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砚

本书描述公安人员为调查一起文物走私案所经历的种种人和事反映改革开放给孤岛带来的深刻变化,展示太湖地区淳朴的民风民俗和丰厚的文化积淀。

作家 范小青 分類 二次元 | 18萬字 | 24章
默认卷(ZC) 五
    一桌子的人守着一桌子的菜不动筷子,等马乐。马乐走进吴小弟家看到这样的情景,实在有点受宠若惊,同时也很难为情,幸好被请的客人不止他一个。除了他,另外还有三个人,吴小弟一一作了介绍。这样,马乐就知道了其中一位是吴中画院的画家小李,另两位是县城建局的工程师老梁和助理工程师小王。在介绍马乐的时候,只说是“市里的马同志”,没有具体讲哪个单位和做什么工作的,别人也没有追问。

    吃饭的位子是事先排好座次的,马乐并不明白其中的规矩。他只看得出最主要的位子,是一位长者坐了,大家叫他马三爷。马乐的位子紧靠马三爷,这表明了主人对马乐身份和地位的认定。

    等马乐落座,吴小弟就对灶屋里喊:“阿三,出来斟酒。”

    从灶屋里走出来的是三娘娘。马乐很奇怪,三娘娘朝他笑笑,拿了酒瓶,从正中的位子开始斟酒。

    吴小弟坐在马乐下首,他看马乐注意三娘娘,就说:“她是我的小姨子。”

    马乐“哦”了一声,这时候马乐又一次意识到吴小弟是个善解人意的人。

    三娘娘斟酒斟到几个作陪客的中年人那里,被缠住了,他们起哄,说斟酒人自己先要干一杯。

    三娘娘朝吴小弟看看。

    几个人又哄起来,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比如说小姨子吃酒,要看姐夫眼色啦什么的。

    吴小弟果然笑起来,说:“阿三,你就干一杯吧。”

    三娘娘抿嘴笑笑,就干了一杯酒,大家笑,叫好。

    吴小弟对马乐说:“我老婆不来事,不出趟,不会陪客人,我这里有客人,总是叫阿三来陪。”

    到所有的杯子都斟满了酒,马三爷发话叫大家动筷子吃,酒席算是正式开始了。马乐对这种一本正经的仪式感到很新鲜。

    马乐身边的这位马三爷,看上去身体很健壮。马乐听吴小弟喊他“叔公”,算起来就要比吴小弟长两辈。这位“叔公”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马乐坐在他旁边,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很威严的力量。

    席间,谈话的中心始终没有转到马乐身上,没有一个人问马乐什么问题。吴小弟,马三爷,以及其他几位陪客,只是不断地劝他喝酒,吃菜。这样马乐就比较自在,可以从从容容地观察别人。

    他们先和小李叙旧。从他们的谈话中,马乐了解到小李原先插队在南山。这样算起来,小李年纪也不小了,总在四十上下了。小李插队在南山的时候,听老人说起太湖中有一个孤岛,岛上虽然有人住,但那些人很少出岛。小李就觉得很奇怪,后来就划了船到地脉岛来玩,就这样和地脉岛熟了,回城以后,也是隔三差五就要来一趟。小李来,主要是画画。他说地脉岛永远也画不完。

    然后,马乐又了解到梁工程师和王助理工程师是来勘察地脉岛的地理位置的,这是他们的本行。

    这样马乐在地脉岛上见到的外来人,已经有了五个,这五个人都不是乘坐昨天下午地脉岛村的班船上岛的。他们是怎么上岛的呢?谢湖好像是自己驾着汽艇来的。其他人呢?或者搭乘别的船只,或者并不是这一两天才来的,也许已经来了好些时了,也许他们长住在岛上,比如小李,比如两位工程师,他们的工作都不是临时性的。

