极快也很广,但大多数人也只是当个猎奇的谈资,听完看完该上学上学,该上班还上班。 直到今天,官方突然发布消息,对包括海州市在内的几个城市实施军事封锁! “×月×日,××委员会召开会议,对抗击索拉姆病毒斗争提出总体要求:沉着应对、措施果断,依靠科学、有效防治,加强合作、完善机制;提出切断索拉姆病毒传播途径的科学策略:早发现、早报告、早隔离、早治疗。同时,设立总额20亿元的索拉姆病毒防治基金,成立全国防治索拉姆病毒指挥部,专项部署农村索拉姆病毒防治工作……” 电视上女主持人用她那抑扬顿挫的语调在播报新闻,我和三毛、道长在一旁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这两个多星期以来我们一直在为即将到来的世界末日做准备,千头万绪,觉得事事都重要,什么都得准备,可是又似乎什么都不重要,没什么是必需的。 还好我们三人都没有家人的羁绊。我自然不用说,很小便离开农村老家,父母亡故后,跟老家的亲戚都断了联系,既没兄弟也无姐妹,孑然一人。 道长是北方人,以前从来不提起自己的家庭,每次我们问起,都是长叹一声,摇头不语。直到有一次喝大了,突然心理崩溃,号啕大哭中跟我们几个关系近的道出了实情。原来李全道同志大学时曾经有过一个恋人叫葛丽丽,俩人爱得死去活来,蜜里调油,恨不得把对方别裤腰带上,隔几秒钟拿出来亲一口。可毕业了以后,一个北方,一个南方,二人又都是独生子女,谁爹娘也不愿意让自己孩子千里迢迢去对方的城市生活,最后还是道长一咬牙一跺脚,跟着葛丽丽来到了钱潮。当时道长家里已经给他安排好了当地的工作,为这事,道长他爹气得差点没中风,拍着大腿大骂道长,让他今后别进这个家门,自己就当没这个儿子! 原本这也就是个普通的孩子逃离家长的故事,一般人家,这样的事情搁个一年半载的,各自气也就消了,道长再抱个大胖小子回去,他爹还指不定多高兴呢。可坏就坏在道长把事儿想得太简单,跟着女朋友到钱潮还没一年呢,这葛丽丽就把他给蹬了,跟一个做外贸的跑了! 原本这事也没什么,谁还没失过恋呢?可坏就坏在,道长那时候很有商业头脑,他到钱潮时刚好是房地产暴涨的前夜,那时候他就看出苗头,说钱潮的房价一定会涨,他当然不敢也不愿意问家里要钱,于是借遍了所有的朋友同学,五千一万的凑了十几万,付了首付买了一套钱潮市著名的夕湖景区附近的小房子,当时1平方米才两千出头,转眼一年不到,这套房子的价格就翻了两三番。 原本这也没什么,房子涨了道长不是挣钱了?可坏就坏在,道长买房的当时跟葛丽丽正爱得如漆似胶呢,脑子一热,就把房产证写成了葛丽丽的名字!葛丽丽这女的心也狠,虽然分手了也死活都不愿意把房子过户还给道长,说自己跟了他三年,青春损失费也值一套房子了。这道长自然不答应,说,这是你蹬的我,要青春损失费也得你给我不是?再说自己还背了一屁股债呢,你背着我劈腿我不找你麻烦已经够意思了,怎么可能还平白给你一套房子? 于是两个曾经海誓山盟的情侣为一套房子转眼成了仇敌,两人来来回回扯了好几个月,后来葛丽丽终于不厌其烦,跟道长终极谈判,说还他房子也行,但自己跟了道长三年,一年十万!原本一套房子刚好,可现在道长既然不愿意,那就一年顶一刀,让她砍三刀,她就还房子! 道长顿时心若死灰,当下就跑进厨房抽了一把水果刀塞葛丽丽手里,又敞开自己胸膛指着胸口说你往这儿砍!这葛丽丽也心狠,真的就往道长胸口扎了三刀,其中一刀刺穿了肺叶。 道长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出来以后把房子过完户就转手卖了,把欠债都还了,从此以后再也没跟家里联系,连老家的朋友都断了往来。 那天酒醒之后,我劝道长说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说不定你父亲早就原谅你了,还是回去看看吧。 “我没脸回去……”道长长叹一声说。 这次从浒丘回来,我又劝道长,即便不回去,也打个电话给老两口,让他们也做个准备。 