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镇邦 范小青是近年来在文坛上颇为活跃的一位青年女作家。在江苏的青年作家群体中,她创作最为勤奋,收获也颇为丰厚,因此也就相当引人瞩目。我因为同江苏文学界有过较密切的关系,尤其一直注意追踪苏州另一位老作家陆文夫的创作,因此,从范小青在文坛上崭露头角起,就一直关注她的创作。我读过她一些有影响的中短篇小说,诸如《瑞云》、《光圈》、《顾氏传人》等等,也读过她的描写苏州市井风情的长篇小说《裤裆巷风流记》,发现她已善于用自己的笔调写苏州,逐步形成一种俊秀纤巧、淡泊从容、雅中见俗的风格。我当然为苏州又出现了一位善于用自己的笔墨写苏州的作家而欣喜。 今年五月底六月初,范小青由于准备出访苏联而在北京逗留了几天,我们得以较从容地聊聊天,她送给我一摞《裤裆巷风流记》之后的长篇新作,计有《个体部落纪事》(春风文艺出版社,1989年4月初版)、《采莲浜苦情录》(百花文艺出版社,1989年9月初版)、《锦帆桥人家》(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1月初版)等三部,我真为小青创作上的丰收而高兴。这三部新作来不及细读,翻了翻,大体上还是从各个角度写苏州的风情和变革中的苏州。在送我三部长篇新作的同时,她还把一部题为《天砚》的长篇手稿交给我,要我转交人民文学出版社。这些天,我在暑热中翻阅这部二十多万字的手稿,如饮香茗,沁人心脾。 《天砚》的故事框架写的是某市公安局的刑侦人员马乐及其助手单建平为了侦破一桩文物走私案两次到太湖中一个偏僻闭塞的小岛地脉岛调查破案的经过。读者也许会把它当作一部侦破推理小说来读。范小青写侦破小说,这在文学界来说不啻是桩新闻。但是应该说,如果当作一部侦破推理小说来读,《天砚》的情节安排以及破案推理过程也是丝丝入扣、扑朔迷离,扣人心弦且又不落俗套的。地脉岛上有个吴长根,他是个孤儿,当过兵,在部队里不得意,复员回乡后又同妻子离了婚,遂离乡到外边闯荡,后来又常往返于地脉岛、太湖地区同福建沿海之间,可能是搞文物走私活动,最后死于非命,福建公安部门把此案移交江苏公安部门侦破,于是,刑侦员马乐遂奉命上岛展开他的侦破活动。整部小说就是随着马乐的侦破活动的开展而展开它的情节的。当然,调查过程出现了不少扑朔迷离的现象,不仅在不同调查对象里说出了五个截然不同的吴长根,使马乐及其助手单建平难以判断,而且,在调查过程中又出现了戴阿宝、谢湖等人同吴长根并无什么关联的文物走私线索,还出现冯仲青及其传家宝天砚的故事,同时,马乐还发现了他爷爷马顺昌(马二麻子)一段被有意掩盖的历史。故事是相当丰富的,又是丝缕交错的。而故事的结局又摆脱一般侦破小说托出谜底、真相大白的套套,吴长根并未像一般写法那样被定为恶贯满盈的罪犯,而是相当复杂的一个人物;谢湖、戴阿宝的猝然死去,也使马乐的调查难以真相大白。当然,到小说结尾处,读者们还是可以了解到这桩文物走私案的大致真相的,但作者又有意给读者们留下不少疑点。我不了解小青过去是否写过类似《天砚》这样的侦破推理小说,如果是初涉这个领域,应该说是写得相当出色的。她不仅在设计故事方面颇费苦心,不落俗套,文字上也相当从容老到,尤其是那种冷静客观的叙述态度以及冷峻的笔调,作为侦破推理小说来读,应该说是属于上乘的。当然,小青毕竟不是长于写侦破推理小说的,她在《天砚》中也不是为写侦破而写侦破,因此,在情节安排上往往由于插入过多的风情描写和文物介绍而破坏了情节的节奏,显得枝蔓过多和有点散乱,如果把《天砚》作为一部侦破推理小说来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显眼的缺陷。 