    在这五个人中间,马乐也许应该怀疑谢湖和杜国平,但他却没有理由怀疑酒席上的这三个人。

    酒已经喝了六、七成,仍然没有丝毫迹象表明将会出现和爷爷有关的内容。

    这时候,三娘娘端上来一道菜:白煨羊肉。

    马乐最喜欢吃白煨羊肉。这个习惯是跟爷爷学来的。每年冬天,南山老家的农民,都要送一两只羊腿给爷爷。爷爷有了羊腿就吩咐白煨,从来不红烧。白煨羊肉是南山特产,也可以说是太湖特产。白煨羊肉取太湖羊肉烧煮而成,方法别具一格功夫是很大的,先要用文火煨煮一整夜,然后剔除骨头,再煨半天,使原味浓汁渗入肉层,所以白煨羊肉香味浓郁,肉色鲜艳,质地肥嫩,又没有腥骚气味。

    吴小弟指着热气腾腾的羊肉说:“羊肉吃一冬,少穿棉一层,大家多吃点。”

    马乐不由脱口说:“我们南山老家的人也是最喜欢吃白煨羊肉的。”

    如果马乐不说这句话,或者他只说老家,而不说南山这两个字;或者如果三娘娘没有端上这一道白煨羊肉来,很可能就会错过有关爷爷的内容。但是现在的情况是:三娘娘已经把白煨羊肉端上来了。马乐看见白煨羊肉,就说了南山老家的话,所以就决定了下面的故事情节朝哪一个方向发展。

    马三爷听马乐说“南山老家”,他朝马乐看看,问他:“你是南山人吗?”

    马乐说:“我爷爷是南山的,我老家应该是南山。”

    马三爷说:“南山马家?”

    马乐问他:“南山马家和你们这里的马家是不是一族的?”

    马三爷说:“是一族的。”

    离爷爷越来越近了,但马乐还没有察觉。他们吃过羊肉,都觉得味道不错。马乐乘兴问马三爷:“你们和南山马家的人熟吗?我爷爷叫马顺昌,你认识他吗?”

    马三爷反问说:“你爷爷叫马什么?”

    马乐说:“叫马顺昌,顺利的顺,昌盛的昌,你认识吗?”

    马三爷好像愣了一愣,他停了一会,又问马乐:“马顺昌,你爷爷叫马顺昌?是不是在太湖上打东洋人的马顺昌?是不是马二麻子马顺昌?”

    马乐点点头,同名同姓的马顺昌也许有好几个,但在太湖上打过东洋人的马二麻子马顺昌恐怕不会有两个。

    马三爷又愣了一会,然后却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马二麻子跑到南山去了。”

    马三爷笑得突然,马乐莫名其妙,吴小弟对马乐说:“我叔公叫马顺元,是马家顺字辈。你爷爷叫马顺昌,肯定也是顺字辈。”

    马乐仍然不明白这位名叫马顺元的老太爷有什么好笑的,即使爷爷和他是一辈人,都是马家顺字辈,又有什么好笑的呢?

    马三爷笑过以后,问马乐:“你爷爷是不是跟你说他的老家在南山?他是不是告诉你他年纪轻的时候打过东洋人?”

    马乐点点头,当然实际上并不是爷爷对他说的,本来事实就是这样,历史就是这样记载的,爷爷的履历表就是这样填写的。还有一点马乐认为可以肯定的,惹得马三爷大笑的马顺昌,就是他的爷爷马顺昌,而不是同名同姓的另外哪一个马顺昌。因为爷爷马二麻子这个绰号,一般人是不会知道的。马乐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才晓得的,这个绰号连马乐的父母亲也不知道。爷爷并不麻,怎么会有马二麻子这样的绰号,马乐问过爷爷,爷爷说是小时候随口叫出来的。这种说法极不可靠。马乐当然不相信。

    爷爷的底细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开始揭晓,这是马乐始料未及的一个意外的小插曲。现在看来马乐不能相信的事情,远远不止爷爷的绰号从何而来,不麻而被叫作二麻子,这样的事情虽然有点奇怪,但毕竟是一桩很小很小的事情。

    根据马三爷马顺元的说法,爷爷根本就是地脉岛人氏。爷爷为什么要把老家从地脉岛迁移到南山去,事情很明白,爷爷一开始并没有参加太湖游击队。爷爷在参加太湖游击队打东洋人之前,有过许多别的事情。爷爷要隐瞒这些经历。

    马乐进一步了解爷爷的底细,使之真相大白,是在酒席结束、其他人都走了以后。爷爷隐瞒历史真相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马乐是在几分醉意中听马三爷讲述爷爷的经历的。