道长拿着手机呆了半天,拨了号又删了,叹了口气说:“算了,生死有命,说不定还是不知道的好……” 三毛的父母则是刚好出去旅游了,老两口这几年为三毛操碎了心,到最近反而看开了,房子反正也张罗不起,就等过几年老得走不动了,把自己的房子一卖,给三毛凑个首付,老两口就去养老院等死。想开了,也就不纠结了,前几天社区组织老年人邮轮旅游,出去玩一圈15天,一人只要1万多。二老这辈子没出过国,这下也动了心,屁颠屁颠去办了护照,我们去浒丘的当天他们就上了路,这会儿指不定在哪块公海上飘着呢。 这几天三毛是心急如焚,可这轮船漂在海上通讯不便,压根就联系不到。 人类几代苦心经营的文明大厦在一夜之间便轰然倒塌,因为科技发展、物质丰富带来的虚假繁荣如同被刺破的肥皂泡,瞬间消逝无踪。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马上褪去虚伪的温情面纱,恢复到本来面目,每一个人都是彼此潜在的竞争者,都在为有限的资源你争我夺!社会迅速褪变为幽暗的丛林,长满荒草,其中虎狼潜伏,恶人手执利刃,伺机而动,一些人磨牙狞笑,一些人挣扎呻吟。 “请广大市民不要恐慌,尽量待在家中不要外出,不要听信谣言,相信政府,我们有能力战胜这次疫情……” 电视上的主持人还在絮絮叨叨,这些天每一个电视台、电台都在重复播报这段通告,没有任何新的新闻。网络已经在一周前被切断,可是信息不畅恰恰是谣言最肥沃的土壤,各种有鼻子有眼的传说比病毒传播得更快,各种骚乱如燎原之火迅速蔓延,钱潮当局不得已只能实施城市戒严令,这也导致我们三人没有及时逃出城市。 不过,我们三人从回到钱潮第一天开始,就在大量囤积物资,但只是几天之后,市场上就出现了供应不畅的现象,我们回到钱潮不到两周时间,街上已经看不到任何开门的商店。 在最初的一周,我们乱七八糟购买了大量的物资,其中大部分的建议来自有过一次“末日逃亡”经验的道长。 其中包括几大类,第一当然是食物,考虑到危机时刻肯定会停水停电,我们购买的食物中绝大部分都是免烹饪食物,其中最多的是自动加热的盒饭,足足两千多盒,足够我们仨吃上一年了,还有大量的罐头、巧克力、压缩饼干、方便面、酱菜等等,都是能开袋即食的食物。 第二类是药物,因为我们三人身体还健康,没什么慢性病,也没什么特殊药物需要采购的,所以这一类相对简单,广谱抗生素占了最大的比重,这一类药现在是处方药,国家管制,以至于我们仨每天跑不同的医院找医生,一个星期勉强凑了一百多盒。其余的就是一些常用药,抗真菌药膏、止痛片、退烧药、止泻药、阿司匹林、碘酒、酒精、医用胶布、纱布、绷带等等。在道长的坚持之下,我们又增加了一套手术器械,包括手术刀、血管钳、手术镊、持针器,还有缝合伤口用的缝线,买了可吸收的和不可吸收的两种。 第三类是日用品,其中买得最多的是牙膏和牙线,这是我的主意,因为我经历过牙髓炎,那是一种让你惶惶不可终日的痛,你可不能指望在世界末日还有牙医能帮你看病,所以保持口腔健康相当重要。其余的物品类似肥皂和手纸,我们准备的并不多,用道长的话说“肮脏的日子即将来临,最好从现在开始习惯”。还有有限的几件衣服,都是花了大价钱买的结实耐磨的顶级户外用品,包括号称能抵御极地严寒的鬼语者羽绒服。 第四类是武器,这一类最难买,但我们现在手里有一杆三毛从科研基地带回来的95式突击步枪,还有我拿的95式军刺,还有三毛的警棍和我的贝尔求生刀,在刀枪管制极严的国内,我们的武力已经不弱于任何平民,所以只是补充了三把功能最强的瑞士军刀和一把消防斧。 第五类是燃料,我们装满了20个30升容量的大油桶,另外还有打火机油1箱,蜡烛两大箱,Zippo打火机10个,专用打火石火棉1箱,便携式打火棒20余条,各式电池整整3大箱。 第六类是器具,一整套的便携野营炊具,包括水壶、饭盒、简易锅等等;手电筒若干;两部老式的“德声”牌收音机;两大捆登山绳;指南针3个;全国地图册3本;帐篷、睡袋、防潮垫、求生毯等3套;鱼钩鱼线1套。 第七类是交通工具,除了三毛的普拉多,我的马六,我还有一辆我父亲留下来的奥迪Q7,那是他们出事时开的车,我把它修好之后就一直停在车库里从来没去碰过,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 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在乡下租个房子,把东西分批运过去。