但是,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在《天砚》里,范小青不过是借一个精心结撰的侦破故事来写太湖地区的自然风貌与风俗人情,写太湖地区开放中的闭塞,现代中的古老,写太湖地区丰富的文物和古老的历史以及种种独特的社会风情,借以描绘出改革开放年代太湖地区的风貌,开掘出太湖地区丰厚的文化积淀。因此,从真正意义上来说,《天砚》应该被当作一部描写太湖地区民俗和文化风貌的民俗小说和文化小说来读。如果这样来看《天砚》,就更能看出它的独特的艺术风貌,也更能理解它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而且,倘把《天砚》同范小青前面几部写苏州小巷或小镇风情的长篇小说如《裤裆巷风流记》、《采莲浜苦情录》等比较一下,我们将会发现,《天砚》的艺术世界要开阔得多,而且笔调也有所改变,再不是那么纤巧,当然,也就失去了《裤裆巷风流记》等作品纤巧之美。一位作家既不踩着别人的脚印走,也不踩着自己的脚印走,为开拓自己的艺术世界,努力作多种艺术探求,在这当中,既有所得,也有所失,这是很自然的事。 《天砚》不仅借马乐两次到地脉岛调查吴长根文物走私案情依次描写了地脉岛以及地脉岛附近的花山、地脉岛同外界联系的必经之道南山、陆港等地的自然风光和社会风情,也描写了苏州的市井风情。这种风情的描写,包括建筑风貌、风俗习尚、人际关系、历史追溯、自然风光等等,更为突出的是介绍了散失于太湖地区的种种珍贵的文物,以及猖獗的文物走私活动和保护文物反走私的斗争。作者对太湖地区风情的描写当然着眼于地脉岛。地脉岛地处太湖之中,风景幽美,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都有其独特的风貌。开发太湖风景区,把太湖中南山、北山、地脉岛连成一线,在地脉岛建设一批富有乡野情趣的小别墅,这是一个宏伟而富有创造性的计划,而其中开发地脉岛当然是关键。但是,由于交通不便,地脉岛上至今无电,开发它存在很大的困难。通过马乐两度上岛调查案情,作者领着我们遍游地脉岛,了解它的自然风貌和人文景观,了解它的历史和现状,也描述了正在地脉岛上展开的开发地脉岛资源(比如开山采石)与保护自然景观的矛盾斗争。可以这么说,地脉岛的开发状况是当今太湖地区开发的缩影。其中既充满太湖地区特有的风采,也表现出相当强烈的时代气息;由于揭示了开发中的矛盾斗争,使这种对太湖地区的扫描就具有一定的深度。除了对地脉岛笔墨较集中的描写外,作者还让我们跟着马乐调查案情的脚步游了陆港码头,新四军太湖支队纪念馆以及苏州阴阳巷等处,领略太湖地区乡镇、码头和市井风情,了解它的历史和现状。从小青对杜国平家所处的阴阳巷建筑风格以及历史沿革、市井风情的描写中,我们再次领略了她在《裤裆巷风流记》等作品中施展出善于写苏州小巷风情的本领。她款款道来,让我们如身临其境,品味其风俗色彩和文化色彩。当然,这部作品另一精采之处是对各种文物的描写,例如对传说当年冯梦龙使用过的天砚的描写,对地脉岛上澄泥砚制作历史的介绍,对太湖石和各种文物景点的介绍,都表现出小青文物知识的丰富和审美情趣的高雅。如果说《天砚》具有较强的文化色彩的话,那主要是表现在那些对太湖地区各种文物的描写和介绍上。这些描写和介绍,不仅增强了作品的知识性、趣味性和可读性,也增强了作品的文化色彩,提高了作品的审美品格。 以一个文物走私案的侦破过程为线索,为结构的框架,把诸多描写太湖地区自然景色、人文景观、历史掌故、社会风情以及文物名胜的片断串起来,这是一种大胆的艺术尝试。范小青在《天砚》中的这种艺术尝试基本上是成功的。当然由于是尝试,免不了会留下一些遗憾。