    然后,马乐在心里把爷爷履历表上填写的内容和马顺元讲述的内容作了比较。

    对比表如下:

    这张对比表是粗线条的,但大体意思还是能看出来的。这意思就是:爷爷隐瞒了参加新四军太湖游击队之前的一段历史。

    事情究竟怎么样,恐怕有几级组织证明的历史,不是马三爷一张嘴就能说倒的。但问题是现在马乐基本上已经相信了马顺元的话。这很奇怪。马乐怎么轻易地相信了马顺元的话呢?有没有可能马顺元和爷爷有什么宿怨,借机向爷爷泼污水?马乐难道没有想到这种可能吗?

    应该说马乐是想到的,值得怀疑的还有很多细节。大前提是,爷爷篡改了的历史,是由南山人作证的。当然有可能爷爷打东洋人的名气和威风是在南山一带响起来的,所以南山人很可能是崇拜爷爷的。但崇拜一个人,并不是替他作伪证的理由,所以马乐认为这里边有几点可疑之处。其一,南山人为什么要作伪证?其二,这么多年地脉岛的人难道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吗?这种可能性太小了。如果地脉岛的人是知道这件事的,他们中间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去告发爷爷呢?爷爷可能会通过各种办法,比如用金钱比如用宗族观念比如用人情关系比如用其他什么来收买地脉岛上的一些人,但爷爷不可能收买岛上所有的人,所有的嘴。

    而事实上爷爷等于收买了全南山的人和全地脉岛的人,这是不是证明岛上的人很可能能够共守一个秘密呢。

    马乐觉得这个小岛很神秘,这是他对这个小岛的一个新的感觉。由于小岛的封闭,小岛上的人是不是还存留着一种原始的不出卖朋友的信念呢?如果是这样,对爷爷来说实在是一桩好事。可是对他自己来说,对他要完成的任务来说,那就不很妙了。如果全岛的人共同守着吴长根的秘密,马乐是无能为力的。

    如果马乐真的无能为力,他只能打道回府,如实汇报。他也许不能推掉这个任务,但他至少可以请求支援,讨一点计策。但是马乐不会这样做。这样做马乐不仅不好向头头交代,甚至连他的助手那个初出茅庐就雄心勃勃的单建平,马乐也无脸见他了。当然好不好交代,有没有面子,说到底不过是虚荣心。马乐除了虚荣心,更多的是责任心,这一条不可否认。问题的关键在于马乐现在并不认为已经到了无能为力的时候,即使稍有一点山重水复的感觉,说不定下一步就柳暗花明了呢。即使果真全岛的人共守吴长根的秘密,还有知情的岛外人呢。比如画家小李,他和地脉岛联系不是一年两年了,马乐相信小李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另外杜国平这个人也是很有戏的,虽然马乐不相信杜国平会和走私案有牵连,但从杜国平那里发现一些线索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所以这时候马乐很想回招待所,他急于想和小李,也和两位工程师聊一聊。

    可是马三爷阻止了他,马三爷说:“你等一等。知道吗,是我叫小和尚留你下来的。”

    马乐看看马三爷,说:“没有封湖?”

    马三爷不回答这个问题,却说:“我留你下来,是要跟你说说吴长根的事。”

    马乐当然觉得很意外,他已经听两个人讲述了关于吴长根的事,现在又有第三个人要讲吴长根的事。

    马三爷讲的吴长根的故事,是从吴长根的父亲开始的。

    吴长根的父亲吴宝奎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一生只活了二十八岁。因为家境贫穷,什么嗜好也没有,要说他的爱好,只有一桩:相信迷信,求神拜佛。