但局势的恶化速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还没等我们出城呢,戒严令就下来了。 “除了每日领取配额时间,闲杂人等不得在街上逗留。担任特殊工作的,出入必须持有通行证……” 电视上的主持人继续面无表情地播报通告,我们一直把电视开着,生怕错过什么重要新闻,但是已经一个多月了,各个电视台还是翻来覆去的播报这几段公告以及戒严注意事项,除了这个严肃的大婶,从来没出现过别的画面。 “把声音调轻点……我好像搜到什么了!”道长抬起头透过鼻梁上两片厚厚的镜片对我说。我连忙拿起遥控器,把音量调小,走过去,站到他身后。 道长正拿着那个老式“德声”收音机,一手异常小心地旋转着收音机的调台旋钮,收音机视窗上一条白色的指针随着道长的动作左右微微摇摆,喇叭发出几声“嗡嗡”的响声,随即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爸爸再也不让我一个人外出,他不再相信除了家人以外的任何人,他说人饿极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现在外面已经非常危险,不仅仅是感染者,最危险的还是人。我昨天跟着我叔叔去外面寻找食物,亲眼看到两个男人为了一小包饼干而扭打,后来一个人抓起了一根轮胎撬棍,他重重地一敲,直接插进了另一个人的后脑勺里,然后他拿着撬棍疯狂地大笑……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我们不仅需要躲避感染者,更多的是这些已经丧失了理智的人……” 这时女孩叹了口气,又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每天说这些,事实上我连有没有人在听也不知道,过去我是一个很胖的女生,从来不运动,喜欢快餐和零食,正是因为对身材自卑我才更愿意一个人对着一台机器说上半天,妄图在世界别的另一个角落,有人会聆听我的心声,可这一个月,我足足瘦了三十斤!到了以前我梦寐以求的体重和腰围,可讽刺的是,我是如此的怀念我的脂肪,还有那些炸鸡、汉堡和红烧肉……” 这时收音机里突然出现一阵吱吱的杂音,女孩的声音在杂音里若隐若现,变得无法分辨。道长赶紧又捏着旋钮左右微调,但他聚精会神地调了半天,最终还是收不到清晰的信号,他颓然地放下手臂,向后一倒,摔进沙发里。 “早知道买个全波段接收机了!”三毛在一旁悻悻地说。 这台收音机是我们这一个月以来最重要的信息来源,当然现在所有的FM电台都只剩下那位女主持人木然的声音。但老式收音机却有一个好处,就是它能搜索到短波通讯信号,短波信号由天线发出后,经电离层反射回地面,又由地面反射回电离层,可以反射多次,因而传播距离很远,甚至能传播上万公里。但在天波传播过程中,路径衰耗、时间延迟、大气噪声、多径效应、电离层衰落等因素,都会造成信号非常的不稳定。 这一个月里我们靠着这台一百多块钱的老式收音机,搜索到了很多个人“火腿”电台的信号。所谓“火腿”,就是个人业余无线电爱好者,这些人隐藏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以发射和接受更远距离的无线电信号为荣,只不过我们的“德声”收音机实在太过简陋,根本无法在短波频率中精确定位,以至于这些信号断断续续,只能听到只言片语,可就是这只言片语,传来的也都是让人绝望的消息。 我们这几天听到的,基本都是求救信号,说自己孤身一人或者一家几口,被困在某某地方,楼下全是感染者,已经几天没吃饭了之类的。从这些零星的消息,我们归纳的情况是,从浒丘往东,长江以南,钱潮以北这一大片地区,已经被整体封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