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独将这一卷取了出来。 看得出纸页已经有些老旧了,不是江湖上常见的成本书册,而是一册近尺长的卷轴。 打开来看,里面还绘着一些佛像。 “如是我闻。” “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 “皆是阿罗汉,诸漏已尽,无复烦恼,逮得己利,尽诸有结,心得自在……” 他一行一行地看下来,才念了三句,就觉得不很对劲,舌头好像都要跟着打结了。 一时觉得无趣。 “佶屈聱牙,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到底不是什么有慧根的人。 沈独随手又往后面翻了翻,既没有从中悟出什么武功心法,也没解出什么千古谜题,更没有得到什么人生困局的开悟。 于是乏味地咂了咂嘴,又给放了回去。 倒是放回去之后,他似有所感地抬了自己手指,凑上来轻轻一嗅,竟然嗅到了一点隐隐的檀香与墨香。 有点像那和尚身上的味道。 “呵,但愿这秃驴,能有点脑子,听懂我说的话吧。千万别找死……” 毕竟,裴无寂只是个意外。 当年没有在事后杀裴无寂,如今却未必不会在事后杀了这哑巴和尚。 农夫与蛇的故事,放在沈独身上是永远合适的。 他这人,没有心。 桌案上还排着几味没有用完的药草,旁边则搁着被装进小罐里的药汁,还有捣药用的药盅和药杵…… 沈独摆弄辨认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深浅来。 左右无聊,到底还是又躺了回去。 还是睡觉。 修炼分内外,内功靠经脉,外功靠皮肉。 他如今内里是经脉破碎,还没长起来;外面是伤痕遍布,动作大了都能撕裂伤口。 即便深知睡觉是làng费时间,可客观上他也没有练功的条件。 所以,除了睡觉,又能gān什么? 眼睛一闭,棉被一盖,沈独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冬眠的青蛙。一开始还不怎么能睡着,可时间一久就迷糊了。 依旧睡得不安稳。 梦里面都是打打杀杀,还有倪千千不断在他耳边喊:沈独,你要死了,你要死了。 睡着都觉得累。 于是沈独又睁开了眼睛,一看外面日头已经斜了不少,但距离太阳下山明显还有一段时间。 他叹了口气,还是起了身。 二十七年,算得短命一点,是小半辈子;若按着倪千千的话来算,那已经是人生的大部分了。 从没有一日这么闲。 沈独觉得浑身不舒服。 不舒服他就喜欢给自己找点事来做。 往常在间天崖上还能时不时地出去转悠两圈,搅动搅动江湖上的腥风血雨。 可这小屋,这残躯,能做什么? 目光又回到了书架上。 他眉头皱得死紧,犹豫了许久,还是迫于无聊,走了过去,把书架上的经卷都翻出来看。 什么《妙法莲华经》《楞严经》《金刚经》《大藏经》,通通看不下去,反倒是在最边角位置翻到了一本《楞严咒》,略看出了几分门道。 竟是一道清心的法门。 修持之后能引动身上气脉按照一定的规律运行,排解杂念,灵台清明,大大提高练功的速度,甚至很大程度上能避免走火入魔。 沈独是越看越火大。 若他当年能有机会接触到这般的法门,在修持了此咒之后再修炼六合神诀,又哪里会因为心中的杂念而走火入魔? 不看到这法门,不知道也就罢了。 如今却偏让他知道世上竟还有这样奇妙的法门,这样奇效的咒诀,真是能气得人吐出一口血来! “贼老天就会玩老子。” 薄薄的嘴唇紧抿,他抬手就把这一卷经书朝着另一头摔去! “砰!” 一声闷响。 这本也没什么,扔一本书罢了,还能捡回来。但不巧的是,这时候紧闭的门竟然开了。 那身形颀长的僧人提着食盒站在门外,沉落的夕阳的艳影将他身后的白雪与竹林都染成一片微红。 唯有他gān净的月白僧袍如洗。 目光一垂,就看见了倒在墙边上的《楞严咒》,书脊已经砸歪了一些,几页陈旧的纸也压折了。 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他望了坐在书案后面,因为他的出现有些愣住的沈独一眼,便沉默着弯身将书捡了起来。 沈独立刻毫不心虚地笑了起来,摊手道:“哎呀,你莫见怪,是你的经书太妙,我看得入了神,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不小心就扔了出去。可没摔坏吧?” 僧人没回应他。 只是走到了桌案前,将食盒放下,又细心地将这一册《楞严咒》上沾着的灰尘擦去,抚平了书页上几条褶皱。 那动作,简直不像是在照看一本书。 像是…… 沈独一下有些说不出来。 他觉得,就算是他素来最喜欢的、裴无寂在灯下擦拭着那一把刀时候的眼神,都没有这僧人此刻的动作,来得让人着迷。 于是他忽然道:“刚才是不小心,但现在我很想把你这一架经卷都扔出去,再看你一册一册一卷一卷地捡回来。” 僧人依旧没搭理。 他平直的唇线抿成的微微带着冷意的一条,只将已经压平了褶皱的书,放回了书架的角落里。 沈独注意到,那位置正好就是自己取出书的位置。 啧。 记性不错? 眸底暗光隐约闪烁起来,他的目光再次忍不住落到了僧人的身上,依旧是看不出来半点习武练功的痕迹。 大约…… 这《楞严咒》再有奇效,于这僧人而言也不过是普通的经咒吧? “这顿吃什么?” 他懒得再提自己方才摔书的那一茬儿,只将目光一转,直接看向了放在自己面前的食盒。 也不待僧人有所反应,沈独的手已经伸了过去。 食盒就是最简单的木质食盒,刷过一层清漆,但看得出已经用了很久了,漆皮有些脱落。 但在他拿开盒盖的一瞬间,竟有一片诱人的香气飘了出来。 沈独愣住了。 食盒的最上层,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只白瓷小盘,里面躺着几块用碧绿的荷叶包裹起来的金huángjī肉。 荷叶的清香,jī肉的油香。 顷刻间就混杂到了一起,可半点也不让人觉得腻味。 “荷香叶包jī?” 他一下就辨认出了这一道菜来,顿时惊讶不已,险些都要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你竟然真的……” 中午的时候,才跟和尚说,他这样的伤患得吃肉,没想到下午就有了? 他还以为…… 眼神一下就变得古怪了几分。 沈独将目光从这一盘荤菜上拔了出来,看向了站在桌案前的僧人,玉面慈悲,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细长的念珠。 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动辄破戒的酒肉和尚。 “你这肉,不会是专程下山去买的吧?” 他闷笑了一声,暗觉乐不可支。眉梢一挑,那一双丹凤眼勾起来,斜斜地睨了那僧人一眼,竟有几分难得的风情。 “怎么,这么怕被我吃了啊?” 恬不知耻。 得寸进尺。 僧人实在懒得搭理他,也不看这食盒一眼,直接走到墙角,将靠在墙边上那一只不大的药篓提了起来。 看样子,是要出门采药。 沈独自然知道他给自己用的药都是山上刚采来的,桌案上剩下得也不多,去采药也正常。 可…… 眼见着那僧人要打门里出去了,他不知哪根筋忽然不对了一下,竟然问了一句:“和尚,肉都有了,酒哪儿去了?” 第6章 不愿渡┃佛祖割肉喂鹰,舍身饲虎,这和尚却不愿渡他。 话一出口,沈独就知道说错了。 即便对天机禅院了解不深,可他也知道这里是个戒律极森严的地方,这秃驴能给自己准备点肉,可以说已经极为难得了。