    在吴长根出世的时候,吴宝奎去算了一卦,算出来这儿子是富贵命。吴宝奎十分开心,此后精心抚养吴长根。不料三年后,吴宝奎夫妇双双落水遇难,吴长根富贵也好,贫贱也好,他们都看不见了。在吴宝奎夫妇死后一、二十年,吴长根一直为贫困所迫。但是他贫而不贱,为人处世,十分得体,真是无师自通,所以村里人也愿意照顾他。吴长根十九岁以前一直过得比较太平。十九岁是他的一个关口,他结婚了。从吴长根来讲,他对这桩婚姻不满意。但是在大家看来,他一个孤儿,家境又不好,能娶这样一个女人,是很不错了,而且这桩婚姻还是大家为他争取来的。吴长根开始一直不松口,后来却突然同意了。我问过他什么原因。他说他父亲吴宝奎托梦给他,要他完成这桩婚事。婚后吴长根就不安逸了,要去当兵。他丈人和老婆都找我,要我劝劝他。我跟吴长根说了,吴长根叹口气,说他父亲也不希望他外出,说他的安乐窝在地脉岛,出去会有祸。但这一次吴长根没有受他父亲托梦的影响,坚决要走,到底给他走出去了。

    吴长根这一走,基本上就脱离了地脉岛,以后回来,只是把地脉岛当作一处栈房了,小住几天,又走了。有一次回来,他来看我,我问他在外面日子过得怎么样?他说日子过得还可以,但总是心神不宁,他老是做梦梦见他父亲叫他回地脉岛过日子。他告诉我,他父亲在梦中说,你不回地脉岛你会有杀身之祸的。他又说他的右眼皮总是跳个不停。我发现吴长根好像继承了吴宝奎的传统:相信迷信。

    吴长根果真出事了,吴宝奎托梦实在是有道理的。

    马三爷叹息着,不再往下说了。

    马乐问:“吴长根跟你说他在外面日子过得还可以,他有没有说他是怎么过日子?干的什么事情?”

    马三爷说:“说的,吴长根什么都肯跟我说的,他在外面开了一个店,生意不错。”

    马乐问:“你们是不是发现吴长根很有钱?”

    马三爷说:“没有,据我知道,吴长根自己并没有多少钱。”

    马乐问:“你是不是知道他在外边做古董生意?”

    马三爷说:“听说过的,但我没有问过他,他也没有告诉过我。”

    马乐问:“吴长根出去以后是不是经常回来?他回来干什么?”

    马三爷说:“不是经常回来,大概一年一次吧。回来干什么?回来总是做点善事。他说是他父亲叫他做的。他小时候就喜欢帮助人。”

    马乐问:“他回地脉岛有没有向谁收购古董?”

    马三爷说:“没有。”

    最后,马三爷说:“我跟你说,总之一句话,吴长根这个人是好人。”

    马乐说:“他犯了罪。”

    马三爷说:“他已经死了。”

    马三爷讲的吴长根的故事,果真和吴小弟和戴阿宝讲的不一样,当然也不可能一样,因为三个人的叙述角度是不一样的。

    马乐在三个不同的故事中转来转去,在他内心深处却有一种预感,如果他能走出这个扑朔迷离的三角阵,他就能破这个谜,谜底很可能就在同与不同之间。他需要仔细地认真地分析这三个故事。

    吴小弟讲的吴长根的故事,突出他青少年时代的好,与人为善,助人为乐,贫而不贱;戴阿宝讲的吴长根,突出他成年以后的情况,待人真诚,胸襟开阔;而马三爷,则从天命不可违这个角度讲了吴长根的生与死。所有这些即对吴长根参军前的评价,应该说是大致相同的,问题在于后面的部分,也就是关键的部分。马乐发现,这后面的关键部分,大多数内容都是他主动提问以后才得到回答的。三个人都是如此,如果他不提问,他们会不会主动介绍呢,这很难说。而对于一些关键问题的回答,吴小弟、戴阿宝、马三爷三人是不一致的。比如关于钱的问题,吴小弟基本承认吴长根有钱,但因为他自己没有看见,所以口气不十分肯定,很活络;戴阿宝则肯定吴长根很有钱,并且以事实为证;马三爷却说吴长根自己没有钱,这里面就有几处漏洞和矛盾。戴阿宝所举事实,均是在地脉岛发生的,戴阿宝知道,吴小弟和马三爷不可能不知道,而且这种事情很好查对,戴阿宝不会如此胆大包天,无中生有的,那就是吴小弟、马三爷隐瞒了什么,这是一;第二,马三爷在说吴长根没有钱的时候,强调“自己”两个字,口气很重,那意思是不是说吴长根赚了钱,但他自己没有钱。那么,钱到哪里去了呢?还有关于在地脉岛收购古董等问题,回答都是大相径庭的。