最大的遗憾是侦破过程的叙述同各种社会风情、自然景色以及文物名胜的描写还没有融为一体,有些顾此失彼,有些油水分离。另一遗憾是由于作者集中注意力叙述侦破过程和描写自然景色、社会风情和文物名胜,因此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也就往往笔力不够。我以为,小说家无论花多少力气编织故事,渲染气氛,其目的还是为了推出几个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只有把人物写活了,写深了,写丰满了,才能说某一部小说在创作上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成绩。 在《天砚》里,范小青当然也还写活了不少人物。象文物收藏家杜国平,地脉岛上的小学教师潘能,马乐的爷爷马顺昌(马二麻子),还有马三爷马顺元等人物形象都是比较鲜活的,作者在他们身上用的笔墨不多,但几笔就能写出他们鲜明的个性,因此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就往往比较深刻。例如杜国平,作者只让他在戴阿宝的船中和地脉岛三娘娘的招待所里露过几面,后来又让马乐他们到阴阳巷他的家里了解情况,仅仅几处笔墨,就把一个酷爱文物收藏、虽倾家荡产遭家人厌弃在所不顾的文物收藏家的形象写活了。在杜国平身上,的确表现出不少吴中文化的沉积,他的收藏文物爱好成癖看来古怪,其实是一种文化的表现。再如潘能,通过阻止开山采石等几个场面就把他写活了。潘能的性格比较复杂,既有保护地脉岛自然景观和文物不受损害的一面,但他的痴和疯似乎又表现出某些历史的沉积物和现实生活中某种与正在前进的时代不相适应的东西。至于马二麻子和马三爷,这是两个富于戏剧性的人物,作者在他们身上着墨不多,但都写得相当鲜活,在他们身上,又交织着历史和现实的丝缕交错的矛盾。此外,作者用相当多的笔墨侧写吴长根这个人物,也大体上把他写活了。通过马乐等的调查,在吴小弟、戴阿宝、潘能、马三爷和吴长根后来的妻子等五个调查对象的叙述里,出现了五个不相同的吴长根,作者正是通过不同观察点和叙述点的不同角度的透视,把一个吴长根复杂的形象比较立体地展现出来。这是作者颇费苦心之处,其艺术效果也是不错的。此外,象地脉岛支部书记吴小弟(小和尚)、小学教师潘梅、地脉岛上另一有神秘色彩的人物冯仲青,还有文物走私案的重点怀疑对象谢湖、戴阿宝等人物,形象也都是鲜明的,只是略显平面些。我较不满意的是马乐这个形象,作为全书的线索和中心人物,作者在他身上着墨较多,除了用他的言行推动情节开展并带出一个又一个人物外,马乐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却很难说是成功的。作为一个机智而又阅历不深的刑侦人员,作者未能认真地较深入地开掘他的心灵,写出他的性格来。这也许是最令人感到遗憾的。 从叙述方法来看,范小青似乎有意在尝试一种作者感情投入较少、比较冷静客观的叙述方法,并用不少推理的形式来分析展开情节,这种尝试大致是成功的,有意义的。但是,在这种客观的冷静的叙述之中,往往夹杂一些饱含感情的太湖地区风土人情的描写,这两种如何更好地融合起来,却是有待进一步探讨的。 《天砚》的语言保持小青小说语言一贯的特色:淡雅清新,从容不迫,但略嫌平淡单调些。作为一部长篇小说,似乎需要有多种笔墨,笔调也需要有一些变化,不然容易让人读起来产生审美的疲劳。 拉杂写来,其实是篇读后感,只好滥竽充数,权当序言,供小青和读者诸君参考而已。 一九九〇年七月八日于北京东郊鲁迅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