    马乐隐隐约约地感到,同与不同之中,都隐藏他们三个人的目的和动机。

    马三爷讲完吴长根的事就走了。吴小弟对马乐说:“等会阿三也要回去,叫她领你走,天黑山路很难走的。”

    马乐点点头。

    吴小弟把三娘娘喊出来,说:“阿三;你领马同志回去吧,下手事情让她去做吧。”

    三娘娘解了围裙,把吴小弟的杯子拿过来,喝了一口,说:“干死了。”

    马乐向吴小弟道谢、告辞,就跟着三娘娘往回走。

    三娘娘走在前面,不说话,马乐跟着她的手电光,心里想着爷爷的事情和案子的事情,不由有点烦燥,他忍不住要同三娘娘说话。

    马乐问:“三娘娘,你知道马顺昌这个人吗?”

    三娘娘说:“我听他说起过的。”

    “他”是谁,马乐没有问,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他”肯定是吴小弟,而不是她的丈夫叶炳南,也不是别的什么人。至于三娘娘为什么既不叫姐夫,也不直呼其名,又不叫书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马乐问:“马顺昌真的做过湖匪吗?”

    三娘娘笑笑,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们这里有好多人从前都做过土匪的。”

    马乐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三娘娘又笑着说:“其实土匪也不是个个都很凶的。我小时候,还被土匪绑票到匪船上去了呢,也没有拿我怎么样,只要我家大人拿出一百块钱来,就放我回来了,送我到家门口,还帮我买一件新衣裳呢。”

    马乐说:“你还记得清楚?你那时候大概几岁?”

    三娘娘说:“我是听我娘说的,那一年我五岁,那时候到我们这里来的,大多数是小股的土匪,顶多三、四十人,人家叫太湖猢狲的,不敢做大手脚的,只上来弄点洋钱,弄点粮草,有的客客气气。象金阿三、刘阿本那样的大股土匪,是很凶的,吓人的,杀人放火,样样做得出。我听说大土匪到我们这里来过几次,抢的几家人家都是最好的人家,象叶富贵家和叶长龙家顶惨,金银财宝抢光,房子烧光,人杀光。那时候岛上也有他们的坐探的。”

    马乐问:“谁做坐探?”

    三娘娘说:“大概是吴家的人,不过我也是听他们讲的,我没有见过,到我懂事情,已经没有土匪了。”

    三娘娘这样说,就和她的丈夫叶炳南的说法有所不同了。照叶炳南的口气通匪的是马家,三娘娘却说是吴家,奇怪的是三娘娘娘家是姓吴的,她怎么会说吴家人通匪呢?她是不是在庇护马家?如果是,又是为什么呢?当然三娘娘和叶炳南说谁通匪这样的话题并不是马乐真正要了解的内容,马乐要听的是有关爷爷做湖匪的事情。所以,他又一次向三娘娘提出这个问题。

    三娘娘说:“马二麻子做土匪的事和马二麻子打东洋人的事,我们这里的人都晓得的。马二麻子名气大,本事大,人家做土匪,都没有好结果的,枪毙的枪毙,吃官司的吃官司,马二麻子福气最好,做土匪做出了老干部。我们这里的人都服帖马二麻子的,他和马三爷是堂房兄弟,三代内亲。”

    马乐试探说:“马三爷好像很有本事,很有威信的,他从前是不是做过干部?”

    三娘娘说:“马三爷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干部,不过人家都服帖他的。”

    马乐就有了这样一个想法:马三爷是岛上的核心。用时髦一点的话来说,岛上有一个影子内阁,马三爷就是影子内阁的总理。这一点马乐已经看出来了,可以想象,象吴小弟上门做女婿从马小弟变成吴小弟这样的事,很可能就是影子总理的一着棋。当然对作为村支书的吴小弟来说,可以看出,他早已经不是一只可以任人移动的棋子了。

    马三爷和吴小弟是不是完全彻底掌握了这个小岛呢?由一个人或几个人做土皇帝统霸一方天下,这在早些年农村里是常有的事,并不很奇怪。如果现在地脉岛确实是由马三爷、吴小弟掌握,那就是说,在岛上仍然是马家的势力占上风,这和叶炳南的说法比较一致。但问题是在现在这样的时候,马三爷、吴小弟统霸地脉岛有什么好处呢?照马乐想起来自从十年前重新分田分地之后,农村的党组织行政组织只不过就剩下一块招牌了。其实,马乐是大错特错了。事实上现今的农村,一个村支部书记,权力并没有因为责任制的实行而丧失,批造房子的基地,批二胎生育的指标,订承包合同,开具是否能够服兵役的证明等等,等等,全在吴小弟即马三爷的手掌心里。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孤岛上,马三爷和吴小弟一手遮天还是有可能的。

    马三爷、吴小弟是不是一手遮天,并没有确凿的事实可以证明,只不过是马乐的推想而已。即使他们真的一手遮天,或者一手遮地,这并不关马乐的事。马乐虽然应该属于有正义感的一类青年,但他还没有正义到去管这种管不了的事情。他关心的只是他自己的工作,如果马三爷、吴小弟一手遮天也遮住了他要查的案子,那马乐自然要闯一闯他们的一统天下;如果他们一手遮天并没有遮掩吴长根的事,马乐也就不至于去过问他们的别的什么事情。

    马三爷和吴小弟究竟有没有遮盖吴长根的事情,马乐现在还不能作出判断。

    麻烦的是冒出了爷爷的事情。这使得马乐不能一心一意直奔吴长根的案子了。

    而且事实上已经不能说爷爷的历史真相和这个案子毫无关系了。

    这时候突然冒出爷爷的事情,好像有点蹊跷,马乐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突然想到他们会不会在暗示他什么,比如他们暗示他,如果他手里捏着吴长根的事穷追不舍,那么,他们手里捏着的爷爷的秘密也会……

    有这种可能吗?难道从一开始,从吴长根被杀死的时候开始,他们就想到有人会来调查吴长根,他们早就有所准备?但他们怎么会知道来的就是那个隐瞒了历史的马二麻子马顺昌的孙子呢?他们怎么知道能够捏住他的什么短处呢?反过来说,侦破这桩案子的任务落在马乐身上,是不是他们在其中做了工作?那就是说,在市局里,至少在局长、科长这两层里,也有他们的人了。

    这很荒唐。

    这等于是西方黑社会了,所以这决不可能,只是一个玩笑而已,天方夜谭。

    首先,局长科长等人决不会有什么瓜葛;第二,即使马三爷、吴小弟料到有人来调查吴长根,他们也不会料到来的会是马乐这样一个嫩角色;第三,在马乐上岛以后,他们只知道他是马乐,而不知道他是马二麻子的孙子;第四,关于爷爷的话题,是马乐自己先提出来的。所以,马乐大可不必因为爷爷的历史真相而妨碍他的侦破工作。他的目标是吴长根和跟吴长根有关联的人和事。

    马乐加快步伐赶上三娘娘,问她:“吴长根的事,到底怎么样?为什么吴小弟说的和马三爷说的不一样呢?”

    一提到吴长根,三娘娘就有点紧张,不象谈论马顺昌做湖匪那样轻松自如了。这是马乐的感觉,也可能是神经过敏。

    三娘娘说:“我不晓得的。我跟吴长根小的时候是熟的,后来他去当兵,当兵回来就出去做生意了,吴长根的事情,弄不清楚的。”

    这倒和她的丈夫叶炳南的口气一样。

    既然搞不清楚,为什么又一个个要讲吴长根的事情呢?吴小弟讲吴长根的故事,是因为他是村支部书记,他有责任有义务向马乐介绍一些情况。那么戴阿宝呢,还有马三爷呢,他们为什么也要讲一讲吴长根的故事呢?

    马乐象一个在森林里探索猎物的猎人,转了半天,才发现前面是一口诱惑野兽的陷阱。问题是这口陷阱对他的诱惑力同样很大,因为很可能成功和失败都在里面。

    马乐必须去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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